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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在上 龍在下

        2009-05-11 02:05:38
        大家 2009年2期
        關鍵詞:五角場劉陽張家

        榛 子

        五角場其實就是個五角形的轉盤街,在城市的這個下只角地段,曾經是很鬧忙的去處。沿街是一圈的商店、布店、服裝店、浴室、照相館、干洗店、飯店、藥店、郵局……有那不熟悉的外地人,常在這一帶轉迷了。好不容易來趟上海,照張相吧。上海照相館的服務態(tài)度之好,是全國出了名的。師傅說著好聽的南方普通話,和藹地擺布著你。照相用的布景也洋派,漂亮。“坐好啊,坐好,對,那位頭再朝里歪一下,對,笑一笑……“咔嚓”,閃光燈一亮,妥了。而且上海師傅講信用,你甩開雙腿天南海北逛夠了,回到家,上海寄來的照片早郵到了,在桌上等著你呢。拍完照,從照相館樂呵呵地出來,沿街一家店一家店地逛,咦,這怎么又到了照相館了,而且這么眼熟,好像是來過的。對啊,我是想在上海照張相來著,我照了嗎?照了?沒照?這兒怎么這么眼熟呢?

        這就是暈場了。

        常貴珍就碰到過暈場的人。劉陽跟她說過“暈場”這個字眼,她當時笑瘋了,以為是劉陽杜撰出來糟踐外地人的呢,笑過了沒往心里去。這小子就會吹,吹牛不打草稿。天底下哪有那么笨的人,小小的五角場,不過十幾家店,會轉暈了場?

        常貴珍高中畢業(yè),很幸運地接了母親的班兒,分配在五角場的一家服裝店,叫做向陽服裝店。那時候上海的服裝生意好做啊,藏青色的中山裝最好賣,全國人民都到上海來買中山裝,呢的八十塊錢一件,頂兩個月的工資啊。那也好賣。常貴珍整天置身于藏青色中,那顏色多壓抑啊,可是她沒覺得,心情相當開朗。后來賣西服,西服也好賣。褲子也好賣。那些外地人拎著衣服褲子,在試衣鏡前好歹一比量,就它了,買!劉陽看著高高興興滿載而去的顧客,拉長聲調說,多么富有而淳樸的階級兄弟啊,歡迎你們常來。常貴珍就會仰著臉“咯咯”地笑。

        劉陽算是常貴珍的師兄,其實才大她三歲模樣。他眼神兒刁,顧客站在柜臺前一看,他馬上就瞧出人家喜歡什么,拿過來往柜臺上一放,也不說話。哪像現(xiàn)在賣服裝的,服務員比顧客都多,擠在店堂里嘻嘻哈哈聊天,顧客進來還沒睜開眼呢,就給人家圍上了,你也拉,她也扯,恨不得把人家撕碎了不可。零距離接觸啊。而且劉陽拿衣服從來是一次性的,他早把對方的身量看準了。就這一手,連老師傅都佩服他。

        那天劉陽休班兒,來了個東北顧客,女的,四十出頭兒,面色黑紅。她要給丈夫買件中山裝,報了丈夫的身高胖瘦,給她拿了一件,沒挑沒揀地塞進包里就走,看樣子還有事要辦,而且對上海的服務態(tài)度相當信任。是常貴珍接待的她。過了十幾分鐘這女人又進來了,眼神兒有點發(fā)直,盯著一排排服裝看,遲疑地指指中山裝。常貴珍以為她喜歡上海貨,又給她拿了一件。再過了十幾分鐘,這女人第三次進來,一屁股坐在店堂的椅子上,兩眼盯著掛得嚴嚴實實的中山裝,眼看著臉色就變白,汗水順著臉淌下來。常貴珍當時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她還以為這女人買東西買累了。

        還好劉陽來了。劉陽的家就在附近老弄堂,這小子休班兒喜歡到處逛,閑得慌他就到店里來。劉陽一看就說,這女人可能是暈場了。劉陽問常貴珍,她買了幾件衣服?常貴珍說兩件。劉陽又問,她來了幾趟了?常貴珍說這是第三趟了。劉陽當時就說,暈場了,快給人家解釋清楚,該退貨退貨。

        一問之下,果然那女人是走暈了,她只想買一件中山裝的。常貴珍這才相信“暈場”的說法。事后店領導表揚了常貴珍,說她年紀輕輕業(yè)務用心,還沒出徒就看出顧客暈場了。這件事兒辦得好,給大上海的商業(yè)贏得了信譽。常貴珍知道這事兒是劉陽給她賺了面子。這家伙就這樣,嘴上怪話連篇的,事兒辦得讓人心里舒服。

        張家臨也是到店里買衣服認識的常貴珍。他陪外地的親戚來買中山裝,劉陽接待的他們。劉陽耐心地接待張家臨的親戚,張家臨抽出空兒來東張西望,就把常貴珍看在眼里印在心里了。張家臨住得不遠,離五角場兩站路。后來張家臨一直說,幸虧那天我偷懶,沒帶親戚到南京路去,而是來到了五角場的向陽服裝店,否則我到啥地方找你去。

        張家臨從此借故常來店里,他有他的辦法。他買了一件中山裝,滌卡的,翻過來掉過去地檢查紕點。常貴珍見怪不怪,上海男人都這樣,買東西比女人還挑剔。張家臨生得高大威猛,這種細心在他身上就有點別致。買這件衣服張家臨差不多用了一頓飯的工夫。下一個休息日,張家臨拿著這件衣服來了,要換,說是有一粒紐扣沒釘好。換件衣服又用去半天。再下個休息日,張家臨又來了,說是衣袋蓋不平整,還要換。這件中山裝算是把常貴珍套住了。

        按劉陽的說法,常貴珍頂多算個中等小姑娘,不好看,也不算難看。常貴珍聽了心里別扭,扭頭沖撞他一句,你好看死來!當時引得同事們大笑。晚上回到家里,常貴珍好好地對著鏡子照了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不算好看。從小到大也確實沒有人夸過她好看??墒悄挠挟斨娙嗣孢@樣說人家的呢,也就是劉陽這個促狹鬼。不過曹師傅說過一句公道話。曹師傅是劉陽和常貴珍的師傅,蘇北人,少小離家來到上海的服裝店當學徒,思想還是比較淳樸的。他說,我們貴珍啥不好看,面色么紅撲撲的,高挑身材。你們繞五角場尋一圈去,有比得上我們貴珍的小姑娘嗎?劉陽就對常貴珍擠眼睛,意思是,這下你高興了吧,得意了吧,到底是自家?guī)煾?,關鍵時刻知道護著徒弟。

        常貴珍別過臉去不看他。

        后來常貴珍就同張家臨去看電影了。張家臨是在家里養(yǎng)的。他媽懷他的時候是個店員,店就在家門口,因為要給一個買氣球的小孩子吹起來,服務到位,一不當心動了胎氣,把肚子里的他給吹下來了,來不及送到醫(yī)院,所以取名叫張家臨。張家臨是工廠的牛刨組組長。牛刨同牛沒有任何關系。牛刨是刨床的一種,大概某個部位像牛頭,所以工人們叫它牛頭刨。工廠在常貴珍眼里新鮮而有吸引力。她恨父母都不是工人,自己也沒有頂替進廠的機會。

        第一回進了電影院,常貴珍就朝小賣部看,她希望張家臨給她買點零食。這是上海小青年中流行的時髦做法,吃不吃不要緊,關鍵是小姑娘有面子。張家臨看出她的意思,小聲說,吃的我已經買好了。常貴珍心里一感動,挽了他的胳膊就往里走。黑暗中常貴珍拈起張家臨塞給她的吃食,軟軟的,濕津津的。是什么呢?不像話梅,也不像巧克力。放進嘴里一嚼,咸吱吱的,脆,怪怪的,還發(fā)出“咯啦咯啦”的聲音。兩個人一起“咯啦咯啦”就熱鬧了,引得前排都回頭看他們。正是這“咯啦咯啦”讓她想起來了,這是她父親星期天下酒的東西,豬頭肉。常貴珍沒心思吃了,把豬頭肉團放在手心,真是哭笑不得。張家臨還勸她,吃呀,這個好吃,下酒最好了。

        常貴珍沒把這事兒跟任何人說,包括自己的父母。頭一回約會看電影,男朋友給買的豬頭肉,想想真不是個味道。常貴珍心里不痛快,推掉兩次約會??傻昀锏耐聜冞€是知道了這件事。劉陽俯在柜臺邊輕聲問她,喂,怎么樣,豬頭肉的味道不錯吧。常貴珍想一定是張家臨對同事或家里人說了。真沒想到這張家臨嘴這么大,這點事兒都含不住漏出來。五角場還沒個足球場大,廠里不少人住在附近。常貴珍氣得頭都昏了。下班之前張家臨來找常貴珍,劉陽小聲對她說,看,你的豬頭肉來了。常貴珍惱著臉對著劉陽小聲罵,滾開去!

        走進店里的張家臨沒事兒一樣,那神情活像接自家老婆回家吃飯。

        曹師傅見常貴珍被這個張家臨緊緊黏住,有點著急上火。老人家雖然做了大半世上海人了,還是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舊思想。他認為三黃雞哪能找只萊亨雞踏蛋,常貴珍就應當和劉陽要好。這個張家臨不正派,為了個小姑娘整天圍著五角場轉,連班兒都不好好上了,肯定不是什么好工人。

        曹師傅正經和劉陽談過這事兒。劉陽對誰都可以嬉皮笑臉,唯獨對曹師傅不敢。曹師傅說,小劉,貴珍可是個好姑娘啊,放棄了太可惜啦。劉陽點點頭說,是,常貴珍是蠻好的。曹師傅說,那你還猶豫啥,過日子呀,貴珍這種小姑娘最可靠啦。劉陽說,師傅,常貴珍是個過日子的人,可我不行,我自由散漫慣了,怕配不上她。曹師傅說,那正好啊,讓她來管你,日子不就過下去了?你看看那個張什么臨,配不上我們貴珍的,可惜啦。劉陽說,張家臨這人不錯的,在廠里還是班組長呢,有技術。師傅啊這種事么隨緣的,隨它去吧。

        曹師傅也跟常貴珍談過。他說貴珍啊,劉陽這人看上去油腔滑調,人是好的啊,聰明,心腸也熱。小姑娘談朋友頭腦要清醒啊,有句老古話很有道理的,叫做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噢。

        常貴珍承認劉陽這人是好的,嘴壞只是他的表面。店里只有她和劉陽是年輕人,這兩年可以說無話不談。劉陽嘴壞,可是話常常能說到她心里,很過癮,很長見識。只是曹師傅這么一點,她回味起自己和劉陽的關系,感覺有些說不清,似乎既像兄妹,又像情人。有兩次和張家臨出去玩,腦子里還會閃出劉陽的臉面。

        常貴珍有點慌了。難道師傅比自己看得準?

        劉陽沒把曹師傅的話放在心里,還是那樣沒心沒肺似的。他見常貴珍這幾天少言寡語,以為她還為了豬頭肉不高興,就開導她,我看張家臨是個大雅之人,由大俗達到大雅。巧克力是什么?是浪漫。浪漫能過日子嗎?為什么現(xiàn)在婚外情多離婚的多?談戀愛那會兒電影院里巧克力吃多了。豬頭肉是什么?是實惠。實惠是什么?是過日子,是地久天長。

        常貴珍看著他,想看明白他是真的還是假的??墒莿㈥栆荒樀闹行员砬?,她從中得不到任何信息。她只能嘆上一口氣,說,你啊,真拿你沒辦法。

        常貴珍跟張家臨商量婚事的時候,她的父母做出重大決定,要回鄉(xiāng)養(yǎng)老,把房子讓給常貴珍結婚。常貴珍聽到老父親說出這個決定,心里老過意不去,還是深深地舒了口氣。想想實在幸福啊,父母只生了她一個女兒。要是自己有四兄五弟,這房子就是鋸開來也不夠分,哪輪得到她這么做女兒的。大上海這樣的事還少嗎?臨走前一個晚上,父親把常貴珍領到外面街上。老人指著他家的外墻說,女兒你好好看看,這墻有什么不一樣?

