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拋棄了我們母子

孩提時代，母親便告訴我：我的父親是個壞人，在我降生一年后他便拋妻棄子，遠(yuǎn)走他鄉(xiāng)，他是我們母子倆的叛徒。

我的家鄉(xiāng)土地貧瘠，人民生活困苦。我的母親是一個苦行僧般的人，她性格倔犟，不茍言笑，仿佛生來就與人世間的任何快樂無緣。母親中年剛過，可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多。我認(rèn)為這一切都是被父親拋棄造成的。

于是，從懂事起我便恨父親，恨這個在我的記憶中未留下任何印象的壞人。我想象不出這個絕情的人竟會在我剛牙牙學(xué)語時就拋棄了我們母子，而且從此一去不回，音信全無。

母親完全以她清教徒般的生活方式來培養(yǎng)我，她不喜歡音樂、手工制作和花鳥，她說那都是我那個壞父親喜歡的東西。她認(rèn)為生活本來就是一杯苦酒，人生就是忍受。在母親的影響下，我的性格也很孤僻，在學(xué)校里沒有一個朋友。我從不去跳舞，也不聽音樂，沒有人對我感興趣，我成了一只孤獨的丑小鴨。

我從未想過母親會在那個冬天棄我而去，當(dāng)時我才10歲。當(dāng)發(fā)現(xiàn)母親因心臟病發(fā)作而倒在地上時，我大聲哭喊起來。鄰居理查德先生仔細(xì)查看了一下心跳已停的母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瑪麗亞到死都是一個不快樂的人?！?/p>

這一句話可以作為母親的墓志銘，非常適合她那郁郁寡歡的一生。理查德先生將我?guī)Щ丶?，端給我一碗熱湯，這是在我人生中第一次有男人來照料我，我不禁有一種奇異的溫暖感。

那天晚上，我聽到理查德和鄰居們在談?wù)撐业奈磥?，悲傷的淚水頓時如溫泉奔涌，我忍不住又一次大哭起來。在這個世界上我已沒有親人了，10歲的我就成了一個讓人憐憫的孤兒。

一個自稱是我父親的男人

在母親的葬禮上，牧師表情肅穆地說道：“瑪麗亞是一個好人，不管對與錯，她一直按她自己的觀念在生活，現(xiàn)在讓她安息吧！”

葬禮結(jié)束后，牧師將我?guī)нM(jìn)他的書房，我想他是要安排我今后的生活。我在心里祈禱著：就讓我呆在農(nóng)莊吧，我能自己照顧自己。

我走進(jìn)書房，看到有一個男人在那里。我并不認(rèn)識他，但卻覺得有些面熟，他的嘴唇和眼睛令我想起些什么。

“史蒂夫，”牧師將手放在我的肩上說，“這是你父親。”

我猛地退后一步，假如不是牧師抓著我的肩，我想我一定會從窗戶跳出去的。

那個男人向我伸出手，聲音顫抖地說：“史蒂夫，史蒂夫?！?/p>

我冷冷地望著他，真想對他痛斥：“在我人生的第一個10年里你在哪里？在我年幼最需要你時你又在哪里？”可最后我卻只是說：“我猜想你現(xiàn)在是為農(nóng)莊而來的吧？你是否認(rèn)為它現(xiàn)在是你的了？”

“不，我恨農(nóng)莊，我早就舍棄它了?！彼麚u搖頭說。

“是的，你也舍棄了我，舍棄了母親?！蔽页暗?。

“不，我沒有拋棄你，”男人喃喃道，“史蒂夫，我從來沒有拋棄你?！?/p>

但是，我記起了在這10年里母親給我講的所有事，記起了10年來沒有父親的辛酸歲月。我的怨恨如火山般爆發(fā)：“你在撒謊，你是一個壞人，媽媽一直就告訴我你是一個壞人！”

他哭了起來。牧師輕輕地拍了拍我，說：“史蒂夫，也許你的母親并未告訴你一切。雖然她是一個好人，但她的性格太倔了，你慢慢會知道的。這次，你父親是來照料你的，他現(xiàn)在是你唯一的親人?！?/p>

“不！”我大聲叫道，“我不想跟他在一起，如果讓他留在農(nóng)莊，我的母親會死不瞑目的！”

“我不會留在農(nóng)莊，”那個男人說，“史蒂夫，我要帶你到城里去?！?/p>

我從未去過城里，那龐大而陌生的城市令我恐懼。我哭了起來，“我不想到城里去！我要一個人呆在農(nóng)莊！”

“史蒂夫，別說傻話了，你不可能一個人生活在農(nóng)莊，你還是個孩子，需要有人監(jiān)護(hù)?！蹦翈熎蚯笏频目粗?，“難道你不想給你父親一次機會嗎？”

“僅僅一個冬天，”那個陌生男人也哀求道，“史蒂夫，我?guī)闳ゾ瓦^一個冬天，如果你不滿意，我保證不再留你。”

