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賈樟柯導演的作品當中一直滲透出一種人文關懷的精神，折射這種情懷的正是導演始終對社會生活中的“小人物”保持一種關注態(tài)度，也成為他的電影風格。本文通過電影美學中思想和風格的維度分析其作品《世界》中所呈現(xiàn)的人物，以探索影視創(chuàng)作中需要的人文精神。

關鍵詞：《世界》 電影美學 人文精神

一部影片是通過視聽語言構建起來的敘事系統(tǒng)，電影的思想和風格的呈現(xiàn)依賴于電影語言和敘事系統(tǒng)，一部電影除了知覺和故事層面以外，還有思想的表達與風格的呈現(xiàn)，具有更高審美價值的正是影片的思想與風格，也就是對于世界、社會和人生的基本態(tài)度。這個態(tài)度是蘊含于視聽層面和故事層面中的，用思想創(chuàng)作是很多在電影史上有重要地位的導演共同特點。如陳凱歌導演所說：“我沒有固定的個人風格。我也不希望自己形成一種一成不變的風格，但我有一個總的態(tài)度，可以叫做人文態(tài)度，這種人文態(tài)度我希望在我的影片中有一個自始至終的貫徹。而不是時斷時續(xù)的?！睆馁Z樟柯導演的電影作品來看，他也一直秉承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始終保持一種關注生命的人文精神。從電影美學的層面看，在當代電影創(chuàng)作中保持如此一種精神是具有較高審美價值的。

《世界》是賈樟柯導演拍攝的第一部面對院線的作品?！都亦l(xiāng)三部曲》中對小人物生活情態(tài)的關注和他獨特的表述方式是同時代導演中筆者認為最好的。在《世界》中，他仍然延續(xù)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式，堅持對小人物的關注，用自然流暢寫實的風格表現(xiàn)了大“世界”里生活在社會底層小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

影片講述了從山西到北京闖世界謀生活的一系列人物的故事。影片的主要線索是趙小桃和成太生的情感發(fā)展，以朝氣蓬勃的建設中的北京為背景展開。成太生是世界公園的保安隊長，趙小桃是公園歌舞團的演員，影片以兩個人的感情發(fā)展為主要線索展開。引出小桃與梁子，小桃與張某，太生和廖女之間的故事，另外一條輔助線索是小魏和老牛的愛情線索，為主要線索做鋪墊，在劇作上更有層次。小魏和老牛的愛情較小桃和太生更激烈一些，小桃和太生的發(fā)展看起來似乎不溫不火，從太生口里說的“跟蹤追擊追你到北京來”，要求小桃“證明”愛他產生沖突的部分都顯得不夠激烈，而老牛因為小魏燒自己的衣服的行為看起來更有戲劇性，實際上前面的處理都是為影片鋪設結尾。開放式的結尾“煤氣中毒”中對生死一線的處理在影片中仍然表現(xiàn)得不夠激烈，導演同樣是用控制的方法控制劇情控制情緒，梁子、張某、廖女這些人物的設置成了控制小桃和太生感情發(fā)展的重要力量，對影片情緒的控制力量在影片結尾處由觀者身上釋放出來了。給予觀者很多回味和思考的余地。小桃和太生在賓館里的一段戲里仍然在控制，小桃說：“你可不能騙我”，“你要是騙了我，我就把你剁了”。太生說：“你也不要相信我，這年頭，誰也靠不住，我也靠不住，你只能靠你自己?！睂а菟宫F(xiàn)給觀眾的正是這個時代有太多的不確定性，就連愛情中的男女主角都沒有辦法給對方一個承諾，甚至僅僅是一個承諾。兩個人的愛情被一種超出愛情的世俗力量牽制著，使愛情少了本身應該具有的幽雅曼妙，多了一層冷的氣息。太生“混出名堂”了，有了小職位，開上了車，不僅擁有了小桃，而且得到了另外一個女人瞬息的青睞。在什么都不能“靠”，一切都不確定的“年頭”，愛情也只是一棵浮在水面上的草，飄搖不定。片中還有一個重要的友情線索，太生的朋友三賴領來的“二姑娘”。看起來有點生不逢時的他，因為父母已經(jīng)有了兒子想要個“姑娘”，給他起名叫“二姑娘”。“二姑娘”為了多掙錢加班遭遇意外，最后的遺言是自己的欠款，一個甚至不受父母歡迎的小人物遠沒有英雄人物威風凜然，但他的“真”與“正”也讓觀者為之嘆息，生出一股敬意。還有一個烏蘭巴托的女友安娜，也一樣生活在社會的底層，為了生計做了風塵女子，小桃和安娜互擁而泣，對大城市既向往又無奈的彷徨、無助的壓抑也只能虛弱地釋放一下。除了這些主要配角外，影片還有很多點綴的角色，在片中只有一個鏡頭，但他們的設置使影片看起來更有質感，故事也更豐厚?！岸媚铩钡母改改脫嵝艚?，農村出來的兩個老人沒有表現(xiàn)過分的悲痛，只是把錢塞進里面衣服口袋的時候，父親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旁邊的暖壺露著半個“喜”字，或者對于某些人來說，來不是快樂，走也不是悲哀。對一個認為每月兩百就是高收入的農村家庭來說，三萬撫恤金帶給他們的也許比一個兒子帶給他們的更多，失去親人的悲傷在撫恤金的對照下抵消了大半。另外一個人物更是微不足道，在小魏和老?；槎Y上出現(xiàn)的“娘娘腔”只說了一句話，但給影片添了色彩，構成了另一個維度的“世界”。在這里，人物的一悲一喜都無需驚天動地。

