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斯圖亞特王朝的宮廷在17世紀初的英國仍然是上層貴族趨之若鶩的權力分配中心，同時也是展示上流社會道德風尚的舞臺，不幸的是，當時英國宮廷因財政拮據(jù)而大肆聚斂財富，其道德形象遭到嚴重毀損。國內(nèi)外史學界過去注重對宮廷腐敗行為的揭露，而忽視了對導致腐敗行為的根源進行制度上的探究。宮廷腐敗在很大程度上是財政制度上的缺陷造成的，并且這種制度上的缺陷才是宮廷腐敗的最重要根源。

關鍵詞：英國；宮廷；財政制度

中圖分類號：K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9)03－0092－03

在近代初期，宮廷在英國政治國家中的作用是舉足輕重的。宮廷生活不僅僅是王室貴族的個人生活喜好，而且關乎社稷安危。所不幸的是，17世紀初的英國宮廷在時人看來，“散發(fā)著賄賂、嫉恨和腐敗之氣息”，斯圖亞特朝的宮廷已經(jīng)無法同伊麗莎白女王朝同日而語，其威信一落千丈，“宮廷”一詞成為腐敗的同義語。

過去我們在研究近代初期的英國社會和歷史時，往往偏重對宮廷腐敗行為的揭露，忽視了對滋生腐敗的結構性問題進行探究，我們曾片面強調(diào)宮廷貴族的貪婪、享樂本性以及奢侈糜爛的生活對宮廷腐敗行為產(chǎn)生的直接影響，而忽略了制度性缺陷在宮廷腐敗行為中的責任。本文認為，除了人為的因素之外，宮廷腐敗在很大程度上是制度上的缺陷使然，并且這種制度上的缺陷才是宮廷腐敗的最重要根源。腐敗本身涵蓋的領域是非常寬泛的，限于篇幅，本文主要探討宮廷經(jīng)濟腐敗行為的制度性根源。

17世紀初，倫敦成為英國的經(jīng)濟中心和消費中心。在倫敦西區(qū)出現(xiàn)了以宮廷為中心、以大貴族豪宅為衛(wèi)星官邸的巨大消費社會，以往稀有的奢侈品如絲襪、花邊領、威尼斯的玻璃、手表和四輪大馬車此時在英國已隨處可見，滿足上流社會社交需要的專賣店出售各式各樣的奢侈品。與宮廷貴族生活方式日趨奢華相對照的是。英國貧窮人口卻普遍增加，社會兩極分化日益明顯。因此，以宮廷為首的上流社會的奢侈、擺闊和攀比之風激起世人的強烈不滿。眾多的知識分子對英國的社會發(fā)展持悲觀態(tài)度，他們認為過度的繁榮將導致社會腐化甚至社會崩潰，“盛宴和奢華的服飾是社會病態(tài)的標志”，奢侈和擺闊則是英國鼎盛即將結束的先兆。他們首先把攻擊的矛頭指向了宮廷，因為宮廷作為上流社會風尚的中心，在此時卻極盡搜刮之能事。這些知識分子把當時宮廷同古典文化中宣揚的荒淫無度、狂妄自大的羅馬暴君尼祿、臺比留、卡利古拉的統(tǒng)治相提并論，措辭激烈、諷刺宮廷奢侈腐敗的小冊子和文學作品風行英倫大地。那么導致宮廷橫征暴斂等經(jīng)濟丑聞的制度性因素何在呢?

一

造成近代早期英國宮廷經(jīng)濟腐敗行為的制度性因素在于財政稅收體制的嚴重滯后。這種財政體制出現(xiàn)于14世紀，歷經(jīng)3個世紀的風云變幻，未作大的變革。到17世紀初，英國的公共財政體制還沒有建立起來，政府的開支仍然由王室來承擔，但王室收入在通貨膨脹的壓力下不堪日益增加的開支重負。

17世紀的英國，仍然盛行封建財政學和財政體制，王室政府的開支被看作是國王的個人事務，因此，在一般情況下，政府開支由王室承擔，除非在緊急情況下，國王才可以在議會的同意下征稅。

