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初期，一個明顯的負面效應——走私，在東南沿海一帶逐步蔓延。曾擔任廣東省汕頭地區(qū)政法委副主任的王仲，自1979年下半年到1981年8月，在任海豐縣委書記、革委會主任期間，利用職務之便，貪污緝私物資、受賄的總金額達6.9萬元。王仲違法犯罪的事實，引起了時任中央紀委第一書記的陳云同志的極大關注。中央、省、地、市各級領導，先后派出100多人次的工作組調查此案。

1982年3月30日，王仲的案件正式移交檢察機關。3月31日，廣東省人民檢察院對王仲立案偵查，指令汕頭地區(qū)人民檢察分院負責承辦。

王仲違法犯罪的事實被查清以后，1983年1月18日，在汕頭市人民廣場舉行了宣判大會上，參加大會人員多達1.7萬余人，會后將罪犯王仲押赴刑場，執(zhí)行槍決。

王仲違法犯罪帶有明顯的時代特征，亦被稱為“改革開放第一案”。

2009年5月，中國檢察出版社委派筆者，趕赴廣東省汕頭市人民檢察院，見到了當時負責對王仲進行監(jiān)視居住的檢察干警之一李向東。他的講述，慢慢還原了王仲從開始被監(jiān)視居住到最后行刑時的來龍去脈——

你在我眼里是一位有病老頭

因為王仲患嚴重的心臟病，所以對他采取監(jiān)視居住的強制措施，監(jiān)視地點在汕頭地區(qū)醫(yī)專附屬醫(yī)院，我們檢察干警的任務是保證王仲在監(jiān)視居住期間不逃跑、不自殺、不同外人接觸，保證他有一個良好的身體素質接受審判。

從王仲被監(jiān)視居住到他被依法執(zhí)行死刑，無論是在醫(yī)院還是在看守所，我們監(jiān)護組的干警都是跟他同吃同住在一起，因為工作需要執(zhí)行監(jiān)護任務的干警相繼更換過，可我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崗位，那時候我才20歲，還沒成家呢，沒有什么負擔嘛，我是監(jiān)護王仲時間最長的一名干警。

我可以說，如果原任汕頭地區(qū)政法委副主任王仲不是犯罪嫌疑人，我這位剛參加政法工作的新兵，根本不可能與他同吃同住293天。

我記得王仲的案子立案偵查以后，領導為了保證對王仲案件訴訟活動的順利進行，當時分成三個組，一個是辦案組，是由廣東省人民檢察院牽頭，成員由汕頭地區(qū)人民檢察分院的干警組成。主要是調查核實王仲違法犯罪事實，調取、固定其違法犯罪證據;一個是醫(yī)療組，由醫(yī)院的醫(yī)生、專家、護士組成，主要任務是專門對王仲的疾病及時救治，保證他有一個良好的身體狀況，以利于他出庭受審，接受法律的判決;一個是監(jiān)護組，由汕頭地區(qū)人民檢察分院干警組成，主要任務是保證王仲在監(jiān)視居住期間不逃跑、不自殺、不跟外界接觸。

在王仲監(jiān)視居住期間，有關醫(yī)學專家曾經斷言，如果對王仲沒有良好的治療、護理條件，如果他沒有一個良好的心態(tài)，他的生命很難維持長久，他可能等不到法律對他的判決。為此，院領導要求監(jiān)護組對王仲每天24小時嚴密監(jiān)護，不能同他談及案情，及時掌握他的病情，把握他的情緒。

我們在地區(qū)醫(yī)專附屬醫(yī)院監(jiān)護王仲有半年多的時間，監(jiān)護區(qū)有三個房間，一個是我們監(jiān)護干警住的房間，就在大門的外面，旁邊就是醫(yī)護人員的辦公室，在通道的對面就是王仲本人住的那間。他住的房間是玻璃門，我們在外面就可以看到他在室內的一些行動。

那時候，王仲活動的空間也比較大，他可以在室內，他可以到我們的住處和醫(yī)護人員的辦公室去，也可以在走廊內走動，只要不出我們監(jiān)視的區(qū)域就行。