牧師也說道：“如果你與父親呆不下去，你可以再回來，在我們家生活?！?/p>

我相信牧師，他的話使我看到了希望。遲疑片刻后，我同意跟這個自稱是我父親的人走，但我卻要求他寫個保證書，保證過一個冬天后，他就讓我回來。

原來他并不是一個壞人

陌生男人來到農(nóng)莊幫我整理行裝，他望著屋里簡單的陳設(shè)，充滿憐憫地說：“我記得以前有窗簾的?！?/p>

我討厭他眼中的那種憐憫，我諷刺道：“媽媽和我有比洗燙窗簾更重要的事要做。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也不需要你！”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了看表，然后說道：“史蒂夫，我們最好快點，否則會誤了班機的?！?/p>

我只是整理了幾件必要的東西放進(jìn)一只小箱里，我想：我不需要帶太多東西，到了春天我就會回到農(nóng)莊?？梢坏巧巷w機，我心里就開始發(fā)毛：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可以跟著這么一個陌生人到一個我從未去過的地方？想到這里，我開始渾身發(fā)抖，冷汗直冒……那個男人遞給我一條手帕。

“我不需要，”我推開他的手，“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東西！”可不爭氣的是當(dāng)飛機在舊金山降落時，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不能沒有他。我從未見過這么熙熙攘攘的人群，從未見過這密密匝匝得令我目眩的高樓大廈……

我們上了一輛計程車，說是要去一個叫“太平洋公寓”的地方。我開始擔(dān)心到時候怎么能從這個遙遠(yuǎn)的城市返回故鄉(xiāng)。我緊盯著窗外，竭力想記住那些街道的名字，以便到時能找到回機場的路，可那名字太多了，我完全給弄糊涂了。

終于，計程車在一幢紅磚房子前停下。那個男人將我?guī)先龢堑囊惶追孔?。我不得不承認(rèn)，這房子比我以前的家要豪華氣派多了，可我心里卻感到窒息。

他帶我走進(jìn)臥室，里面擺滿了玩具，我禁不住摸摸床頭的小汽車，他馬上問道：“你喜歡嗎？”我趕緊將手縮回，生硬地說：“我對這些沒興趣，反正我也呆不久?！?/p>

他沒再說什么，只是問我是否累了，想不想上床睡覺。

我早就精疲力竭了，心想：如果能睡過這整個冬天，一覺醒來就到春天了，那該多好啊！那我就不用跟這個討厭的男人相處而直接回老家了。

我倒頭就睡，醒來時已是翌日清晨。在農(nóng)莊時我每天起得很早，可今天我卻故意躺在床上不起來，心里則琢磨著我目前的處境。我明白這個男人的詭計：他一定會在整個冬天里假裝對我很好，表現(xiàn)出格外想和我親近的樣子，為的是俘虜我的心，讓我在春天到來時放棄回家。而一旦我同意留下，他便會原形畢露，變成那個我母親所描繪的可怕的人。

正在我左思右想時，房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他用一個盤子盛著早餐進(jìn)來了。我盯著他說：“我討厭在床上吃飯，媽媽教我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桌子邊吃飯?！?/p>

他嘆了口氣：“這話聽起來很像你母親?！?/p>

“你沒有權(quán)利說她的壞話?！蔽覑琅卣f。

“好吧，”他輕聲地說，“史蒂夫，快點起來吃早餐吧，快涼了?！?/p>

我跟著他進(jìn)了廚房，他將早餐放在我面前，盡管我餓極了，卻不想讓他知道。我只是吸了一小口橘子汁，其實我心里想的是把它一飲而盡。那個小圓煎餅看起來也美味可口，但我卻故意說：“我不喜歡吃這種煎餅?！?/p>

“你不喜歡吃煎餅，那我去給你煎雞蛋?！?/p>

“我并沒有說不喜歡吃煎餅，我只是不喜歡吃這種煎餅。”我故意和他玩起文字游戲。

“哦，”他又輕聲問道，“那么，你是要雞蛋、烤肉還是法國吐司？”

這些食品全都美味極了，但我不能告訴他我喜歡吃他烹制的食品。于是，我傲氣地說：“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喝牛奶?！蔽抑赃x擇牛奶，是因為牛奶是瓶裝的，未經(jīng)他烹制。

早餐之后，我依然和早餐前一樣饑餓。等到他去商店購物時，我沖進(jìn)廚房，找出一盒蛋糕，狼吞虎咽地將它一掃而光。

不久，父親從超市歸來，帶著滿滿一袋東西。他一邊將物品從包中取出，一邊說：“這是魚片，我想你也許會喜歡，還有椰子蛋糕和巧克力蛋糕，我不知道你喜歡哪一種，所以兩種我都買了……”

聽到這話，我心里一陣酸楚，脫口說道：“你要真是我父親，從小一直與我生活在一起，就不會不知道我喜歡哪一種了。”

說完，我跑進(jìn)臥室，趴在床上抽泣起來。我傷心極了：母親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可她不在了，現(xiàn)在，有個人說他是我父親，可他卻像一個突然闖進(jìn)我生活中的陌生人，我們倆都感到如此生疏。

