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我做了一件至今仍令自己認為最為得意的事情:休學打工?,F(xiàn)在與人提起此事,很多人都不太相信。
那時我正在縣中讀高一上學期,由于整日沉迷于寫作練武的文武雙全俠客夢,喜于和富家子弟們抽煙喝酒,致使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又因為下面還有個讀中學的妹妹患全身性類風濕常年求醫(yī)問藥,家徒四壁,債臺高筑,我的學費伙食費成了含辛茹苦的父母一個最沉重的負擔。我的初中班主任了解到我的困難,適逢他們在縣城建房子,便在一個周末以20塊錢一天的工資請我去幫挑兩天磚頭。
孰料挑磚頭的第二天,韓寒出現(xiàn)了。
原來那是一份丟在地上,被很多腳踩進砂礫的《中國教育報》,報上一個帥哥的頭像甚至被踩破,標題即《“韓寒現(xiàn)象”給我們的啟示》(2000年11月30日)。蹲在地上讀完報道,我站起身來,直奔新華書店花16塊錢買了一本《三重門》,趕回學校連夜和同學點蠟燭分享。
次日起床,一個念頭蹦了出來:我也要休學!
因此,期末考試之后,我拒絕老師們的勸告,以“家庭貧困、休學打工、體驗生活”為由向?qū)W校提交了休學一年的申請。校長找談話過后,順利通過。父母也抵擋不了我的堅決,流下了眼淚。我知道,那是痛苦、欣慰和羞愧摻雜的眼淚。是的,他們的兒子懂事了,做了一個普通農(nóng)村讀書娃做不出來的決定,既不是輟學退學的丟臉事情,而且還給他們一年的喘息時間。于是寒假第二天,經(jīng)父親介紹,我開始到學校附近小碼頭淘沙場的輪船上,和幾個陌生的男人住一塊兒干起了淘沙的活路。彼時隋景,正如小說所述。休學一年里,我還去城里賣過報紙,跟隨父親和伙伴去建筑工地挖過孔樁,進深山老林看守過羅漢果園,寫了幾本筆記,為今后的寫作之路埋下了不少稀缺資源,不必詳提。
回過頭來,且略談《水深過肩》的創(chuàng)作情況。這是一個寫作計劃的第二個實驗品,整個計劃的代號則是:“被收割的孩子”。
無論你是否看見,在今日中國,無數(shù)生于農(nóng)村的孩子,正一天天一片片地被收割著。我們被應試教育收割,被城市文明收割,被快速運轉(zhuǎn)的世界收割,被自己膨脹的欲望收割,被互聯(lián)網(wǎng)收割……總之,我們失去了父輩們延續(xù)幾千年的精神和性格,失去了“干凈的黑土塊”(海子:《活在珍貴的人間》)的本源氣息與光澤,失去了野性的自然之美和古代少年(或如拜倫筆下的唐璜,或如馬克·吐溫筆下的哈克和吉姆)漫游四海的英雄夢。
換句話說,我們中間的大多數(shù),變成了堅固的塊狀機器和平庸公民,變成了足球和刺猬。
老子說,“上善若水”。水是愛,是美。而愛和美是自由的象征。所以,我慶幸自己生于河流之畔,自幼得以親近水,熱愛水,在水中死去活來,熟悉水性冷暖深淺。難怪詩人海子說,故鄉(xiāng)值得他一直寫十五年。才十五年啊,海子也太謙虛了。當我在大學時代噴泉一般寫完第一部詩集《在水上》以后,便發(fā)現(xiàn)我們的農(nóng)村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河流,以及我們的童年、少年和成長歷程,我們生命形態(tài)的前寫作時期,其實耗盡一生也寫不完。那可是一生中最自由野性和詩意的時光。假如能夠再出生一次,我祈求佛祖保佑我還能生在農(nóng)村。正是少年時代在農(nóng)村的野性經(jīng)歷,培育了我的悟性和“不安分”的性格。落實到寫作上,只需閉上眼睛輕輕一夢,便能重現(xiàn)成長的面孔和青春的曲線。
小說《水深過肩》的初稿寫于三年前,原題為《小說四級》,由三個小故事和一段民歌組成,是中國套盒與格式塔兩種小伎倆的混合體。由于小說手法拙劣,心智幼稚,差一點被刪進電腦回收站,是我的責任編輯、《廣西文學》雜志社的李約熱老師對第一節(jié)的肯定,才保住了它的命運。
直到大學畢業(yè)后的某一天,我回到故鄉(xiāng)去看當年的淘沙場,見那里已經(jīng)豎滿樓房,突然鼻子一酸,掉了眼淚,心想一定要“激活”一下那艘船。后來在與一些前輩的談話中,又隱隱約約聽到20世紀中葉在某地的吃人事件以及更多的民間傳聞,便決定糅進這篇小說里面去。首先,我把原稿后面的三部分刪除;其次,加強了水的基調(diào);最后,引進了一點點佛的色彩,細節(jié)均為親身體驗。
也許你會問,為什么要說一點點佛?這里再說一個插曲。某年某月某日夜,我隨團隊去杭州宋城游玩,東竄西竄一個人走散,抬頭看見金光燦燦一尊大佛坐落在山頂,就手執(zhí)相機一邊拍攝路邊的十八羅漢,一邊拾級而上。至山頂旁邊一小廟門口,見一女子執(zhí)香火立,為表虔誠,遂上前問她給佛祖燒一炷香要多少錢(經(jīng)驗使然),她說燒香不要錢,拜三拜即可。我就接過一炷香去插,拜了三拜。完了旁邊一年輕僧人建議我捐獻一二十元進功德箱。照辦。將走,他擋住去路,指引我到右側(cè)一張桌子處接受點化。眼前是一個更年輕的僧人。一般法事后,他預言我兩年后必將發(fā)達,并問我“愿不愿意修身治業(yè)后扶濟一方百姓”,我當然說愿意。他說,好,你是今天最后一個客人,祝你好人一生平安,請捐一百元積德。照辦。
后來,我既興奮(因為與佛結(jié)緣)又沮喪(因為即將返程身無分文)地找到了隊伍,對大家說,你們大概去鬼屋見鬼了吧,我剛才卻在山上見到佛了。不料大伙哈哈嘲笑了我一番,說你小子真沒見過世面。
這……有什么辦法呢?一種四望無人、水深過肩、愿望被收割的孤獨感油然而生。
其實小說完稿后,我一度為它感到自卑。是《山花》的編輯老師們的迅速答復給我以勇氣。感謝《山花》的海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