王仲的活動空間大，我們監(jiān)護的難度也就相對大了。雖說醫(yī)療組的專家、大夫和護士都是經過篩選的，但是王仲到醫(yī)護人員辦公室去，我們都要跟進去，監(jiān)視他們之間的接觸。

開始的時候，王仲對我們的監(jiān)護有一些反感，因為開始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問題的嚴重性，后來我知道他在被檢察機關監(jiān)視居住以前，對贓款和贓物做了轉移，他更自信組織上沒有抓住他犯罪證據，所以有時候他顯得很傲慢，特別是對我這位剛滿20歲的小書記員更是不客氣，有時候擺出地區(qū)政法委領導的架勢對我說話。遇到這種事的時候，我并不頂撞他，非常注意尊重他的人格。當時，我覺得人一天都有三不順，特別是王仲過去是一位領導干部，現(xiàn)在落到了這種地步，他也沒處去發(fā)火出氣，我年紀小，給他當一回出氣筒也沒有什么。但是我不能失職，既要保證他的人身安全，又要保證他在接觸醫(yī)護人員的過程中不出其他問題，這比啥都重要。

可以說，我在監(jiān)護王仲期間，不管他怎么對待我，只要輪到我值班，我就千方百計地關心他、愛護他、體貼他、照顧他，幫他打飯，他吃完飯幫他刷碗筷，幫他洗衣服，凡是我能幫他做的事，都主動做。為啥呢?我考慮王仲畢竟是50多歲的人了，還有嚴重的心臟病，我希望他能保存一定的體力接受審判。

因為王仲過去是主管政法機關的領導干部，我是一位剛剛參加政法工作，剛滿20歲的年輕人，我們之間交流是有一條鴻溝的。開始監(jiān)護他的時候，我們很少說話。我們之間真正能夠交流大概是兩個月以后，他對我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變化。

我記得，有一天凌晨2點鐘，我在走廊里通過玻璃門看到王仲躺在床上不停地滾動，立即推門進去問了一句，老王，你怎么了?他不說話，用雙手緊緊地捂著左胸，滿臉是汗，嘴唇發(fā)紫，呼吸很困難……我意識到他是心絞痛病發(fā)作了，馬上從他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個小葫蘆瓶，倒出了一些救心丹放到他的嘴里，我告訴他，你別著急，我馬上給你找大夫。不一會兒，大夫、護士都來了，給他輸了氧氣，打了吊針，忙活了好一陣子，王仲的病情終于緩解了。

大夫和護士離開后，王仲把我喊到他床邊問道，小李，你為什么要救我?我回答，保證你有一個健康的身體是我的責任。他又問道，你覺得今天你救了一位地區(qū)政法委副主任嗎?你每天監(jiān)護我，照顧我，幫助我，是因為我是一位領導干部嗎?我看著他，沒有回答。他又問了一句，你覺得你每天幫助的、今天搶救的是一位罪犯嗎?我當時回答，你在我的眼里是一位有病老頭，我應該關心你。

這時，王仲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如果不是我犯錯誤，如果你不是執(zhí)行任務，我們很難在一起。他不再多說什么，但是他流淚了。

從那天晚上以后，王仲對我信任了。每輪到我值班，王仲的話題也就多了，他愿意同我聊天了，談社會，談家庭，有的時候他也同我談到組織上審查他問題的事兒，他說相信組織會把他的問題查清楚，相信政府會公正地處理好他的問題，他想到這里還是比較樂觀的。

可怕的手術刀片

在王仲監(jiān)視居住期間，同我們監(jiān)護干警經過一段交往，他還是比較配合的。當檢察院的辦案組向他宣布依法逮捕決定的時候，這確實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情緒產生了極大的波動，顯得煩躁不安。

檢察院已經決定對王仲實施逮捕了，按照法律規(guī)定要把他轉到看守所里羈押。當時決定把他轉到揭陽縣看守所，在轉羈押場所的時候，應該說他的情緒波動比較大，我們注意到了他情緒變化，在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看得出他顯得很緊張，似乎四肢無力，收拾一會兒東西，他就依靠在床頭柜旁邊休息一會兒。

因為我們跟他在一塊兒時間長了，也有一定的感情了，看到他情緒激動，體力不支的樣子，我就想幫助他整理日常用品，讓他坐在床上休息?？墒牵瑹o論我怎么說，他總是依靠在床頭柜旁邊說，自己收拾東西，不肯離開床頭柜。

