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燕
《邊城》起源于夢和回憶,是烏托邦式的憧憬和追憶。“《邊城》整個調子頗類牧歌”①,“是一部idyllic杰作”②。但在這憧憬和追憶里,卻沉淀著往昔地獄般生活的陰影和對現實的清醒體察,在恬淡優(yōu)雅的表層,牧歌意象背后,潛藏著深刻的沉重與哀痛。《邊城》是沈從文生命和生活理想形式的表達,供奉著“人性”的“希臘小廟”,描述著“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③;而故事內容的悲劇性質和作家敘事行為的猶豫、遲疑,則蘊含著作家思想與情感的矛盾性和復雜性?!哆叧恰酚纱吮苊饬似渌麨跬邪钭髌返募兇饣蛦我换?,具有豐厚的審美意蘊。
《邊城》是一部烏托邦作品,卻內蘊著深刻的悲劇性。文章既洋溢著烏托邦憧憬的快樂和美好,也流淌著揮之不去的憂傷和絕望。作家在“名譽或認可,友誼和愛情”都已經得到時,在烏托邦的想象里愉快地展開敘述。但隨著文字的推延和故事內在悲劇性的全面鋪展,作家逐步復活了全部的生命體驗和情感記憶,敘事行為不斷發(fā)生變化。寫作過程中又因母親生病重返湘西,苦難衰敗的現實喚起了作家深層次的悲涼,敘述結構層層逆轉,悲劇最終形成。
故事伊始,呈現在讀者眼前的是歡樂祥和的邊城風光。作家采用傳統(tǒng)的全知敘述視角,舒緩迂回地展開敘述,或停頓介紹風俗民事,或蕩開一筆插入過去的事情,故事時間幾乎停頓,而文本時間一再延宕。邊城山澗水畔綠簧密林的陰護下,茶峒人搖曳多姿,無拘無束地生活著,它是遠古桃源的延續(xù):桃花流水人家處,鼓聲蓬蓬過端陽,吊腳樓妓女也渾厚淳樸,水上船里水手勇敢而多情,熱鬧公平的集市交易等等。翠翠、天保、儺送在風日里自然健康地成長。黃昏,河面起了一層薄霧,翠翠與二老在端午節(jié)的夜晚相遇,潭水里白鴨緩緩游動……作家把積極的敘述欲望,把“我要說”的活潑急切稍稍壓抑,用詩人的心情優(yōu)雅地敘述著。在牧歌的氛圍里,講述了當地一個靈秀女子與一個軍人美麗的戀愛和雙雙殉情自殺的結局,巧妙地嵌入了翠翠不幸的身世。行文若有若無地染上了憂郁,文章的基調漸漸顯露。
兩年后,翠翠到了嫁人的年齡。文章全知的敘述視角模式有所轉變,作者在翠翠的身上逐漸滲入往日傷痛的心靈體驗,讀者和作者、故事人物的距離逐漸拉近。翠翠的故事越來越牽動著讀者:翠翠未出生,就失去了父親,還沒來得及學會睜眼看人,母親又喝了生水自殺。翠翠只能與年老的祖父相依為命??粗录弈?,看著偎依在母親身邊嬌弱的財主女兒,翠翠只有孤獨地、沉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哼起柔和而凄清的迎神歌。祖父看著孫女的乖巧美麗,卻無端地擔憂翠翠會像她死去的母親。而首先進入祖父眼里的求婚者大老那點世俗的計較,使祖父為孫女歸宿的合適人選發(fā)著一份憂愁……故事基本不再游離主題,轉入勻速敘述狀態(tài)。但作家此時仍然保持著敘述的意愿:爺爺美好而有趣的性情、翠翠對祖父的撒嬌、翠翠和二老的接觸與無言的交流,少女心思悄悄萌動……
事情出現不如人意的岐錯,作家的敘述口吻明顯地憂愁起來:大老求親不順,兄弟出現嫌隙、母親的悲劇被一再重述、翠翠莫名地恐懼爺爺會死去,莫名地傷心哭著、祖父釀了一汪眼淚……作家的敘述態(tài)度明顯遲疑,但畢竟還有愿意敘述的事:大老二老對于翠翠純真的愛,情竇初開的少女對愛情的縝密心思……這時,故事已經基本轉入移步換人的敘述方式,第三人稱實際上是“我”的代碼。爺爺、翠翠、大老和二老各自都有著苦惱和困惑,卻不能互相溝通。這種限制的敘述方式把讀者牽引入故事中,敘述者的聲音弱化直至隱藏,讀者和作者的距離進一步拉近,共同感受著翠翠的傷心委屈和那一份追求美的夢。