        夜風徐徐吹來,梧桐樹葉在路燈映照下沙沙作響,常貴珍心里從未有過的輕松。她仔細看著,墻上有一大塊顏色較深,大小相當一個窗戶吧。她家是緊臨街上的一戶,斜對面就是五角場商業(yè)街,能看到她的店。父親告訴她,當年他沒有職業(yè)的時候,就在這里破墻開店,賣些香煙零食度日。父親語重心長地說,孩子,這街面房可是寶啊,我怕你有一天日子難了,別怕,把這墻打開。

        張家臨是個粗中有細心靈手巧的家伙。他會理廚,拿手菜就是上海市民的當家菜:紅燒肉,炒青菜。紅燒肉燒得肥肉不膩不化,瘦肉酥爛;青菜上盤青盈飽滿,香甜可口。常貴珍家的格局是一閣一底的。閣樓頂呈尖角形,勉強可以立直一個成年人。底層正房十幾平方米,后有狹長的灶間,碗櫥,煤球爐,盡頭用木板攔出馬桶間來,供人方便。前有狹長的客堂間,一張桌,兩把椅子。籌辦婚事布置新房的日子里,常貴珍父母就困在閣樓上,他們要吃了女兒的喜酒才好回鄉(xiāng)下。常貴珍看著新房一天天像樣了,覺得自己這樣忙碌過來,已經提前進入了亢奮狀態(tài),非常疲勞。她允許張家臨留宿,但不許他胡來。兩個人并排睡在床上,勞累加上緊張,兩個年輕人的身體是僵硬的,稍一翻動便惹得木床叫喚。兩人都難以入睡,好像在搞睜眼比賽。常貴珍小聲說,原來結婚的滋味是這樣的。張家臨問她,是怎樣的呢?常貴珍說,累。張家臨逞強,說累怕什么,我有的是力氣。說著情不自禁地要抱她,常貴珍本能地一推床就叫了一下。兩個人馬上就分開了。閣樓上老人的翻身也弄得床響。老父親在悶熱的閣樓中搖著破蒲扇,奇怪地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輕響。夜逐漸深了,年輕人就在破蒲扇的輕響中睡去。

        實際上相當簡樸,一套家具、一臺電視機、一臺水仙牌洗衣機、一臺雙鹿單開門冰箱、幾床新被,過日子的基本條件罷了。對了,還有一只木雕的落地式掛衣架,一架落地臺燈。燈罩是大紅的,晚上燈亮把屋里照滿喜氣。張家臨在灶間打了個小壁櫥擺放碗筷,小巧而實用。他還用細巧的不銹鋼管焊了架子,把街上買來的玻璃板粘在上面,四方磨去棱角,成了式樣相當新潮的茶幾。這個玻璃茶幾竟然讓新婚小屋蓬蓽生輝。

        劉陽要送他們一把沙發(fā)。常貴珍嚇了一跳,那要很貴的。劉陽說你別怕,我不花錢。劉陽這時已經不好好上班了。他在外頭游蕩,賺活絡錢,聽說還要想辦法出國。同事都說劉陽啊,現(xiàn)在阿貓阿狗都出國了,留洋了,你劉陽不出國留洋有多么冤枉。劉陽在常貴珍的新房里抖著腿,說,好,蠻好,這里正好缺把沙發(fā)。交給我了。張家臨說不可以的,我們領情了。常貴珍說除非你會變戲法。劉陽說戲法我不會變,但是我有個在家具廠做工的二哥。劉陽家里兄弟有五六個,職業(yè)稱得上是五行八作。常貴珍說請你二哥幫我們打沙發(fā)嗎,那面子也太大了。劉陽接過張家臨給的香煙,點燃了噴著煙說,大老鼠會挖洞,小老鼠就會刨土,那不用教。我讓你們入得洞房先坐在我劉陽打的沙發(fā)上醞釀感情。張家臨“卟”地就笑了。常貴珍說你少來,吹牛沒邊,那些事輪不到你來想象。有些事劉陽是不跟人說的,比如他經常跟二哥出去干活賺錢,學了些手藝。劉陽說你這空檔太大的放不下,雙人沙發(fā)正好。張家臨笑著任憑劉陽去胡說八道。常貴珍到底天真些,問,你是真的還是假的啊。

        真正做起來就不那么簡單。沙發(fā)的關鍵是彈簧要好,兩塊扶手的木料要結實,再就是綁彈簧的工夫了。常貴珍張家臨眼看著劉陽一招一式綁好彈簧,繃上結實的布料,叮叮咣咣一頓敲,一堆木頭轉眼就變成了新沙發(fā)。常貴珍坐上去顛了又顛,天哪,比街上買來的還要好。

        她叫著,明天我做個漂漂亮亮的沙發(fā)套!

        酒水是在五角場的“正陽樓”辦的,市民層次,淮揚菜為主。米粉肉,獅子頭,松鼠黃魚,口味偏咸,正合工友們的胃口,這頓酒席吃得聲震五角場。席間常貴珍換套婚服出來,發(fā)現(xiàn)沈小琴一言不發(fā),比較郁悶,手里一雙筷子在盤子上轉了落下,真是食之無味。曹師傅在酒席上就夠低調的了,她比曹師傅還沉悶。常貴珍就留了心眼兒,因為沈小琴是張家臨的師妹。敬第二輪酒的時候,常貴珍就用心了。她逼著沈小琴干了一大杯黃酒,又抽出一支煙送到她嘴上。沈小琴睜大了眼睛,晃了張家臨一眼。工友們一聲喝彩,沈小琴就把煙狠狠叼住,盯著常貴珍的手。常貴珍摁燃了打火機,沈小琴把煙一歪,表示拒絕。工友們就起哄:用自來火!一根火擦亮遞到煙下,火苗晃了兩晃眼看著就滅了,工友們喊一聲好。第二根火又是如此。這個沈小琴還是鬧酒席的高手呢。常貴珍穩(wěn)穩(wěn)擦燃第三根,她準備點光一盒火柴也不服輸。沈小琴抬眼看看常貴珍,就在火頭熄下的一瞬間,她把煙吸燃了,隨著就是一陣咳嗽,眼里嗆出淚來。

        可是常貴珍覺得自己沒有贏。

        常貴珍的爹娘就在年輕人開心大鬧的時候悄然退席了。他們從酒桌下拖出回鄉(xiāng)的旅行包,要到五角場坐公交車去十六輔碼頭,乘晚班輪船回鄉(xiāng)。女兒女婿把他們送到酒店門口,常貴珍這才感到真正的心酸。老爹說女兒啊好好過日子。老娘說等你們有了孩子,缺人手的話娘回來幫你們帶。昨晚已經說好了的,爹娘不要她送,只要她把婚事辦得開心就好。劉陽真夠意思,把兩個旅行包用條毛巾一扎,往肩上一搭,送老人去公交車站。

        年輕人涌出酒店時夜燈燦爛,大家還要到常貴珍家鬧新房。張家臨一方年輕人多,個個興致勃勃。常貴珍一方中年人多,都沒了鬧新房的興致,紛紛告辭回家。劉陽打算回家了,作為師兄他不好鬧常貴珍的新房。沈小琴站在馬路邊張望,看來是要到新房見識一下的。常貴珍突然就有了一絲失落,求助地拉了劉陽一把,說,你不要回去。

        工友們擠滿了小小新房。還好,沒有那些俗套,大家吃著糖抽著煙,說些吉利的祝福的話,氣氛很融洽。墻角立著新買的掛衣架,是那種木雕的,三條龍,三只鳳,市面上流行的多是龍在上鳳在下。他們這只衣架是常貴珍挑的,偏偏鳳在上龍在下,三只鳳頭是第一層衣鉤,三條翹著的鳳尾是第二層衣鉤,三條龍臥在下面三個撐腳上。當時常貴珍沒多想,只是一時頑皮而已。此時不對了,這個鳳在上龍在下的衣架特別顯眼,工友們看了默不作聲,在猜這衣架有別的什么意味。

        有位工友替張家臨捧場說,小常啊,張家臨在廠里可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哦,人品好技術也好,有多少小姑娘追他哪,想不到墻里開花墻外香,讓你得了個大實惠。其他工友也趁機附和。常貴珍知道張家臨嫁到她家不是什么光彩事,沒辦法,誰叫他家住不下呢。工友們說他的好話也是給她面子,常貴珍明白??墒且晃兜嘏鯊埣遗R也叫她不舒服,何況那個沈小琴一言不發(fā),臉上的表情像是越來越懊悔。她又不好說什么,只能笑著,朝劉陽看了一眼。

        劉陽本是低頭抽煙的,像是有了感應般,他抬頭說話了。你們不要搞錯啊,張家臨優(yōu)秀,我們常貴珍差在哪里了,說一點給你們聽聽,怕是新郎官你都不知道,常貴珍是我們商業(yè)二局的腳鈴皇后呢。常貴珍,你那張照片呢?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工友們一聽就起哄,說快拿出來,快,讓我們開開眼,啥叫腳鈴皇后。常貴珍沒想到劉陽提起這件事,連她自己都忘個差不多了。她心里很受用,嘴上推卻著,哎呀,什么年代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張家臨的工友們不放她過門,連沈小琴的臉上都有了探究的興趣。常貴珍故作不情愿,打開自己的小皮箱,把那照片翻出來。

        事情出于偶然。常貴珍讀初中的時候,音樂老師挑了六個女孩子,排了一出“腳鈴舞”。常貴珍并不漂亮,可老師說她的眼神到位,東南亞舞蹈講究的就是眼神。舞曲舒緩動作比較慢,要的是個舒展大方,小孩子完全可以。那次排練了兩個月,在學校的活動中演了一次,上頭就不讓演了,說不革命。參加工作后商業(yè)二局團委搞活動,服裝店女青年只有常貴珍一個,經理硬性規(guī)定她出個節(jié)目,唱啦跳啦朗誦啦什么都算交差。常貴珍還記得那套舞蹈動作,晚上在家偷偷練了幾次,借了一盤音樂帶、腳鈴和服裝,就上臺了。這個腳鈴舞倒把常貴珍弄得全局有名。身材修長的她動作舒展,眼神隨著音樂左右靈動,再加上眉心上方的那點印度痣,演出非常成功。小小的商業(yè)二局能有多少人才,又是剛剛結束政治運動不久,很是轟動了一下。當時的局團委書記由此記住了她,幾次三番要調她去團委??墒浅YF珍不愿意。

        現(xiàn)在這張照片就在人們手里傳看。真的不錯。她雙手合十,右腿彎起勾出個好看的范式,腳鈴在腳下閃著銅色光芒。在燈光下,拉長的睫毛和涂深的眼影把她的眸子襯映得極有魅力,那粒玫瑰色的印度痣使她面容嫵媚。盡管她明白自己是個普通女人,這張照片此時還是讓她異常滿足。看見沈小琴故意不接照片,可又忍不住盯上一眼,她心里特別得意。

        張家臨很快就入睡了,呼嚕打得震天響。這些天他也確實累了??沙YF珍睡不著。她把張家臨搖醒,說,喂,今晚是新婚之夜啊,你就這么睡了?張家臨說,有什么事嗎?常貴珍說,你陪我說說話嘛。張家臨坐起來點了支煙,他說,對不起,一迷糊就睡著了。常貴珍問他,你說船現(xiàn)在應該開到哪了?張家臨問,什么船?常貴珍氣惱了,你說什么船,你這個張家臨還有良心沒有?張家臨恍然大悟,哎呀,船到啥地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爸爸媽媽是好,以后我要好好待你。

        常貴珍這才有空好好地想她的爹娘。娘在今天早上還不讓她倒馬桶,而明天一早,她將作為女主人,拎著臭兮兮的馬桶去弄堂口傾倒,用竹刷把馬桶刷得“嘩啦嘩啦”響。唉,新娘子的生活要從刷馬桶開始,想不通。爹沒有什么文化,可是從來沒強迫她做什么事。沒要她考大學,也沒要她嫁個有錢人或者有權勢的人。他們只是在喝了她的喜酒后,笑瞇瞇地帶上行包乘公交車去了十六輔碼頭。爹說過,他十幾歲來上海,就是打十六輔碼頭爬上來的。常貴珍要爹娘在她婚后住些天才走,他們不同意。這個日子是有意味的,爹娘要他們在新婚之夜好好享受,無所顧忌??墒撬龑Σ黄鸬?,早就忍不住把那好事做過了,否則張家臨今晚怎么肯放過她。

        娘怕她傷心,還說將來給她帶孩子。爹,娘,貴珍對你們不起。

        張家臨的呼嚕又響了。常貴珍捶了他一下,說,豬,真是只豬。

        好像只是一夜之間的事,中山裝賣不動了。曹師傅想不通。多好的東西啊,式樣好,做工好,料作也地道。中山裝啊,民國的時候孫中山總理就穿,共和國了毛主席接著穿,又莊重,又大方,又體面,國服啊。呢的也好,滌卡的也好,哪一件不是挺挺括括板板正正的。難道全國人民都不要體面了嗎?傳統(tǒng)的西服也賣不動了,人們嫌顏色太深,式樣太拘束,這叫什么話,沒文化嘛??墒侨藗円灰怪g都不要文化了。穿衣服講究薄、透、露、淺,用料輕飄飄的,顏色淡而無味,那叫衣服嗎?幾個成本的東西呀,幾百幾百的就敢掛出來叫價。向陽服裝店也改成了連鎖店,出售時尚服裝。這下就看出五角場不占地段優(yōu)勢了。要買時尚衣服,有錢的到南京路淮海路的名店去買名品,沒錢的人家到青海路批發(fā)市場買便宜貨。五角場是什么地段,下只角啊。下只角是什么地方,沒錢人住的嘛。

        連鎖店到底跟服裝店不同。老式的柜臺拆了,笨重的掛衣架改成了輕盈的鋁合金衣架。掛的衣服標的不是全毛就是全棉全麻,可是沒人敢買。即將退休的曹師服拈起一件在手里搓著,那是多么糟糕的手感啊,騙得了誰能騙過他嗎?他的老臉就像誤將砒霜當蜜露那么苦。曹師傅搖頭嘆道,作孽,作孽呀。劉陽勸他,師傅,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落后啦。