這時候，我就覺得有一點奇怪，心想他怎么不讓我?guī)退帐皷|西呢?為什么總是站在床頭柜旁邊呢?我很誠懇地說，老王，你坐在床上休息，我?guī)湍闶帐啊Ｕf著，我就把他攙扶到床上。我回頭仔細看了一眼床頭柜，發(fā)現(xiàn)床頭柜抽屜上沿貼了一塊白色膠布，我走過去用手摸了一下白色的膠布，發(fā)現(xiàn)膠布下面藏了兩片不到一寸長的手術刀片，頓時在場的人大吃一驚。這時候，王仲對我冷冷地一笑，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此時，我們意識到他在醫(yī)院治療過程中，用樂觀的一面掩蓋了不樂觀的一面，他在做自殺的準備。我們每天24小時對他監(jiān)護，可他還是在醫(yī)護人員處置室內偷偷地拿了兩片護士割紗布用的手術刀片，這事太可怕了，如果我們不細心，后果是不堪設想的。

對王仲企圖自殺的跡象，我們及時向檢察院領導作了匯報。領導指示，對王仲在羈押場所嚴密監(jiān)護，確保在審判以前他的人身安全。領導要求我們進駐監(jiān)房24小時監(jiān)護王仲，監(jiān)房外面增加了武警戰(zhàn)士站崗。

因為那個時候法制還不是很健全，公安機關對監(jiān)管場所的管理制度也不是很健全，所以王仲押在監(jiān)房里的時候，我們負責監(jiān)護他的檢察干警也要同他關在同一個監(jiān)房里，他睡覺的時候，我們就拿一個小凳子坐在他的地鋪旁邊守護著他。

當時王仲關押在一個單監(jiān)房，在監(jiān)房里監(jiān)護王仲，很辛苦，當時又是夏天，天氣又很熱，大小便都要在監(jiān)房里。我們監(jiān)護組的干警輪班在監(jiān)房里面跟他一塊住了三個月就到了一審判決，當時一審判了王仲死刑，以后就把他轉到澄?？h看守所。我們監(jiān)護組的干警也跟過去了，仍然同他住在同一個單監(jiān)房里。當時已經是冬天了，天氣很冷，我們干警輪班守著，一個人幾個小時。

那個時候，王仲的情緒很不好，身體狀況也變得很差。我記得，我們監(jiān)護組向院領導匯報了他的身體狀況，領導決定給他補充一些營養(yǎng)，特批了兩條洋參，是我打的條子找羅益平領取的洋參。在王仲案的附卷里至今仍可找到當年我打的條子。

極刑前的吶喊

自從王仲接到死刑判決書以后，他的情緒極不穩(wěn)定。

有一次輪到我監(jiān)護王仲的時候，我走進監(jiān)房他一句話也不說，裝作睡覺，不一會兒他把被子蒙在頭上了，我覺得這不利于觀察他的表情，就上前輕輕地把被子給拉下來。他睜開眼睛問我，你何必看得那么緊嘛?你怕我自殺?

我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笑了笑。他又說，輪到你值班的時候我不會的，我要死了你有責任，我不能連累你的。哎!小年輕有一份工作不易呀!

我聽到他說這話，知道他還是沒有放棄自殺的念頭，我反而有一些不踏實了，我要想辦法調解他的情緒，就抓起他的一件臟衣服幫他洗，順口說了一句，老王，反正你也睡不著，能聊一會兒嗎?

他睜開眼睛同我開玩笑說，小李啊，我看你做事兒這么細心，當個縣委書記也沒啥困難嘛!我說，你真會開玩笑，一個小書記員怎么可能當縣委書記呢?他說，當個縣委書記有啥?我沒文化不也照樣當啊!有秘書嘛!你講話，人家都幫你寫了，你在會上照本宣科就是了。辦事嘛，有人給你出點子，你認為對路照著辦就是了。我搖搖頭，低頭笑著洗他的衣服。

王仲躺在地鋪上自言自語，我王仲原籍是天津市薊縣人，家庭出身貧農。1949年我參了軍，同年就入了黨。1950年我就轉到地方工作啦，參加土改以后，又擔任過區(qū)委委員、區(qū)委副書記和書記。從1976年起我擔任海豐縣委副書記、書記、縣革委會主任。1981年8月份，我調任汕頭地委政法委員會副主任。我參加工作幾十年，也曾經為人民做過一些好事嘛!