英國王室收入從大的方面講，可以分成正常收入和特別收入。正常收入主要包括從國王土地、王室法庭、封建稅比如監(jiān)護稅和批準專賣權中的所得以及關稅收入。王室土地是政府的傳統(tǒng)收入來源，但由于經(jīng)營不善以及貨幣貶值，王室土地上的收入銳減，由16世紀30年代的200000鎊下降到1619年的72000鎊，到17世紀30年代，王室土地收入還不到10000鎊。另外，國王為了贏得貴族的支持，常常以封賜土地換取他們的忠誠，由此導致王室土地日益減少。盡管宮廷大臣索爾茲伯里為扭轉這種局面曾一度提高王室土地租金(比如林肯郡的凱奇莊園的地租由每年的29鎊提高到230鎊)，以及增加監(jiān)護法庭收入(王室法庭上的收入從1603年到1613年增加了91％)，但是仍然不能滿足宮廷開支的需要，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宮廷財政窘迫的狀況。1612年，索爾茲伯里去世時，國王的債務已達到500000鎊，宮廷財政赤字達到160000鎊。

特別收入指議會批準國王征收的稅和各種形式的借款。議會批準的稅收包括議會補助金、十五分之一稅和十分之一稅。這些稅的稅率主要由地方官掌握的土地和財產(chǎn)情況而定。由于負責估定稅率的地方官常常利用手中的權力為自己和親朋好友謀利，因此在稅率估定過程中，偷稅、漏稅等舞弊現(xiàn)象司空見慣，致使王室政府從議會批準的稅收中獲得的收入越來越少。議會補助金從伊麗莎白中期的130000鎊下降到1621年時的70000鎊，到1628年僅為55000鎊。蘇塞克斯的一位治安法官曾滿腹怨言地說，“富人的稅率常常被大大地低估”，在該郡，70個大鄉(xiāng)紳平均交納的議會補助金額由1540年代的6l鎊下降到1620年代的14鎊。特別收入還包括非經(jīng)議會批準的稅收。如國王依靠王權，以維護國家安全和王國人民利益的名義征收的各種形式的借款等。比如查理征收的強制借款、恩稅和船錢等等，但是未經(jīng)議會批準的特別收入常常被譴責侵犯了人民的財產(chǎn)權，從而被作為宮廷經(jīng)濟腐敗行為而遭到抨擊和抵制。

這樣，到16世紀末17世紀初，在經(jīng)歷了近100年的通貨膨脹后。宮廷收入增長的速度遠遠落后于物價增長的速度，致使其實際價值大大下降，女王統(tǒng)治末期，王室年收入330000鎊，是1510年的兩倍，而同期物價卻上漲了5倍多。在宮廷收入實際價值下降的同時，宮廷開支卻因物價上漲而急劇膨脹。伊麗莎白女王統(tǒng)治時期每年的王室政府開支是300000鎊，到1614年，詹姆士王室政府的開支迅速上升到522000鎊。在和平時期，王室政府的收入已經(jīng)很難維持正常的政府開支，遇有戰(zhàn)爭，王室政府的財政窘境就更加突出了，因為戰(zhàn)略物資價格上漲的速度更快。早在伊麗莎白女王統(tǒng)治的最后四年中，戰(zhàn)爭給宮廷財政帶來的壓力就已經(jīng)明顯暴露出來了。女王雖然在1593年得到三項議會補助金和六項十分之一稅，1601年又得到四項補助金和八項十分之一稅，同以前相比，議會撥款數(shù)額巨大是史無前例的，但由于通貨膨脹，議會補助金的實際價值明顯下降。無法滿足一百萬鎊的戰(zhàn)爭開支，女王被迫出售王室土地來籌措戰(zhàn)款，結果她還是留下了至少400000鎊的債務。

近代初期英國財政稅收體制的缺陷還在于，未能根據(jù)物價的上漲和王室政府的實際支出的需要調(diào)整稅收政策。以關稅為例，《稅收冊》是交納進口稅的依據(jù)，它根據(jù)進口貨物的價值制定稅率，在通貨膨脹時期，要保證關稅的實際價值不變甚至有所提高，就必須不斷地修改關稅稅率。但是伊麗莎白女王時期的《稅收冊》從1558年后再也沒有修訂過。與同期的法國和西班牙相比，英國國王在稅收政策上的權力要有限得多。法國國王和西班牙國王在增加稅收時，基本不受其它政治力量的牽制，他們能夠根據(jù)形勢的發(fā)展尤其是戰(zhàn)爭的需要調(diào)整稅收政策。而在英國，王國的法律和習慣法阻止王室政府增加稅目和提高稅率的做法，比如都鐸時期，君主征收過附加關稅，但是國王對某些進口貨物征收附加關稅的權力始終沒有確立下來。早期斯圖亞特時期，財政稅收政策未能及時調(diào)整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伊麗莎白女王在財政問題上的因循保守。最明顯的是。與同期的歐洲大國相比，英國的稅率幾乎是最低的，但是女王卻沒有及時地進行改革，她對付政府開支上漲的策略不是提高稅率，增加王室收入，而是嚴格控制政府開支，這樣就使王室政府財政問題不能從根本上得到解決，以致積重難返。