        曹師傅就氣惱了,你說啥,我落后?五角場就這么大,別人不知道,你回家問問你爹。上海解放我到大街上歡迎解放軍,抗美援朝捐飛機大炮我捐了一個月的工錢,“三反五反”我?guī)ь^揭露資本家,“文化大革命”我第一個支持紅衛(wèi)兵,打倒“四人幫”大游行我擂大鼓,十一屆三中全會是我在店門口點響第一個高升!我落后!曹師傅越說火越大,手里的一杯茶好像也給他的怒火煮沸了,水花抖動四濺。

        常貴珍趕快接過他手里的茶杯,看看里面所剩不多,忙給他添水。劉陽賠著笑臉,扶他坐在賬臺邊的轉椅上。是那種新式的長腳轉椅,布置新店的時候曹師傅就說,這種椅子是做生意用的嗎,高高在上?他從來沒坐過?,F(xiàn)在坐上去一個歪身,連忙扶住賬臺,口中還在叫,生意人生意人,做生意先要做人,賺錢要賺良心錢!我是擔心你們年輕人哪,以后這生意怎么做法!劉陽說你別動氣,關鍵是心態(tài),心態(tài)要好。曹師傅說,我啥個心態(tài)不好?我兒子是大學教授,我女兒嫁了個好人家,外孫都會叫“外公”了,我下個月就光榮退休,我一個老棺材,心態(tài)有什么不好?他拍著賬臺發(fā)脾氣,不料轉椅四腳是帶輪子的,眼看一點點向衣架那邊滑去。劉陽和常貴珍趕緊上去扶他,活像推著病人坐的輪椅。

        劉陽和常貴珍只能忍著,店里的其他人可就笑翻了。

        向陽服裝店還算變得慢的。隔壁的理發(fā)店變成洗腳屋了。照相館改賣游戲機了。藥房干洗房打通合一改酒家了。浴室裝修一新改歌廳了。飯店呢?飯店改房產中介了。還有布店,改建筑材料了。

        只有郵政局還硬撐著,賣點郵票書報什么的,門口的郵筒綠漆都剝落光了。跟南京路比五角場夜市的霓虹燈夠慘,把郵筒映照成過氣的老市民。

        五角場朝東走,是三官堂橋,橋堍那邊是著名的雞鴨市場。三官堂橋算滬西的大橋了,載重卡車開過,橋也跟著晃動。蘇州河水就像城市的大揩布,烏臟濁臭的無聲流動。吃水很深的拖輪迎面鳴笛開來,船首涌起一排白浪,“嘩啦嘩啦”拍打兩岸。張家臨關照常貴珍慢些走。自從她這兩天胃口不好,他就拿她當孕婦對待。到了雞鴨市場,張家臨就扎到小販堆里,同他們打成一片。他會做這些。會挑雞,會講價錢。常貴珍聞到雞糞鴨污的味道就要嘔,她走到一邊躲清閑。那些雞關在鐵籠里還不安生,有兩只雄雞憤怒地格斗起來。一只是漂亮的錦毛雞,黑中透綠的羽毛,喙子兇狠地啄著,尾巴像引箭待發(fā)的弓那樣拉滿。另一只是沒長成的小雄雞,冠子短而缺血,脖子上的毛稀稀拉拉不甘示弱地豎立。兩只雞頭活像一根線牽扯著,一抖一驚,一進一退,忽然兩下里跳起來用腳爪凌厲攻擊。

        常貴珍給這雞的游戲吸引了,她希望那只小的會贏。

        張家臨拎了只童子雞過來,拖著常貴珍就往外走。他嗔怪她,你怎么喜歡看這個,慘烈至極,殘酷。我想要那小的贏。常貴珍說。張家臨盯著常貴珍說,我發(fā)現(xiàn)你表面溫柔,內心其實很激烈,看這個不心驚肉跳嗎?常貴珍說我沒想那么多,我只想那個小的贏。張家臨說以后看東西要有所選擇。常貴珍說,怎么選擇?張家臨說,這叫困獸猶斗你知道嗎?常貴珍說不知道,我在想男人就該這樣。張家臨說怎么樣?常貴珍說,就這樣,到什么時候也要有雄性。張家臨笑了,看看四周沒人才說,娘的雞再有雄性管屁事,要我有雄性。常貴珍叫道你個下作胚哦。張家臨說,真的,以后不要看這個,對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常貴珍說見你的大頭鬼,我肚子里有什么,有一兜泡飯!

        張家臨揚了一下手上的雞,童子雞發(fā)出慘烈的叫聲。常貴珍說你輕點,不要擰它的脖子。張家臨說絕對童子雞,燒出來絕對嫩,給你好好補補。常貴珍說要買就買個大點的,這么小的東西你忍心吃嗎?張家臨說你不懂了吧,這樣的才嫩才補呢。

        還真給張家臨說著了,常貴珍真就懷孕了。她個子高,所以不顯身子。但她的動作顯得遲緩,不似平時利落,同事們還是看出名堂來了。曹師傅退休了,局里的李副經理請大家吃頓飯,給曹師傅送行。李副經理是曹師傅的徒弟,別人退休想都不要想吃飯。曹師傅不肯接受店里留用,他說社會上多少年輕人都沒事做,我還賴著干啥。大家紛紛說曹師傅有空多回店里看看。曹師傅脖子一梗說我不來,我怕過不了幾天好好的店變成錄像室洗腳屋!李副經理不說話,同事們也不好說什么。

        李副經理對劉陽很看重。他給他敬酒:劉陽,這一向干得不壞,有前途,來,干杯。劉陽似笑非笑應道,謝謝經理,我干了,你隨意。劉陽前些天進了一批廉價服裝,式樣老套,顏色俗透,遭到眾人反對,就剩下個便宜。不料大受下只角居民和外地民工的歡迎,一搶而光。他又到附近小學校跑了幾趟,攬了幾樁校服生意,給店里帶來不少效益。李副經理有意讓劉陽做店經理,劉陽淡淡一笑:不瞞你經理,我做不長的,正想辦法出國呢。

        同事們聽了一振奮,這是大家第一次聽劉陽說要出國。

        店里這一向沉悶得很。也是,生意冷落,店子就像火葬場一樣。也不對,遠不如火葬場鬧忙?;鹪釄錾衔鐜讏鱿挛鐜讏雠哦寂挪贿^來,有人哭有人嚎還有哀樂聽呢。校服生意不是那么好攬的,廉價服裝周圍的店都在做。

        劉陽也沉悶。曹師傅走了,大家都不快樂。

        曹師傅退休后,常貴珍有個奇怪的感覺,似乎一個時代過去了,五角場讓她陌生。街上的早點是外地人在做。水果是外地人在賣。盒飯是外地人來送。撿垃圾的是外地人。發(fā)廊里坐滿了外地小姑娘。街頭站滿了裝修的外地人。老板也是外地人來做。常貴珍想,上海的光環(huán)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人在五角場暈場了。外地人在上海如魚得水,他們活得是那么快活。特別是那家建筑材料裝潢店,一天到晚用電鋸鋸鋁合金,鋸地磚,刺耳的噪聲讓她五內欲裂,仿佛整個五角場都被肢解開來,割裂開來。她總是一下班就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趕。

        可晚上的家也讓她厭氣得不行。張家臨吃過晚飯,唯一的愛好就是一杯茶一支煙,盯著電視機發(fā)呆。她想跟他說點什么,他老是“嗯”“啊”地敷衍。電視里正播放足球賽實況。常貴珍知道,這種時候就是張家臨的親娘死了,也別指望他拔腳出門去奔喪。她洗好碗筷,擦干凈手倚在門口。張家臨看足球,她看著張家臨。足球到底是個什么東西,讓所有的男人都緊張。張家臨盯著電視機,咬著牙骨,嘴巴一張一合,整個人都繃緊了。常貴珍笑了。這才是內心激烈呢,都激烈得扭曲了。管他呢,她要到外頭走走。

        常貴珍站在自家屋的外墻,看著那塊窗戶大小的深顏色。也許真該動它的腦筋了。張家臨的廠里效益越來越差,已經有人下崗。她的店里每月的工資也越發(fā)越少。肚里的小寶寶常常用動作表達出世的愿望,生下來就要用錢哪。她向店的方向走。五角場燈火通明,外地口音蓋過了本地口音。那家建筑材料裝潢店的電鋸還在叫著,可能需要它割裂的東西太多了。五角場已經讓她不輕松,發(fā)廊里那些年輕的小姑娘分明讓人感到城市女人日日在貶值。

        一個人影圍著五角場轉圈子。他低著頭,走得忽快忽慢的,轉眼就是一圈,一會又是一圈。這是個什么人呢。是暈場的外地人?現(xiàn)在還會有暈場的人嗎?常貴珍散步到了店門口,她發(fā)現(xiàn)店門半開著,里面亮著幽暗的燈。她吃了一驚,怕是有賊來偷。往里一張望,衣架上的衣服還都在。那個人影又轉過來了,到了店門他一抬頭,原來是劉陽。劉陽的臉在燈下顯得蒼白,眼睛無神。

        劉陽說,是你,你怎么來了?常貴珍說我還要問你呢,店門開著你倒放心的,還有閑情逛夜市?什么時候了你還不回家?劉陽說我睡在這里三夜了,家里沒我的地方。劉陽的哥哥們和父母擠住著,結了婚又生孩子。最近插隊的哥哥也帶著老婆回來了。家里的兩間房一隔為四兩隔為六,只給老夫妻留了張眠床。夜晚十幾口人的呼吸聲讓劉陽透不過氣來。常貴珍說,再擠還能沒你的地方,你是家里最小的,又從沒離開過父母。劉陽說不是沒我的地方,是我嫌煩,唉,煩死了。劉陽蹲在店門口,點起一支煙。

        常貴珍第一次看到平時滿口戲話的劉陽發(fā)愁。她第一次同情他。常貴珍說,要么你到我家閣樓上睡,反正也空著。劉陽頭都不抬,說,那不好的。常貴珍說有什么不好,那是我的家。劉陽抬起頭來,已經是平時戲謔的笑容:哦,想起來了,你家是鳳在上龍在下的。常貴珍給他氣笑了,說見你的大頭鬼,一家人還什么在上在下。說到這她不敢說了,太讓人想入非非了。她怕劉陽再說下去,命令他,你快點關上店門呀,天這么晚了。

        劉陽到店里關了燈,披了件厚衣服出來,準備鎖店門。兩個外地女人走過來,其中一個拖住劉陽的手叫,不許關,不許關門!弄得劉陽莫明其妙,問,怎么回事?外地女人叫道,就是他,警察同志就是他!一個警察打女人身后走出來,說,你先不要關門,把事情說清楚。外地女人快言快語:就是他,騙了我們的錢,還不止我們兩個,那天有好多人上當?shù)?!造孽啊,我們帶的那點血汗錢,都給他騙去了!另一個女人就嚶嚶地哭了。

        常貴珍真是大為吃驚了。劉陽會不會騙人呢?她吃不準。世道變了人也會變。也許他住在店里就是為了躲避什么?警察問常貴珍,你們是什么關系?常貴珍說,同事。警察又問,他平時表現(xiàn)如何?常貴珍想了想說,好的。警察說,既然是同事,白天什么話不好說,晚上在這里做啥?常貴珍撒了個謊,他值班,看店。她邊說邊盯著劉陽看,幾乎就要相信他騙了人家的錢。

        她騙人!那個外地女人憤怒地叫道,這個不是店,三天前這里是個公司,招工的。現(xiàn)在他們把錢騙到手了,用我們的錢開了服裝店!她扯著劉陽的衣領,說,你不要想逃,我在這里找你三天了!

