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輩評論家說過莫言的《生死疲勞》受西方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多少有點《百年孤獨》的味道,充滿奇幻色彩。莫言自己說:“魔幻是西方的資源,佛教是東方的魔幻資源,六道輪回是中國的魔幻資源?!渡榔凇繁闶且苑鹫Z開篇用輪回做結(jié)的中國式魔幻。”小說通過地主西門鬧被鎮(zhèn)壓后,經(jīng)歷六道輪回,先后轉(zhuǎn)世為驢、牛、豬、狗、猴等各種獸性十足的動物及最終轉(zhuǎn)世為大頭兒藍千歲的多維敘事視角見證了中國農(nóng)民五十多年的當代歷史進程,也完成了歷史變遷中獸性視角下人獸化、獸人化的人性批判和人性回歸的期盼。
二
生命輪回在《生死疲勞》中不只是形式結(jié)構(gòu)和藝術(shù)創(chuàng)新的需要,它更是莫言從多維角度對佛性、人性、獸性深層理解的體現(xiàn)。西門鬧帶著殺身之仇、奪妻之辱下地獄,又懷著滿腔仇恨要求回到人間理論,結(jié)果被佛性的拯救一次次欺騙戲弄,讓他在畜生道里輪回。而這恰恰是佛性拯救的有意安排,目的是消解他人性的仇恨,以減輕他在人間身為獸形、心為人性的生存沖突。所以,當西門鬧作為冤死的地主時,他滿懷仇恨在地府里急求轉(zhuǎn)世要向眾仇人討說法。但當他幾個輪回轉(zhuǎn)世動物之后卻慢慢認同了獸性,淡忘了他最初堅持的人性。故事開始,西門鬧轉(zhuǎn)世為驢,但他自認為人,對人世的仇恨時時控制他,即使為驢也以人的目光體察人間、以人的思考方式來介入一切。但轉(zhuǎn)世為豬,他滿足于做豬大王,關于西門鬧的記憶漸漸淡化,到轉(zhuǎn)世為狗,他已得意于主席狗的身份,狗性控制著他所有的行為。當他最終轉(zhuǎn)世為“大頭兒”后,只剩下一個局外人的身份。
從莫言自己所談的方式來看,西門鬧所經(jīng)歷的生死輪回便是“人性—獸性—人性”式的輪回。西門鬧的輪回便是在佛性拯救下經(jīng)歷了一個表面上從人形淡化,獸形增強,再到人形回歸這樣一個過程。在每道輪回中,他均有相應的動物性:“看看他臉上那些若隱若現(xiàn)的多種動物的表情——驢的瀟灑、牛的憨直與倔強、豬的貪婪與暴烈、狗的忠誠與諂媚、猴的機警與調(diào)皮?!迸c此同時,西門鬧輪回視角下人類經(jīng)歷了從人性淡化獸性增強,再到人性回歸這樣一個過程。視角“是一部作品,或一個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也是“一個敘事謀略的樞紐”?!八@然意識到任何一個單一的歷史主體都有可能因為自身的文化立場、階級觀念帶來‘盲視’,因此他創(chuàng)設了一個輪回視角,選用輪回中動物的眼光對歷史做出了深情的打量,試圖以此來照亮歷史的幽微之處,使存在得以顯形”。輪回集于西門鬧一身便形成了小說的一條明線,從人到各種動物多維視角的巧妙運用便自然展開。
三
西門鬧在地獄中受盡了百般折磨后轉(zhuǎn)世為白蹄驢,他第一眼便以獸之眼看到他“人性”盡失,于是便憤然:“想不到讀過私塾、識字解文,堂堂鄉(xiāng)紳西門鬧,竟成了一匹四蹄雪白、嘴巴粉嫩的小驢子。”而首先進入驢視角的是西門鬧曾救過后來成為他的長工藍臉、前夫人白迎春。他的死去已使西門家作鳥獸散,一妻二妾嫁人的嫁人、挨斗的挨斗,田產(chǎn)房屋積蓄都被瓜分,連他的女人也成了戰(zhàn)利品轉(zhuǎn)移到窮人手中——一個是他救來的長工藍臉,一個是恩將仇報的下三濫黃瞳。甚至連他的一雙兒女也隨母“嫁人”更名改姓。一幕幕傷心往事透過驢的視眼映入西門鬧的獸性腦殼。三姨太吳秋香在土改斗爭會上編造了被地主欺辱的故事,以受害者的控訴和女性的眼淚開脫了自己,卻不惜將自己的男人送上刑場,毫不保留地暴露出人性的懦弱、自私、狡詐、卑劣無恥。獸性視角下的人性之丑相比獸性有過之而無不及。西門鬧為驢的時代正是農(nóng)村大興人民公社、大辦合作社集體經(jīng)濟火熱時代,誰膽敢在自留地上種瓜點豆而不種糧食就是變修走資,而藍臉竟與大潮流杠上了。他固守著自己的三畝二分地和洪岳泰領導的西門屯合作社運動對著鬧單干,西門驢自然隨主單干。驢視眼下的西門屯便構(gòu)成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性世界。