二

面對財政困難，宮廷大臣曾經(jīng)進行財政改革，既實施過傳統(tǒng)的改革措施，也提出了激進的財政改革方案，但是這些都遭到了失敗。

詹姆士入主英國后，宮廷便很快陷入財政困難，其表現(xiàn)是宮廷債務直線上升。1603年宮廷債務是422000鎊，到1606年迅速上漲到816000鎊，1618年則上升為900000鎊。君主和大臣認識到財政體制是造成宮廷財政窘迫的根源，為此，宮廷大臣曾采取了傳統(tǒng)的財政改革措施，即開源節(jié)流，一方面削減宮廷開支，另一方面增加王室收入。

財政大臣索爾茲伯里曾經(jīng)試圖通過削減王室支出以解決王室財政窘境。但是，因貴族的激烈抵制，致使通過削減宮廷開支的辦法很快就行不通了。宮廷貴族是國王恩賜的主要受益者，對貴族的提拔和賞賜是安邦治國之大計。尤其在17世紀初更是如此。這是因為詹姆士作為來自蘇格蘭的異國君主，為擴大統(tǒng)治的基礎，在登上英國王位后，曾對來自蘇格蘭的舊部和英格蘭的貴族進行慷慨賞賜，財政大臣索爾茲伯里曾坦言，“國王出手大方……每天都像過圣誕節(jié)”。詹姆士統(tǒng)治英格蘭后的前三年，賞賜給大臣價值68000鎊的禮物，30000鎊年金；到1610年，他每年賞給王室臣仆的小費和年金就達到80000鎊，比伊麗莎白女王每年的宮廷日常開支還多50000鎊。隨著賞賜的日益增加。宮廷財政赤字和宮廷債務直線上升，1606－1610年，宮廷日常開支的赤字是334000鎊，到1613年，宮廷債務達到500000鎊。

國王慷慨賞賜之風不僅造成宮廷財政困難，而且還產(chǎn)生了十分不利的影響，約克主教赫頓在1604年10月10日致信塞西爾時，曾憂心忡忡地說，“臣民擔心，陛下的慷慨賞賜會耗盡王國的財富，給王國帶來災難?！睍r任財政大臣的索爾茲伯里力諫國王減少對貴族的賞賜，詹姆士于1608年簽署《饋贈手冊》，限制國王對貴族賞賜的禮物范圍，除低級官僚和王室園林看管人等重犯被沒收的財產(chǎn)可以賞賜之外，王室土地、關稅、附加關稅和專賣權則一律不在賞賜之列。索爾茲伯里死后，在減少王室支出方面進行積極嘗試的宮廷大臣當數(shù)克蘭菲爾德。作為一名成功的商人，克蘭菲爾德在宮廷財政改革中充分發(fā)揮商人出身的優(yōu)勢，精打細算，厲行節(jié)約，對宮廷存在的鋪張浪費和中飽私囊現(xiàn)象進行抑制。他事必躬親，深入到宮廷各部，堵塞財政漏洞。在1617年對宮廷購進的食品質(zhì)量和數(shù)量的檢查中，曾查處企圖私吞132頭牛和1248只羊的宮廷官員。他還對宮廷膳食進行改革，制止宮廷宴會中的擺闊現(xiàn)象，把以往廷宴后扔掉的魚、酒瓶、水壺等賣掉，從而增加了宮廷收入?？颂m菲爾德的改革初見成效。1616年到1622年間。王室開支減少了22％。他還對侍寢部進行改革，裁減閑散冗官，并實行了新的賬目制度。1619年，他重新頒布《賞賜手冊》，限制國王賞賜年金的數(shù)額，并于1621年奏請國王立即停止年金發(fā)放，同時規(guī)定所有的專賣權必須經(jīng)過國王本人審查才能生效，翌年，詹姆士承諾，未經(jīng)王室司庫和大法官的允許，不準把土地、年金和補助金等等賞賜給大臣?？颂m菲爾德限制國王賞賜的做法，損害了貴族的既得利益，勢必引起貴族的記恨和排擠。改革最終歸于失敗。1621－1624年，宮廷僅在年金上的開支就增加了22％。