他走了進(jìn)來，坐在床邊，用手在我肩上輕輕撫摸，聲音嘶啞地說道：“我知道，我的確對不起你，但……但難道你不想了解為什么嗎？”

“你的母親是個好人，”他接著說，我能感到他在小心挑選合適的詞語，“可是她的生活方式與我的不同，我們性格完全不合，她嚴(yán)肅死板，而我活潑浪漫，我覺得自己如果繼續(xù)在農(nóng)莊呆下去會窒息的。當(dāng)時，我太年輕，以至于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于是我就走了。可隨后我便后悔了，我覺得不能拋下你。我乞求你母親讓我回去和你生活在一起，可她是個性格非常倔犟的人，她對我說：‘既然你已作了選擇，那就永遠(yuǎn)不要再回來?！?/p>

“我不相信你，”我坐起身，“媽媽不會那樣做。即使是那樣，你是我父親，難道沒有自己的權(quán)利嗎？”

他搖搖頭：“是我離開了你和你母親，當(dāng)時又沒有錢請律師。她曾告訴我，如果我訴諸法律，她將讓法庭宣布剝奪我做父親的權(quán)利?！?/p>

孩子，你能原諒我嗎

我努力搜尋著母親給我講過的所有那些關(guān)于父親的“壞”事：他喜歡音樂、手工制作和花朵……她還說過比這更壞的事嗎？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感到他正在將我從我那唯一信任和愛戴的母親的影響下拉開。

“假如你回來，或者你寫封悔過的信，也許她后來會改變主意。”我冷冷地說。

他一言不發(fā)，起身走進(jìn)另一個房間。當(dāng)他回來時，手上拿著一個紙盒子，他將紙盒子放在我身旁，然后捂著臉走出了房間。

我打開盒蓋，里面裝著一大摞用橡皮筋束著的信件，我拿出信看了起來。一些年代比較遠(yuǎn)的是寫給我母親的，一些近幾年的則是寫給我的，但所有的信封上都蓋著“退回寄信人”。

他走進(jìn)屋來，我問道：“為什么母親沒告訴我這些？”

“因為她恨我，”他平靜地說，“她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永遠(yuǎn)都不想原諒我?？墒?，史蒂夫——我的兒子，你能原諒我嗎？甚至……能愛我嗎？”

“我不知道，”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不知道?！?/p>

在我心里，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說“是”，可要想在一瞬間就將這么多年來在我心里積累起來的恨抹掉，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愛與親情重新回歸

隨后，我知道了父親是一個玩具設(shè)計師，他特意請了兩個星期的假來陪我玩。兩周后，他將不得不去上班。

“原來你是個玩具設(shè)計師，難怪到處都擺滿了玩具?！蔽移G羨地說。

“這些都是為你設(shè)計的?！彼蜷_櫥柜，里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玩具，“來吧，寶貝，這些玩具都是給你的?！?/p>

我渾身一震，這話聽起來好熟悉，我聽到了一個詞“寶貝”，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在此之前，除了母親，從來沒有人這樣叫過我，我感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正在發(fā)生某種微妙變化。

隨著時間的推移，父親與我之間的信任和愛在慢慢滋長，在這個冬天，他正在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一個使我需要他、他也真正需要我的奇跡。

一天， 父親從背后拿出來一個玩具直升機，說是剛為我設(shè)計的。

“我從沒有玩過這么好玩的玩具。”我說。

突然，父親先前還笑吟吟的臉上霎時改變了顏色，他嗚咽起來：“我的寶貝，我可憐的寶貝，我都對你做了些什么，10年來我竟然沒有給過你一件玩具。”

我蹲在他身旁，我的手第一次擁著父親：“爸爸，沒關(guān)系，真的沒關(guān)系?！?/p>

他倏地直起身來：“你叫我爸爸了，你真的叫我爸爸了?！?/p>

“是的，是的，”我激動地說，“你是我爸爸，不是嗎？”

他淚雨滂沱，大哭起來，我也哭了起來，然后我們兩人又破涕為笑，緊緊地?fù)肀г谝黄稹?/p>

時光飛逝，冬日將盡，春天的腳步近了，馬上就到了我作決定的時候：是呆在父親身邊還是回老家去？我突然害怕春天的到來，害怕要作抉擇。我想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愛父親，可我仍然為自己違背了母親多年的教誨而感到內(nèi)疚和自責(zé)。

最后，還是父親救了我。初春的一天，他對我說：“你的母親并不是一個壞人，史蒂夫，她只是一個不快樂的人。如果那時我年齡大一點，或者成熟一點，也許能讓她快樂起來，可我卻不知道怎么做，于是便當(dāng)了逃兵，可我不能再對你這樣做。難道你不想讓我為你盡一個父親的責(zé)任嗎？”

我望著父親，突然間覺得自己長大了，懂得了愛有時就是一種原諒。我知道，現(xiàn)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對我父親說“想”。

“我愿意和你呆在一起?！蔽亦?。

父親緊緊地?fù)碇?，我知道橫亙在我倆之間的那塊堅冰已經(jīng)融化，那種仇恨已經(jīng)消失，愛與親情又重新回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