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開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意去。

——魯迅

在古埃及人那里，確切是用一根羽毛作為象征的；

羽毛作為秤盤上的砝碼用以測量靈魂。

——伊塔洛?卡爾維諾

真誠最重要，所以能裝就裝。

——X?馬克斯

楔子

我一直在想，我跟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到底算是什么關(guān)系？同學(xué)？愛人？路人？或者這三者的混合？

我在看到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第一眼時愛上了她，我在送別的火車消失在恒豐路吊橋后時忘記了她。

畢業(yè)十四年，我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她的消息，我聽到的都零零星星，彼此毫無聯(lián)系。如果她也曾像我這樣，在夜闌人靜時，在自以為早就忘卻的凌晨偶爾想起我，想起她漫長而短暫的大學(xué)四年時光里，曾有一個男生短暫地接近她的生活，也許她的心弦會輕微地顫動一下。

我的消息，她大概視如塵埃吧。

我一直珍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憂傷記憶，對馬尾巴辮子黎小清來說毫無意義。

每個人都是一個完整而封閉的世界。

一滴水遇到另一滴水，變成了一滴更大的水。

一個男人遇到一個女人呢？

相濡以沫，還是相忘于江湖？

我行走在華東師范大學(xué)麗娃路上，枯黃的梧桐樹葉連續(xù)敲打著我的腦袋。過去我是一個敏感的人，枯葉與皮膚的碰撞會讓我浮想聯(lián)翩?，F(xiàn)在我不會了，現(xiàn)在我的皮膚僵硬如花崗巖石。一片樹葉就是一片樹葉，它不構(gòu)成任何暗示?？萑~撞上我的身體碰，驚悸地彈開，以我的身體為懸崖，絕望地墜落深淵。

以鄰為壑，梧桐秋葉就這樣死亡了。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此刻，在那個有花有草，無愛無恨的世界里，在那些傳說中虛無縹緲的海外仙山上，一定早已經(jīng)忘卻了一切：樂與痛，愛與恨。她的世界，想必有泉水叮咚，有白云如羽，有歌如天籟。

每天我都聽到大聲而空洞的愛，這些我一點都不缺少。

出門，小黃說：“我愛你！”

我回應(yīng)：“我愛你！”

回家，小黃說：“我愛你！”

我答曰：“我愛你！”

走進房間，小黃說：“我愛你！”

我說：“滾蛋！”

小黃仍然說：“我愛你！”

小黃是一只繡眼鳥，她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喋喋不休地說我愛你。

我三天不給她喂食，她就會餓死，就會像那片樹葉一樣僵硬。

我還聽小女生張韶涵唱的歌，小黎美一上學(xué)，我就悄悄地播放《隱形的翅膀》：

隱形的翅膀

讓夢恒久比天長

留一個

愿望

讓自己想象

每一次

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

每一次

就算很受傷

也不閃淚光

我知道

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

張韶涵是小黎美的偶像，她一天到晚都在聽，有時候，她聽著聽著，眼睛會閃現(xiàn)淚光。

“叔叔……”小黎美怯生生地看著我，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像一只可憐的小麻雀。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前夫冷酷地規(guī)定，每次探望小黎美，她必須在樓下花園里等著女兒下來。小黎美和她玩一個小時，到時間必須立即上樓。黎小清如果違約，她將再也看不到女兒。女兒如果不愿意及時上樓，她將永遠不能下樓。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前夫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這個從未上過戰(zhàn)場的軍人，在虐待妻子時當(dāng)上了戰(zhàn)斗英雄。經(jīng)過漫長的離婚戰(zhàn)爭之后，他變成了魔鬼。

法律保護軍婚，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為了離開他，只能留下女兒小黎美。

我覺得自己漸漸地就要忘卻馬尾巴辮子黎小清了。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死，很像一個不經(jīng)意的玩笑。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在畢業(yè)的第二年匆忙地結(jié)婚，第三年生下了女兒小黎美，第四年她有了另外的愛情，然后，她跟丈夫展開了長達六年的離婚戰(zhàn)爭。

當(dāng)她終于一無所有，身心疲憊地離婚，來到那個跟她一起同居了四年的上校身邊時，上校告訴她，他們的緣分盡了。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想到過自殺，割腕、上吊、喝藥，她都嘗試過，都沒有死掉。她想這一定是有什么神秘的暗示。她一個人獨自從貴陽走到梵凈山，在那個一年四季白云飄蕩的地方，桃花流水，云自無心，她身體里渾濁的河流慢慢地澄澈。

2005年2月15日凌晨，亂投槍張文學(xué)忽然給我打電話說：“老鐘，黎小清死了！”

那天是約定探望女兒的日子，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在商場里給女兒買了一個芭比。路上堵車，眼看就要遲到了。她心急如焚地下了出租車，在跑步穿越人行斑馬線時，被一輛飛馳而至的出租車撞倒在地上。

1969年12月31日，馬尾巴辮子黎小清被養(yǎng)父母在一個垃圾箱里發(fā)現(xiàn)，2005年2月15日，她死于一場車禍，享年36歲。

亂投槍張文學(xué)說著說著就哭了。

他說，芝麻湯團李湘萍正在澳洲飛往廣州的飛機上，她會從廣州轉(zhuǎn)機直飛貴陽。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旅行了，我長時間地把自己關(guān)在上海這個大籠子里足不出戶。

小黃被我關(guān)在籠子里，我被人關(guān)在城市里。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一生，都孤獨寂寞地生活在愛情無限的幻覺里。

在房間里，芝麻湯團李湘萍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她的香煙仿佛是輕飄飄的暗示。她講述著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故事，娓娓道來的語氣中，淡淡的憂傷沾染了甜蜜的氣息。

我們這幾個大學(xué)時代的死黨，在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遺體前再聚首，已經(jīng)是十四年之后的事情了。畢業(yè)分別時，每個人都哭得死去活來。女同學(xué)聲嘶力竭，極盡哀怨；男同學(xué)默默流淚，假裝堅強。我們都以為自己無法忘記大學(xué)里的一切，然而我們一散開就淡漠了。亂投槍張文學(xué)去了海南，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回到了貴陽，芝麻湯團李湘萍讀了研究生，我去了一家坐落在上海郊區(qū)的教育學(xué)院基礎(chǔ)部，每個星期二十二節(jié)課，教那些榆木腦袋石膏思想的鄉(xiāng)鎮(zhèn)進修干部們寫應(yīng)用文。

我本來以為這樣就可以跟我的大學(xué)劃清界限了。

沒過幾年，高校合并，大小院校一鍋煮，區(qū)教育學(xué)院被華東師范大學(xué)合并了。

我被調(diào)整到中文系，又回到了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的治下。

看著他笑瞇瞇的臉，我感到非常局促。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當(dāng)年是我們的年級輔導(dǎo)員。他后來青云直上，步步高升，先當(dāng)上古典文學(xué)教研室主任，接著當(dāng)上中文系主任，后來當(dāng)上了人文學(xué)院院長。他甜蜜地笑著，自上而下地看著我，舒坦地嘆著氣。我很想就地挖一個小洞，把自己的渾身贅肉收拾起來，塞進去，免得再度受到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的蹂躪。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說：“既然回來了，就好好干吧?！?/p>

“一定，一定，一定！”我誠惶誠恐。

我說了不下二十次，像是站在蔣委員長面前的某旅長，剛剛潰不成軍，因此膽戰(zhàn)心驚。

我的前妻芝麻湯團李湘萍還是那么漂亮，那么充盈，那么自信，那么無謂。

我問候了一下我們的女兒鐘楚楚，她說挺好的。我問候了一下她在澳洲剪羊毛的第三任老公，她說挺好的。我還問候了她的另外兩個雜種兒子。她說都挺好的。我這個性感的前妻兒女成群，生活幸福，精神飽滿，安樂富足。她的第三任老公在澳大利亞中部有一個大牧場，在悉尼有一幢海景大別墅。她在城市里開跑車，在草原里騎駿馬。她是我的前妻，我們結(jié)婚不到一年，她就去了美國。

我和亂投槍張文學(xué)卻仍孑然一身。

亂投槍張文學(xué)是億萬富翁，他不敢結(jié)婚；我是大學(xué)副教授，我不能結(jié)婚。

我們哥倆心懷鬼胎，惺惺相惜。

芝麻湯團李湘萍的唯一短處，就是她與自己親生父親的關(guān)系。

芝麻湯團李湘萍假裝偶然地問：“我、我爸……他……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我說。

芝麻湯團李湘萍憂傷地看著我，這個容光煥發(fā)的性感女神。

“他老人家是我們學(xué)院最牛逼最風(fēng)光的人了，你大可放心?！蔽艺f，“既然你想念他，為什么不直接跟他聯(lián)系？”

“我才不想念他呢?！敝ヂ闇珗F李湘萍惱羞成怒。

芝麻湯團李湘萍是一個成色十足的美人，我卻不怎么愛她。我想我一定是有什么問題。我不愛這樣的大美人，卻喜歡不把我塞在眼縫里的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她的眼睛不如芝麻湯團李湘萍大，她的皮膚不如芝麻湯團李湘萍白，她的身材不如芝麻湯團李湘萍高挑性感，她的腦子也不如芝麻湯團李湘萍聰明。

我后來明白，我不是著迷一個具體的人，而是記憶中的一個影子。我像那喀索斯一樣自憐自艾，只對自己水中的倒影感興趣。我愛的是一個影子，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影子和我的影子，而且是記憶中的影子。

我們短暫的婚姻對芝麻湯團李湘萍毫無影響，卻在我的人生路途上形成了致命的沼澤。

芝麻湯團李湘萍的生活，總在我可憐的想象之外。

時至今日，我終于明白了，我是一個不懂得愛也不懂得被愛的人。我愛的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對我毫無感情。我迷戀她的影子，從來沒有想到過她的肉體。我愛的是一個空洞的符號。愛與欲產(chǎn)生了分裂。精神和肉體產(chǎn)生了分裂。

這是一個精神分裂的世界。

有一次，我們的院長、如意算盤崔成儒教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笑瞇瞇地說：“小鐘老師，恭喜你??！”

他的一巴掌把我打得魂飛魄散，他的一句話讓我驚魂未定。

我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他。

如意算盤崔成儒教授說：“你那篇寫呂天成的文章不錯……”

“謝謝！謝謝！”我忙不迭地說，“謝謝崔院長的鼓勵！”

如意算盤崔成儒院長和藹可親地看著我，就像饕餮食客看著面前的一只烤鳥。

十八年來，如意算盤崔成儒院長就像一片巨大的陰云，籠罩在我的上空。有時可以遮陰，有時卻下暴雨。我們的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他是我的老師、我的岳父、我的領(lǐng)導(dǎo)、我命運的煞星。無論我跑到哪里，都脫不掉他老人家的如來神掌。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去世不到六個月，她的前夫就患肝癌死掉了。這個虐妻英雄，臨終前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對女兒小黎美淚如雨下。他一死，小黎美在貴陽將無依無靠了。

他在去世前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我當(dāng)天就趕到了貴陽。

他把小黎美叫到跟前。

長長的馬尾巴辮子、大大的眼睛、明亮的額頭，小黎美站我面前，悲傷得沒有了眼淚，只剩下恐懼。我一下子驚呆了：十一歲的小黎美活脫脫是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翻版。我在她的身上，看見了十八年前第一眼看到的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她的父親不斷地流淚，仿佛淚水能夠徹底洗脫他的悔恨。

我?guī)е±杳溃松蠌馁F陽開往上海的特快列車。列車在陌生的田野中穿行，我恍如回到了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我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獨自一個人拖著巨大的行李箱登上了廣西南寧開往上海的列車。我站在車廂過道里，心潮澎湃，忐忑不已。

第一章

火車緩緩駛離，我感到十分憂郁。這種憂郁的感覺源自斜對面兩米不到的地方，那里坐著一個馬尾巴辮子姑娘。

擠進車廂，把箱子塞到行李架上，我一轉(zhuǎn)身就看見了這個姑娘。我們家鄉(xiāng)話把姑娘叫做“妹子”?！懊米印苯衅饋眄樋冢犉饋碛H切，讓人感到這個妹子跟你關(guān)系緊密。我盯著馬尾巴辮妹子，嗓子發(fā)干，眼睛發(fā)直。她的眼睛撲撲閃亮，好像蝴蝶身上明媚的秋光。陽光穿透飛掃而逝的樹梢，在她的臉上舞蹈，讓人神迷心跳。

