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福東
在人們快把他遺忘時,他別無選擇地選擇了死亡。2009年1月22日,85歲的梁羽生在澳洲悉尼仙逝。他中風后寄居的一家華人養(yǎng)老院內,床頭放著一本幾乎翻爛的《唐詩選注》,還有《圣經》。晚年成為西方舶來基督教信徒的梁羽生,恰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最熱衷的愛好者。
而想起梁羽生,在腦海中首先映現(xiàn)的,仍是從塵封閱讀體驗中躍出的他筆下的武俠江湖。那35部小說負載了他一生的名聲并幾乎掩蓋了那個曾經閑散的左傾文人的其他林林總總。
他是所謂“新派武俠小說”開風氣之先者,不過這種“章回小說的脫胎換骨”(梁羽生語),在現(xiàn)在看已是舊派頭十足了。刀光劍影中,亦隱隱約約藏匿著這個歷史學票友用唯物史觀詮釋封建社會的用心。
“左傾、迷茫、反思,大概是理想主義者的三部曲,至于每一個‘曲的時間長短,那就要看每個人的遭遇和‘悟性如何了。”梁羽生在回憶老師金應熙的文章中說,金應熙在說了許多當前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象后,向他慨嘆“我們都是理想主義者”,并進一步說“一個人總是要有理想的,不可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這是金應熙的反思。
梁羽生也有自己的反思,他晚年的言辭間也“左派”長、“左報”短,似乎已與那個曾在“左報”工作本名陳文統(tǒng)的“左派”文人保持了距離。“唯物史觀”終被打破,信入了超驗的基督宗教,但自年少時日夜熏習而形成的史觀,已入骨髓,在他晚年偶或的筆耕與演講中流露,并伴他在悉尼市北區(qū)麥考里公園的公墓下長眠。
翻開梁氏武俠小說,內憂外患中俠士美人的義薄云天是表面的熱鬧,大歷史興衰背后潛行著階級斗爭推動歷史進步的主線。
試圖以新的觀點來解釋歷史
梁羽生所做的第一部小說名為《龍虎斗京華》,以19世紀未發(fā)生的義和團運動做背景。
1954年1月發(fā)生在香港的太極派和白鶴派掌門人打擂臺比武事件,轟動一時,也給了《新晚報》總編輯羅孚以靈感。在他的要求下當時在香港《大公報》任社評委員兼《新晚報》副刊編輯的陳文統(tǒng),從此開始在《新晚報》上以梁羽生為筆名連載武俠小說,一寫就是30年。
《龍虎斗京華》是梁羽生的第一部作品,他構思了5天,決定將義和團事件引入敘事。40余年后,他回憶說:“但這樣‘新的題材,讀者會接受么?報館有的同事都曾為我擔驚你寫義和團,不怕嚇走讀者?你的‘新,在別人心目中可能是當作洪水猛獸呢?我則以一貫的書生氣作答:題材本無‘左右之分,問題只在于你怎樣寫。你覺得對,你就寫啟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話是這樣說,讀者能否接受,我亦殊無把握。想得到的只是從三十年代說到五十年代的一個文藝理論——舊瓶裝新酒?!?/p>
在形式上,梁羽生采用舊式章回小說寫法,用回目,講對仗,求典雅,且多用詩詞做開篇。把他熟背唐詩宋詞元曲所積淀的文學才華用上了。這一點他做得較另一位“大俠”金庸要得心應手。文本和體例是梁羽生所謂的舊瓶,那新酒是什么呢?用梁羽生2005年在另一次演講中概括“新派武俠小說”特點時用的原話,是“有比較清晰的歷史背景,有較新(視野較為宏闊)的歷史觀”。用他1988年的話則為,《龍虎斗京華》“觸及的是‘真實的歷史,我是試圖以新的觀點來解釋歷史的”。
《龍虎斗京華》透過義和團事件和虛構的江湖俠義故事,從一個側面展現(xiàn)了一個左翼文人對半個世紀前風云變幻歷史的理解。多年以后,他在香港浸會大學演講時說:“它(義和團運動)是由于帝國主義的入侵和清廷的腐敗逼出來的,此一‘動亂,固然是民族主義情緒的發(fā)泄,但其表現(xiàn)方式則為盲動(不分青紅皂白的極端排外)與愚昧(亂七八糟的迷信)。義和團內部亦分成三派,內斗甚烈。較有理性者大都屬于并不拉幫結派這一類‘獨行俠,為數(shù)少之又少。小說女主角柳夢蝶的父親和情郎就都是被以慈禧為靠山的‘保清派害死的。我要寫的是歷史的悲劇,在那種混亂的局勢中,縱有真知灼見的英雄,亦只能是‘枉拋心力而已?!?/p>