        常貴珍這才斷定是兩個外地女人搞錯了。警察也笑了,說,你們再好好看看,到底是不是他。我告訴你們,這個服裝店開了幾十年了,比你們歲數(shù)都老,從來沒變過。是不是你們轉暈了,弄錯了?嚶嚶哭著的女人抹了把淚,湊上前仔細看看劉陽,說,好像是,好像不是。那個兇的女人一下子泄了氣,說,我是有點犯暈,這個轉盤街每個店看上去都差不多。她放聲大哭起來,天,怎么辦,我們兩天沒吃飯啦。嚶嚶哭的那個干脆就坐在街上。劉陽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兩張十元舊票給她,說,我?guī)У囊膊欢?,你們先去吃點東西吧。記住了,上海不比外地,以后要當心了。

        走在路上劉陽苦笑,說,晦氣,我算是倒霉到家了。明天整個五角場都會知道。常貴珍說你什么意思,難道我是那種大喇叭?劉陽說,剛才你的表情好像相信我是騙子了嘛。常貴珍說,我是給她們哭糊涂了,怕你真做壞事。劉陽說,別說你,那一刻我都糊涂了,在想,是不是我做的?常貴珍說別瞎說,你不會的。劉陽說,吃不準,擠在我家鴿籠里睡不著我就想,到哪去弄錢買房子呢?不瞞你說,連搶銀行我都想過。

        常貴珍生氣了,說,不許你糟蹋自己。

        劉陽極力鼓動他們開店做生意。他說,常貴珍啊張家臨啊,你們這街面房是好運啊,財運!這么好的資源還不趕快挖掘,還等什么你們。也就是千把塊的投資,要是沒錢我借給你們好了。

        他們給劉陽說得動了心。商量了半天,決定破墻開店,屋子里攔出個三四平米就夠了,人住得擠點不要緊,生存是第一位的。小店就叫貴珍煙雜店,賣煙酒雜貨之類。劉陽說錯了,應該叫貴珍煙紙店。常貴珍說什么胭脂店,我又不賣胭脂口紅,是煙雜店。劉陽說沒文化了吧。張家臨說是叫煙雜店嘛,跟文化有什么關系。劉陽說我問你們,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皮草行,是賣什么的?張家臨說這還用問,賣皮貨的嘛,皮夾克,皮背心,裘皮大衣。劉陽說錯,人家港臺的皮草行是冬賣皮貨夏賣草席,這才叫皮草行。我們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拿過來就用,有皮無草,有其名無其實。整個的沒文化,還以為自己得道成仙了呢。大上海有自己的文化嘛,五十年前港臺算什么?現(xiàn)在倒好,跟著小三子跑,還皮草行!話說回來,為什么要叫煙紙店?張家臨問,為什么?劉陽說老輩人就這么叫,因為這種街頭小店一賣香煙,香煙甚至可以拆開論支賣,便民??;二呢賣草紙,市民生活必需品嘛。

        常貴珍嫌他賣弄,說好來好來就依你吧,叫貴珍煙紙店。劉陽說不是依我是依你呀。他抖動著腿,說做就做,趁我去日本打工之前有空,幫你們做些事。常貴珍問,原來你去日本是真的啊。劉陽說笑話,誰吃飽飯開自己的玩笑。張家臨說你去哪里不好要去日本,娘的日本人最壞。劉陽說我怎么不知道日本人壞,我爹媽就不同意我去??墒侨ト毡举M用低啊,錢也好賺。常貴珍問他辦得怎么樣了,劉陽說快了,你們呢耐心等他幾年,我劉陽衣錦還鄉(xiāng),不會忘了五角場的張家臨和常貴珍同志。張家臨說我們望你發(fā)財。常貴珍說有了錢趕快找個老婆是真的,我們是你什么人,要你心里念著?

        劉陽說算了,空口說白話沒意思,日里白說夜里瞎說。我落難是你們幫了我,我不會忘記你們。于是三個人破墻開店,弄貨架,粉墻壁,寫店牌,借了服裝店的黃魚車去進貨。兩個人在屋里擺貨,一個人在窗外看,把個貴珍煙紙店弄得像那么回事。

        正趕上商業(yè)局改革改制,服裝店承包給了外地人,店員們愿意轉店的轉店,愿意待崗的回家,一個月拿幾百元的活命錢。劉陽和常貴珍都選擇了待崗。辦好手續(xù)走出店門,常貴珍回過頭依依不舍地看。劉陽說有什么好看的,這店不是我們的嘍。以后你在自家小店里賣貨,天天看得到這里,你就看著外地人發(fā)財吧。好好的店自己弄不好,要給外地人來承包,真搞不懂。

        天氣逐漸熱了,啤酒從來沒有這么好銷過,市民們排著隊搶。冷飲也好賣。常貴珍租了輛舊黃魚車拉貨。劉陽的護照還沒下來,閑著也是閑著,張家臨又要上班,他就把拉貨的事包下來了。踏車踏了一頭的汗。他把啤酒什么的搬進店里擺放好,然后赤裸著上身,在常貴珍門前的水斗里洗臉。常貴珍過意不去,也有點心疼他,用毛巾擦他后背的汗。劉陽說好了好了,我自己來,別弄得跟夫妻似的。常貴珍就紅了臉罵,神經病,你倒是想得美。劉陽說我可是什么都沒想過哦。常貴珍說你快點進去站會兒柜臺,我要燒中飯了。

        常貴珍忙著弄中午飯,心里頭東想西想,臉面紅一時白一時。叫劉陽來家住也是看他一時太難,現(xiàn)在住了這么多天,總歸不大方便。張家臨還好,一句話也沒說過。好在劉陽馬上要去日本了,鄰居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管它。正往桌上擺著碗筷,聽到柜臺里“嘭”地一響,像是啤酒瓶炸了。急忙進去一看,劉陽蹲在地上,一手捂住右眼,地上真是炸了的啤酒瓶,碎玻璃和啤酒滿地都是。常貴珍嚇得腿都軟了,顫聲問道,劉陽,劉陽,你不要緊吧。劉陽的喉嚨像給淚水咽住了,含糊著說,不好啊,碎玻璃把眼睛糊住了,疼啊。常貴珍湊上前,心跳得厲害,說,劉陽,劉陽,怎么沒有血啊。劉陽說不流血才糟啊,我這個眼睛怕是保不住了。貴珍啊,看來我日本是去不成了,護照上是五官俱全,人呢變成了獨眼龍,海關肯定不放行啊。常貴珍說什么時候了你還說戲話,快到醫(yī)院去吧。快啊你,急死我了。

        劉陽蹲著不動。常貴珍坐在客堂間流淚。好好的一個人,轉眼就廢了。她懊悔叫劉陽到家里來住,懊悔叫他幫忙做事?,F(xiàn)在什么都晚了。劉陽從柜臺走到客堂間,手捂著眼睛還有心情問,中飯吃什么?。砍YF珍哭了出來,快去醫(yī)院吧,還吃什么飯!劉陽把手放下,眼睛周圍濕的,濺了些啤酒而已,什么事都沒有。常貴珍罵道,神經病,你不好這樣欺負人的哦!劉陽笑著說,我看你反應太快,聽到聲音就沖進來,所以開個玩笑嘛。常貴珍擦著淚水罵,死人,這樣的玩笑是隨便開的嗎?

        晚上兩個男人總要喝點啤酒。常貴珍吃好了,坐在一邊聽他們邊喝邊說話。張家臨話不多。廠里效益不好,男人有一身的力氣沒處用,看上去很悶。劉陽話多,邊說邊朝張家臨看。常貴珍感覺到劉陽經常看張家臨,眼光還比較細膩。張家臨說你看什么啊,我有什么好看的。劉陽掩飾地笑了一下,說,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魅力,把我們的腳鈴皇后娶到手,我跟她同事幾年了,也沒這福氣。張家臨喝了口酒說,那是你競爭力不夠。張家臨就這樣,話不多,說一句就很重。劉陽吃了口菜,說是啊是啊,我越看越發(fā)現(xiàn),你真是很……他不說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劉陽睡覺比較晚,他到外面去散步。張家臨破例沒開電視,倚在床上發(fā)呆。常貴珍跟他說了這幾天的收入,看看他還是不開心,想可能廠里不痛快。張家臨說,貴珍,一會兒沈小琴要來。常貴珍說來干啥,有什么事?張家臨說要她下崗,小姑娘想不開了,白天哭了很久。常貴珍忽然想到,哎呀,要是劉陽不出國,介紹給沈小琴倒是不錯。張家臨說她哪看得上劉陽。常貴珍跟丈夫開玩笑,喂,你們在一起做生意,你怎么沒跟她談戀愛,怎么會看上我的?張家臨說,說老實話貴珍,我們還真的談過兩年呢。常貴珍一聽心里吃老醋,說,好啊,這個重大情況你婚前不交代的嘛。張家臨說有什么好說的。常貴珍說,那后來怎么不談了?張家臨看著天花板說,后來你出現(xiàn)了,就沒她的事了。常貴珍心里還是別扭,說,怪不得吃喜酒那天她不開心呢。現(xiàn)在呢,我么你也熟門熟路了,可以舊夢重溫了啰。張家臨說做人要通泰,不要七想八想。

        常貴珍點著張家臨的腦門問,說實話,叫劉陽暫時住我們家,你這里有沒有障礙?張家臨說有是有一點的,不過可以轉化。常貴珍說怎么轉化法?張家臨看著她的眼睛說,譬如你娘家哥哥來住幾天。常貴珍感動了,拉著他的手讓摸摸肚里的孩子。張家臨撫摸著說,貴珍,我娶了你就要相信你,你也不可以胡思亂想的。

        正說著,沈小琴來了,臉色憔悴,常貴珍忙給她削蘋果。張家臨讓她坐下,也不說什么。其實當初兩個人談得相當好,好到可以做任何事,偏偏都很珍重,連嘴都沒親過??缮蚣腋改覆煌馀畠赫覀€工人,母親到廠里出過女兒的丑,沈小琴的哥哥威脅過張家臨。工友們慫恿他把生米煮成熟飯再說,張家臨說這叫趁火打劫,不是男人做的事情。可惜最后還是一拍兩散。

        三個人坐著不知說什么好。沈小琴低著頭,長長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常貴珍真怕她落淚。懷著同情心來看沈小琴,她承認她長得不錯。幸好劉陽回來了,家里馬上熱鬧。常貴珍說反正明天禮拜六,不如我們搓搓小麻將吧。張家臨說好,沈小琴也不反對。四個人就在客堂間的方桌上擺開了牌,搓得“嘩嘩”的一片生氣。只聽柜臺窗口有人叫道,老板,來包煙哪。

        常貴珍的身子越來越顯沉重,很快就要臨盆了。張家臨要她當心身體,少做事。劉陽的護照據說也快了,每天都要回家忙出國的準備。常貴珍因此比平素更忙。張家臨的班頭變了,很早出去上班,下午就回來,幫常貴珍打理店?;蚴巧衔缭诩遥粤宋顼埐派习?,到很晚回來。常貴珍感到奇怪,從前他從沒上過這樣的班頭。她感覺他有了什么變化,每天回家都似乎挾風裹塵,像個農夫勞作了一天,又像在貨場扛了一天大包,沒有了從前的干凈和莊重。

        那天夜里常貴珍在醫(yī)院生下了女兒張?zhí)?。常貴珍說就叫張?zhí)?,長大了有錢賺錢,沒錢回家鄉(xiāng)種田。張家臨說叫張?zhí)锖?,聽著心里舒展。常貴珍娘家沒有人,是沈小琴在身邊服侍了好多天。那些天劉陽成了家里的大廚務,因為四個人里只有他是閑人了。常貴珍沒等滿月就下了地,她自認是個沒福氣的女人。張?zhí)锖芄?,餓了的時候才哭,聲音分外嘹亮,像她的爸爸一樣中氣十足。

        張家臨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女兒來貼臉。張?zhí)锏哪樏婕毮蹪崈?,襯出張家臨的面色粗糙黑亮。常貴珍覺得不對,張家臨不是這種皮色。他的臉面不細膩,但絕不是這般粗黑的。她擔心他得了什么病。這些天進貨都是劉陽在跑,而且貨款都是他墊的。常貴珍在心里算了算,也總在千把塊左右了。她心里有數(shù)。晚上四個人就在客堂間里擺開牌局。張?zhí)锾稍谛u床里,嘴咬著小手指,眼看著天花板。她也不鬧大人,只是“嗯啊嗯啊”地自己開心。倒是劉陽常要跑到搖床前看她,逗她笑,且說,來,叫舅舅。

        常貴珍問過張家臨,你最近工作有什么變動嗎?張家臨說沒有啊,我又沒有文憑,又不懂外語,一個搖手柄的工人,靠什么去跳槽呢?常貴珍說那你有什么不適意嗎?張家臨說我挺好啊,渾身是力氣,想你想得發(fā)瘋哦,你什么時候才可以啊。

        劉陽的護照到手那天,把它亮給常貴珍看。常貴珍拿在手里翻著,說,這本東西可以改變你的命運了。劉陽不說話,兩眼發(fā)呆。常貴珍奇怪,說,怎么了你,像傻了一樣,是不是舍不得什么人?劉陽的臉紅了一紅。常貴珍猜他是對沈小琴有意了,說,你要想想好哦,是人要緊還是事業(yè)要緊。

        劉陽沒理會她的話,說,常貴珍啊,我算服了你的張家臨了,他是個真男人。常貴珍說廢話。她想說不是真男人我們的張?zhí)锬膩淼模液媚X子轉得快,意識到這種話跟女人說可以,跟男人說就不可以。

        劉陽說張家臨可能下崗了。常貴珍疑惑地說不會吧,這么大的事他會不跟我說?但想想張家臨這些天的變化,又有點吃不準。

        劉陽說我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是剛才我看到他了,在五角場北邊的那個大十字路口,做交通協(xié)管員。辛苦啊,一天站下來,風要吃,雨也要吃,一臉的灰塵。紅綠燈一變,哨子就要吹起來,旗子就要揮起來。可是他回到家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張家臨不簡單,常貴珍啊你有眼光。

        常貴珍早就跑出去了,有劉陽在家里她不必擔心張?zhí)?。五角場北邊有個大的十字路口,來往車輛很多。上下班的自行車、運貨的汽車和出租車穿梭行駛,更有進城出城的外地車輛急速開過。常貴珍平時走過都特別當心,那里經常發(fā)生車禍。十字路口西邊就是三官堂橋,車輛直沖下來很容易出事故。她不愿意張家臨去做交通協(xié)管員,哪怕沒事做也不要做這個。危險不說,辛苦不說,臉面上就過不去。她希望是劉陽看錯人了,她的張家臨還在車間做工人,哪怕是工資不多地位不高的工人,也強過交通協(xié)管員百倍。

        張家臨穿了件不知打哪搞來的迷彩服,脖子上圍了厚圍巾,臃腫地怪異地站在紅綠燈下,指揮著來往的車輛行人。他嘴里的哨聲短促有力,手中的小旗“呼呼”生風。他走到一輛超線的自行車前,用小旗和不容置疑的哨聲逼著那人退到線后。他走到一個外地人面前,熱心地指點方向,說得那人笑著點頭。這個男人是她的張家臨嗎?常貴珍傷心了,她不可能在此時走到丈夫身邊,只能轉身走向五角場,走回家去。