明眸善睞的馬尾巴辮妹子，她也許注意到了我的迷離，把臉蛋轉(zhuǎn)了過去。

車廂那邊的輕風(fēng)撫著她雞蛋清一樣的皮膚，這邊的氣流撞擊著我疙疙瘩瘩的背部。

那時候的火車頭是蒸汽機車，頂上豎著大煙囪，肚里一個大窟窿，兩根巨大的合金棒子，飛快地捅進去，拔出來，捅進去，拔出來，鼓動著巨大的鋼輪高速旋轉(zhuǎn)，撞擊得鐵軌喘息不斷。白色的蒸汽強勁地刺向天空，雄赳赳氣昂昂，讓我們這些乘客東搖又西晃。

列車過彎，坐在列車前部的我看到窗外列車尾巴掃著鐵道旁的防護林，飛快地滑行。坐在尾巴上的乘客這時候要是往外看，看到的就是冒著騰騰濃煙的火車頭，正熱火朝天地往前奔馳。

嗚——嗚——嗚——汽笛長鳴，非常剛勁?？諝庵袏A帶著微小的煤渣粒子，不斷地沖進車廂，落進馬尾巴辮妹子的眼睛里。

馬尾巴辮妹子使勁地眨眼，用手輕輕地揉動。

我的座位背對火車行駛的方向，我看見路邊的山川樹木不斷地旋轉(zhuǎn)，搖晃，消逝，給我?guī)淼那楦惺菓n郁和凄迷。從窗外吹進來的灰塵落在我的頭發(fā)上、脖子上，令我皮膚發(fā)癢。我左扭右擰，堅決不饒。我上晃下?lián)u，像渾身爬滿了跳蚤。

隨著手臂的揉動姿勢，她的馬尾巴辮子在后腦勺掃來掃去。我的心里怦怦跳，這樣的妹子正是我想象中美好的大城市姑娘。一個殷勤的男青年坐在她的身旁，正在細(xì)心地削著蘋果皮，看起來要給這個美麗的姑娘品嘗?；疖囷w速前進，發(fā)出哐啷哐啷的聲響，車廂也在輕輕地?fù)u晃。

車廂好像一個巨大的搖籃，我們是搖籃里的嬰兒，被晃得目光癡呆，腦袋發(fā)沉。

我看著馬尾巴辮妹子，極力讓自己的腦袋保持清醒。

這個讓我神魂顛倒的妹子跟我毫無關(guān)系，我既不知道她姓甚名誰，也不知道她來自何地，更不知道她將要去往哪里。也許我們將擦肩而過，留下的僅僅是逐漸暗淡的記憶。

窗外雜亂的風(fēng)物不斷飛逝，都是我喜歡的景致，但是此時此刻，我卻感受不到任何樂趣。馬尾巴辮妹子臉上笑呵呵，跟她旁邊的男青年分享著蘋果。她舉止得體，充滿魅力。男青年衣裳考究，相貌堂堂，好像活蹦亂跳的香腸。他鼻梁上架著眼鏡，脖子上系著領(lǐng)帶，精耕細(xì)作的下巴像桃子一樣閃閃發(fā)光。他們倆在一起，看起來就是一對金童玉女。不是金童玉女，也是牛郎織女。

相比之下，我跟他差得太遠了。

跟馬尾巴辮妹子，更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第二章

中學(xué)時代，我是一個不良少年，整日里不務(wù)正業(yè)、游手好閑。班上有一伙潑皮惡少，我就跟著他們一起瞎混胡搞。

我的家鄉(xiāng)位于祖國大陸最南端一根小雞雞半島頂上。熱帶和亞熱帶氣候，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饒。我念書學(xué)習(xí)和成長的河唇公社坡脊鎮(zhèn)，就像這根小雞雞上的一個小痦子，芝麻綠豆大的地方，五臟俱全的模樣，正合適我們這些臭狗屎東浪西蕩。其實我本質(zhì)也不算邪惡，混到這個分上，簡直是一言難盡，說來話長。

我剛上學(xué)念的是河唇公社龍平生產(chǎn)大隊龍平小學(xué)，我們的老師講客家話。

我們用客家話背誦課文“火車火車長又長，運柴運米又運糧”時，“火車火車”的讀音就變成了“嚯嚓嚯嚓”。

我們的語文老師是一個殺豬的天才，也是背誦紅寶書的高手。他善于登臺演講，表演搞笑夸張，語言意味深長。

他教我們朗誦他編的打油詩：

一九七六年，真是不平凡。

唐山大地震，領(lǐng)袖撒人寰。

粉碎“四人幫”，小平重出山。

治理又整頓，摘帽兼平反。

全國斗志高，奮力搞生產(chǎn)。

四個現(xiàn)代化，一點也不難。

小學(xué)五年間，除了“嚯嚓嚯嚓”和這首打油詩，還學(xué)過別的什么，我全都忘了。我的小學(xué)生涯，除了摸魚捉蝦，就是雞鳴狗盜。我們小學(xué)周圍的山包上，種滿了郁郁蔥蔥的甘蔗林。我們春天播種，秋天砍伐。這種一望無際的高大甘蔗林，是無數(shù)小動物，兔子、野雞、黃鼠狼的天堂，就是一群大象闖進去，也會無聲無息。我們這些瘋狂的小孩，在放學(xué)的路上，一轉(zhuǎn)眼就消失在甘蔗林里。那些皮膚光滑、汁水甘甜的甘蔗上，印滿了我們的牙齒痕跡。

小學(xué)畢業(yè)升初中，我的語文和數(shù)學(xué)成績加起來恰好九十九分。我大姐走后門，把我弄進了河唇公社河唇初級中學(xué)，上了初一（4）班。

來到河唇初級中學(xué)之后，我一開始心里忐忑不安，為自己是走后門選手而自卑。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在班上，像我這樣的差等生多如糧庫里的米蟲，到處爬來爬去。

我們的第一位班主任是爆米花張貴賓老師，一開班會，就埋怨國家沒有早點搞計劃生育。他說，早搞早好，把你們這班爛契弟計劃掉，天下就太平了?！盃€契弟”是我們的家鄉(xiāng)土話，相當(dāng)于“狗雜種”的意思。爆米花張貴賓老師當(dāng)我們的班主任才一個學(xué)期，本來烏黑得掉皮渣的頭發(fā)，轉(zhuǎn)眼就變得饅頭般雪白。

學(xué)校塞啊塞，塞啊塞，像往壇子里塞酸菜一樣，把我塞進了初一（4）班。

初一（4）班基本上都是差等生和浪蕩惡少：男的好像西門慶南霸天，女的恍若河?xùn)|吼母大蟲。調(diào)皮搗蛋是常有的事，打架斗毆彼伏此起。

命運早就安排好了我在這個班級里繼續(xù)著自己的人生旅程。我的人生就像是一枚被彈出去的玻璃珠，能夠順利地落進哪個洞里，都算是大吉利市。

我們自認(rèn)為是臭狗屎，學(xué)校也天然地認(rèn)為我們是一攤爛泥。學(xué)校在對待尖子班一班和差等生四班的態(tài)度上，有著天壤之別。給尖子班一班配備的老師，是全校選了又選，拔了又拔的頂尖高手。一班的語文老師螞蚱腰劉春梅能把稻草說成金條?！都t樓夢》洋洋灑灑上百萬字，據(jù)說她能倒背如流，一字不丟。她上起語文課來，劃分段落，解釋大意，總結(jié)中心思想，簡直就是庖丁解肥牛，孫二娘剁人肉，如入無人之境。一班的數(shù)學(xué)老師阿爾法馬步升號稱河唇公社的陳景潤，解代數(shù)，做幾何，搖頭晃腦，有如鮮花朵朵，勝似閑庭信步。

給我們上課的老師，來路都特別蹊蹺。

語文老師殺過豬，數(shù)學(xué)老師是會計，物理老師賣過梨，化學(xué)老師愛玩泥。

我們的班主任兼英文老師爆米花張貴賓原來教德育，假期里突擊學(xué)了一個半月的ABC，就改行教了我們的外語。

爆米花張貴賓老師上課時，牙齒像玉米，舌頭像棍子。玉米顏色的牙齒是因為長年累月地吸水煙筒，舌頭像棍子是他本人對英文字母一竅不通。爆米花張貴賓老師的頭發(fā)已經(jīng)雪白，可能馬上就要變成花白；一片眼鏡片裂成了兩半，眼看就要變成四瓣。爆米花張貴賓老師戴眼鏡只是一種裝飾，他要想監(jiān)視我們，就會低下腦袋，目光從眼鏡架上面透出來，形成了一種極度蔑視和非常不信任的氣氛。

爆米花張貴賓老師念英文字母時，我們都恨不得沖到墻頭上撞死。

爆米花張貴賓老師提問我，“鐘理和，你講講，鋼筆怎樣說？”

“啊——呸——”

“什么？”

“啊——呸——”

“鉛筆呢？”

“啊——呸——死——噢——”

“鼓的，鼓的！”張貴賓老師說，“屎襠，怕辣死！”

全班起哄，有些潑皮還高聲浪叫，教室里亂成了一鍋熱粥。

就我這水平，爆米花張貴賓老師竟然讓我去參加全公社舉辦的英文競賽。我們學(xué)校的英文教研組組長，滿臉橫肉的迷死的豬朱光榮老師在一間密不透風(fēng)、仿佛是重慶歌樂山渣滓洞的教室里，像國民黨特務(wù)審問江姐似的，“耗子打油？”

我說：“噎死！噎死！”

迷死的豬朱光榮老師翻翻白眼，咽咽口水，“我是有奶？”

我對答如流，“噎死！噎死！”

迷死的豬朱光榮老師好像斷氣了一樣抽搐了一陣，最后舉起了一把巨大的木尺，惡狠狠地問我，“我死你死？”

我以不變應(yīng)萬變，“噎死！噎死！”

繞來說去，我死你死，總之都是噎死。

迷死的豬朱光榮老師一翻白眼，口吐白沫，果然好像已經(jīng)被噎死了。

我非常得意，一出門就去找爆米花張貴賓老師報喜。

爆米花張貴賓老師聽到我的匯報，氣得暴跳如雷，對我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我這才知道，迷死的豬朱光榮老師第一句是問我多大了，第二句問我叫什么名字，第三句問我這是什么。

爆米花張貴賓老師有一個口頭禪，專門用來鄙夷我們：教牛都能上樹了！

爆米花張貴賓老師還常常斥責(zé)我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爆米花張貴賓老師的英文“麻麻地”，滿嘴都是中文成語諺語俗語土語。爆米花張貴賓老師不僅喜歡使用成語諺語俗語土語，還經(jīng)常濫用反義詞。他把我們比作臭狗屎，把一班說成珍珠米。一班是無產(chǎn)階級的好禾苗，四班是社會主義的爛雜草。一班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四班懶惰成性不可救藥。一班前程遠大，四班未來縹緲。

爆米花張貴賓老師不過是河唇公社初級中學(xué)的小小德育老師，學(xué)問有限，詞匯有限，對我們的鄙視也很有限。在這點上，他無法跟我后來上大學(xué)時的年級輔導(dǎo)員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相提并論。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是我們的專職輔導(dǎo)員，上過山下過鄉(xiāng)，宣過誓入過黨。他革命加拼命，渾身都是勁，貧下中農(nóng)一高興，保送他上工農(nóng)兵大學(xué)，鉆空子返了城。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個子很高，身材很瘦。他眼睛大，耳朵小，鼻梁筆挺，嘴唇輕薄，戴一副高度近視眼睛，那上面的鏡片非常之厚。往好里說，他是仙風(fēng)道骨；貶義地講，他是營養(yǎng)不良。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在大學(xué)里摸爬滾打了很多年。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既有韌性，又講究原則，為人處世非常靈活。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就像我們小時候喜歡放的那種八分錢一包的鞭炮：模樣細(xì)小，能量巨大，插在熱烘烘的牛糞上點燃，能夠炸得遍地開花。我因此對他很有好感，滿心喜歡。說實在的，我大學(xué)報到第二天，一見到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就喜歡得五體投地了。跟爆米花張貴賓老師放在一起比較，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肉嫩皮薄，就像一只剛剛煮好的水餃，悠閑地在大學(xué)校園這只湯鍋上面漂啊漂。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有一句口頭禪叫做“我這都是為了你好”。既然如此，無論他日后怎么批評我諷刺我挖苦我，我心里都暖烘烘的，渾身上下有如春風(fēng)吹過，十分溫馨，十分暖和。我做夢都想捏著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這枚鞭炮，點燃，扔到空中，讓他變成一團美麗的煙花，照亮我們大家。