在大世界中小人物的悲被弱化，小人物的喜也被弱化。世界其實是由許許多多社會底層的人參與建設的，他們是城市建設的體力勞動者。高樓是他們一手蓋起來的，橋梁道路是他們一手建造起來的，但是諾大的世界對他們來說只是眼前的由磚瓦組成的建筑，這個“世界”是具體的，具體到了磚瓦、高樓、“大本鐘”、“埃菲爾鐵塔”。但是抽象的文化和文明的精神“世界”是他們所不及的。也就是說，他們參與建設的是物質的世界，而精神的世界對他們來說尚且是難以觸到的部分。以不同的角色參與社會建設為衡量標準，社會就有了不同的階層，每個階層又有自身特定的生活方式和狀態(tài)，形成自己的活動圈。處于不同社會階層的人，即便使用同樣的現(xiàn)代通信工具，出入同樣的流行娛樂場所，經(jīng)歷同樣的情感、愛情、友情的故事，住在同一個都市，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但身處不同階層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社會底層人物的力量顯然弱于社會中高層人物的力量。人本身并無高低貴賤之分，眾生平等。但社會階層卻是存在的，生命是一樣的平等。而生活狀態(tài)卻不一致更不會相等。對于一個個體來說，自己所處的社會階層不是永恒不變的，改變自身所處階層的唯一途徑就是改變自己建設社會、改造世界的角色，這也就是影片中成太生所說的：“我發(fā)誓在這個地盤上，一定混出名堂?！笔澜缇褪敲總€人心中的一個舞臺，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每個小人物都在努力建造自己的生命舞臺。當執(zhí)著堅定、悲愁喜樂、情理善惡等人性中共通的東西放在“小”而“弱”的人身上時，會展現(xiàn)出巨大的張力。散發(fā)強大的動人的力量。小人物并不邊緣，在現(xiàn)實的人際結構中，不同的小人物——民工、保安、下層歌舞演員——才是生活中的真正的主流。