        晚飯劉陽沒來吃,他可能是有意避開了這頓晚飯。常貴珍看著丈夫吃飯,看著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她聞得出他身上的塵土味,他和汗毛孔里散發(fā)出來的疲憊和委屈不平。收拾好碗筷她燒開水,灌了四熱水瓶又燒了一銅吊。搬出洗澡的大木盆,她把張家臨從柜臺邊拖過來。張家臨看著大盆熱水問,干什么啦,給張?zhí)锵丛枰灿貌坏竭@么多水啊。常貴珍說以后你每天都要洗,人可以做不舒服的事,不可以過不干凈的日子。張家臨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會有這么一天。他痛痛快快說,好,我洗。

        常貴珍上鋪板了,夜市有再好的生意今晚她也不做。接著她關上家門,誰來了她也不開。沈小琴來了不開,劉陽來了也不開。今晚只屬于她和她的男人。這個夜晚她有太多的熱情,遠勝過他們的第一次。她恨不得和丈夫融化在一起。

        劉陽走的那天,張家臨弄了幾個菜送行,把沈小琴也叫了來。劉陽笑呵呵地對沈小琴說,要不要我給你留心一下,找個日本男朋友啊?張家臨說你能幫她辦出國倒是真的。常貴珍說,日本男人不能嫁,上海小姑娘要吃苦頭的。劉陽說錯了,現(xiàn)在世道不對了,日本人吃不消上海小姑娘。我們弄堂里有個小姑娘,她爸爸是個廠長呢,中國人死活不嫁。后來經人介紹嫁到日本,一看傻了,男的老不說,還是個蹺腳,也有錢,也有轎車,卻是個農民。村子離大阪有多遠?比到七寶還遠,比到松江還遠。小姑娘心里這個怨啊。上個月她的廠長爸爸到日本考察,順路去看寶貝女兒,你們猜小姑娘在做什么?在和婆婆吵相罵,而且是翻著日漢辭典吵,翻一句罵一句啊,厲害吧。日本女人是講尊敬的,尊公婆敬丈夫,哪見過這么厲害的媳婦啊。最后怎么樣,公婆搬出去了,小姑娘成了一家之長。沈小琴幽幽地說,日本女人這么好,那你就討一個回來好了,也給我們開開眼。

        劉陽是下午的飛機,張家臨送劉陽到車站去。沈小琴滿含歉意對常貴珍說,師兄是為了我下的崗。本來下崗的是我,師兄跟頭頭吵翻了,最后一賭氣,把崗位讓給了我。是我拖累了師兄。

        常貴珍一聽是這么回事,心里起了波折,說出來的話不太好聽,你師兄也沒什么本事,沒錢包養(yǎng)女人,也沒權給你安排工作,說是幫了你,你還是個干粗活的。

        沈小琴感到無味,走了。張家臨回到家,常貴珍發(fā)了脾氣。她說張家臨,你要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天打五雷轟。張家臨說就這樣,我如果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任由雷公劈!常貴珍還是心理不平衡,她老覺得張家臨和沈小琴之間有那么一種默契?,F(xiàn)在劉陽走了,這種不平衡更加折磨她。

        曹師傅騎了自行車來看常貴珍,他倒不見老,養(yǎng)得面色紅紅的。曹師傅說貴珍啊,聽說你開了店我不相信,誰想你真的做老板啦。常貴珍說店里又不好,我又不想轉店,有什么辦法呢。開這個小店也就是找點事做,混混日子。曹師傅說要做就好好做,這個街面房好的,市口好。常貴珍說哪里,也就是賺一口飯吃。曹師傅說你不要急呀,做生意嘛要講信用,假貨次品不要賣,小本經營,薄利多銷。

        常貴珍說你倒還是這輛老坦克啊。曹師傅這輛車屬于除了鈴不響渾身哪都“稀里嘩啦”那種,所以同事們都叫它老坦克。曹師傅說就它了,踏了一生一世扔不掉了,也不可以扔?,F(xiàn)在的人你看,一世夫妻可以扔掉,親生兒女可以扔掉,人心不古啦。

        常貴珍說那你進來坐,中午在這里隨便吃點,晚上張家臨回來你們扳點小老酒,你們也長遠沒見了。曹師傅說看看你就好,我是來你這里買香煙的?,F(xiàn)在假煙多得不得了,連我這老煙槍都分辨不出,老吃假冒偽劣。怎么樣,我徒弟這里總是正宗的吧。來,你給我拿三條紅雙喜。

        常貴珍知道曹師傅是來照顧她生意的。他在商業(yè)上做了一輩子,哪里會吃不到正牌香煙。從前香煙憑票的年代,店里同事還托他買香煙呢。常貴珍說煙么少吃點,對身體不好的。曹師傅說也是一世的老朋友了,不可以扔掉的。再說你知道我老酒不喜歡的,如果煙也戒了還做什么男人?常貴珍給他拿了香煙,收了錢習慣性地舉到眼前,想想不對趕快放下,笑著給師傅找零。曹師傅也笑了,走出兩步又回轉來,自言自語說慢點走慢點走,看看家里還缺什么。他趴在柜臺上看著指點,這大包的味精來一袋,那個花雕來兩瓶,還有……

        東西買好了曹師傅笑瞇瞇拍拍老坦克說,這次正式走了。常貴珍給他逗得心里快活,老頭的心態(tài)挺好,比在店里好多了,變得可愛。常貴珍說還幾時來玩?老頭說下個月來,一天一包香煙,一個月抽三條,不多不少。常貴珍送他到街上,說路上慢慢腳踏噢。老頭說沒事的,我還踏著它到郊區(qū)釣魚呢,貴珍你不要送。

        走了兩步他又轉回來,問常貴珍,聽說劉陽出國了?常貴珍說是的,那天在我家吃過飯走的,張家臨送的他。曹師傅說也好,出去見見世面,賺點錢回來好討老婆。本來你們兩個啊……你們兩個可惜了,否則都是店里的骨干,都有出息。不說了不說了,再說就是我真的老糊涂了。

        他走出幾步又轉回來,說貴珍啊師傅給你說句要緊話。常貴珍說師傅你盡管講。曹師傅說貴珍啊,不管有多大難處都不好怪政府哦,政府也有難處。常貴珍說我誰也不怪,要怪只怪自己命不好。曹師傅說命不好不要緊,只要做個好人,就會有好運的,叫做命不好運好。

        曹師傅終于騎上車走了。常貴珍抱著張?zhí)镒诠衽_前,張?zhí)锇阉哪涛煤芡〞场?闯鋈フ麄€五角場都在她眼里。剛才她沒同師傅說起店承包給外地人的事,想必他早知道,故意不說起罷了。

        五角場周圍有不少發(fā)廊和洗腳屋,這種生意怎么會這么好呢?常貴珍搞不清楚。是我們小時候的年代不正常呢,還是現(xiàn)在的風氣不正經?這是她無法解答的問題。那些外地小姑娘白天無所事事,站在街頭曬太陽,個個養(yǎng)得又白又壯?;蚴亲诖蟛AТ袄锩?,穿著低胸裸背的緊身上衣,很短的褲子,用健康的雪白的身體向城市示好。常貴珍并不籠統(tǒng)地鄙視她們。如果鄉(xiāng)下有事給人家做,有錢給人家賺,誰愿意離鄉(xiāng)背井跑到城市來。如果城市有體面的事給人家做,誰愿意做這種低三下四的行當。說來說去是男人太壞,可是好男人到哪去了。在車間里搖手柄的,在馬路上搖旗子的,在店里賣貨的,他們是好男人嗎,是的話為什么好男人這么沒用?

        張?zhí)锍燥柫怂孟闾?。常貴珍放她到床上,自己泡了碗熟泡面充饑。一轉眼爹娘回去很久了,只是寫過信來,她呢寄過張?zhí)锏臐M月照。常貴珍回想起爹在客堂間方桌上喝老酒的樣子,娘從后灶間端出一碗炒螺螄,那是爹最喜歡的下酒物。她呢伏在爹的對面做功課。爹靜靜地喝酒,“咂”地一下,然后“哈”的一聲,一股酒香就飄到她鼻子里。她想是該裝部電話了,聽說街頭小店有部電話好賺錢。有了電話,就可以和家鄉(xiāng)的爹娘說話,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想到這里她的眼睛就濕潤了。

        晚上張家臨抱著張?zhí)锟措娨暋3YF珍坐在柜臺前,織著毛衣看五角場的夜景。夜市比從前熱鬧多了,燈火也亮,人聲也涌??墒菑那暗臒狒[讓人安靜,心里有底氣?,F(xiàn)在的熱鬧讓人感到上海小了,被包圍了,被混雜了。

        又有個人圍著五角場轉圈子。他低著頭,極頹唐似的,極疲憊似的。常貴珍耐心地看著,確實是轉圈子,已經轉了三圈了。這是個什么人呢?是暈場的還是被人騙了的?她想起上次劉陽給人冤枉,那小子自己當時也呆了。這事她還沒講給張家臨和沈小琴聽過呢。

        咦,不對啊,這個轉圈子的人怎么這么像劉陽呢。

        想到劉陽就想到沈小琴。常貴珍罵自己不該想到劉陽,可是沒辦法,這小子好笑的樣子就是在她眼前晃。再望過去不對,那個人太像劉陽了,活脫似像。常貴珍叫張家臨守住柜臺,自己走出去要看個究竟。

        常貴珍在五角場的霓虹燈光里穿行。劉陽站在從前的向陽服裝店門前,似哭似笑地看著她,五彩燈光在他的臉上映出怪異的效果。常貴珍罵道劉陽你怎么回事,你是人還是鬼,你開的什么玩笑!

        劉陽說我在找曹師傅。常貴珍說你有毛病,曹師傅退休了你找你個頭。劉陽哭著臉面說我不找曹師傅我找誰去。我花了那么多錢買了張假護照,我連飛機場都沒進去,我連娘的飛機什么樣子都沒看到!我回家我的窩沒了。我有臉面見誰啊,我不找曹師傅我找誰?

        常貴珍是又氣又恨又痛。劉陽這個當上得太大了,可有什么辦法,只好把他再領回家吧。她說曹師傅明天再找,我和你一起去找。現(xiàn)在你跟我回去,吃飯,睡覺。劉陽對著她喊,為什么又是你來幫我,為什么老是女人來幫我,我不要女人幫!常貴珍氣惱極了,這時候我不幫你還有誰來幫你。她指著五角場的天空說,劉陽你抬頭看好了,你看看五角場這片天,你看看天上一顆一顆亮著的星星,趁著月亮還沒出來,你問問老天,有沒有一個男人來幫你,有沒有!

        劉陽絕望地伸長脖子喊,有,張家臨要是知道了就會幫我!

        常貴珍給他氣得“噗”地笑了,說你娘個冬菜,我?guī)湍氵€不是張家臨幫你,還不跟我回去!你還不動是吧,那么叫張家臨來背你好吧,抱你回去好吧,你怎么不一下嗲死啊你!

        回到家里一看,沈小琴正抱著張?zhí)锖逅?,張家臨在看電視。桌上放著個新玩具,估計是沈小琴買給張?zhí)锏?。沈小琴說嫂嫂你回來了。常貴珍說好,很好,我變成嫂嫂了。嫂嫂也好哥哥也好,今天不說它。我給你看一個人,你另外一個哥哥。她對著門口說,你還不進來賴在外頭做啥。

        劉陽就灰頭土臉走進屋里。張家臨和沈小琴幾乎同時失聲叫道,劉陽?你怎么回事?