很多年以后，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的處心積慮和努力鉆營終于讓他修成了正果，坐上了系主任的寶座，最后混成了人文學(xué)院的院長。

我剛?cè)氪髮W(xué)時，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正在為評副高職稱犯愁。他思前想后，絞盡腦汁，得出了用數(shù)理統(tǒng)計的辦法來研究《紅樓夢》的絕招。在聰明和機智上，我們的年級輔導(dǎo)員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儼然也是爆米花張貴賓老師所不能媲美的。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很喜歡這么突然折磨我，“鐘理和，你知道《紅樓夢》里有幾個‘的字嗎？”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在我連續(xù)提前返校補考了八次之后，言簡意賅地說：爛泥扶不上墻，朽木不可雕也！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又特別喜歡表揚我們班上最傻逼、最癡呆、最不可救藥的袖里乾坤朱幼斌，總是說他：藍田璞玉，孺子可教矣！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對《詩經(jīng)》也很熟悉，他這么形容我們的班花芝麻湯團李湘萍：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的眼睛很老辣。在他的眼中，我是爛泥，袖里乾坤朱幼斌乃璞玉，芝麻湯團李湘萍儼然鮮花是也。這些比喻十分恰當(dāng)，不同凡響。我是爛泥，更是牛糞，芝麻湯團李湘萍是鮮花，正在灼灼其華。

有那么一小段時間，我神經(jīng)錯亂，總是幻想自己這堆牛糞能夠濺到芝麻湯團李湘萍這朵鮮花上。

中學(xué)時我是無數(shù)臭狗屎中的一堆，大學(xué)時，我是無數(shù)牛糞中的一堆，在體積上稍有進步。

第三章

當(dāng)我還是臭狗屎、還沒有進化成牛糞前，我們初一（4）班上也有一朵鮮花，那就是無影腿嚴(yán)麗麗。年紀(jì)小小的，我這堆臭狗屎就無比愛慕無影腿嚴(yán)麗麗這朵鮮花。可見，后來我作為牛糞去沾染芝麻湯團李湘萍這朵鮮花，是有前科的，有深層原因的，能夠從思想根子找到源頭。

當(dāng)年，因為我們四班以臭狗屎居多，所以我們的班主任也是一個學(xué)期更換一次。到了三年級，來了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

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是我人生路途上的一盞明燈。他原來在學(xué)校里教語文，兩年前離開學(xué)校去開卡車搞運輸。開始掙到一些錢，后來又都賠了進去。他好馬又吃回頭草，回到學(xué)校再任教。這時，我們的原班主任爆米花張貴賓老師已經(jīng)筋疲力盡，積勞成疾。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回來，正好頂了他的缺。

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頭腦靈活，他不僅當(dāng)班主任，還烤面包。我們班有四十五個學(xué)生，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一天烤五十個，基本上都賣給了我們，剩下五個他一家三口當(dāng)早餐。我對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的烤面包技術(shù)無比贊嘆，每天都來買他烤的面包當(dāng)早飯。

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因此對我另眼相看。

有一天，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對我語重心長地說：“鐘理和，來來來，坐坐坐……”

我嘴巴里塞滿了面包，頻頻點頭。

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說：“鐘理和，你說，吳老師我面包烤得好不好？”

我說：“好好好！”

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問：“怎么個好法？”

我真心實意地溜須拍馬，“好！好吃！非常好吃！”

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嘆了一口氣，“好吃？有什么好吃的？我跟你說心底話吧，我烤的面包跟人家大城市相比，不過是一堆臭狗屎而已。”

“一堆臭狗屎？我吃得還是挺香的??？”我一愣，嘴巴也停止了咀嚼。

“你吃得這么香，是因為你連一堆臭狗屎都不如……”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臉上笑瞇瞇的，“我問你，羅州去過沒有？”

羅州是縣城，離河唇鎮(zhèn)不遠，我去過幾次，感覺很好，印象深刻。

“湛江呢？去過沒有？”

湛江是海濱城市，我們雷州地區(qū)的首府。湛江擁有迷人的熱帶風(fēng)光，建有美麗的海港。當(dāng)年的歌星蘇小明有名的歌曲《軍港之夜》描寫的就是湛江的景色。

蘇小明夜鶯一樣唱道：

……

海風(fēng)你輕輕地吹，

海浪你靜靜地?fù)u，

讓我們的水兵，

好好地睡覺——嗷——

夜鶯蘇小明是在唱一支催眠曲，好讓我們疲憊的水兵像嬰兒一樣睡著。在課堂上，學(xué)校的廣播喇叭一播放這首歌，我也常常會迅速地進入夢鄉(xiāng)，直到某位老師狠狠地揪住我的耳朵。

湛江毫無疑問是一個好地方。對于像我一樣的土包子來說，凡是城市，都令人著迷。我小時候去過湛江，記得那里有一個了不起的動物園。動物園里有老鼠，有斑鳩，有綿羊，有小猴。據(jù)說還有老虎和長頸鹿。我最喜歡照哈哈鏡。在哈哈鏡里，我這個瘦子變得搖頭晃腦，肥胖無比。湛江還有好吃的豬腸粉和叉燒包，阿媽給我買了幾份，我大口吞咽，美得昏了頭。

“湛江可是個好地方啊！”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嘆息著說，“我畢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去湛江工作。湛江有高樓大廈，有萬噸巨輪，有山珍海味……高樓大廈你有沒有住過？萬噸巨輪你有沒有見過？山珍海味你有沒有吃過？”

我羞愧地?fù)u搖頭，腦袋像缺水的向日葵一樣低垂到膝蓋上。

“想不想去湛江？”

“想?。　?/p>

“……可是，湛江跟廣州比起來，就是一堆臭狗屎！”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嘴唇上像粘了蜂蜜一樣，用令人心馳神往的口氣說，“廣州才是真正的人間天堂！廣州人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香煙糖果到處有，山珍海味當(dāng)宵口。坐著屙屎，在海綿上睡覺。廣州還有數(shù)不過來的高樓大廈，看不完的靚妹子，用不完的綾羅綢緞，連屙出來的屎都帶著叉燒包的香氣……嘖嘖，嘖嘖嘖……廣州，你去過沒有？”

我愣愣地看著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這么娓娓道來，我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是撲翅麻雀，輕如鴻毛，渺小如蟻。我張口結(jié)舌，不能說話。我難過地低下了腦袋，恨不得鉆到土縫里。

“鐘理和，你抬起頭來，心里也不要難過。別說是你，廣州連我也沒有去過……”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嘆息著，下意識地舔舔自己粘有蜂蜜一樣的嘴唇說，“你沒有去過不奇怪，一點都不奇怪……歸根結(jié)底，我們這里的土包子，又有幾個人去過廣州呢？上海啊北京啊，就更沒有人去過了，那都是大得沒邊的大城市啊。大城市就是人間天堂，是神仙過日子的地方……我們都是沒有投胎生在大城市里，只能在河唇這里揾食。這是命，你沒有辦法，我也改變不了……我問你，鐘理和，你有沒有想過當(dāng)神仙？”

面包噎在我的喉嚨里，不上不下。我說不出話來，被面包和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的話噎得眼珠子直往外鼓。我聽著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的甜言蜜語，神魂出竅。神仙誰不想當(dāng)？我當(dāng)然想當(dāng)神仙了。那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身體里的一些歪歪唧唧的種子正在發(fā)芽，腦子里盡是些私心雜念，對漂亮妹子無影腿嚴(yán)麗麗更是暗戀發(fā)癡。我胡亂瞎想，我要是當(dāng)上了神仙，必定使出無上的法力，讓無影腿嚴(yán)麗麗失去理智，不合情理地對我意亂情迷。

我想是這么想，但不好意思這么講。為了掩蓋我心里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就去招惹無影腿嚴(yán)麗麗。我用鉛筆盒夾她的頭發(fā)，用粉筆弄臟她的襯衣，弄得她大發(fā)脾氣。

我還想到過給無影腿嚴(yán)麗麗買糖吃，卻找不到好時機。我同桌手扶拖拉機王曉波已經(jīng)先使過這一招，也沒有奏效。我還想過給無影腿嚴(yán)麗麗做一個好玩的玩具，但是我在班里是出名的手笨。別說玩具，就是紙飛機，我也疊得十分費力。手扶拖拉機王曉波疊的飛機，總是能夠輕盈地從后排飛起，滑過大家的頭頂，姿態(tài)優(yōu)雅地飄過屋頂上的橫梁，最后才一頭撞在老師背后的黑板上。我疊的紙飛機，卻笨頭笨腦，一副傻樣子。我直通通扔上去，它愣乎乎地落下來，嘩啦砸在無影腿嚴(yán)麗麗的腦門上，跌了一個狗啃屎。為此，我得到班上飛女們的齊聲喝彩。

為什么呢？為什么我疊的飛機這么糟糕，大家卻要對我尖叫？這點我要給你們解釋一下，你們才會知道。第一，無影腿嚴(yán)麗麗在我們班鶴立雞群，人漂亮，成績好，態(tài)度很高傲，飛女們嫉妒得嗷嗷亂叫；第二，飛機落在無影腿嚴(yán)麗麗的頭上，讓她出了丑，飛女們感到十分解氣；第三，一般人不敢招惹無影腿嚴(yán)麗麗，我是一個傻乎乎的騎驢勇士，出頭的傻鳥過河的卒；第四，上德育課的爆米花張貴賓老師沖過來拽起我的胳膊就往外拉，要把我趕出教室。我掙扎，長板凳踢翻在地，全班的哄鬧聲彼伏此起。爆米花張貴賓老師氣得兩眼翻白，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我見他實在是拽不動了，眼看就要老淚縱橫，心臟病突發(fā)，干脆自己走出教室，跟其他班級被罰出門外的同學(xué)們一起玩甩紙片。我手里有一大把《水滸》英雄圖片，不到一節(jié)課的時間，我就把這些英雄人物輸了個精光；第五，下一節(jié)課我走進教室時，無影腿嚴(yán)麗麗從前面的座位上轉(zhuǎn)過身來，走到我面前，一腳踹在我的小腹上。我轟隆倒地，長條板凳再次翻了下去。無影腿嚴(yán)麗麗的這一腳十分了得，好像是從《射雕英雄傳》梅超風(fēng)那里學(xué)來了的九陰白骨腿，穩(wěn)、準(zhǔn)、狠、辣。我小腹疼痛，我腸子寸斷，我膀胱浮腫，我小便失禁。

我從地上爬起來，無影腿嚴(yán)麗麗已經(jīng)又回到座位上坐好了。她令我心醉神迷的馬尾巴辮子在我眼前垂下，前后左右地晃晃搖搖。

無影腿嚴(yán)麗麗有一個可怕的哥哥，人稱黑旋風(fēng)嚴(yán)鐵錘，方圓十幾里有名的小流氓，打人如麻的好漢，我們都十分忌憚。我頭昏腦漲，我淚水漣漣，我朝著無影腿嚴(yán)麗麗的方向撲過去。大家又一陣尖叫起哄，以為無影腿嚴(yán)麗麗的膀胱也不保了。

說時遲那時快，我一個急轉(zhuǎn)彎，繞過無影腿嚴(yán)麗麗，向大門跑去。

我瘋狂地沖向廁所，我實在忍禁不住了，我要小便！

第四章

我企圖接近鮮花般鮮艷而多刺的妹子無影腿嚴(yán)麗麗，付出了重大的犧牲。追憶往昔，撫想現(xiàn)在火車上馬尾巴辮妹子的明眸善睞，我不禁又心旌蕩漾。她的嘴巴雖然不如無影腿嚴(yán)麗麗大，但是皮膚比無影腿嚴(yán)麗麗白。她的馬尾巴辮子比起無影腿嚴(yán)麗麗來，也更加油光水滑。

我沖馬尾巴辮妹子獻媚地笑笑，馬尾巴辮妹子也對我略微點了點頭。

大城市的妹子，果然不同凡響。無影腿嚴(yán)麗麗跟她相比，根本就不在一個秤盤上。

遙想俺老鐘當(dāng)年，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問我“想不想當(dāng)神仙”時，我點了頭，心里卻還不太明白。我以為當(dāng)上了神仙就是想什么要什么。時間過去了很多年，我才隱隱約約地明白了，神仙之所以是神仙，就是已經(jīng)修煉到什么都不想要的境界了。