以往，開掘財源、增加王室收入也是解決王室財政問題的傳統(tǒng)辦法，但同減少王室開支一樣，這也遇到了巨大困難。由于王室收入的銳減和長期的財政赤字，某些宮廷貴族得不到國王賞賜的年金，但是貴族是君主制的主要社會基礎，為贏得他們的支持。國王就把宮廷的一些經(jīng)濟特權轉讓給他們，這些經(jīng)濟特權包括承包王室土地稅和關稅、享有出口免稅權、低價購買騎士土地的監(jiān)護權和專賣權。其中獲利較大的經(jīng)濟特權就是承包關稅。在17世紀初期，一些宮廷顯宦從國王那里獲得承包某項進出口商品的關稅權，比如塞西爾獲得征收進出口絲、緞關稅的權利，此后又把這種權利以每年1333鎊的價錢轉讓給一個商人財團，1612年，他把承包額提高到7000鎊，從中得到巨大利益。另外，一些沒有獲得關稅權的廷臣也以其它方式享有某些經(jīng)濟特權，比如在1604－1605年，菲利普、蒙哥馬利伯爵、詹姆士·海、阿蓋爾伯爵獲得向外國毛料商征收進出口關稅的權利。貴族從經(jīng)濟特權中獲得巨大利益，這是以犧牲國王的收入為代價的，宮廷每年損失8602鎊。

從以上可以看出，傳統(tǒng)的解決宮廷財政困難的辦法收效甚微。傳統(tǒng)的財政改革的失敗表明，只有突破封建財政學的觀念和財政體制的桎梏。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宮廷財政問題。但不幸的是，宮廷的經(jīng)濟腐敗行為，以及由此造成的墮落的宮廷形象，損害了王室的道德形象，因而徹底改革中世紀財政體制的計劃遭到以鄉(xiāng)紳為主體的下院的抵制，下院議員西摩在1625年議會中慷慨陳詞，“議會給國王的補助金，連同特權收入、恩稅和專賣權所得，其數(shù)額是巨大的，但不幸的是這一大筆錢都裝進了個別人的腰包?！彼鳡柶澆锏呢斦母镉媱澥窃缙谒箞D亞特時期最激進的一次財政改革，這次改革的失敗使早期斯圖亞特王室財政體制錯過了進行改革的最好時機。

三

從以上可以看出，財政制度上的缺陷是造成宮廷財政窘境的根源，財政困難是迫使宮廷尋求增加宮廷收入的一切可能手段，從而引發(fā)宮廷經(jīng)濟腐敗行為的最根本因素。詹姆士曾經(jīng)不顧議會中鄉(xiāng)紳和商人的激烈反對而對進口商品征收額外關稅，附加關稅僅在1608年就給國王帶來70000鎊的收入，到1621年，關稅收入是王室土地收入的3倍。專賣權也被宮廷視為增加收入的捷徑。宮廷把某些商品的生產(chǎn)和銷售權進行拋售。從而使部分貴族得到專賣權，從而獲得了對新興工業(yè)的控制權。比如1612年，索爾茲伯里伯爵每年從對銀工業(yè)的專賣權中獲得7000鎊，薩克福伯爵從葡萄酒的專賣權中獲得5000鎊，北安普頓伯爵從淀粉專賣權中獲得4500鎊。出售爵位也成為增加宮廷財富的重要渠道被開掘。詹姆士將騎士爵秩標價出售，及至1615年，各類爵位尤其是新設的從男爵爵位都被成批地拋入市場。從賣官鬻爵中獲利最多的自然是寵臣白金漢公爵。據(jù)勞倫斯-斯通估算，從1605－1629年間斯圖亞特王朝及以白金漢公爵為代表的朝臣們從出售爵秩中共獲得了620000英鎊的收益。

貴族的生活方式和宮廷的經(jīng)濟行為與當時人文主義的倫理觀念和清教節(jié)儉的思想發(fā)生了碰撞，聚集在維斯敏斯特宮的鄉(xiāng)紳議員，由于其政務活動主要局限在地方，對王室政府財政的收支和管理情況不甚了解，他們看到的只是宮廷的奢華生活，以及宮廷開支的直線上升，加之人文主義者對宮廷腐敗的渲染，這樣財政體制上的問題被掩蓋了，把宮廷經(jīng)濟腐敗的責任推到宮廷生活的奢侈和浪費上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通過對17世紀初英國宮廷腐敗根源的追溯自然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若要根除宮廷腐敗，根本變革宮廷財政體制是唯一的選擇。這個結論對于世界各國的反腐對策也有啟迪意義。

責任編輯 張衛(wèi)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