        劉陽不說話,坐在沙發(fā)上點了支煙,抬起頭來看看屋里的人,然后說張家臨,才幾天不見你瘦了。

        沈小琴的臉都變色了,說你自己照照鏡子吧,怎么弄得跟鬼一樣。

        劉陽做了個薄薄的小木箱,漆成漂亮的棕紅色,橫釘了一根帶子,拎著在屋里走了幾步,很滿意。常貴珍說你搞什么名堂?劉陽說,我要出去工作了,這就是我的飯碗哪。常貴珍說干什么,倒買倒賣?劉陽說傳統(tǒng)意識,我要充實流通渠道,彌補市場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古話說行商坐賈,從前我們是坐在店里賣,現(xiàn)在我要走出去啦。由于本錢有限,先從小的做起。常貴珍說,說句真的,你看沈小琴怎么樣?我看她好像對你印象不壞。劉陽說有可能,我還是比較有魅力的。常貴珍說那你抓緊追啊,都老大不小的了。劉陽說別急,等我有了一定的經濟實力再說。

        晚上劉陽拎著他的木箱回來了。同志們,他說,看看我的攤頭吧。他把木箱掛在胸前,打開來一看,立著的里面別滿了胸針,銀白的金黃的琳瑯滿目;平著的里面大小兩檔,大檔里是各色女絲襪,小檔里是各式口紅。常貴珍說好,你這個木箱好,讓我看看里面的貨色。

        劉陽說照顧一下,成全我第一樁生意,來,他對張家臨說,張家臨同志,請給你愛人買雙絲襪吧,店里這樣的貨色七元一雙,我這里給你打個對折,三元五。再看這胸針……常貴珍說這胸針街上要賣二十元以上哦。劉陽說不錯,有眼力,我給你打個對折再打個對折,七元五,怎么樣?常貴珍說你哪里弄到的,什么價錢?劉陽說批發(fā)市場啊,你看,胸針外頭賣到三十元,批發(fā)價二元五,利潤可觀吧。

        常貴珍說你到哪去賣???劉陽說我游擊隊啊,商店門口一站,貨比貨價比價,外地女人不一定會買,上海女人門檻賊精,一定會買。工商不抓我,城管不追我。緊要關頭箱子一蓋一拎我走了。唉,以后我要辛苦啦同志們,主要是下午班和夜班。別等我吃飯,不過晚上要給我留門。常貴珍說你這些東西我這里也好賣的呀。劉陽說沒問題,下次我多批點給你賺錢。

        常貴珍這陣忙壞了。小店生意不錯,她又要進貨,又要擺貨,又要站柜臺,一天下來累得不知身處何方。幸虧張?zhí)锊焕p她。生意做久了認識不少人,其中有個李老板是老生意蟲,給了她一些假煙和假味精。常貴珍不要。李老板說你傻哩,這些東西不要賣給附近住的,賣給過路客最妙,誰會為了一包假煙大老遠地跑來找你。張家臨說不好這樣做的,我們不做虧心生意。

        常貴珍發(fā)現(xiàn)沈小琴最近面色不對,粗糙,黑得發(fā)亮。常貴珍說小琴啊,你的面色怎么越來越像張家臨了,不會也去做交通協(xié)管員了吧。沈小琴說嫂嫂是的,師兄沒對你說起嗎?常貴珍說那好啊,你們又做回師兄妹了。沈小琴說師兄他不做這個了。張家臨真是沒對常貴珍說。沈小琴到底還是下崗了,張家臨就把吹哨揮旗的工作讓給了她,自己去工程隊開掘土機,是那種小型的。

        怪不得這些天張家臨不一樣,眼睛也有神了,走路也挺直了。常貴珍問張家臨,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說,還是沈小琴告訴我的。張家臨說小得不得了的事有什么好說的。哎,你兩次三番舍身救師妹,常貴珍說,心里是不是很美啊。張家臨說你酸死我了。常貴珍說你這樣弄得我很不舒服,你們兩個很默契,我倒是個局外人,什么都蒙在鼓里。張家臨心情愉快,他把一輛小抓斗開得很漂亮。那是城市修路隊的車。那車的抓斗上有三顆鐵牙,他把小抓斗一斗幾用。他用三顆鐵牙沿著街沿一摟,碎石舊土歸堆了,整齊的街沿顯出來。他的小抓斗抓起土石一次次轉身,眨眼裝滿運渣車。鋪新路之前路面需要平整,小抓斗抓起一堆舊土,凸起的路面剛好抓平,鐵臂一旋往別處一倒,正好把一個凹膛填滿。他把小抓斗勾起來,用抓斗的鐵背砸實地面。鐵臂就是他手臂的延伸,小抓斗就是他的大拳頭。監(jiān)工的外地師傅驚嘆說,到底是上海師傅,我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活兒,絕了。張家臨心想你開眼吧,這就是上海工人,干什么像什么。心情愉快的張家臨對常貴珍說,幫人家個忙用不著大驚小怪,就像你幫劉陽。常貴珍只好訕訕地說,怪不得你上個月工錢多了,來,再喝點酒。

        張?zhí)镩L大了,也會走路,也會說話,她又長得胖壯。一張床三個人擠不下。張家臨睡覺是攤手攤腳,張?zhí)镆搽S她爸爸,一夜下來把常貴珍逼迫得不行。張家臨看著熟睡的張?zhí)锇l(fā)愁。他說不行,我們要挖掘資源,你看我到閣樓上睡吧。常貴珍說你習慣嗎?有什么不習慣,張家臨說,又不是女人。常貴珍說張家臨真對不起,家里擠成這樣,讓你跟我分開睡。張家臨說沒啥,幫人么就要幫到底。常貴珍說可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啊,我真頭疼死了。張家臨說別想那么多,你又沒做錯什么。張家臨就夾了自己的被子,踩著木梯上了閣樓。這時劉陽還沒回來。

        后半夜常貴珍醒了,聽到屋里有男人的呼吸。抬頭一看,張家臨蜷在沙發(fā)上,雙腿搭在沙發(fā)扶手。常貴珍小聲問怎么下來了你?張家臨悄悄說給你說著了,不習慣。常貴珍把張?zhí)锱驳酱怖?,要他回到床上來。夫妻合蓋了一條被,常貴珍問,他回來了嗎?張家臨說回來了。劉陽的呼嚕聲響了,張家臨說他剛睡著。常貴珍想辦那事,張家臨摸著她說不行啊,等他不在家吧。

        燈關上很久常貴珍都睡不著。她想這劉陽久住家里真的很麻煩,張家臨確實像個男人,從不說什么,可她心里窩囊。是要想個辦法了。張家臨也沒睡。剛才他在樓上已經睡著了,睜眼一看,劉陽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正在燈下看他,那眼光讓他別扭。這不是頭一回了,劉陽看他的眼光真的不對勁。以前他沒理會,他不愿意誤解別人。張家臨坐起來說,哎呀對不起,以為你今晚不回來了。劉陽說沒關系,你就睡這里好了,反正床也夠大。張家臨說不行不行,明天我要起早上班的。張家臨想這個劉陽不會是變態(tài)吧。萬一是的話,貴珍心里要嘔死。其實他心里也夠嘔的,張家臨轉身抱緊妻子。

        沈小琴買了電影票,要劉陽陪她去看,是外國電影。劉陽問張家臨夫妻,我去不去?張家臨說沈小琴不錯的,人長得不壞人品也好,我最了解她了。常貴珍說看場電影呀,又不是要跟你訂終身。劉陽就笑著說,那我給她買點什么吃,豬頭肉?常貴珍說你買兩只豬耳朵!張家臨說沈小琴喜歡吃巧克力的,豬頭肉不行。常貴珍煩劉陽的貧嘴,說你快點吧,人家等在電影院門口呢,你倒成了查爾斯王子了。

        張家臨沉著臉說劉陽你要當回事啊,男人嘛總要找個女人的,否則在社會上行不通的。劉陽低下頭,說,那好吧,我試試看。常貴珍當然聽不出兩個男人話里的意思。張?zhí)镒叩絼㈥柮媲?,笑瞇瞇地叫了聲“舅舅”。劉陽笑問什么事啊,是不是要和舅舅看電影去?張?zhí)镉悬c難為情地點點小腦袋,張家臨夫婦齊聲說張?zhí)锊豢梢缘摹㈥柌还芩麄儯饛執(zhí)锍隽碎T。

        常貴珍嘆口氣說,這小子從前還不壞,怎么現(xiàn)在越來越沒正經,也不知他整天想什么,我看沈小琴可是動了真的。張家臨說隨緣吧,急也急不成。沈小琴不容易,她父母給她找了個老板,人家也看中她??墒撬豢?,就是要靠自己吃飯。常貴珍說我看她和劉陽不行,氣質不一樣,恐怕嫁給他也要吃苦頭。張家臨說女人哪個不吃苦頭,你現(xiàn)在就吃我的苦頭,如果我有錢你不會過這種日子。常貴珍出去關了門,回來抱著丈夫撒嬌,說我就要過這種日子,有你的日子。張家臨就出去上了鋪板,回到屋里關上了燈。

        辦完事情靜了片刻,常貴珍問他,你這一向是不是很累?張家臨沒說話,他確實覺得最近容易疲勞。又靜了一會兒常貴珍說,你以后把衣服還是掛在衣架上,別到處亂丟。自從張?zhí)锎罅?,她的衣服上了衣架,張家臨的衣服就沒處掛了。張家臨還是沉默著。常貴珍又說,要掛你就掛在上頭,你是男人呀。從前張家臨總是把自己的衣服掛在第二層衣鉤,讓妻子的衣服掛在上頭,常貴珍給他改不過來。張家臨說我知道了。

        沈小琴站在紅綠燈下,像她的師兄一樣,穿著迷彩服。常貴珍搞不懂她打哪弄來的。她還用一頂長檐迷彩帽蓋住自己的頭發(fā)。臃腫的迷彩服讓人看不出沈小琴的身材。常貴珍承認沈小琴生得上品。常貴珍是特地來看她的。看到一個女人這樣吃風沐塵賺辛苦錢,常貴珍心里的醋疙瘩解開不少。她對沈小琴說,以后你中飯到我家來吃,沒有幾步路。沈小琴不答應,說那要誤事的。別人都是帶的飯,就近找個背風處吃了。常貴珍說你不來我就給你送飯。沈小琴忙說不要,還是我來吃吧。

        沈小琴摘下迷彩帽,甩出了長發(fā)。她的臉雖然曬黑了,但五官的俊秀是遮不住的。常貴珍給她端上熱湯面,看她狼吞虎咽。沈小琴已經是個成熟女人,渾身上下凹凸有致散發(fā)著魅力。常貴珍問她,你和劉陽怎么樣了?沈小琴微紅了臉說,就那個樣子。常貴珍說拉過手沒有?沈小琴點點頭。常貴珍又說親過嗎?沈小琴遲疑了一下,搖搖頭。其實是親過嘴了,在電影院的黑暗中,她主動的。她感覺劉陽的嘴唇很木,好像沒感覺。她紅了臉問常貴珍,親嘴是怎樣的感覺?常貴珍笑著說,想了吧,告訴你,如果男人喜愛你,他的嘴唇一定是很柔軟的。沈小琴淡淡地說,哦,是這樣。

        沈小琴其實很戀張家臨。他有男人氣,肯幫她,但張家臨明確地拒絕她。劉陽也不錯,聰明熱心,只是氣質上弱些。不過很多上海男人都這樣子?,F(xiàn)在看來他對自己也未必動心。沈小琴內心還對劉陽與常貴珍的關系有疑問呢,這是常貴珍沒想到的。

        常貴珍小店的電話裝好很久了,她跟家鄉(xiāng)的爹娘通過話。這部電話真的很賺錢,多是附近的外地民工來打。這種街頭長途別處一分鐘一元,常貴珍不貪,只收八角,所以很有人緣。她的生意越做越雜,除去煙酒雜物,她還賣報紙,晨報,晚報,良友報,越是小報越好賣。還有什么飲用水,電話磁卡,反正她是街道特批的經營戶。另外還兼做家里的“馬大嫂”(買、汏、燒),這樣她忙忙碌碌的一天天快得很。五角場在變,變高變樣,很多老房在拆,住了一輩子的老居民都遷到城市的遠端。常貴珍說不準自己的家會不會拆。她想住樓房,可不知手里的錢夠不夠,又怕自己沒了這店。

        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手里拿著大哥大,嘰里呱啦說完了往褲袋一塞,然后要用常貴珍店里的電話。常貴珍這樣的事見多了也不奇怪。那男人黑粗的手指上戴著精致的鉑金戒指,就像打鐵漢穿了雙尖頭皮鞋。他身邊跟了個年輕女人,臉搽得粉白的。中年男人提起電話就是高嗓門,小五啊,是我寶慶,喂,家里的棉花該收了吧,哈哈,那是啊我的地嘛怎么會忘,這樣,你找人幫我收一下,我給你寄工錢,老規(guī)矩一工二十,好好,啊呀我忙啊,做生意嘛,哪里啊把褲子都賠光了,哈哈……

        這個男人家里有一塊棉花地,常貴珍的心思一下給他帶遠了。那是多么好啊,一塊綠油油的棉花地,慢慢地生出青桃般的棉鈴,太陽抖了一下綻出滿地雪白的棉花。一個電話在常貴珍心里打開一幅憧憬。一個電話就把滿地的棉花收獲了。家里有一塊棉花地還要跑到上海來做生意,還要在上海用大哥大,戴鉑金戒指,還要帶著個身份不明的年輕女人。常貴珍替張家臨和劉陽抱不平,現(xiàn)在是五角場見了外地人要暈。那年輕女人見男人放下電話付好錢,就倚上身發(fā)嗲,好不啦帶我到南京路去嘛,又不要你買什么啦就是逛逛嘛。男人跟常貴珍買了一條中華煙,笑呵呵地挎了年輕女人的胳膊,兩人扭扭捏捏走遠了。

        在陽光下五角場是那么靜。常貴珍看著五角場,五角場也看著她。五角場在她心里邊輕了,自己這個小店也顯得可有可無。常貴珍就那么呆呆地想著什么,又什么都沒想起來。

        黃昏時分她要燒飯又要顧店,是最忙亂的。來了個年輕的男人,倒是個上海人,打了個電話,然后要了一條紅雙喜。常貴珍把那張百元的票子舉起來好好地看了,那人卻說算了,對不起煙不買了,身上只帶這一百元,還要到小菜場買魚去,吃飯比吃煙要緊是吧。常貴珍見多了這種事,把錢還給他。剛要把煙收起來,那男人說哎呀算了還是買吧,魚今晚可以不吃,沒有煙不行。常貴珍把煙又丟給他,收了百元票子找給他二十五元。

        做晚飯常貴珍還覺得好笑。上海小男人就是狗皮倒灶,買條紅雙喜還要顛三倒四反反復復,人家外地人買條中華煙連嗝都不打一個。晚上點錢才發(fā)現(xiàn)那張百元假鈔,常貴珍的眼淚都流出來了。她仔細地回想,那個外地人的錢她驗過,那個上海人的錢……那家伙用了個掉包計!一百元哪,她要賣多少包香煙才能賺回來?她流著淚罵,娘的上海小赤佬,騙誰不好你騙我一個上海女人,有本事你去騙外地人,騙他個一百萬兩百萬!娘的這種小聰明小彎轉只有上海赤佬想得出!