一邊是鑼鼓喧天群眾入社,一邊是四蹄踏雪倔戶單干。合作社的紅紅火火映射出集體力量的強大,單干戶的冷冷清清反射出個人主義的渺小。這便是人性視角下的政治正確與政治錯誤。在以洪岳泰為代表的人性視角中,藍臉是個與歷史潮流格格不入的釘子戶,逆流而上不識時務頑固不化的擋路石。而在以西門驢為代表的獸性視角里,藍臉是個執(zhí)著追求、頑強不屈的斗士,他堅守著自己的三畝二分地,固守自己的信仰:勞動才是人的根本。莫言正是透過驢的視角贊揚了藍臉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源于人本性的人性美:堅貞不屈,樂觀頑強。洪岳泰站在歷史維護者的高度,把一切納入人民公社的語境中,土地、藍天、大街甚至是空氣、太陽,異己者無權(quán)享用。這種強權(quán)霸道式的邏輯竟然在歷史的闡釋中找到了動力,找到了依據(jù),找到了合法性。這種強權(quán)話語下的運動剝奪了人最基本的生存權(quán)。在這種強權(quán)話語下,白晝的一切屬于那些所謂政治正確的人和歷史。但夜晚世人皆睡萬物蘇醒,萬物不再屬于人,而是屬于最原始最純真最本性的自我。土地在月光下恢復了靈性。西門驢獸性視角下的藍臉孤獨地走進夜晚,在月光下進行著艱苦卓越的戰(zhàn)爭:在集體化時代做唯一的單干戶,守護著他的土地對抗歷史和白晝。此時的藍臉是被時代遺忘的零余者,被眾人拋棄的多余人。人性的孤獨凄慘喚醒了西門鬧,轉(zhuǎn)世為驢的他本應“忘卻身前事,心安體健樂逍遙”。然而,他終究無法忘卻記憶,更不忍目睹藍臉的悲慘遭遇。輪回對西門鬧而言并非解脫,而是獸性軀體與人性記憶的雙重痛苦。西門驢慘被分食的最后一幕徹底地暴露出饑荒下人類獸性的一面。西門驢,它曾是一頭“神奇的驢,偉大的驢”。當它在野外自在生存的時候,也就是當它作為一頭純粹的驢、精神的驢的時候,它勇猛、有智慧,它機敏地與兩頭惡狼展開生死搏斗。當它成為人類視野中的一頭物質(zhì)的驢時,它卻只能接二連三地承受大發(fā)獸性的人對他的虐待。它先是意外地被閹割牲口的行家——許寶摘掉了一只睪丸,幾乎喪失了一半的生命力。后又淪為公社書記的坐騎,雖在一段時間內(nèi)因耐苦善跑而備受縣長的賞識,但危急關口,還是被人生生折斷了一只前蹄,成了一頭無用的瘸驢。需求層次理論中提到人的需求滿足是階梯式的,是一個需要滿足后再追求下一個需要。大饑饉使人難以滿足基本的生存需求,高層次的情感和歸屬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實現(xiàn)需要中的道德必然被人拋棄。于是,人在蠻荒條件下人性喪盡,獸性凸顯,一個個變成兇殘的野獸,雙眼發(fā)出令人心驚膽寒的可怕的碧綠的光芒。死亡就在眼前:“人民公社饑餓的社員們打死我家的黑驢分而食之,又把我家的余糧哄搶干凈?!鞭r(nóng)民真是饑不擇食,為了生存,不擇手段,顯示出瘋狂與殘酷,西門驢“被饑民用鐵錘砸破腦殼,倒地而死”,驢的身體“被饑民瓜分而食”。
又一個輪回過后,歷史已經(jīng)走過了大饑饉,人又開始追求高層次的需求了。在西門鬧轉(zhuǎn)世為牛的獸性視野中,西門屯的人民公社運動轟轟烈烈、翻天覆地向共產(chǎn)主義社會沖刺。西門牛獸性視角中的人性此時達到了史無前例的政治狂熱。消滅最后一個單干戶成了西門屯大隊的一件大事。洪岳泰動員了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能言善辯的女人、心靈嘴巧的學童一撥撥一批批地涌入藍臉家輪番轟炸勸其入社。西門牛牛眸所見牛耳所聽,入社入社還是入社。藍臉人眼不看人耳不聞,單干單干還是單干。為牛的西門鬧仍像他為驢時代一樣,充當著主人藍臉的代名詞:為驢時與藍臉的驢脾氣相映成趣,為牛時與藍臉的牛犟勁前后呼應。莫言正是用這種隱喻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叛逆、倔強、堅強不屈、犟勁十足的藍臉,充分褒揚了藍臉身上那種質(zhì)樸純真的人性美。長工出生的藍臉拒絕進入集體化的舞臺,他固執(zhí)地站在場外,盡管受到要挾擠兌,幾乎每一次運動到來,他都要受到?jīng)_擊,但他憑著十分簡單的信念,維護了一個土地主人的基本權(quán)利,保持了真正的農(nóng)民本色得以壽終正寢,從土地來又回歸土地。