“那你就好好念書吧……我們河唇這個土包子地方，想當(dāng)大城市人，只有這條獨木橋可走……”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言簡意賅地說，“讀好了書，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大城市里工作，你就變成神仙了。你還可以討一個大城市妹子做老婆，讓她給你炒菜燒飯洗衣服，掃地鋪床縫被子，還幫你捶背刷牙剪指甲，高興了陪你笑，惱火了挨你抽……你們的孩子，就會又聰明又漂亮，一生下來就過上了神仙的日子……”

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越說聲音越輕，越說越娓娓動聽。

他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水煙筒，從咕嚕嚕的水底深處吸出一股香甜腥臭的熟煙，咽進肺里，緩緩?fù)鲁?。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吸水煙筒的嫻熟技藝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他的腦袋被香甜美妙的熟煙繚繞，好像霧氣蒸騰的山巒。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無疑是我們河唇初級中學(xué)里的先知。他的深邃思想過于超前，匪夷所思，在這個巴掌大的地方找不到知己。

他的美妙哲理像他吸的水煙一樣，在他的腦袋上裊裊升起。

我被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描述的美妙人生蠱惑得骨頭酥麻。麻雀最大的理想是捉到一條蟲子，蟑螂最大的理想是擁有一坨臭屎，鐘理和的最大理想是能夠討好無影腿嚴(yán)麗麗。如果無影腿嚴(yán)麗麗這朵鮮花愿意開放在我這坨臭烘烘的牛糞上，我愿意像驢子一樣拉磨，像水牛一樣耕田，夫妻雙雙把家還，過那神仙也羨慕的生活。

滿腔熱情遭到了無影腿嚴(yán)麗麗的沉重踢打，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

在車廂里，我心里想，你無影腿嚴(yán)麗麗雖然長得也還不錯，但是生在河唇鎮(zhèn)這樣一個土包子老窩里，就算是閉月羞花，也只是土包子的自賣自夸。一只小灰鴨無論怎么好看，也變不成白天鵝。

想當(dāng)年，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能夠把稻草說成金條的舌頭這么一吞云一吐霧，我就被弄得暈暈乎乎。無數(shù)的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就是為了讓我們這些后代過上好日子。我們沒有過上，我們的后代總要過上了吧？無影腿嚴(yán)麗麗不肯讓我過，大城市的馬尾巴辮妹子總肯讓我過吧？

我一下子就變得非常起勁，上課時動不動就舉手提問大聲回答，在同學(xué)們的眼中好像得了神經(jīng)病。他們以為我挨了嚴(yán)麗麗的一腳，腦子黏線了。我的同桌兼情敵手扶拖拉機王曉波非常憐憫我，甚至主動提出來要帶我去鶴地水庫的島上偷芒果。我哼哼兩聲，不予理會。手扶拖拉機帶著幾個死黨，表情夸張地圍著我，像看交媾的狗一樣滿臉訕笑。最后，他們一哄而散，終于把我拋棄了。

從這時開始，我滿腦子都是大城市妹子，家里的墻上，貼滿了從舊掛歷上剪下來的電影明星。我的偶像是大辮子湖南妹子任冶湘。大辮子任冶湘眼睛大大，眉毛濃濃，一張無懈可擊的臉從墻上朝我脈脈含情。我做夢都夢見大辮子任冶湘跟我這么說：大城市的妹子長得都像我這樣貌美如花，接下來就看你的啦。

我老竇說得好，一個人不怕胡思亂想，就怕缺乏遠大志向。德育老師爆米花張貴賓曾經(jīng)教給我們一個園丁與鮮花的比喻。按照這個比喻，我就是花園里的植物，老師就是花園里的園丁——我在四班算不上鮮花，最少還算是稗草吧。老師們在給鮮花澆水時，不可避免地偶爾也會讓水淋到我這稗草身上。

討一個大城市妹子做老婆的想法讓我如此激動，因此時常發(fā)周公之夢，不想做地上的走狗而愿為天上的蛟龍。

無影腿嚴(yán)麗麗雖然是一個漂亮的妹子，可惜沒有生長在大城市。就算她忽然討厭手扶拖拉機王曉波，調(diào)轉(zhuǎn)頭來死皮賴臉地要跟我好，我還未必愿意好馬吃這回頭草呢。無影腿嚴(yán)麗麗不過是我們這些土包子中帶點花紋的妹子，我和她就算好上了，最后好出一個小孩子，這個小東西也不會太聰明，遠不如我跟某個大城市妹子好出來的后代伶俐。前者和后者相比，可能是后者更加能夠過上幸福的日子。

這些都是我的胡思亂想，現(xiàn)實生活總是不盡如人意。

首先，無影腿嚴(yán)麗麗未必肯調(diào)轉(zhuǎn)頭；其次，她要是掉轉(zhuǎn)頭來，我必定會立即舉手投降，高高興興地尾隨著她進入洞房，像只小貓一樣乖乖地當(dāng)她的新郎。我這個人沒有什么意志力，為此常常心煩意亂。一方面我盼望著她趕緊掉過頭來把我收編歸隊，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她做得更加無情無義。對我來說，所有這些都是未知數(shù)。不管怎么說，我喜歡馬尾巴辮子。無影腿嚴(yán)麗麗后腦勺的這根馬尾巴辮子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就像雞毛撣子一樣，只要稍稍這么偏上半個毫米，就能讓我難以自持。

就像無影腿嚴(yán)麗麗的馬尾巴辮子一樣，火車上的這個妹子，有著一根更加油光水滑，更加伏貼溜順的馬尾巴辮子。我一眼看見，就斷定她必然是大城市妹子。她要是命中注定能夠當(dāng)上我的老婆，或者說我命中注定有幸做了她的新郎，我們一定會如膠似漆，恩恩愛愛永不分離。我們好出的孩子必將聰明伶俐，天天過著幸福的日子。

窗外的風(fēng)景成排成排地呼嘯而過。廣西南寧到上海的直快火車，在邕江邊上繞來繞去，繞得我頭昏腦漲，難辨東西。

繞完邕江，從柳州開始，火車又繞起了一座座圓錐形的山包，轉(zhuǎn)啊轉(zhuǎn)啊沒完沒了。山包腳下的湖泊上，有些農(nóng)人坐在大木盆上采蓮蓬，看起來就像一片葉子上的螞蟻。剛剛到了我的眼前，眨眼間就無影無蹤。

既然上了火車，我就破罐子破摔了。繞吧，轉(zhuǎn)吧，不管你怎么繞，怎么轉(zhuǎn)，總是繞不出地圖冊的掌心，轉(zhuǎn)不掉鐵道線的方向。我手里有一本最新的全國旅游交通圖，我按圖索驥，照本宣科。我啞巴吃餃子，心中有數(shù)。我知道，這趟列車從唱著歌兒駛離南寧開始，不管它怎么繞來繞去，命中注定會最后?？吭谏虾＠媳闭旧?。

考上大學(xué)沒有什么好說的，不過我總有些心虛。第一，我懷疑是老師們把分?jǐn)?shù)抄錯了，致使連我這樣一貫無可救藥的臭狗屎也混進了高等學(xué)府，實在令人難以心服口服。第二，我因為有了討個大城市妹子做老婆這樣崇高的理想，故而高二畢了業(yè)考了試，分?jǐn)?shù)一塌糊涂，仍然有足夠的志氣和勇氣馬不停蹄地到羅州縣一中去補習(xí)，繼續(xù)為我的美妙夢想而奮斗。

我懸梁刺股，聞雞起舞，各種習(xí)題做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我記憶力不錯，歷史和地理成績尚可。英語和數(shù)學(xué)我是兩眼一抹黑，得返回初一，從二十六個字母和勾股定理重新學(xué)起。

我們補習(xí)班的班主任陰陽判官馬為民是縣一中的資深教師。他身體魁梧，體態(tài)肥胖，知識淵博，上知天文下懂周易，說話權(quán)威，極其牛逼。他是個上過刀山下過火海，吃過黃泥撈飯拉過鐵屎硬蛋的大人物。一個月內(nèi)，他就把我們補習(xí)班九十九個同學(xué)的底細(xì)摸得清清楚楚了。他說：小刺猬毛阿喜正常發(fā)揮，考上重點大學(xué)毫無問題，后來小刺猬毛阿喜果然考上了北京的重點大學(xué)。陰陽判官馬為民老師又說：鼻涕蟲姜大鐘就是身上的皮厚得能做三十個大沙發(fā)，那也冇卵用！鼻涕蟲姜大鐘不服氣，憋著勁補習(xí)了整整八年，每次都是差一點點，連中專都考不上，只好灰溜溜回家務(wù)農(nóng)，娶妻生子，勤勞致富。陰陽判官馬為民老師最后目光炯炯地盯著我，威嚴(yán)的神情好像地府里的牛頭馬面，我嚇得大氣不敢出，腦門上冒出了一把把冷汗。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著我，就像牲口販子在研究一口小豬崽一樣，良久，還用蒲扇一樣巨大的手掌摸摸我的后腦勺，喝了一口濃茶，想了又想，斟酌再三，這才慢悠悠地說：鐘理和要是發(fā)揮出超常的水平，可能會考上一個大?！?/p>

還好，沒有把我一磚拍死！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在學(xué)校的補習(xí)班里，陰陽判官馬為民老師能把《語文》課本里的那些冷飯炒了又炒，熱了又熱，硬往我們的肚子里塞，多多少少讓補習(xí)生們吃個半飽，每一屆補習(xí)班里的前二十名都能考上大學(xué)，這就是實打?qū)嵉恼姹臼隆＞蛻{這一手，他就比我們河唇初級中學(xué)的螞蚱腰劉春梅老師高明。他預(yù)言我最多能考上大專，填志愿時，我把重點院校的那一欄省略了沒填。沒多久，志愿表格又發(fā)回來給我了，說按照規(guī)定，所有的志愿都必須填滿。

這好辦，我拿來地圖，像毛主席一樣掃視片刻，像朱德委員長般沉思不已，然后像周總理似的把手一揮，就這么決定了：上海！上海！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我的恩師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說了，大城市才是天堂。上海是中國最大的城市，可見也是地底下最大的天堂。不討大城市的老婆則已，要討就討個最大的。這才是我的雄心壯志之所在。

高考過了很久，我正在鄉(xiāng)下捉魚摸蝦，忽然有人告訴我說，我被上海錄取了。我到縣一中陰陽判官馬為民老師那里領(lǐng)取了一張白底紅字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薄薄的一張錄取通知書，在我手里沉甸甸的，我感到這張錄取通知書就是上海市人民政府給我發(fā)來的一份結(jié)婚證書。上面有大紅的公章，還有我的大黑名字，如果加上兩張并列貼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兩張一寸免冠照片，就完美無缺了。一寸免冠照片倒不是什么問題，眼下我欠缺的是一個大城市妹子。

陰陽判官馬為民老師把證書交給我，“鐘理和，我看走眼了，沒想到你能考得這么好……”

我說：“沒想到，沒想到！沒想到！我自己也沒想到??！”

陰陽判官馬為民老師寬宏大量地忘記了自己的預(yù)言，在我瘦小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考上就好！就是國家的棟梁人才！上了大學(xué)好好讀書，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

我點頭如同雞啄米，“一定！一定?。∫欢ǎ。?！”

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真的還有去大城市上學(xué)的機會，這為我以后得以討一個大城市妹子做老婆打好了堅實的基礎(chǔ)。這一切，都應(yīng)該歸功于我的恩師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的卓越洞察力和深邃的理論指導(dǎo)。這位孑孓獨行的先知，這位先進生產(chǎn)力的代表，這位高瞻遠矚的草澤奇才，他燃燒自己，照亮了別人。

我拿到錄取通知書，買了兩根紅燒豬大腸和半個豬頭肉，興沖沖地趕到河唇初級中學(xué)，想好好感謝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的諄諄教導(dǎo)。到了河唇鎮(zhèn)，我才知道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他烤過面包的房間，已經(jīng)住進了新的老師。

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走了，他揮揮衣袖，不帶走一個面包。我不知道他去了那里，我只知道，他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我非常惆悵。