但在1988年,他也撰文反思說:“現(xiàn)在看來,這部小說是有偏頗的,雖然我也談到了義和團的缺點,但是受到當時大陸‘史論的影響,畢竟是正面的評價較多后來我多讀了一些義和團的史料,就感到它的不足之處了?!鄙踔劣谠谒^的自我突破的分界線——1958年,所謂的“打破定型”也與“史觀”無關。
左傾成風年代生長的“文青”
比較能反映梁羽生早年武俠史觀的文章,是他在1965年寫的《中國武俠小說略談》。在對既往武俠小說的品評上,間或發(fā)抒自己論斷,從中可見他意識中“封建統(tǒng)治具有原罪”和造反(所謂“官逼民反”的起義)有理”等思想。如他評唐代《虬髯客傳》說:“紅拂作為一個女奴,而敢鄙視權傾朝野的楊素,認為楊素是‘尸居余氣,不足畏也,而且毫無愿忌地走出相府(楊素官位‘司空,相當于宰相),選擇自己的自由幸福。這反映了反封建束縛的要求,是《虬髯客傳》進步的一面。但《虬髯客傳》在思想上也有極大的缺點,那就是認為‘真命天子是不可抗的正統(tǒng)觀點?!?/p>
又如,他評唐《紅線傳》說:“小說的主角是個婢女,以奴隸作為小說的主角,在封建社會中確是大膽之作,但寫紅線是為了對薛嵩‘感恩圖報,才去取金盒,弭戰(zhàn)禍,盡管這符合于當時百姓厭惡軍閥混戰(zhàn),要求和平的愿望,但把一個‘女俠變成了軍閥的工具,這卻未免大大減弱了作品的價值,也損害了作者所要著意描寫的‘女俠的精神面貌。另外,小說中的佛道迷信思想,如說紅線前生本為男子,因犯過錯,而‘陷為女子,現(xiàn)在為百姓立了這場功德,就可以‘還其本形,重為男子等等,這也是小說中的糟粕?!?/p>
原來,女俠是不需“感恩圖報”的,另一階級的“軍閥”看來只配被批斗?而佛道思想對社會教化的助益,緣何被意識形態(tài)遮蔽視而不見?梁羽生晚年轉化為基督徒,即是對早年的“迷信糟粕”說的一種反諷。梁羽生本人在1998年也公開承認,自己的這篇文章論點頗受當時流行的“唯物史觀”影響,現(xiàn)在看來,是不夠成熟的。
回溯梁羽生思想的來路,和他成長期的社會思潮有關。用梁羽生的話說:“我們那個年代(三四十年代),正是左傾成風的年代……在當年,‘進步的意義就是‘左。”就好像,“政治正確”也有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的輪轉。而早年在梁羽生左傾思想形成上影響他的,首先是抗戰(zhàn)時期由夏衍主持的《救亡日報》,還有他在嶺南大學的老師金應熙及校內一班“進步青年”。
1948年,梁羽生擔任《嶺南周報》總編輯。在上任之初,他就從當時的流行歌曲《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得來“靈感”,在副刊上用馮顯華筆名寫了一首題為《迎春頌》的新詩,其中有段寫著“不待燕子南歸帶來了一天春色/不待塞外駝鈴報告冰雪的消失/從千萬人的面上/(這些自由了的奴隸的笑啊?。?刻畫著春天的腳步。”他事后承認,“一切純屬想象”,這是一個左翼文青對時局的想象。
后來梁羽生辭掉了總編輯一職,他自己的解釋是:“《周報》‘左轉,當然難免受到政治上的壓九而我又恰好是個最不懂得應付政治的人?!辈贿^,后來在同樣“左轉”的《大公報》系統(tǒng)當社評委員和副刊編輯,他卻沒有離職。當年《大公報》曾在副刊刊載三位同寫武俠小說者——梁羽生,陳凡(白劍堂主)和金庸的專欄“三劍堂隨筆”三人要算陳凡最左,“文革”時以毛澤東的“大刀衛(wèi)士”自居,也常在媒體上筆伐口誅慷慨激昂,而金庸則是最右的,早早離開《大公報》系統(tǒng)創(chuàng)辦了《明報》,梁羽生應是介乎兩人之間者。
梁羽生多次強調“寧可無武,不可無俠”的思想,他從“道德”維度來理解所謂的俠,筆下的人物在這一點上比金庸要正派;同時,梁羽生精詩詞,通棋藝。表面上看他似既有“文以載道”之理想又有對傳統(tǒng)文藝的深入把握,但其所擅長者皆屬“技”的層面,從傳統(tǒng)“道”的層面看其武俠作品可能還不免于“誨盜誨淫”的詬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