賈樟柯對社會現(xiàn)實的呈現(xiàn)是直接尖銳的，他的小人物有些無奈卻具有溫暖人心的氣息?！缎∥洹分袑ι硖幮〕擎?zhèn)的小偷的刻畫并不冷漠，盡管小武是一個小偷，但在給結婚朋友送禮金的時候，觀眾能進入他的情感世界中，被他對朋友的“義氣”溫暖，同時陷入一種情感的兩難處境，這種兩難的觀影體驗不僅是最打動觀眾的，而且是生活中每個人能夠遇到的最真實狀況，是一種正與反、弱與強的心理與情感的較量?！墩九_》里對一群處于社會變革中的青年們的理想和愛情的敘述同樣也是在無奈的感慨中體味著層層溫暖?！度五羞b》里表現(xiàn)的小城鎮(zhèn)里的一個小混混懵懂的男人概念與懵懂的愛情，他與一個強勢男性爭奪一個女子，也是弱與強的較量，他的不自量力同樣滲透出溫暖人心的力量。尤其對有小城鎮(zhèn)生活經(jīng)歷的觀者，所感受到的不僅僅是影片當中的一個人物，而是自身的某種影射?！度龒{好人》表現(xiàn)更多的是普通人對于社會環(huán)境、生活環(huán)境變革的無奈，但也不悲傷，大家自然地順從這個變化，表現(xiàn)了普通人民階層的某種堅忍和頑強，也看到小人物的生死愛恨既平凡又平靜，猶似自然之輪回。《東》看似天馬行空，表達的還是一種人生的狀態(tài)，或者說人應該追求一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盡管主人公“劉曉東”這個藝術家的形態(tài)不能代表文藝應有的形態(tài)。但至少表現(xiàn)了某種“真”的存在?！抖某怯洝酚梅录o錄片的手法關注生命的狀態(tài)，影片的結構方式可能存在爭議。但它至少讓人們感到凝視的力量，盡管看起來沒有早期三部曲當中那么純粹。觀者和影片所呈現(xiàn)的人物，兩者的精神領地和“神”的東西存在某種一致性。這樣的一致性使得觀者與作者產生共鳴。慣用的長鏡頭下醞釀出一種氣氛，這種氣氛讓影片表述的故事不僅僅停留在故事本身表達的層面，而是讓故事有所升華。這一點也是導演本人最突出最受關注的地方。

縱觀導演本人的創(chuàng)作歷程，我們能夠深切體會到一種“注視”的力量，因為冷靜的“注視”，讓觀眾沉下心來思考，所有的感動也因“注視”而生?！妒澜纭愤@部電影不是賈樟柯獲得贊譽最高的，也不是他個人藝術上成就最好的，但卻是最能直接表達其個人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人文理念的。從他的一系列作品中，尤其在表現(xiàn)情感沖突和矛盾對立的時候，他所控制下的長鏡頭的力量、臺詞力量與表演的力量相得益彰。小桃、梁子與太生三個人在小餐館見面的一場戲中，導演沒有運用鏡頭的正反打，而是使用一個長鏡頭，三個人的話語和情態(tài)全在其中，觀眾也仿佛置身其中，揣度著角色的心理，恰恰是導演對共通的生活氛圍的把握和控制體現(xiàn)出導演的才華和與眾不同的創(chuàng)作能力。和以往電影不同的是，賈樟柯在《世界》中加入了五段Flash，從新媒介在電影中的運用，我們可以看到導演希望自己所表達的人文精神和藝術片的審美情操能和市場有更進一步的聯(lián)系，提高影片的可觀賞性，適應中國電影工業(yè)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滿足觀眾所希望的劇作、電影語言、思想性、藝術性、時代性融為一體的審美期待。從電影工業(yè)的角度，這應該是個不壞的態(tài)度，但在電影美學的角度上，必然會因為更多的商業(yè)性考量，使審美價值本身多少受到些損害，畢竟對于創(chuàng)作者來說，更重要的是表達自己擅長的那部分。在中國美學的審美維度中，最高的境界是“境外之象”，也就是所謂的氣韻、神韻，電影美學和電影藝術需要這種致力于神的作品，也需要飽含濃厚人文精神的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

《世界》在一群歌舞演員五彩斑斕絢麗的動作中開場，繽紛華麗的世界背后同樣需要冷靜的思考。一切才剛剛開始，世界還在繼續(xù)，生活還在繼續(xù)，大天地中的小人物也還在繼續(xù)。在影視創(chuàng)作中保持對社會的責任感與使命感，用本真的人文態(tài)度來引發(fā)人們共同的思索，抖落一切粉飾，激發(fā)人們對愛的回歸，對生命本體的回歸，應是電影的至高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