這種惆悵的情緒，眼下也充滿了我乘坐的這個車廂。

車廂里的這個馬尾巴辮妹子是我十八歲第一次出遠門時第一眼看到的漂亮的大城市妹子。就這點而言，我覺得跟她緣分不淺。列車不斷地?fù)u晃著，我不時瞥瞥馬尾巴辮妹子。馬尾巴辮妹子的額頭敞亮在陽光里，燦爛又迷離。她右手捏著蘋果皮，左手托著下巴頦，眼睛朝著窗外看去，顯得若有所思。我覺得十分愉快，但是也特別無奈。她就在那里，跟我卻毫無關(guān)系。

正像火車的廣播員說的那樣，火車是一個流動的場所，大家都要把自己的行李物品看看好。火車就像一條好心眼的大蟒蛇，一路上，它停停走走，吞進很多人的同時又排泄無數(shù)的旅客?；疖囘@么大，經(jīng)過的地方又如此之多，車廂里魚龍混雜，好人壞蛋肩膀挨著肩膀，屁股貼著屁股，鼻尖碰著鼻尖。對于我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第一次出遠門去上海新科大學(xué)生來說，情況未免過分復(fù)雜了。

我老竇是個老江湖，屬于那種見過大蛇拉屎耗子吞象的不凡人物。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說過，廣州不得了，是大城市，天堂一般的地方。金口白牙吳卓壽老師沒有去過廣州，我老竇卻在廣州聽粵劇皇后紅線女唱過戲。我老竇當(dāng)過兵，打過仗，在十萬大山鉆過山洞剿過匪。我老竇對我和藹可親，不打不罵，優(yōu)待俘虜，愛護士兵。他有一雙厚實的古銅色大手。這雙大手常常摩挲著我的腦門，讓我感到冷風(fēng)颼颼，不寒而栗。這樣一雙苦練過殺敵本領(lǐng)的大手，可想而知是放過槍，捅過刀，殺過人，宰過貓。

上學(xué)時我老竇把我送到羅州火車站，拍了我一巴掌，打了我一趔趄，對我語重心長地說：“四弟，好好干吧！”

在我在家里排行老四。我哥哥我老竇叫他鐘理文，我弟弟我父親叫他鐘理武，單單叫我四弟。他親切地稱我小名，讓我產(chǎn)生了跟他關(guān)系非同小可的錯覺。

頭一年放寒假回家，我老竇在家門口捏著一桿炮筒般的水煙筒，對我點點頭，“鐘理和，回來了？”

我吃了一驚，不知道我老竇這樣鄭重其事究竟何意。

我老竇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鄭重讓我打了一個趔趄，吸好水煙之后，用手掌心沿著筒口順時針抹了一圈之后遞給我。

我又一陣緊張，手足踟躕，不知所措。

我們雷州半島的家鄉(xiāng)里流行吸水煙筒。這種水煙筒非常考究，要選取的是大楠竹的中段，經(jīng)過精心的烘干之后，在竹筒上用燒紅的鐵釬鉆洞，插進一根小竹枝做煙嘴，上面鑲著銅帽，講究的大財主們會鑲上銀帽甚至金帽，當(dāng)年橫行兩廣的大土匪穿山甲鐘阿大，據(jù)說他的專用水煙筒是用舉世罕見的整塊天然水晶鑲嵌了吸煙口，用緬甸的翡翠做成煙嘴，香噴噴的熟煙絲要經(jīng)過十二道復(fù)雜的工序，加以各種珍貴的香料，精心烤制，最后讓十六歲的黃花閨女用削鐵如泥的緬刀細(xì)細(xì)切絲。我老竇說，連解放軍都尊敬穿山甲鐘阿大。在槍斃他時，問他還有什么要求。穿山甲鐘阿大說，我只有最后一個愿望，那就是讓我吸一口水煙筒。從小就吸煙的穿山甲鐘阿大，據(jù)說他的肺被香氣撲鼻的水煙熏成了老臘肉一樣的金黃色。

水煙筒的煙絲點燃后，香煙從楠竹里面藏著的水底下透過，香氣迷人，潤澤吸煙者的五臟六腑。街坊鄰里間閑聊，一根水煙筒在大家中間傳來傳去，每個人吸完，都會友好地給下面的人敷好了新的煙絲。手腳快的老煙客，一根火柴能吸上三撮煙。我老竇卻絕不求快，他吸煙節(jié)奏舒緩，吐出來的煙也不緊不慢，有一種讓人肅然起敬的莊重。我們這些嫩鳥喜歡炫耀，努力要撮起嘴巴，噴出幾個裊裊的圓圈。

這樣一桿金黃潤澤的水煙筒，漫過我的記憶，讓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淹沒在一陣嗆人的熟煙氣味之中。

這是雷州半島的最神奇特產(chǎn)。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過老家了。新的土財主們再度用各種方法來裝飾水煙筒，用各種名貴的材料，金銀、翡翠、玉石來打造令人眼花繚亂的水煙筒，這些做工精美的水煙筒中看不中用，吸煙的口感非常糟糕。

我老竇手里的那桿水煙筒已經(jīng)有近三十年的歷史，是他自己砍伐下一口陳年老楠竹，親手精工細(xì)琢，一刀一刀刻出來的，水煙筒口已經(jīng)被熟煙熏成了和田玉一樣透明而深黃的顏色，整只水煙筒散發(fā)出一種紅燒蹄膀般的陳香味道。

見我遲疑，我老竇問：“怎么？在大學(xué)里還沒有學(xué)會吸煙？”

我慌忙接過來，手忙腳亂間，狠狠地嗆了一口。

我老竇的笑意從臉上深褐色的皺紋里慢慢地溢出來。

我老竇認(rèn)為上大學(xué)了就是成年人了，成年人不會吸煙那還成什么樣子？

我吸著水煙，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肺活量跟老竇差遠了。他能夠一口氣把一撮煙絲徹底燃盡，肺里吸進去足足一麻袋熟煙，我卻要分成三四口才吸得完。老竇一句話都沒有說，靜靜地等我吸完，就這么慈愛地看著我。

聯(lián)想起送我上火車的那一幕，老竇的舉動是既穩(wěn)重又意味深長。在這個場面里，我不像上大學(xué)，而是肩負(fù)著秘密的使命去上海灘聯(lián)絡(luò)地下黨，發(fā)動工人革命，跟青幫紅幫的大小流氓斡旋，在黑暗的房間里發(fā)送永不消逝的電波。

我很滑稽地想跟老竇握手道珍重，最后還是沒有握成。

我老竇雖然是個眼界超凡的人物，到底也是超凡得有限。他既沒有去過上海，也不曾到過北京首都天安門。對于上海的印象，我老竇和我的知識差不多。上海有黃金榮、杜月笙，軍統(tǒng)特務(wù)狗漢奸。上海有南京路，好外灘，紡織工廠和好八連。上海有中華牙膏永久自行車蝴蝶縫紉機，還有天上的飛機地上的火車海里的巨輪。

上海的大街小巷上人流如織。

我老竇告誡我說，火車上魚蝦蟹鱉很多，偷雞摸狗之輩不少，到處都是壞蛋，遍地皆為惡人。他們的水不能喝，他們的煙不能抽，他們的飯不能吃，他們玩牌賭博，你不能參加，還有那些漂亮的妹子你不能亂看，不能輕易聽信她們的話。否則，你就會被麻翻，就會神志不清，就會乖乖地把自己的行李交給他們。

聽老竇這么描述，我神經(jīng)非常緊張，滿眼望去，覺得這車廂里全都是水滸梁山的英雄好漢。我對面的那個奶孩子女人想必是母夜叉孫二娘，有機會她一定會拿我的人肉包餃子。她旁邊的鬃毛大漢估計是黑旋風(fēng)李逵，他手上的水果刀好像一把鋒利的大斧，削起蘋果來如同秋風(fēng)掃落葉。這老兄要是手握兩把大斧的話，那就是斬人頭顱如切豆腐砍冬瓜。

火車經(jīng)過桂林，到了衡陽，夜色已深，車廂里基本上已經(jīng)被塞成了咸菜壇子。汗味、飯味、酒味、汽水味、餅干味、爛水果味、屎味、尿味、垃圾味，還有其他種種我分辨不出的怪味，在車廂里混合著我們這些咸菜蘿卜干的身體，不斷地發(fā)酵著。我感到自己正在變酸，變甜，變脆，變得越來越可口美味。

在衡陽車站，鼓上蚤時遷從車窗外強行爬進來，跳下小擱物桌，眨眼間就消失在我們的坐椅底下，用一只破麻袋枕著腦袋，呼呼大睡。在此之前，母夜叉孫二娘的孩子已經(jīng)在座位地下尿了幾泡尿拉過一泡屎了。人們還不斷地把瓜皮果屑鼻涕唾沫往地板上扔往地板上吐，鼓上蚤時遷躺的地方骯臟至極。母夜叉孫二娘的老公，想必是被人家劫掉生辰綱的爛捕頭青面獸楊志。青面獸楊志善使一把大刀，舞起來如同風(fēng)車一般，潑水不入，卻被立地太歲阮小二輕松地下毒搞倒，可見有勇無謀?；ê蜕恤斨巧钍莻€酒肉和尚，正在我旁邊的過道里席地而坐，一邊咬著燒雞，一邊喝著燒酒，一邊拿眼睛斜看我的細(xì)脖子。在花和尚魯智深的眼里，我的脖子跟他手里那只燒雞差不多少。碗口粗的松樹花和尚魯智深說拔就連根拔起，把我的腦袋從細(xì)脖子上揪下來當(dāng)然也不費吹灰之力。還有那一口氣干掉張都監(jiān)一家十幾口的流竄殺人犯行者武松，在水里如履平地的浪里白條張順，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他們個個都對我虎視眈眈，故作悠閑。

我明白，我已經(jīng)被梁山泊強盜包圍了。

過道上的各色梁山強盜堵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見馬尾巴辮妹子。她旁邊的帥小伙，想必就是老婆被高俅兒子搶走，一怒之下落草為寇的八十萬禁軍教頭豹子頭林沖了。那么，馬尾巴辮的妹子又是誰呢？

水滸梁山，滿眼都是強人惡漢，喜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他們崇拜英雄，蔑視狗熊，殺人如麻，喝酒如水；動不動就滅人全家，時不時還把婦女兒童劈成兩半。水滸梁山本來就沒有幾個像樣子的女人，又會有哪個巾幗英雄長成馬尾巴辮妹子這個模樣？除了母夜叉孫二娘，母大蟲顧大嫂，一丈青扈三娘，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第四個。一丈青扈三娘武藝高強，貌美如花，跟馬尾巴辮妹子形近神似，假仁假義呼保義宋江給一丈青扈三娘強扭的醬瓜是矮腳虎王英。此公身材矮小、形貌猥瑣、貪財好色，非常對不起讀者。一丈青扈三娘嫁給矮腳虎王英，就好像畫眉鳥掉進屎缸里，越撲騰越憋氣。

周圍有這么多殺人不眨眼的強盜，我覺得自己危如鳥卵，我放在行李架上的皮箱，隨時都有可能不翼而飛。我非常后悔沒有把報到證、銀紙和糧票縫在底褲里。皮箱里除了這些東西，就是幾本破書和幾件爛衫。那些東西丟了不要緊，銀紙——就是人民幣——報到證和糧票不見了，我就失去了身份證明，人一到上海灘，就可能會被黃金榮和杜月笙的手下裝在麻袋里，扔進黃浦江種蓮花。

情況十分危急，情勢一觸即發(fā)。

我已經(jīng)整整一天沒有上廁所了，膀胱里裝滿了尿水。

我不敢離開自己的座位半步。我懷疑，一旦我去上廁所，頭頂上的箱子必將不翼而飛，我的座位，也會被旁邊站著的梁山強盜一舉占領(lǐng)。

我如果離開座位上廁所，下手的必定是鼓上蚤時遷，掩護的是母夜叉孫二娘和青面獸楊志，斷后的是豹子頭林沖和花和尚魯智深。

無影腿嚴(yán)麗麗踹了一腳之后，我的膀胱就變薄了，變小了。我變得很喜歡小便，動不動就為膀胱里的一滴小尿飛快地沖向廁所。沒有廁所，就沖向草叢。膀胱里有了尿意，能夠痛痛快快地掏出小雞雞尿尿，是多么快樂的事。

