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前期,是漢代讖緯神學占統(tǒng)治地位的時期。社會上各種虛妄邪辟的事情成為暢銷貨色。它自然引起了一些像王充這樣的既有頭腦又有勇氣的思想家的反對,王充的《論衡》以“疾虛妄”為題,向當時的思想界發(fā)出了一拳重擊。
王充(公元27-97年),字仲任,會稽上虞(今浙江上虞縣)人。自謂出身“細族孤門”,家貧無書,年青時到都城洛陽求學,拜班彪為師?!俺S温尻柺兴?,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后來回鄉(xiāng)教書,曾任過功曹、治中等小官,晚年閉門潛心著書,“不慕高官,不貪富貴;處逸樂而欲不放,居貧賤而志不倦;幽居獨處,考論虛實”,終于完成了不朽之作——《論衡》,成為當時思想文化領(lǐng)域中與讖緯神學勇敢斗爭的真實記錄。
《論衡》共八十五篇,二十余萬字。寫作歷三十多年,是作者用畢生精力完成的巨著。“論衡”即論述詮衡真?zhèn)蔚牡览?,對當時社會的許多學術(shù)問題,特別是社會的頹風陋俗進行了針砭,許多觀點鞭辟入理,石破天驚。在漫長的封建社會,《論衡》因敢于“非圣無法”而遭到不少封建衛(wèi)道士的攻擊,但它的價值并未因此而泯滅,不少有識之士對它及其作者是十分贊賞的。王充與王符、仲長統(tǒng)被后世學者譽為“漢世三杰”;蔡邕譽其為“恒秘玩以為談助”:葛洪譽其為“冠倫大才”;范曄《后漢書》將三人立為合傳:章太炎甚至說“漢得一人焉,足以振恥”?!端膸烊珪偰刻嵋酚醒裕骸墩摵狻穯柺澜鼉汕觊g,“攻之者眾,而好之者終不絕?!弊阋娡醭洹墩摵狻匪枷胨囆g(shù)魅力影響之深。王充的文學批評理論,就蘊涵在《論衡》之中。
一、“疾虛妄”的文學真實論
王充的文學思想,極為強調(diào)文學的真實性。綜觀《論衡》全書,“疾虛妄”、“務(wù)實誠”像一條紅線貫穿始終,從而構(gòu)成了王充現(xiàn)實主義文學批評理論的基本核心。他自述寫作《論衡》的主旨是“疾虛妄”?!墩摵狻へ摹菲f:“《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衡》篇以十數(shù),亦一言也,曰:疾虛妄。”所謂“疾虛妄”就是要求一切文章和著作內(nèi)容必須是真實的,反對虛假荒誕的“奇怪之語”、“虛妄之文”,批判“好談?wù)撜咴鲆媸聦?,為美盛之語;用筆墨者,造生空文,為虛妄之傳”。王充作《論衡》的根本目的就是“疾虛妄”,倡“真美”。“是故《論衡》之造也,起眾書并失實,虛妄之言勝真美也?!薄案⊥搨?,沒奪正是,心憤涌,筆手擾,安能不論?”王充這種疾虛妄,務(wù)實誠,倡真美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觀,是對當時讖緯蜂起,怪說布彰的社會風氣的勇敢挑戰(zhàn)。為了堅持“尚然”、“貴是”,王充敢于問孔刺孟,敢于“譎常心,逆俗耳”,期待著“華偽之文滅,則純誠之化日以孳矣”。王充認為,一切文章都應(yīng)該是真實的。以《論衡》與《詩》三百相媲美,說明他寫作有著明確的目的,就是指出虛妄之非。他還在《對作》篇中分析了當時的人們何以喜歡虛妄的東西:“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語,說虛妄之文。何則?實事不能快意,而華虛驚耳動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談?wù)撜?,增益實事,為美盛之語;用筆墨者,造生空文,為虛妄之傳。聽者以為真然,說而不舍;賢者以為實事,傳而不絕。不絕則文載竹帛之上,不舍則誤入賢者之耳?!睂ι鐣仙萆刑撏牧暁馍類和唇^。并在不少篇目中對社會上流行的種種虛妄之詞一一進行辯駁,如《福虛》篇中記載的楚惠王吃酸菜時將螞蟥吃下去的故事,就揭露了楚惠王的虛偽性。
當然,強調(diào)“實誠”、“真美”是對的,但是王充強調(diào)得有些過頭,他將夸張稱為“增”,并在《論衡》一書中列了《語增》、《儒增》、《藝增》三個專篇,對夸張進行了解剖批判:“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實,著文垂辭,辭出溢其真,稱美過其善,進惡沒其罪?!?《藝增》)為什么人們總喜歡“增”呢?王充認為這是世人好奇,總是“聞一增以為十,見百益以為千,使夫純樸之事,十剖百判,審然之語,千反萬畔?!?《藝增》)