大老死去,悲劇完全呈現。作家的敘述節(jié)奏明顯加快,前面十五節(jié)多方鋪陳,而從大老出事至全文終結,卻只有六節(jié)。作家是“不忍說而強說”,文本時間大幅度壓縮,故事基本只限于情節(jié)介紹;蒼老的祖父心力交瘁地奔走著,二老出走,順順拒婚……事情越來越陷入僵局,處處彌漫著憂傷與挫折。唯一的勉強安慰就是翠翠的懂事能干、兩山竹篁里鳥雀的歌聲浮著翠翠午睡時對愛情甜美的夢……但作家的微笑里卻分明含著眼淚。最后,爺爺在暴風雨的夜晚拋下了翠翠,河水橫漲渡船流失,白塔坍塌了……故事在喪葬的悲哀和暴虐的毀滅中進行。敘述者完全隱藏甚至消匿,作者直接進入人物,盡情傾吐著無限的壓抑和苦痛,舔吮著往昔的傷口。沈從文十四歲就進入軍營,親眼閱歷殺人無數,屢屢與死神擦肩;此后來至北京,受盡侮辱和嘲弄,精神的傷殘和肉體的折磨已經達到忍耐極限。往事不堪回首,近于初入地獄的沉重和辛酸留下了嚴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這記憶,伴著此后每一個春天,咬著我的心,我的春天也永遠成為十分凄涼的了?!雹馨胍构啄厩?,別人已經講起了笑話,只有翠翠(作家)凄涼地、哀痛地嗚咽著,一遍又一遍地哭著。翠翠唯一的親人也失去了,傷心而孤獨的翠翠(作家)為美和美的易于流逝而感嘆著:半夜里一顆又一顆大流星劃空而下……
順順做出讓步,但在明知二老愿意娶翠翠的情況下,卻以二老不在場為由不去馬上確認翠翠的身份。楊馬兵的陪伴,緩釋了悲劇的沉重,但悲劇的趨勢完全不可逆轉。二老心中存留著大老的死,順順不能完全釋然,翠翠又怎能放得下自尊和驕傲,況且還有爺爺的死!縱然時間可以沖刷大老和祖父的死所帶來的創(chuàng)痛,時間又怎能抹平歲月的滄桑變換?即使二老回來,他們還會有純真的愛情嗎?十二個點的省略號,顯出了作家無法言說的悲痛和矛盾。文本時間為零,作家完全被傷痛、絕望擊倒,放棄了故事的敘述。文章末尾,“也許……也許……”表面上看作家還懷著希望,實際是恐懼徹底的絕望毀滅自我。
《邊城》是這樣一部沉痛的悲劇,但它并未帶來摧人欲折的哀慟。人們?yōu)楸瘎〉牟豢杀苊舛鴩@息,同時也為這淳善、率真的人性而感動,淚水中含著微笑;那跌宕多變的敘述,使幕啟時的歡悅里摻雜著絲絲縷縷的憂傷,當大悲痛降臨時,順順、楊馬兵和過渡的人所顯示出的人性美,又使我們從哀哀不絕的哭聲里聽到了希望。
《邊城》的情節(jié)可以簡化成幾句話:爺爺希望幫助孫女找到理想的歸宿,卻只能含著未了的心愿無奈地死去;翠翠追求幸福優(yōu)美的愛情,最終卻只能獨自一人在河兩岸之間擺渡;天保追求翠翠不得,溺水而死;儺送懷著詩一樣的生活和愛情憧憬,最終卻選擇了放棄和遠離。幾個主要的主語所生發(fā)的動作對象,都發(fā)生了逆向變化,其共同的狀語都是背棄主語心愿的轉折詞。故事的開首是翠翠和祖父在河邊擺渡,故事的結尾仍然是擺渡的場景。故事人物合理的、有價值的動態(tài)變化被壓制扼殺,最后只能復歸于悲劇性的、靜態(tài)的循環(huán)。沉重的悲劇發(fā)生在烏托邦的世界里,大不幸降臨在擁有美好人性的人身上,這不能不引人深思。
船總順順早年參加過辛亥起事,后因看透人生的禍福變幻,回到茶峒扎下心安穩(wěn)過日子。他不看重財富,灑脫慷慨常救人之急,處事公正無私,是眾人理想的管理者。卻在小兒子儺送的婚事上,顯出了世故和私心:看中有碾坊陪嫁的財主女兒,另外也因為大兒子的死,不理智地、狹隘地遷怒于翠翠,阻撓儺送的自由選擇,使翠翠的悲劇最終形成。翠翠爺爺的死,觸動他的理智帶來良心上的內疚,其態(tài)度雖然松動但仍有所保留。天保對翠翠的愛有世俗的計較,卻也是真誠的,但這份真誠因為沒有與豁達無私相結合,而種下了所有的悲劇:他的出走與被水淹死,是樹立在儺送心頭的陰影,是永遠無法解開的死結。儺送這個秀拔超群、擅長唱歌且心靈美好,愛慕翠翠而不圖碾坊,甚至愿意替兄長唱歌來與自己競爭心上人,卻因為兄長的死而糊涂狹隘地遷怒到無辜善良,且勢弱無靠的祖孫兩個,犧牲了自己的愛情,也犧牲了翠翠的幸福和爺爺的性命。翠翠是和著風日長大的自然的女兒,是作家心中 “神性”的人物,天真美麗,對愛情做著少女的憧憬,但她的始終不吐口未嘗不是造成大老愈陷愈深的原因,無意中也加重了順順父子對爺爺的誤會和惱怒。但如果少女的羞澀和矜持要受到譴責的話,還有什么不應該譴責呢?翠翠爺爺是《〈邊城〉題記》中所述“性情有些方面極其美麗,有些方面又極其瑣碎”的一個老人,是老一輩茶峒人的典型:乘船渡河恪盡職守,備下茶水、煙草、藥品等與人方便,命運對他卻極不公平,在女兒產下幼雛自殺后,含辛茹苦地把孫女拉扯大,竭力為孫女的歸宿謀劃,最終卻在失望和遭人怨恨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