我的小腹脹鼓鼓的、沉甸甸的、硬邦邦的，晃里晃蕩，哐啷直響。我感到自己的小腹膨脹，就像一個懷胎六月的女人。

母夜叉孫二娘瞟我一眼，表情十分奇怪。她剛剛奶完孩子，小指粗的奶頭上還懸著半滴白花花的奶水，那個小家伙就睡著了。我感到口渴，嘴唇干裂。但是我不能喝水，更不能吃奶。我的膀胱已經(jīng)裝滿了，再裝就會爆炸。對于母夜叉孫二娘來說，我的膀胱爆炸了當(dāng)然不好。有肉酸味、尿騷味的人肉包子一定不好賣。像我這樣的肉人，膀胱爆炸了，下水被尿泡過了發(fā)騷發(fā)澀，母夜叉孫二娘還會不會剁成肉醬做肉餡？我會被當(dāng)成黃牛肉賣呢還是冒充水牛肉？這些都是問題。不是小問題，而是大問題。

人肉包子無小事，水泊梁山有玄機。

我肚子里好像裝了一個恐龍蛋。一個小恐龍正在被孵化，要破殼而出。車廂里空氣混濁悶熱，膀胱疼痛難忍，加上焦慮急躁，導(dǎo)致我汗流浹背，渾身乏力。我感到，我就要生病了，我就要在這種發(fā)酵了的空氣中，變成一條軟塌塌的蟲子了。我的脊梁骨好像已經(jīng)被旁邊的青面獸楊志悄悄抽了出去。我渾身發(fā)酸，無力，以膀胱為中心，不斷地收縮，收縮，再收縮。

火車廂里空氣混濁，難聞，光線陰暗，令人昏昏欲睡。我的臉色想必因為膀胱的不斷長大而變得慘白。

我必須壯士斷腕，甘冒奇險，勇敢地去小便了。我實在是忍不住了，我只要一呼吸，一開口，膀胱里的尿就會從我的喉嚨里冒出來。

我下意識地抬腿，站了起來。

旁邊過道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的很多親愛的旅客同志們，他們就像剛剛宰好的牲口，躺在看不見的血泊中。有些牲口一息尚存，還在抽搐，另外一些，早就魂歸西天，嗚呼哀哉了。這些牲口中間的微小縫隙里，是那些像馬一樣站著睡覺的同志們。在要跨過某個牲口尸體時，我一猶豫，腳尖蹭到一個人的臉上，他像被宰的生豬一樣尖叫起來。他這一尖叫，整個車廂就像是原本平靜的糞池一樣，被一根攪屎棍攪開了。宰好的牲口都在翻滾，好像死尸還魂；站著睡覺的馬人警覺地張開眼睛，到處視巡。稠粥一樣的空氣，也因為這個人的尖叫聲，快速地流動，呼吸起來更加膩臭，令人惡心。

這口飄滿了各種垃圾和糞便的糞池，被攪動了一下，浮在上面的東西又慢慢攏到了一起。我被嚇得渾身哆嗦，小便的念頭飛到九霄云外，尿意也因為驚嚇而飛走了，也許是融化到我的血液里去了。我感到口干舌燥，渾身干裂。沒有水。根本沒有水。除了空氣中飄滿各種水汽之外，所有人的茶缸里都空空蕩蕩。我身體里倒是有一大羊皮口袋的潴水，這潴水就像沙漠深處的地下泉，對我干旱的身體毫無幫助，只會使我更加饑渴難當(dāng)。我悔恨交加，如被宣判死刑的囚犯，在恍惚中，痛苦地回憶著自己犯下的暴行。

我思緒萬千，粘粘乎乎，窘迫困頓?；疖囋诤暇硟?nèi)飛馳，我竟然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一聲哐當(dāng)巨響，把我嚇得跳了起來。

火車進站了。天色熹微，窗外人影幢幢，好像鐵道游擊隊偷襲，有如日本鬼子進村。我不知道這是哪里，東看西瞧，很想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播音員大概也睡著了，根本沒有報站。火車按照慣性來?？浚每鸵部梢詰{著本能進出車廂。只見窗外背著大包小包的人飛快地跑動，張大的嘴巴空洞無聲，絲毫沒有異樣征兆。

青面獸楊志大概是被車廂里有毒的氣體熏昏了頭，下意識地打開窗戶。一陣清新的空氣搶在光線之前飄了進來。接著飄進來的是七八個身手矯健的俠客。車廂里本來已經(jīng)擠得水泄不通，一下子就涌進這么多人，擠得簡直就喘不過氣來。

“關(guān)窗！關(guān)窗！”有人大聲地喊。

青面獸楊志連忙要關(guān)窗，但是已經(jīng)遲了。先上來的一個人顯然也是慣走江湖的高手，他伸出雙手一托，就把往下落的玻璃窗托住。一個婦女已經(jīng)把頭伸了進來。如果這位大俠不托住，有可能被鍘斷脖子，人頭落地。說時遲，那時快，這位大俠一聲斷喝，騰出一只右手，猛然一拽，把那婦女拽進車?yán)铩Ｋ凰勺笫?，車窗?yīng)聲落下。只聽得窗外一聲慘叫，一個人的手被夾在車窗下，發(fā)出骨折的咔嚓聲。

不知道這一路上，火車究竟要?？慷嗌賯€車站，也不知道有多少旅客嗷嗷叫著等待上車?？傊?，類似的場面，我已經(jīng)看見好幾次了，每次都看得心驚肉跳。青面獸楊志的確算不上梁山的頂尖高手，腦子反應(yīng)也有些遲鈍。當(dāng)年押送生辰綱上京城，看到立地太歲阮小二挑著水桶晃來晃去，神色可疑，就應(yīng)該提高警惕了?？墒撬鸵粠捅康笆窒氯匀汇裸露瑹o知無覺，被人家全部麻翻，幾十萬生辰綱不翼而飛。這次隨意打開車窗，也是一個低級錯誤。

這樣一想，本來挺嚴(yán)肅的青面獸楊志，就變成了一個滑稽的角色。

我越想越覺得好笑，越好笑，就越胡思亂想。

第五章

就在這時，我被窗外移動的景色嚇了一跳。

我記得原來窗外的風(fēng)景飛快地后退，現(xiàn)在我看見的卻是嶄新景色沖破晨霧，源源不斷地?fù)涿娑鴣?。樹木、田野、遠山和云彩，層出不窮。

不是我乘錯車，就是這輛火車掉頭往回開了。

我仔細(xì)地辨認(rèn)著窗外的景色，看不出這些景色跟我前一天看見的景色有什么差別。高高的路基下面，有一片面積很大的湖泊，幾個螞蟻人大清早坐在樹葉木盆里采摘蓮蓬。我嚇了一大跳，正要再次辨認(rèn)，這幾個螞蟻人和他們的樹葉盆，就被一排從身后迎風(fēng)劈過來的大樹阻斷，旋即消失了。

我記得我見到過這些螞蟻人，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這樣一想，本來忘掉的尿意，突然就浮泛出來。

我越想越慌。

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出門一場，如果這車開回了我們家鄉(xiāng)，誤了上學(xué)不說，見到了我老竇他們，豈非貽笑大方丟盡臉面？

我失去了觀賞風(fēng)景的美好心情，心神不定。我很想向別人打聽打聽，但是必須小心謹(jǐn)慎，不露破綻。我周圍都是梁山好漢，個個都是打家劫舍，殺人不眨眼的土匪。江湖多風(fēng)波，舟楫易失墜。莫信直中直，需防仁不仁。老竇臨行殷勤囑，忍字頭上一把刀。我覺得不能顯露出自己是第一次出遠門的馬腳，以免成為壞蛋們的獵物。我裝得很冷靜，看著大樹和山巒一連串地消失，看見旁邊的公路上汽車不斷地飛馳，卻越開越往后縮，越縮越小，最后沒有了。

我腦子里不斷地在思考何以會出現(xiàn)如此古怪的事情。

隨著火車的哐當(dāng)作響，隨著車廂的左右搖晃，我膀胱里的尿水也在激烈地蕩漾。雖然我一直沒有喝水，肌體極度干涸，仍有殘留的水分子像草原上的小溪一樣涓涓流向膀胱。哎呀膀胱啊膀胱，你為何如此響亮？我感到我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關(guān)注膀胱的行動中去了。我無時無刻地在想著這只沉甸甸的尿袋，愁腸百結(jié)。膀胱膀胱，叮咚作響，像只氣球，正在成長。隨著膀胱的長大，我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水袋，漂浮在車廂這潭微瀾死水之外。

我雙手輕輕地放在小腹上，像孕婦一樣享受著這種隱隱作痛的憂傷。

我實在忍不住了，幾乎是下意識地問旁邊的花和尚魯智深，“同志，請教您一個問題……”

花和尚魯智深冷冷地看看我。

我底氣不足，吞吞吐吐，“您認(rèn)為這趟火車有沒有什么問題？”

花和尚魯智深，“有什么問題？”

我故作不經(jīng)意，“這車好像在往回開，對吧？”

花和尚魯智深看著我，突然發(fā)出一聲驚人的爆笑，“嘿嘿，小兄弟，你大概是第一次乘這趟車吧？”

百密一疏，身份終于暴露了！我感到非常沮喪。

“是不是往回開了？”我小聲地追問了一句。

“呵呵，小兄弟，這趟火車夜里是要在株洲車站換車頭的……”花和尚魯智深說，“你第一次乘坐，就會誤以為它在往回開?！?/p>

“哦……”我為自己的淺陋而深感慚愧。

“還是往上海開，就是火車調(diào)了車頭而已……”花和尚魯智深說，“小兄弟是去上海上學(xué)？”

丟喇嘛的花和尚魯智深，貌似忠厚，實則奸詐。果然是打家劫舍吃葷喝酒的慣犯強梁，不聲不響之下，竟然已經(jīng)對我的情況摸得了如指掌。

我只好點點頭。

“哪所大學(xué)？”

“華東師范大學(xué)……”我吞吞吐吐。

“哦，師范大學(xué)……”花和尚魯智深顯得有些不屑的樣子，“畢業(yè)以后當(dāng)老師啦……”

花和尚魯智深看不起華東師范大學(xué)，我有些憤憤不平，“師范大學(xué)怎么啦？華東師范大學(xué)可是重點大學(xué)。”

花和尚魯智深說：“……重點大學(xué)。當(dāng)老師嘛，也沒有什么不好……”

我見他對華東師范大學(xué)如此缺乏尊重，自己閉上了嘴巴。

過了一會兒，車廂的前面忽然一陣騷動，倒在地上的牲口全都借尸還魂復(fù)活了，跟原本站著睡覺的馬人一起，擠作一團。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聽見花和尚魯智深說了一句：“餐車來了?！?/p>

餐車畢竟是餐車，果然非常犀利。而且，豈止是餐車而已？這輛餐車簡直就是一輛推土機，不，簡直就是一輛重型坦克，正碾著無數(shù)的尸體，轟隆隆地駛來。坦克大炮往前開，沒死人！駕駛重型坦克的乃是我軍一位女中豪杰，水滸梁山的母大蟲顧大娘。母大蟲顧大娘一邊狠命地推著車，一邊大聲地吆喝：早餐了！早餐了！有稀飯牛奶面條了！要吃得快買了！不買就沒有了??！

重型坦克所到之處，刀削豆腐，利刃破竹，人們抱頭亂竄。

“機會來了！”花和尚魯智深忽然迸出一句話，對我說了一聲，“小兄弟，幫我看一下架子上的行李，我去上趟廁所……”

還沒有等我回答，他就跳下座位，尾隨著餐車而去。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已經(jīng)有一位馬人填補了他離開后留下來的空位。

尾隨餐車去上廁所真是一條絕妙好計。

想到這一點，我感到十分懊惱。

我總是抓不住這種轉(zhuǎn)瞬即逝的機會，也缺乏當(dāng)機立斷的勇氣。瞧瞧人家花和尚魯智深，當(dāng)斷則斷，說走就走，毫不拖泥帶水，根本不瞻前顧后。像我這樣猶猶豫豫，婆婆媽媽，只配忍受膀胱的折磨了。

我沒有弄清楚花和尚魯智深的行李是哪一個。行李架上，到處都是行李，一個摞著一個。我的行李箱已經(jīng)被壓在了最下面。我死死地盯著行李架，在搖晃的車廂中，看見那些層層疊疊的大包小包，摞在行李架上搖搖欲墜。有一只行李箱突然從架上蹦下來，我正驚訝得開口要驚叫，卻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蜷縮得猶如肉團的旅客。在那么窄小的行李架上如入無人之境，令我想起電影《少林寺》里睡在一根繩子上武僧。一個人要跋涉千里，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不是身懷絕技，真是寸步難行。