由于王充突出地強調(diào)真實性,所以他對文學的夸張和語言的夸飾問題未能很好地處理。如對養(yǎng)由基的“百步穿楊”就肯定它是“增之也”;(《儒增》)對《大雅·云漢》一詩“維周黎民,靡有孑遺。”也肯定它是“增益之文,欲言旱甚也?!?《藝增》)對其他文章中的虛構(gòu)夸張都當作是“虛妄之言”而加以否定。如他對儒書中寫到的說武王伐紂“流血漂杵”“伏尸百萬”;對有書中說堯舜因過度操勞而“堯若臘,舜若腒”;對桀、紂等暴君寫如“垂腴尺余”這類刻畫得非常精彩的文字也予否定(《語增》),表現(xiàn)出他在理論運用方面的褊狹。同樣的情況還見于他對神話傳說的批判,諸如:《書》言“協(xié)和萬國”,《詩》言“子孫千億’”,(《藝增》)以及《淮南子》中所載:“共工頭觸不周之山,堯使羿上射九日,”等等。在夸張問題上,充分顯露出王充唯物主義的直觀性、機械性的弱點:他一味強調(diào)真實性而忽略了文藝真實的特殊性。當然,王充對經(jīng)書中的夸張,還是有所肯定的。但這并不意味著王充對藝術(shù)夸張就有了正確的認識,他之所以肯定經(jīng)書中的“增”,也只是拘囿于“審言莫過圣人,經(jīng)書萬世不易”(《藝增》)的傳統(tǒng)觀念。這也說明王充思想的局限性,表現(xiàn)出他對文學藝術(shù)中的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的不認同。
二、“文為世用”的文學功能論
“文為世用”,這是王充在文藝理論方面的重要見解之一。語出《論衡·自紀》:“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如皆為用,則多用者為上,少者為下?!边@句話不僅給寫作提出了一個要求,而且回答了文藝與社會的關(guān)系,強調(diào)了文藝應(yīng)該為政治服務(wù),為社會服務(wù)。所以,在他看來,凡是對社會有用的文章,多多益善,無補于社會的則不應(yīng)該去寫。王充所主張的文為世用,主要有兩層意思:
其一是“文為世用”,即是說文學作品要給人以美的享受,總是體現(xiàn)作家的善惡觀念,給人以潛移默化的影響。他說:“周秦之際,諸子并作,皆論他事,不頌主上,無益于國,無補于化”(《佚文》)。王充認為,“為世用”是古代一切優(yōu)秀作家所堅持的原則??鬃?、孟子、韓非子、陸賈、桓譚等人的著作都是為了社會需要才寫的,故夫“賢圣之興文也,起事不空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于化,化有補于正”。(《對作》)盡管他對這些歷史人物及其著作的評價并不完全切合實際,但他強調(diào)的“因因”而作的思想?yún)s是值得肯定的。王充關(guān)于文章應(yīng)當“為世用”的主張,對當時皓首窮經(jīng)之輩,信偽迷真之徒,有著積極的針砭意義。
其二是“勸善懲惡”,教化人民。他認為,文章并非“徒調(diào)弄筆墨為美麗之觀”,而是應(yīng)達到勸善懲惡之目的,“善人愿載,思勉為善,邪人惡載,力自禁裁。然則文人之筆,勸善懲惡也”(《佚文》)。王充認為文章的“勸善懲惡”作用,主要是從兩個方面作用于社會的:一是“疾虛妄”,即對社會上的不良現(xiàn)象敢于進行分析和批判;二是“求實誠”,即糾正當時人們因盲目崇古而模擬因襲的“虛妄”毛病。使人心歸于實誠。
對于“為世用”的文藝主張,王充不僅積極提倡,而且還把它當做自己寫作的準則和文藝批評的標準。如《論衡》一書,他自己就認為全部是“疾虛妄”之為。他極力推崇西漢桓譚的《新論》,就因為這部書“論世間事,辯照然否,虛妄之言,偽飾之辭,莫不證定”(《超奇》)。