        張?zhí)镎f媽媽你哭什么?常貴珍說媽媽給人家騙了。張?zhí)镎f媽媽他為啥要騙我們?常貴珍說他看我們沒用,說著眼淚又流下來。張?zhí)镎f媽媽那我們也騙他。常貴珍說對。夜里張家臨看到妻子把假煙假味精都翻了出來,說你要干什么啊?常貴珍說他做初一我做十五,不是我喪良心。張家臨說貴珍不可以的,我們不好賺這種齷齪鈔票。常貴珍哭著喊我不管那么多,不是我齷齪!

        五角場的老弄堂真的是下只角,比石庫門弄堂差得遠。只有丈把寬,張家伸出一根晾衣竹竿會捅到對面李家客堂間里。太陽好的時候弄堂里屋檐上橫滿竹竿飄滿衣物,你分不清是誰家晾出來的。常貴珍蹲在門前“吭哧吭哧”搓洗大盆的衣服,張家臨照看店里的生意。張家臨已經沒有休息日了,今天因為修路隊轉場,他早回來一會兒。張家臨要洗衣服,常貴珍不理他,知道他身體不如從前,面色不好,人也消瘦。過去只要張家臨在家里,她干什么都是滿身力氣??墒乾F(xiàn)在她心情不順,一聲不吭洗得一頭汗水。張?zhí)锓艑W回來了,見到張家臨在家扔下書包就撲上去,張家臨笑著抱起女兒。張?zhí)镩L得大,隨了父母的高身量。常貴珍扭頭看到父女親熱地抱著,心里別扭有失落感,就罵張家臨,女兒小時候叫你抱都不肯,現(xiàn)在女兒大了么來得個要抱,你個下作胚!

        幸好邊上沒有鄰居聽到,否則要給人笑死。張?zhí)锎蟠筮诌?,沒理會媽媽的話,做起了功課。張家臨蹲下來,說貴珍你是不是累了,還是給我洗吧。貴珍說死開去,你又沒有用。張家臨說貴珍啊你心態(tài)不對了,是不是很煩?常貴珍說我煩什么,我開心,天天開心!這時柜臺那邊有人招呼生意,張家臨就走了進去。

        晚上張家臨不看電視,他給常貴珍捏肩捶背。他也是靈機一動,想個辦法安撫一下妻子。張家臨不懂按摩,好在常貴珍是草本植物,不嬌貴,他手上的力氣還有一點,耐心更有許多,通常的捏捏捶捶就讓她渾身通暢。常貴珍在為白天那句話懺悔。那是句什么話啊,多變態(tài)、多扭曲、多齷齪、多刻毒、多傷人,傷了張家臨也傷了自己。說得出這種話的女人,怕是五臟六腑都黑爛了。她在想自己那句話是怎么說出來的,到底是怎么了?她懊悔,也為自己委屈,眼淚止不住地流個不停。

        張家臨日見消瘦,已經開不動他的小抓斗,換了一家公司做保安。看過專家門診,做了各種化驗,說不出個所以然。中醫(yī)專家說這是很怪的病,只能靠調養(yǎng),累不得,氣不得,受不得刺激和驚嚇。張家臨說好,我成了國寶,嗲死了。做了保安班頭固定,他可以有空幫常貴珍打理生意。

        劉陽的蹤跡神出鬼沒,有時夜不歸宿,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每次回來常貴珍聞到他身上有股怪味兒。來了有飯就吃一碗,也會帶些熟食回來。張?zhí)锖蛣㈥栕钣H,他一回來“舅舅”叫個不停。劉陽也會哄她,說些著三不著兩的話逗她“咯咯”大笑。常貴珍還不至于讓劉陽在家里洗澡,她對劉陽說,你好到渾堂里洗洗了,身上是什么味道,怪得不得了。劉陽說是財運啊,洗不得洗不得,一洗就發(fā)不了財。

        還是張?zhí)飼鍎㈥?。張?zhí)镎f舅舅你是帥哥呀,你像一個人呢。劉陽問我像誰???你像郭富城呀,張?zhí)镄ξ卣f。劉陽就笑了,說你罵我,郭富城有我?guī)泦??張?zhí)镎f你們兩個一樣帥啊,可是郭富城沒有你身上的怪味兒,舅舅你去洗個澡吧,我等你回來。劉陽說好好好,我就去講個衛(wèi)生,不要影響我們田田的情緒?;貋碓谖褰菆鼋o你買點吃的,說吧,你要吃什么?張?zhí)镎f我家什么吃的都有,我只要你清清爽爽回來。

        劉陽就夾了換洗衣物,乖乖地去渾堂洗澡。

        張家臨說怪了,張?zhí)镄r候就這樣,和劉陽特別投緣似的。

        常貴珍還是聞到怪味,循跡找去,問題出在劉陽那個扁木箱里。打開一看,早不是什么胸針口紅絲襪,是些陳舊紙張,外加早年的糧票、肥皂票、火柴票、肉票、糖票之類。夫妻兩個看了好笑,說這些東西家家都有點,他收來做什么,能發(fā)財?常貴珍說你看他現(xiàn)在還這樣不務正業(yè),到底怎么辦呢?張家臨說或許他以為是正業(yè)呢,不要管他,說不定哪天他一覺睡醒了要做大事業(yè),你拉都拉不住。常貴珍說你等著吧,我也指望他做大事業(yè)。

        沈小琴告訴常貴珍,劉陽最近在跑廢品站,鉆進去就不出來,出來了渾身臟兮兮的跟廢品差不多。常貴珍說他尋什么寶,會不會腦子出了問題?沈小琴說有人發(fā)了財?shù)模瑢さ侥趁说恼孥E,或是某名人的日記,某名人的檔案,都可以賣大價錢。常貴珍嘆了口氣說,我看他也是癡子望天坍,名人有那么善良,躲在廢品站里等他?我看他就像老年人說的,人攙不走鬼攙跑得快。

        常貴珍問沈小琴,你們兩個到底怎么樣了,有戲沒戲?沈小琴說沒有,他的心思不在我這兒。常貴珍說唉,我還指望你們能成,他快點結婚搬出去呢。沈小琴說原來你是要我做魚餌把他釣出去。常貴珍說我有什么辦法,你看我家里擠的,張?zhí)镅劭创罅?,三人擠在一起。沈小琴說你有沒想過,萬一我們談成了,我家又沒房子結婚,我也住到你家來呢,你怎么辦?常貴珍說那就先去公證,搞清楚哪個男人是你的,哪個男人是我的。

        兩個女人咯咯咯瘋笑起來。

        劉陽不斷把廢舊紙張搬回來,在客堂間里細心翻揀,那股怪味直沖得常貴珍反胃。沈小琴也在一邊看,她說劉陽啊,你弄這些東西有什么用,能發(fā)財?劉陽頭也不抬地說,上海灘是寶地啊,等哪天我找到曹荻秋的日記,柯慶施的手稿,或是張春橋的謀反大綱,或是周信芳賀綠汀“文革”中的交代材料,那就有錢了。我就買上一幢三層別墅。沈小琴同志住一樓,張家臨常貴珍同志帶著張?zhí)镒《?,劉陽同志親自住在三樓。

        常貴珍說劉陽我好好勸你,像張家臨那樣先做個保安也好的,別做野神仙了。沈小琴說別的都是假的,你現(xiàn)在就是要想法多賺人民幣。劉陽說人民沒用了,現(xiàn)在只剩下幣。常貴珍說怎么沒用,五角場到處都是人民,都活得好好的。劉陽抬起頭說,1949年政權初建,第一張大報叫什么,《人民日報》。第一家廣播電臺叫什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為什么,革命剛剛勝利,很多事情要人民來做。現(xiàn)在有了電視臺怎么叫?中央電視臺,上海電視臺。人民沒有了,可有可無了,還不是嗎?

        常貴珍恨鐵不成鋼,說你就是嚼文字游戲有本事,哪天能做點正經事啊。沈小琴說劉陽你不笨啊,又不缺手腳,人家外地人到上海來都能賺到錢,你做點什么不好,整天和垃圾打交道!劉陽一下沒勁了,坐在地上說,其實我就是垃圾。沈小琴愣住了。常貴珍罵道你弄不好了,老是糟蹋自己。劉陽低著頭囁嚅著說,我說的是真的,我就是垃圾。

        老房的拆遷在加快。常貴珍的弄堂接到正式通知,轉年就要拆房。按老房面積補貼,老居民可以回遷,也可以遷到郊區(qū),遷得越遠房價越便宜,新房就越大。常貴珍和張家臨兩個算了又算,有一些積蓄,又可以貸款,遷到遠郊要個兩室一廳,還有余錢買間街面房繼續(xù)開店。方案上報后街道通情達理,表示搬遷后可以給張家臨就近聯(lián)系一家公司,仍舊做保安。郊區(qū)的新房是現(xiàn)成的,常貴珍張家臨特地去看過,很寬舒,很滿意。辦了手續(xù)交了款子,一串明晃晃的鑰匙就到了手里。

        時間已經將近年底,寒風裹著喜氣在五角場盤旋。人們都穿著厚的衣裳,來來往往地趕年。張?zhí)锸崃藘蓷l小辮子,穿著新衣蹦蹦跳跳,真像將來要種田的孩子。常貴珍給父母打了個電話,聽聲音爹蒼老了許多。常貴珍說阿爸過了年我們要搬場了。爹說噢好啊。常貴珍說阿爸新房子老遠的在郊區(qū)。爹說好噢空氣新鮮。常貴珍說阿爸蘇州河水清了,有魚蝦了。爹說不好噢,當心張?zhí)镒紧~蝦落到水里。常貴珍說阿爸可惜我們看不到蘇州河了。爹說不礙的,郊區(qū)山清水秀好得很。常貴珍突然就哽咽了,說阿爸媽媽過了年接你們來住新房。爹說好噢好噢,幾時你們回家鄉(xiāng)來玩。

        小時候爹娘常說,老早的蘇州河水是沙清的,可以摸到魚蝦。可是在常貴珍的經驗里,這條河是烏臟的黑臭的?,F(xiàn)在蘇州河不知不覺變清了,她卻要離開它,住到遙遠的地方去。一家三口就在冬天的上午去看蘇州河。

        走在蘇州河邊,常貴珍同張家臨商量劉陽怎么辦。張家臨說能怎么辦,他家的老弄堂還沒有拆,就是拆了他能分到多少,你總不能叫他睡到馬路上去吧。張?zhí)镎f我不要劉陽舅舅走,我要他跟我們住在一起。常貴珍說叫他跟我們一起搬怎么算呢,他算我們的什么人?張?zhí)镎f他算我舅舅呀,我不讓他走。

        常貴珍又跟張家臨商量年夜飯的事,她提議今年除夕到飯店吃。我們也腐敗一回,她說,不過是自費的,吃不壞人。張?zhí)镫p手贊成幾乎雀躍。張家臨不同意,他說還是自己屋里弄幾個菜,溫馨又實惠,劉陽在,還有沈小琴。常貴珍說沈小琴剛找好老公會來嗎?張家臨說她就是要老公在我們家過個年呢。常貴珍說好啊,你們又商量好了。張家臨笑了,說你還是這樣,人家都有主了嘛。

        張?zhí)锞锲鹱煺f哼,糟蹋了小琴阿姨。

        沈小琴找的老公是臺商,六十幾歲的人了,老婆死去三年,一直想在上海找個老婆。他為找到沈小琴這樣的老婆興奮得難以自持,為她和她的家花了很多錢。老頭說要在上海過個值得紀念的春節(jié),在最大的酒店。沈小琴要他到上海最普通的老弄堂過個年,反正她爸爸媽媽有她哥嫂陪著。

        劉陽這些天精神振奮衣著整齊,他說今年的蛋餃包在我身上了。蛋餃是過年的主菜,往年是張家臨來做。劉陽做得也不錯,大家都知道超市賣的蛋餃是多么難吃。劉陽還做的一手好春卷。

        張家臨的病一發(fā)作就渾身無一點力氣,他躺在床上說,貴珍你給我擦一下身上吧。常貴珍說你到渾堂去多好,熱水里泡泡多舒服,要過年了呀。張家臨說要過年了渾堂才不能去,人多得像下餃子我沒力氣去擠,擦一下吧。天冷,常貴珍先給他擦上半身。劉陽從閣樓上走下來。常貴珍擦得很慢很仔細,那么強壯的一個男人現(xiàn)在變得這樣瘦弱,幾乎只剩下一把骨頭,她的心里酸酸的。柜臺那邊有人叫著要買貨,張家臨說貴珍你先去,錢來了不能不賺的。常貴珍就給他蓋好出去賣貨。春節(jié)生意好,買東西的人來了不止一兩個。打點完了進來一看,劉陽正接著給張家臨擦身。他擦得很輕柔很到位,手勢像女人一樣,脖子,腋窩,都擦到了。張家臨把臉擰向一邊,滿臉的無奈。劉陽擦好了上身把臟水倒掉,叫常貴珍換盆新熱水來。他說貴珍你回避一下,我給他擦擦下身。常貴珍想也好,小店的生意正忙不過來。又一想事情不對,張家臨正看著她,眼神是哀求的,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常貴珍上前奪過毛巾,叫劉陽去守柜臺。