他見證了西門屯的鬧騰史,在曲終人散時他一一安頓了與他生命發(fā)生關聯(lián)的不幸者的靈魂(驢、牛、豬、狗、猴,甚至是他的仇人洪月泰),收獲了平凡人生的價值。藍臉并不比他目睹的悲劇中的任何一個角色高明,但他能夠最終勝出,完全基于人的本性,用他的話說:“我就想圖個清靜,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不愿被別人管著!”是人的自由本性和善良的天性成全了他,正是有了藍臉們這些頑強的生命力,我們的歷史才得以綿延不絕,長久不息地流淌在時間之河。這便是莫言在獸性視角下對人性純美的褒揚。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是人性丑惡的一面?!爱斆總€人都為自己的欲望所支配、所驅(qū)使,不斷尋求自己欲望的滿足時,自私自利也就必然地成為人性本質(zhì)的一個重要方面,所以,人性是丑惡的。人性即獸性”。權(quán)力欲望的極度膨脹使人以極高的熱情投入到無休止的政治斗爭當中,人性缺失獸性強化成了瘋狂的“文革”時代人性真實寫照。
西門牛獸性視角下的西門屯是牛所懼怕的一片大紅色:紅墻紅樹紅大字,紅旗紅槍紅衛(wèi)兵?!拔母铩背跗凇拔鏖T屯里人都蠢蠢欲動,但不知道這命如何革法”,后來西門金龍到縣里去取經(jīng)后,才知道原來“文革”就是“像當年斗爭惡霸地主一樣斗爭共產(chǎn)黨的干部!”斗支書洪岳泰、斗隊長黃瞳。但是,小小的西門屯并沒有多少干部可斗,于是,“文化大革命”在西門屯只能以一場又一場別出心裁或有意無意的鬧劇進行著。西門金龍為了達到“全國一片紅,不留一處死角”的政治宣傳目的,硬是把富農(nóng)伍富元、地主婆西門白氏送上批斗場。甚至全然不顧老媽的苦苦哀求,麻木不仁地說道:“如果他不放棄單干走資,就把他放到紅漆桶里泡起來!”六親不認,養(yǎng)父藍臉竟也掛著他親筆寫的“又臭又硬的單干戶”,牽著單干牛游街示眾。西門金龍把養(yǎng)父藍臉用紅漆涂成了紅色,油漆入眼藍臉險些成了瞎子。人性盡失、獸性大發(fā)的西門金龍鞭撻、烙燙、火燒家牛(其實是他生父的化身),導致西門牛受虐身亡。這就是獸性視角下人情不存、人性缺失、人權(quán)喪失的悲哀。西門鬧之子西門金龍在生父被鎮(zhèn)壓、母親改嫁這樣極其惡劣的人生情境下,選擇了更名改姓,利用對自己可以起到保護作用的新的親倫輩分,以政治狂熱的姿態(tài)在合作化、人民公社運動、文化大革命運動中投靠政治強勢,不惜與繼父決裂,與兄弟鬩墻,對轉(zhuǎn)世為牛的親生父親大施暴虐,表現(xiàn)出極其變態(tài)的人性丑惡。一旦政治形勢有所變化,他馬上將姓氏改回西門,利用對自己有利的政治資源大肆鉆營、獲得政治權(quán)利,并進行經(jīng)濟掠奪,聚斂財富。洪泰岳、西門金龍均成為革命的急先鋒,成為一個時代的風云人物,但最后一起葬身火海。西門金龍在政治時髦時,成了政治的領軍人物;在經(jīng)濟風行時,又成了大老板,女人、金錢、權(quán)力,他是一人獨占,最后也只不過化為一塊黑炭。洪泰岳一生為革命拋頭顱灑熱血,參加地下黨、鋤漢奸、帶頭奔集體、與單干戶斗爭、與騙農(nóng)坑農(nóng)的人做斗爭……一生為了自己的理想而不惜一切,而結(jié)果也只是自絕于時代。龐抗美成為時代的寵兒,出身、事業(yè)、文憑、長相、愛情,幸運女神似乎特別垂情于她,但最后也因貪污與執(zhí)政腐敗走上了不歸路……這些人積極參與時代的洪流,最后也被洪流裹脅而去,走向西方極樂。
四
莫言是生命的歌者,他通過西門鬧先后轉(zhuǎn)世為驢、牛、豬、狗、猴各種獸性十足的動物及最終轉(zhuǎn)世為大頭兒藍千歲的多維敘事視角見證了中國農(nóng)民五十多年的當代歷史進程,也完成了歷史變遷中獸性視角下人獸化、獸人化的人性批判和對人性回歸的期盼,充分地表達了他對生命的關懷,對人的關注,對人的生存現(xiàn)狀的焦慮與反思。他在真實冷峻地描寫人的非人的生活時,思考的是人應該怎樣才能擁有健康正常的生存狀態(tài)這一更根本的問題,喚醒人們應該強化主體意識,追求生存的價值與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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