王充“為世用”的文藝主張,是針對當時社會上流行的“天人感應(yīng)”的讖諱神學所造成的種種弊端而提出的。這一進步的文藝思想不僅在當時起到了撥云見日的作用,同時對后世文藝理論也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劉勰在《文心雕龍·厚道》篇提出:文學作品要“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然后才能為世所用;白居易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王安石聲稱“且所謂文者,務(wù)為有補于世而已矣”:顧炎武提出“文須有益天下”;以及現(xiàn)代文學史上文學研究會“為人生”的文藝主張,莫不是王充“為世用”主張的發(fā)揚光大。
三、“心以文為表”的文質(zhì)統(tǒng)一論
王充所處的時代,保守盛行,復(fù)古成風,當時有人認為,“口辯者其言深,筆敏者其文沉。”(《自紀》)似乎文字越深奧水平就越高。針對這種“言深文沉”的不良文風,王充旗幟鮮明地提出文章應(yīng)當“心以文為表”的主張。他認為,文章是作者思想感情的一種外泄,人的思想感情通過文章加以外現(xiàn),使人們理解。所以,人的內(nèi)在的思想感情之于文章就如同源與流、本與末的關(guān)系:“有根株于下,有榮葉于下,有實核于內(nèi),有皮轂于外。”(《超奇》)這里的“根株”、“實核”就是喻指人的思想感情,而“榮葉”、“皮轂”即指的是文章的語言和言辭。為此,王充以為:“實誠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內(nèi)表里,自相副稱,意奮而筆縱,故文見而實露也?!?《超奇》)說的就是作文章既要注重流暢表述能力的培養(yǎng),又須注重內(nèi)在思想即“實誠”的修養(yǎng),才能在“外內(nèi)表里”兩個方面“自相副稱”,作出好的文章來。
盡管內(nèi)容與形式是相輔相成的,但它們卻并不可等量齊觀,二者相比,內(nèi)容起著主導(dǎo)的、決定性的作用。若不顧及內(nèi)容,一味追求形式美,則無論其辭藻如何美,皆是不可取的,“文麗而務(wù)巨,言眇而趨深,然而不能處定是非,辯然否之實。雖文如錦繡,深如河、漢,民不覺知是非之分,無益于彌為崇實之化”(《定賢》)。當然,重視內(nèi)容,并非不要形式,因為“人有文質(zhì)乃成”。關(guān)鍵還在于“外內(nèi)表里,自相副稱?!?《超奇》)
王充指出:“夫文由語也,……口言以明志,言恐滅遺,故著之文字。文字與語言同趨,何為猶當隱閉指意?”(《自紀》)因此,“口則務(wù)在明言,筆則務(wù)在露文。”(《自紀》)至于古人之書所以深奧難懂,并不是因為古人才氣大,而是因為時代相隔太久,古今語言不同,或是各地的方言不一樣,“此名日語異,不名日材鴻?!?《自紀》)因此,王充提出自己的評議標準:真正好的作品,并不在于語言艱深,而是能深入淺出、喻深以淺的作品,“何以為辯?喻深以淺。何以為智?喻難以易?!?《自紀》)
王充認為,文章的寓意與文筆,也就是內(nèi)容與形式之關(guān)系,就像樹木的枝干與花葉一樣,相輔相成,缺一不可。這一思想是對儒家傳統(tǒng)文質(zhì)觀的繼續(xù)。王充認為,“楊墨之學不亂傳義,韓非之書不壞法度,陸賈之語不失奏議,桓譚之論不辯不起?!?《對作》)這些著作,不僅是為了抒發(fā)個人怨憤,而且也是有益于國計民生的。他自己的《論衡》,也是“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虛實之分。”(《對作》)王充強調(diào)文章的內(nèi)容和形式必須統(tǒng)一,做到表里如一,內(nèi)外相符,這就為文章的內(nèi)容和形式提出了標準,為文章做到文質(zhì)彬彬指明了方向。
由是觀之,“文由胸中出,心以文為表”,就是作者通過作品表現(xiàn)自己對社會的看法,作品是作者宇宙觀、人生觀、道德觀的反映。優(yōu)秀的作家藝術(shù)家都有高尚的理想和情操,求真、求善、求美;莫不關(guān)注生活、關(guān)注現(xiàn)實、關(guān)注社會,以犀利的眼光和敏銳的思維對社會生活進行觀察、思考、解剖,從而創(chuàng)作出療救心靈、移風易俗的文質(zhì)皆美的作品。換一個角度說,觀文以知情志,作品則從本質(zhì)上反映出作者的審美情志和美學思想。
四、“超奇”獨創(chuàng)的文學創(chuàng)作論