        劉陽的臉一尷尬,訕訕地走開了。

        十一

        除夕上午劉陽做蛋餃。肉糜是他用心細細斬的,餡子調得也好。肉餡調拌著黏而不連,是最好的刀工。劉陽做這些很有耐心。把雞蛋打了在大碗里攪勻。煤球爐搬到門口開小火,舀一勺蛋汁倒進鍋里,烙成張張薄蛋餅。蛋餅必須熟而不焦呈嫩黃色。餡子放到蛋餅里一合攏,就是一只蛋餃。包蛋餃簡直是一門手藝。餃子是靠折起面皮封口的,蛋餃封口則要用蛋汁了。

        冬日的陽光下,劉陽圍著廚裙坐在弄堂里家門口專心做蛋餃。常貴珍看了心里歡喜,這才是那個生氣勃勃的劉陽啊。一大碗的蛋餃,從初一到十五的年里,只要炒把菠菜,放些粉絲,煮開鍋以后投進幾只蛋餃,就是一道好菜,綠的菠菜嫩黃的蛋餃白的粉絲,看著就開胃口。劉陽接著包春卷。肉糜是現(xiàn)成的,再切些韭黃拌了,用春卷皮子一卷,放到鍋里文火煎烹,香味飄滿弄堂。劉陽說來啊,大家都來嘗嘗,劉記春卷,先嘗后買。一家人就吃著春卷墊墊饑,把好胃口留給年夜飯。

        常貴珍把年夜飯的主料整理齊全,擺放整齊。吃工夫的整雞整鴨都煮熟了,晚上一熱就可上桌。魚是一定要現(xiàn)做的。張家臨干點不累的事,打掃屋子拖地。下午常貴珍和張家臨到街上去看家俱,小店交給了張?zhí)?。張?zhí)锼愕蒙闲≌乒窳?,什么東西賣什么價都清楚。她沒有什么門檻,肯給人家打點折,反而討顧客喜歡。劉陽把手洗了在廚裙上擦凈,坐在門口抽支煙,瞇起眼來看這條弄堂。

        跑了幾個家具市場,常貴珍夫婦看中一套中檔的,交了押金,說好年后送貨。張家臨氣色不錯,兩人上了公交車回家,一路上都是忙忙碌碌過年景象。常貴珍想起昨天的事,問丈夫,你好像很討厭劉陽?張家臨說哪有啊,其實他也蠻可憐的。那昨天他幫你擦身你好像很不耐煩,常貴珍說。張家臨說不是啊,我討厭我的病,發(fā)了一點力氣都沒有,連這種事都要人來幫。常貴珍說,家里的舊家具都不要了吧。張家臨說能用的還是帶上吧。常貴珍說那個木雕衣架堅決不要了。張家臨問她為什么不要。那個不好,常貴珍說,鳳在上龍在下不好,你不開心。張家臨說你有沒搞錯,這個衣架當時是我挑中的。常貴珍給他搞糊涂了,說就算是你挑的吧,為什么挑這個?

        張家臨看著妻子說,鳳在上龍在下,就是說男人要把女人捧在手上,放在心上,你說這衣架能丟嗎?貧嘴。常貴珍把頭倚在他身上,捶了他兩下,心里卻是美滋滋的。

        回到家喘口氣,沈小琴帶著郁大金上門了。六十幾歲的臺商郁大金氣色不錯,銀白的頭發(fā),手指上戴著碩大的綠玉板戒。他提了盒大蛋糕,進門就說拜年的話,然后給男人們敬煙。他對常貴珍說,對不起我可以到處看看嗎?常貴珍望望張家臨,張家臨大方地說沒關系,請隨便看。郁大金看了屋子看灶間,看了灶間看閣樓,說啊,原來馬桶啦煤球爐啦是這樣的,好溫馨好親民哦。真像我小時候的家,我爸爸媽媽的家。我就像回到我爸爸的家一樣。劉陽想娘的我要叫你爸爸了,好好的女人找這么一個老怪物。

        郁大金摸著張?zhí)锏念^問,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啊?張?zhí)镎f我叫張?zhí)?。好,郁大金說,甜甜蜜蜜的小女孩。張?zhí)镎f我不是甜蜜的甜,我是種田的田。郁大金說好,這個名字大氣,來,伯伯送你一個紅包。

        大家就坐在客堂間喝茶敘談。沈小琴還好,穿得不過分,也看不出喜興。劉陽抖著腿說,郁老板來上海多年,對上海印象怎么樣?郁大金說好,上海真好,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這個老滑頭把大家逗笑了。郁大金說真的真的,最主要我在上海找到了妻子。他攬著沈小琴的肩,沈小琴的臉就微紅了。感謝你們對她的關照,郁大金說,小琴很苦,我給她買了房子,給她父母哦不,是我的岳父岳母也買了房子。地段還可以的,離市中心不遠。

        劉陽說對不起郁先生,像你們這樣遠道而來的客人,就只能委屈一下住市中心了,郊區(qū)風景美空氣好,要留給我們這些老上海人住。郁大金很奇怪,為什么這樣子?劉陽笑著說,你剛才說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你知道以后上海是什么樣的嗎?郁大金頗感興趣,是什么樣子的呢?劉陽說,說句上海老百姓的遠景規(guī)劃給你聽,將來的上海,內環(huán),給外國老板和外地老板住,中環(huán),給外地白領和上海白領住,外環(huán)是好地方,只能由我們這些老上海人來住了,誰讓我們是這座城市的主人呢。郁大金不是傻瓜,哈哈笑著說玩笑了玩笑了,小琴就住在內環(huán)了嘛。

        常貴珍打圓場,所以說小琴好福氣嘛,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吃年夜飯吧。常貴珍把冷盆端上來。劉陽到灶間炒熱菜。六個冷盆八個熱炒一道大湯擺滿大桌,大家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圍坐著吃年夜飯。郁大金吃口清炒蝦仁,說啊呀好味道,不比酒家的差。酒是和酒,清醇而蘊和,郁大金是真的高興,眼睛都笑瞇起來,連說好好好,真正是小康生活。大家不要當我外人哦,我也是苦出身啦,苦打苦拼才有今天啊,所以我說要抓住機遇,吃得辛苦必有福報嘛??吞瞄g里蘊滿酒氣笑聲。整個五角場今夜都蘊滿酒氣和笑聲。

        年夜飯吃了近兩小時,撤桌后張?zhí)镆创汗?jié)聯(lián)歡晚會,大人們要搓麻將。郁大金說你們盡興,我要和田田一道看晚會,我喜歡看趙本山,好好笑哦。于是一老一少坐到里面看春晚。

        沈小琴坐下來就說今晚來大的。劉陽說來多大?沈小琴說五五塊。常貴珍說不行不行,太大了。張家臨看了沈小琴一眼,見她給酒染紅了腮,眼神迷離。劉陽說你現(xiàn)在財大氣粗了,不可以欺負我們小市民的。沈小琴不理他,只管摸牌。常貴珍心里不高興,大年夜的也不好說什么。這五五塊可不是鬧著玩的。平時他們只來兩兩角,最多五五角。五五塊什么概念,一夜可以輸贏幾萬,這不是拿窮人開心嗎?牌是嘩啦啦地響著,常貴珍懸著心,劉陽也繃著臉。張家臨雖說不動聲色,估計心里也不輕松。沈小琴到底是嫁了有錢人,一邊出牌一邊哼著曲子。偏偏口氣大的不發(fā)財,牌運不眷顧她,連著讓人和了三副大牌,常貴珍劉陽張家臨各有千把塊進賬。有了好牌又不會打,悶在手里半天又給人捉沖。平時她打牌不要太精怪,今晚許是酒勁加上心勁吧。常貴珍見她面不改色,想到底有靠山了,有底氣了,出手究竟不一樣。人真的不可以有錢啊。劉陽心里不是味道,想你沈小琴什么路子,變得妖形怪狀。

        趙本山讓張?zhí)锖陀舸蠼鹦Φ蒙蠚獠唤酉職?。常貴珍贏了錢心里快活,罵道小鬼笑起來癡頭怪腦。沈小琴點起支煙,把三個人都弄傻了。小琴柔聲叫道大金,大金殷勤地跑出來問,什么事啊小琴?沈小琴盯著牌,一只軟手伸向他,大金摸出大皮夾子塞到她手里。小琴對他莞爾一笑,打出張七索,下家的常貴珍把牌一攤,大叫一聲和了!

        時間接近子夜,沈小琴輸了萬把塊錢,還是心不在焉似的。張家臨了解他這個師妹,忽然明白她是存了心來給大家送錢的。張家臨頓時索然無味,贏的一堆錢也變成了垃圾。他推了牌說不玩了吧,快敲年鐘了,我們放鞭炮吧。

        五角場的鞭炮響起來了。這里是鞭炮禁放區(qū)域,可是多年禁而不止。張家臨今年買了五千響的電光鞭炮,他已經沒有拎的力氣。劉陽把它提到街上,剝去頭上的紅紙。常貴珍點燃了它,捂著耳朵躲到一邊。五千響的電光鞭炮真是厲害,響聲悶而震蕩,光焰刺眼,像一條火蛇咆哮著抖落一身的紅鱗。五角場所有人家的鞭炮都炸響了,藍色的煙霧在天空迷漫,整個五角場都咆哮著,震動著,歡樂著。在這新舊交替的子夜,五角場接受著光和聲和煙霧的洗禮。又有焰火升上天空,無數(shù)的焰火,各色的焰火,紅白黃藍綠紫的焰火,在夜空歡叫著展開著變幻著交織而過。地焰火吱吱叫著給五角場的老街鑲上金邊。劉陽給張?zhí)镔I的是多筒焰火,“嘭”一下竄出一個火球,在天空“叭”地綻開白花;“嘭”地又竄出一個火球,在天空“叭”地綻開紅花……總共有二十一響,每響一次常貴珍就在心里許一個愿。讓張家臨明年好起來;讓張?zhí)飳W習聰明身體康??;讓爹娘長壽;讓我的小店生意興旺;讓劉陽明年爭氣;讓沈小琴得到真愛……張家臨裹著大衣坐在街頭前觀看,他感到累了,劉陽把他背回家去。幾個值夜的警察穿著大衣,手拿對講機,警車上的警燈無聲旋轉。每個春節(jié)都是這樣,禁放鞭炮的警察變成防火的衛(wèi)士,只要沒有火災,他們就站在街頭沉默旁觀。常貴珍覺得除夕夜晚的警察最可愛。

        郁大金、沈小琴坐出租回了酒店。劉陽對張家臨說,我也要走了。張家臨說這么晚了你到哪去?劉陽說回家看父母,大年夜呀。對了,以后我不來住了,我找到了工作。張家臨、常貴珍,謝謝你們。常貴珍夫婦因意外而無話可說。劉陽低頭走到門口,張家臨把他叫回來,劉陽,不管什么時候,這個家都有你住的地方。貴珍,你送送劉陽。

        五角場上空的硝煙還未散去。常貴珍和劉陽踩著滿地的紙屑,走到向陽服裝店的門前。常貴珍說,劉陽你真的找到工作了?劉陽笑了,他的眼里蒙著層光亮,他說是的。常貴珍問什么工作?劉陽說貴珍,還記得我們在這里的事嗎?常貴珍看著他說,怎么不記得。劉陽說真快啊,我們都快四十歲了。常貴珍突然心里難過,又涌上一番愛憐,她說劉陽我冷,你抱我一下好嗎?劉陽雙手把住她的肩說,貴珍對不起,我真的辦不到。

        走出很遠劉陽終于忍不住淚水。他原來對女孩子是有感覺的,起碼對常貴珍有。認識張家臨以后一切都錯亂了,他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自己,對女人再沒有一點感覺。他知道張家臨惡心他。常貴珍、沈小琴如果知道真相也會惡心他。他也慌亂,也惶惑,不知道是父母的錯還是他的錯。他明白張家臨的好意,也想靠沈小琴來挽救自己,可是沒有用。有了張家臨,常貴珍的家變得溫暖,然而唯一的選擇只能是離開。

        張家臨和張?zhí)锒妓炝?。常貴珍走上閣樓,在劉陽用了很久的床上躺下。她很快睡著了,夢見自己坐在新家的客廳,門打開著,好像是等待什么人來做客。劉陽從門前走過,向樓上走去。常貴珍想他到哪去呢?她跟著他走,一層樓又一層樓。好像是走到了樓頂,啊,這里有個屋頂花園,一片碧綠的植物。這是什么植物呢?常貴珍突然叫了一聲“棉花”,太陽應了她的聲音一抖,雪白的棉花遍地綻開。劉陽向棉花深處走去,回過頭來向她招手。

        責任編輯:喬月娟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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