過了很久，眼看就快到中午了，花和尚魯智深還沒有回來。我有些擔(dān)心，感到惴惴不安：如果他的行李藏著危險品怎么辦？如果他成心加害于我怎么辦？

正在胡思亂想間，花和尚魯智深從人群身后擠出一張油乎乎的臉來，“娘個擦逼，差點上不了車！”

火車運行了這么久，我的身體很不舒服，腦袋發(fā)漲，膀胱好像一枚隨時都會爆炸的炮彈。我懶得答理花和尚魯智深，他終于回來了，行李也完好無損，我總算是沒有把他的東西看丟，這就好。我對他點點頭。

花和尚魯智深遞給我一罐健力寶，“小兄弟，吃點屎……”

吃點屎？我疑惑地看著花和尚魯智深貌似敦厚實則深不可測的笑臉，想起父親的告誡，心想花和尚魯智深一定是想用健力寶里的麻藥把我放倒，然后劫走我的行李。這一招被我機智地識破了。雖然我非常想喝水，但是我不能喝他的屎。這里面一定有險惡的陰謀。

我搖搖頭。

“小兄弟，吃吧吃吧，不要客氣的……”花和尚魯智深說。

我還是搖搖頭。

花和尚魯智深眉頭皺了起來，“小兄弟，你臉色老難看的啊，是不是不舒服？暈車？肚皮痛？”

說完，他伸手就要摸我的額頭。

我輕輕閃開。

花和尚魯智深自己嘿嘿了一下，就沒有再讓我喝健力寶了。他啪的一聲，打開拉環(huán)，往自己的嘴巴里倒了一大口。我下意識地舔舔嘴巴，感到嘴巴甜絲絲的，有些辣辣地痛。

其實我沒有什么問題。就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喝了五大缸水，卻沒有拉過一次尿而已。除了出汗揮發(fā)掉的水分之外，所有的體內(nèi)廢水都源源不斷地流向身體的洼地——膀胱。

疼痛太久，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正在被像氣體一樣的尿水越吹越大，越來越有要飄浮起來的樣子。我希望那輛像坦克車一樣的餐車能夠再度出現(xiàn)，以便尾隨其后，深入到被人群重重包圍的廁所中去。

我把行李架上的箱子忘記了。我首先要解決的是尿尿這樣一個極其迫切的問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不能因為一泡尿而犧牲在去學(xué)校報到的路途上。我必需著手解決這個問題。我現(xiàn)在才開始認(rèn)真考慮，已經(jīng)有些為時已晚了。

我下意識地跟花和尚魯智深說：“同志，麻煩你也幫我看一下行李……”

我不得不下這個賭注。在水滸梁山的一干英雄好漢當(dāng)中，不乏偷雞摸狗之輩，但是吃肉喝酒的花和尚魯智深看起來要稍稍可靠一些。

花和尚魯智深嘿嘿地笑了兩聲，粗聲大氣地說：“放心吧小兄弟！沒事情，沒事情，有我在，你放心去好了！”

我被他這么大的聲音嚇了一跳：這不是暴露目標(biāo)了么？他不像是在對我承諾，而是像在給座位底下的鼓上蚤時遷發(fā)暗號。

事已至此，我也沒有退路了。

第六章

我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前往廁所的漫漫征程。

我繞過一個個身體，一條條大腿，歷盡艱辛，長途跋涉，到達最近的廁所時，卻發(fā)現(xiàn)這個廁所被乘務(wù)員反鎖了。我站在廁所門前，悲憤莫名。丟喇嘛！要是我膀胱爆炸犧牲在列車上，乘務(wù)員必須負(fù)最大的責(zé)任。

我背水一戰(zhàn)，必須堅決地、義無反顧地、無怨無悔地……把這個廁所上掉。

我鼓起余勇，繼續(xù)向前擠。

有個端開水的男人在我前面高舉著一個印有紅色“為人民服務(wù)”字樣的老式搪瓷茶缸，大聲地叫著“開水開水”，把擋道者嚇退，篳路藍縷，開辟出一條康莊大道。我尾隨其后，不勞而獲，到達了第二個廁所。這個廁所的門開著，我心里一陣激動，差點就把小便尿在褲襠上。

我下意識地就伸手朝襠里掏東西，卻發(fā)現(xiàn)廁所給七八個男女占領(lǐng)了。

他們把廁所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行李包袋層層疊疊，橫七豎八東歪西斜地打著瞌睡。見我探頭，有人還睡眼朦朧地回瞟了一眼。被他這一瞟，我的心簡直都要涼了。從相貌上看，這些英雄好漢個個都紅光滿面，身強力壯，是喝酒吃肉之輩，殺人放火的祖宗。我一個人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把剛剛摸到東西的手一下子舉起來，搭在脖子上。

我絕望了。

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我變成了一個半透明的水袋，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濃重的尿腥味。這個時候，拿一根縫衣針對我的身體輕輕地一戳，盛大的尿水就會噴涌而出。

我死死地憋住，不讓它們從我的尿道里出來。

我是一名新科大學(xué)生，未來的知識分子，必須道貌岸然，以一種很高的精神境界來要求自己。我軟塌塌地倚在廁所門邊，弓著身體掩蓋硬邦邦的陰莖，像一個行將就義的革命英雄。英雄也是凡胎肉體，吃五谷雜糧的都要拉屎撒尿。此時此刻，我想起了長征路上的革命先烈。我從小看了很多激動人心的革命電影，腦子里充滿了機槍掃射聲，手榴彈爆炸聲，戰(zhàn)斗英雄的高亢吆喝聲，乃至在西部青藏高原上響起的美妙民族歌舞聲，卻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們上廁所的場面，沒有聽到過小便濺在泥土上的聲音。

我們在從家里去往上小學(xué)的路上，總愛掏出自己的小雞雞，邊走邊尿，邊尿邊笑，邊笑邊大叫，邊大叫邊打鬧。清澈的尿水飛濺到細(xì)碎如面粉的沙地上，好像火舞銀蛇，有如長江黃河。我們吃的是五谷雜糧，喝的是泉流井水，小便里常常帶著一股馨香。路旁那些被我們隨意灑淋過的樹木花草，都茁壯成長。我們鉆進甘蔗林里屙屎，如香蕉，像蛋糕，對于螞蟻、螻蛄和屎殼郎來說，味道無疑十分美妙。

北方的青紗帳，難道就沒有英雄的兒童團們營養(yǎng)豐富的屎尿在滋潤？南方的甘蔗林，常常出沒著我們這些放學(xué)之后無拘無束到處流竄的好漢。

我多么懷念在龍平小學(xué)念書時那些可以隨地大小便的美好日子。

從一年級到三年級，我的教室都設(shè)在為了提防幾千公里之外的唐山地震而搭建的防震棚里。在教室里，我們聽著急風(fēng)暴雨，看著頂篷上流下來的水如絲，嘴巴里唱著革命歌曲，課文里學(xué)著鏗鏘的詞句。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我們在座位下光腳玩著水和泥。下課之后，有些同學(xué)上山為寇，部分同桌下河遨游。

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世界上的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走的人急了，于是就有了路。

前面這個廁所果然是好的，但是排隊等著上廁所的人多得讓我灰心。

我擠到門邊，敲了敲門，旁邊立即有人說：“里面有人，不用敲！”

我說：“我很急，能不能讓我先上？”

“拔堆！拔堆！”一個瘦長瘦長、好像一根筷子似的男人說，“你急，這里拔堆的人誰不急？”這個筷子人嘴里說的是上海話“排隊排隊”，那時我還聽不明白。

“我一天沒有上廁所了……”我多少有些討好地、卑躬屈膝地說。

“我還拉肚子呢！拔堆！”筷子人沒好氣地哼哼說。

見他毫無通融的余地，我只好捂著肚子，倚靠著車廂壁上，閉上了眼睛，控制住呼吸，耐心地排在他后面?？曜尤瞬弊由洗盍艘粭l毛巾，一邊半閉著眼睛，一邊吸著香煙，一邊哼著鄧麗君的淫詞濫曲。既然是拉肚子，他的標(biāo)準(zhǔn)姿勢應(yīng)該雙手捂著腹部，腰彎得像一只煮熟了的大蝦，額頭冒汗，牙痛一樣齜牙咧嘴?？墒俏野l(fā)現(xiàn)他卻十分悠閑。這樣的定力，我除了佩服還是只有崇拜。我自己則不爭氣，肚子脹痛，貼著車壁，額頭出虛汗，兩眼冒金星。

……終于等到筷子人進廁所了。

前面的六個人都很快就完成了，我現(xiàn)在由最后的一個變成了第一位。

曙光就在前頭，我心情漸漸好轉(zhuǎn)，甚至出現(xiàn)了幻覺，感到小腹里的膀胱不像剛才那么脹痛了。我苦中作樂，已經(jīng)在精神上享受著上廁所的樂趣了。膀胱積累的這泡巨大的小便，肯定夠我撒上十幾分鐘了。如果還是在河唇初級中的那個男廁所里，我也許能把小便高高地噴到墻壁上，一舉打破撒尿高度紀(jì)錄。這個紀(jì)錄，一直由我的死黨同桌手扶拖拉機王曉波保持。

手扶拖拉機王曉波沒有被無影腿嚴(yán)麗麗踹過小腹，膀胱一直完好無損，所以他能夠連續(xù)憋上一整天不撒尿，然后跟別人散尿比賽，看誰撒得高。賭注是一塊糖，有時還有鉛筆、橡皮之類的小玩意。手扶拖拉機王曉波轉(zhuǎn)身就把自己撒尿比賽得來的勝利品送給了無影腿嚴(yán)麗麗。

人人都喜歡小恩小惠，無影腿嚴(yán)麗麗雖然是一朵香噴噴的鮮花，也照樣高高興興地笑納。

到了高一，我們這些垃圾還是分在同一個班級，無影腿嚴(yán)麗麗照樣還是坐在我和手扶拖拉機王曉波的面前。這樣的事情如果不是命中注定，也必有前世因緣。

有一次，手扶拖拉機王曉波跟我暗中打賭，說他敢用鉛筆盒夾無影腿嚴(yán)麗麗的馬尾巴辮子。

聯(lián)想到我膀胱受到的致命打擊，我立即嗤之以鼻。

手扶拖拉機王曉波在上課時拽過我的鉛筆盒，夾住了無影腿嚴(yán)麗麗的馬尾巴辮子發(fā)梢。無影腿嚴(yán)麗麗辮子一甩，我心立即一沉，雙手哆嗦，雙腿發(fā)抖。沒想到，無影腿嚴(yán)麗麗不僅沒有對同樣用鉛筆盒夾她馬尾巴辮子的手扶拖拉機王曉波痛下殺手，反而回過頭來笑了笑。這一笑，她的頭發(fā)帶動我的鉛筆盒，嘩啦一下摔在了地上，里面的文具散了一地。

無影腿嚴(yán)麗麗這一笑讓我嚇得魂飛魄散，我瞬間就從桌子底下土遁，消失在教室的門口外面，并且一直跑出了學(xué)校大門，溜到好幾里地以外的鶴地水庫邊，通過游泳的方式來壓制自己的恐懼感。我不斷地在水里小便，不斷地潛泳，不斷地胡思亂想，害怕得差點要大哭一場。

我實在是太害怕無影腿嚴(yán)麗麗了。她要是再給我來上一腳，我非屁滾尿流不可。

此后好幾天，我都有意地把自己縮得小小的，盡量不引起無影腿嚴(yán)麗麗的注意。我希望自己是土行孫，能夠在碰上無影腿嚴(yán)麗麗的緊要關(guān)頭，一頭扎到土里逃走。

有一天晚上正在上自修，我心事重重，患得患失。無影腿嚴(yán)麗麗忽然轉(zhuǎn)過頭來，說：“鐘理和……”

我腦袋一嗡，拔腿就跑，狂奔著沖出教室大門，望著學(xué)校大門狼狽逃竄。無影腿嚴(yán)麗麗終于要對我下毒手了！三十六計走為上！我惹不起，躲得起。別看無影腿嚴(yán)麗麗飛毛腿厲害，賽跑她就要對我甘拜下風(fēng)了。

我繞著校門口的一株巨大的龍舌蘭轉(zhuǎn)圈圈，不敢回教室，但是依靠著精神勝利法，越想越感到自己這么快就躲過了無影腿嚴(yán)麗麗的毒腳，真是很不得了的犀利。

我對著龍舌蘭得意洋洋地問：“犀利嗎？犀利！犀利嗎？犀利！”