這雖是一個文學的觀念問題,卻與他的身世有關(guān)。王充出自“細族孤門”,祖父和父親都是賈販,這在重農(nóng)抑商的漢代,自然為人所輕賤。王充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成長,自小豪俠任氣,不怕結(jié)怨豪門,養(yǎng)成了一種文人所特有的反抗性格。
王充擅長著述,就有人罵他“宗祖無淑懿之基,文墨無篇籍之遺。雖著鴻儒之論,無所稟階,終不為高。”(《自紀》)王充對那些“文必三代,言必鴻儒”的“信而好古,述而不作”的復(fù)古之徒進行了猛烈抨擊?!洱R世篇》說:“俗儒好長古而短今”,殊不知,“上世之民,飲血茹毛,無五谷之食;后世之人,耕地種谷,有水火之調(diào);上古巖居穴處,衣禽獸之皮;后世易以宮室,有布帛之飾”,要是認為越古越好,你們這些俗儒為什么不回到飲血茹毛、巖居穴處的原始狀態(tài)去呢?真是“吃的是慈母奶,穿的是慈母衣”,卻還要罵娘。王充這種強調(diào)發(fā)展進步的文學史觀,對后來的蕭統(tǒng)、葛洪等人有很大影響,后者的“踵事增華”說,正是在王充的“齊世”觀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
反對復(fù)古,就必然要有所創(chuàng)新。在所有文人當中,王充最贊賞的是富于獨創(chuàng)精神的文人。在《超奇》篇中,王充把文人分為四種:儒生、通人、文人和鴻儒:“夫能說一經(jīng)者為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采掇傳書以上書奏記者為文人,能精思著文連結(jié)篇章者為鴻儒。故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逾通人,鴻儒超文人。故夫鴻儒,所謂超而又超者也?!边@里,王充將文人分為:一類是通人,雖然學識淵博,但不過是“鸚鵡能言之類”的“匿書主人”。一類是文人,雖能“陳得失,奏便宜,言應(yīng)經(jīng)傳,文如星月”,但“不能連結(jié)篇章”,無創(chuàng)新性見解。即使如司馬遷、劉向等善能“抽列古今,紀著行事”,也還是“因成紀前,無胸中之造耳?!币活愂区櫲?,述而有作,有獨立見解,能創(chuàng)造性地寫作文章,是了不起的“超而又超”、“奇而又奇”的“世之金玉”。如孔子作《春秋》,不襲魯史?!肮P能著文,則心能謀論,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為表。觀見其文,奇?zhèn)ベ脙?,可謂得論也?!?《超奇》)
王充肯定鴻儒,認為鴻儒觀讀書傳之文是為了“抽列古今”、“紀著行事”,有益于“治道政務(wù)”(《超奇》)。他把屈原這樣的辭賦家也包括在“超奇之士”中,就在經(jīng)學盛行時代為抒情文學爭得一席之地。在《自紀》中,可以看出作者主張黜偽存真,不求悅眾;主張創(chuàng)新,反對模擬;言文合一和創(chuàng)新問題等,都涉及了文學發(fā)展的演變,具有一定的進步傾向。王充的這些識見,是對傳統(tǒng)的“述而不作”觀念的大膽挑戰(zhàn),這在當時無疑是需要極大勇氣的。尤其如“鴻儒”般的“作而不述”,更是對學術(shù)思想、文學創(chuàng)作的解放,其意義是十分深遠的。
從以上簡略分析,我們不難看出王充文學思想的價值和在文學批評史上的地位,尤其是他提出的關(guān)于文學及其批評的觀點,給后世的文學批評以很大的啟發(fā)。王充評價文章的出發(fā)點是傳統(tǒng)儒學的經(jīng)世致用思想;提出了文章以及學術(shù)論文的標準;強調(diào)文章要有勸善懲惡的實用性;要有真實可信的內(nèi)容;語言要同口語一致而明白易曉。其“疾虛妄”的勇氣與對東漢王朝妖妄荒誕的統(tǒng)治學說進行尖銳而堅決的抗爭,反對貴古賤今,提倡藝術(shù)創(chuàng)新等問題,實際上為“文學自覺的時代”打下了良好的基礎(chǔ),昭示著一種理性精神的復(fù)蘇而具有進步意義。
作者簡介:
余和生(1955- ),男,江西樂平市人,江西上饒師范學院教授,主要從事文藝理論教學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