這株龍舌蘭長在我們學(xué)校門口旁邊的一個巨大的煤渣山上，旁邊陰森森的，夜色中好像有鬼，即便沒有鬼，也必定有狐貍精。我本來就膽小，越想越害怕，只好繼續(xù)念念有詞。

“犀利嗎？”

“犀利！”一個聲音忽然在我旁邊輕輕響起。

我嚇得兩腿一軟，一屁股坐了下去。

無影腿嚴(yán)麗麗忽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我面前明明沒有人的，只有這株長得像大樹一樣的龍舌蘭。

無影腿嚴(yán)麗麗有如鬼魅般顯現(xiàn)，嚇得我尖叫了起來。

“鐘理和，是我！”

我還是尖叫，并且邊尖叫邊逃。

無影腿嚴(yán)麗麗在我身后氣急敗壞地說：“膽小鬼！”

有一天，我終于忍不住了。

我想我不能再在這種恐懼的心理中度過日后的每一天。

下課時，我鼓起天大的勇氣把無影腿嚴(yán)麗麗堵在操場上，主動地對她說：“上次真的不是我夾你頭發(fā)的，我可以對天發(fā)誓！我不能告訴你是誰干的，我不能出賣朋友。當(dāng)然，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你可以踢我一腳解解氣?！?/p>

說完，我挺胸收腹，閉上眼睛。

無影腿嚴(yán)麗麗柔聲地說：“誰要踢你了？”

我腦子嗡地一響：壞了！不踢我，難道還有更損的招數(shù)？

無影腿嚴(yán)麗麗又輕輕地說：“鐘理和，你真是一個膽小鬼……”

我看著無影腿嚴(yán)麗麗。

無影腿嚴(yán)麗麗輕輕一笑，轉(zhuǎn)過頭去。

無影腿嚴(yán)麗麗說：“我們回教室吧……”

我看著無影腿嚴(yán)麗麗，被她這種反常的行為弄得目瞪口呆。

無影腿嚴(yán)麗麗沒有踢我，這讓我感到非常失落。

我覺得，無論如何她總應(yīng)該踢我一腳才對。

本質(zhì)上，我非常樂意被無影腿嚴(yán)麗麗踢上一腳。

我腦子里總是在想著這樣的事情，也做好了挨踢的充分準(zhǔn)備?？墒?，無影腿嚴(yán)麗麗一下子不踢我了，我反而感到哪里不對勁，想到疑惑處，立即就要小便失禁。那個時候，我顯然是一個非常喜歡受虐待的小男生。受虐待也是一種習(xí)慣。當(dāng)一個人習(xí)慣于被虐待后，人家突然不虐待了，我竟然茫然若失。

我的大學(xué)老師口若懸河蔣小為說：“清朝初年，老百姓因為拒絕編辮子而掉腦袋；民國初年，老百姓因為拒絕剪掉辮子而遭迫害。”

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說，我們都是有辮子的人。以前辮子在我們的腦袋后面，現(xiàn)在辮子在我們的心中。

我那時根本不懂，初中的無影腿嚴(yán)麗麗和高中的無影腿嚴(yán)麗麗，在性格上已經(jīng)有著巨大的差別。無影腿嚴(yán)麗麗身體發(fā)育了，性情溫和了，情感細(xì)膩了，說話細(xì)聲細(xì)氣了。

我不明白這種變化怎么會出現(xiàn)在無影腿嚴(yán)麗麗的身上，對無影腿嚴(yán)麗麗的確良襯衫里面襯托出來的胸罩帶子卻看得一清二楚，清楚得心里噗噗直跳，然后忍不住地直想小便。

我發(fā)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人們只是關(guān)心吃喝的問題，而對拉撒的事情卻有意地隱瞞。這樣不好，是偏見，是虛偽，是言不由衷，是陽奉陰違，不是陰謀是陽謀。拉屎撒尿是我們?nèi)祟愐约八袆游锏纳卸嗝粗匾氖虑榘?，可是古往今來的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里，有多少藝術(shù)家想到過要表現(xiàn)一下拉屎撒尿呢？

我設(shè)想這樣的一幅油畫，題目為：撒尿的人。在一望無際的金色田野邊上，一個裸體的健美男子，掏出自己的大巴巴，高高昂起，宛如一尊正要發(fā)射炮彈的大炮。在他的面前，一線弧線美妙的小便如同彩虹一樣光輝燦爛，落進了金色的麥田。清風(fēng)徐來，微波不興，蚊子和螞蚱都很溫馴，燕子和天鵝自由翱翔，生物與息相吹也，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發(fā)昏的美好氣息。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我的無盡遐思。

從遐想中回到現(xiàn)實，我才發(fā)現(xiàn)那個筷子人已經(jīng)進去將近半個小時了。我后面的人都等急了，踢起了廁所門。

這個筷子人真是太拖沓了，就算是拉肚子，也用不著這么長的時間啊。我湊興也在門上敲了敲，表示對自己身后這個人的聲援。就在這時，門突然開了。我本來想敲三下，只來得及敲兩下，筷子人就開門出來了。他沖著我揮揮手、氣勢洶洶地嚷嚷說：“敲啥敲啥，小赤佬！”說完，他伸手推了我一把，使我打了一個趔趄。就是這個趔趄，讓我喪失了在第一時間搶入廁所的機會，我身后的那個人占了先手。廁所的門在我的腦門上轟隆地撞了一下，嚴(yán)嚴(yán)實實地關(guān)上了。

我心里對自己一陣生氣，繼而升起一種悲痛欲絕的感覺。

筷子人在廁所里洗了一個澡，頭發(fā)濕漉漉的，身上散發(fā)著肥皂的香氣。他的嘴巴上叼著一根香煙，就像叼著骨頭的哈巴狗，神氣活現(xiàn)地推開人群走了。

一個乘務(wù)員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他兇巴巴地用拳頭敲了敲廁所的門，“出來！出來！快出來！到站了！”

那個占了我位置的人應(yīng)聲浮現(xiàn)，身體仍然弓著，屁眼里也許還夾著半截屎。在乘務(wù)員面前，他臉上堆著糞便一樣的媚笑。乘務(wù)員不由分說地鎖上了廁所門。我還來不及做出任何的反應(yīng)，乘務(wù)員就消失了。

我被這樣一件突發(fā)的事件給徹底打懵了。

我呆呆地站在廁所門口，望著廁所門上那個小小的“有人”紅色標(biāo)志，像癩蛤蟆一樣大張著嘴巴。這是一個多么明目張膽的欺騙，廁所明明是空的，卻顯示出“有人”。隔著這么一層薄薄的夾板廁所門，我小雞雞里洶涌澎湃的尿水，一下子就被堵塞住了。因為尿意太盛，我硬邦邦地挺著。為了掩蓋這根高昂的小炮，我不得不彎下腰來。

我身后排隊的人一哄而散。

我難過，我絕望，我的魂魄都似乎丟在了這個廁所里。

我神思恍惚，不知怎么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的靈魂和我的肉體分成了兩個部分，得不斷地調(diào)整，才讓它們湊合到一起。他們相互不愛搭理，時常是好不容易湊合在一起，很快就又分開了。我的靈魂跟我說，不能夠隨便敗壞一個大學(xué)生的形象，一定要堅持住。堅持，就是勝利！我的肉體則說，小便吧，痛痛快快地隨地大小便吧。不在小便中生存，就在小便中死亡！

入夜，整個車廂一片沉寂。人們坐的坐，站的站，打瞌睡的打瞌睡，發(fā)呆的發(fā)呆，各種樣子都有，簡直千奇百怪。只有我很清醒，清醒得連一只蚊子飛過也能夠聽得清清楚楚。列車飛馳，車廂里竟然會有蚊子，真是咄咄怪事。

我思緒萬千，胡思亂想，越想腦子越精神。我雖然將近四十個小時沒有睡覺了，渾身疲憊不堪，神志卻十分清醒，從來沒有過的清醒。小腹里脹到極限的膀胱使我無法彎腰，也不敢動彈。

在一個人人都昏昏沉沉地進入夢鄉(xiāng)，至少都是在夢鄉(xiāng)邊緣打滾的車廂里，由于特別的清醒，我就發(fā)現(xiàn)這個燈光昏暗的車廂里景象極其奇特。

在這些黯淡的燈光下，所有乘客都仿佛戴著面具一樣毫無生氣，仿佛是被一個看不見的趕尸人驅(qū)趕的僵尸，浮現(xiàn)著極其呆滯和刻板的表情。只有列車高速行駛時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才稍稍打破這種氣氛的詭秘。

我惶惑地看著，覺得自己就好像某部西方電影里的傷兵，正跟其他人一起被專列從前線運回后方。車廂里的傷兵什么情況都有：有人傷了腦袋，有人傷了胳膊，有人傷了大腿，有人傷了胸脯，有人傷了嘴巴，還有人傷了睪丸。當(dāng)然，最奇特的傷員是我。我是傷了膀胱，病癥是膀胱爆炸……

午夜，我終于頂不住疲勞和困頓，睡著了。

即使是在夢中，我仍然是在為解決自己的膀胱問題而到處奔走。

在夢里，我遇到了一個經(jīng)典的困境：無論想到哪里小便，我都會發(fā)現(xiàn)有人站在自己的前面，而且大多數(shù)都是漂亮的妹子。有一次，我終于成功地找到了一個黑暗的墻角，迫不及待地挖出一直硬邦邦的陽物，感到有一股熱流迅速穿透我的身體，以光的速度向外面射去……

就在這時，無影腿嚴(yán)麗麗就站在我的面前，微笑地看著我的東西，輕輕地說：“你是個膽小鬼，鐘理和……”

我徹底崩潰了。

第七章

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攜帶著滿腔熱尿，在一九八七年九月十四日凌晨，如夢如幻地來到了上海。

火車的終點是上海老北站。

歷史上此地大大有名：宋教仁在這里遭到刺殺，國共合作徹底破裂，革命志士遭到國民黨反動派殘酷的鎮(zhèn)壓，中國革命轉(zhuǎn)入低潮。整個上海哀鴻一片，寒風(fēng)襲人，街頭良民稀少，地痞流氓亂跑，紅頭阿三買辦走狗，他們得意洋洋，晃尾搖頭……我為應(yīng)付高考而背誦得滾瓜爛熟的中國革命史，讓我覺得舊社會上海灘一片黑暗。凌晨四點半鐘的老北站，有一種舊社會般的夜色，晃動的人影，行蹤可疑。那是一個多么風(fēng)起云涌的時代?。喝f家燈火，十字街頭，大浪淘沙，一江春水向東流。紅頭阿三老克臘，擦那作死娘希匹！那么多聲名顯赫的人物此起彼伏，各領(lǐng)風(fēng)騷三五年。他們?nèi)绻懦砷L隊，那是望不到頭也看不見尾，就像大鍋里的湯團一樣，上下翻滾。

幾十年過去了，老北站還是那個老北站。物是人非，數(shù)風(fēng)流人物，全都不在。只有一個還沒有正式報到的大學(xué)新生，一個未來的知識分子，艱難地拎著自己的行李箱，馱著肚子里的一泡巨尿，膽戰(zhàn)心驚地從車上下來，探出一只麻木的左腳，既而是另外一只似乎毫不相關(guān)的右腳，小心翼翼地站在月臺上。

這個年輕人神色凝重，謹(jǐn)慎地四周張望，敏銳地左右觀察。

他并非來自延安的隱秘戰(zhàn)士，也不是要跟上海地下黨的同志們接頭，而是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痛快地撒尿。

由此可見，在上大學(xué)的第一天凌晨起，我就注定當(dāng)不了什么大人物。

我腹部劇痛，隨著人流曲曲彎彎地向出口走去，一只手拉著箱子，另一只手輕輕地擱在小腹上，好像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我如果突然昏倒，別人把我送上救護車，可能直接拉到婦嬰保健醫(yī)院做剖宮產(chǎn)。醫(yī)生們看到的，當(dāng)然不會是一個蜷曲的嬰兒，而是一個龐大的尿脬。

恍惚中，我覺得國民黨特務(wù)戴著鴨舌帽，穿著呢子衣，陰森著眼睛，暗握著手槍，兇狠地盯著我的膀胱。在他們的眼里，所有旅客都形色可疑。我可能是延安指派的神秘來客，要跟上海地下黨接頭，來點永不消失的電波，準(zhǔn)備發(fā)動全市工人大罷工，還可能要舉行尿脬起義。我鼓鼓囊囊的小腹下面，一定藏著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指示，外加一把小巧精致的勃朗寧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