我說，黨和人民沒有忘記你做的好事呀!

他繼續(xù)說，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利用職權貪占公物，開始搞生活特殊化了，思想開始變質了，開始犯錯誤了。我真正犯大錯誤，是從當上海豐縣委書記以后，是從接受賄賂開始的。

我沒有阻止他的回憶，蹲在地上洗衣服，傾聽著他的講述。

王仲唉聲嘆氣地說，哎，那是1979年秋天的事了，紅草公社有位廣播員，雙親都在香港，他申請去港，希望早日得到批準，就通過村里干部認識了我。從此，他多次上門拜訪，后來主動給我家送了一臺十七英寸黑白電視機，以后我就把這位廣播員的出港申請報告批給公安局，這個廣播員在我的關照之下，那年11月就去香港了。從那以后，我就在犯錯誤的泥坑里越陷越深了……哎!鼠目寸光啊!當時我看出他有一種追悔莫及的感覺。

王仲繼續(xù)說，小李呀!你們小年輕啊!現(xiàn)在有知識，有文化啊!將來發(fā)展前景應該不錯。你得記住哇!當了官千萬不要貪，不屬于你的東西，你就不要伸手，伸手必被捉嘛!但愿我的錯誤能為共和國當權的、當官的敲一個警鐘吧!

王仲說，我的文化水平比較低呀!所以工作起來困難呀!文化不高，政策性才不強，原則性才不強嘛!造成了海豐走私泛濫，我是有錯誤的，有責任的嘛!再說了，當時全國都知道海豐的走私物品多，北京有人來啊!干部子弟來啊!拿幾個錄音機、名表呀，能不給嗎?給他們總不能掏我自己的工資吧?嗨，不管怎么說，我是有錯誤的，但是不該判處我死刑嘛!我要上訴。

我為了穩(wěn)定他的情緒插了一句，那是你的權利。

王仲接著說，我知道，一審判我死刑，二審肯定也是死刑。槍斃一位縣級領導干部，要中央領導定的，我要給中央領導寫信。只要我活著，今后我要好好地改造自己，爭取在有生之年，為黨和人民多做些好事，哎!人哪!活著可真好!

那時候，我意識到王仲的確是留戀社會，留戀生活，留戀生命。我及時把王仲的思想狀況，向檢察院領導作了匯報。當時，一審到二審，二審到執(zhí)行死刑還有一段時間，所以我們監(jiān)護王仲的任務更加艱巨了，我們要保證他的安全，穩(wěn)定他的情緒，院領導同意他給上級領導寫信。從那以后，王仲相繼給各級領導寫了七八封信。

1983年1月18日那天，大約早晨6點鐘，法院、檢察院的領導來了，法警來了，對王仲驗明正身以后，他主動地把雙手背到了身后，我親眼目睹執(zhí)行任務的法警用繩子把他五花大綁地捆起了。

那時候，王仲低聲說，不要綁得太緊嘛!綁得太緊，我到不了刑場就完了，你們就完不成任務了嘛!

爾后，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了一句，小李，你陪伴我，不!應該說，你護理我，噢，還有你們檢察院的干警關心我，照顧我，在醫(yī)院里、監(jiān)房里度過了293天哪!哎!為難你這個孩子了!我老王現(xiàn)在最后道一聲，對不起了!

我看著他說，我們應該履行職責。

法警捆綁完畢把王仲押出監(jiān)房，我緊跟了出去，王仲回頭對我懇求，小李，能送我嗎?

我當時回答，我沒有車。王仲邊走邊搖頭自語，是呀!一個書記員，小年輕，怎么能有車呢?

我站在走廊里望著他的背影，產生了兩種感覺。

一種是高興的感覺，王仲終于被押走了，春去冬來，我們監(jiān)護組熬了293天，從現(xiàn)在起我們解脫了，我們終于圓滿完成任務了。一瞬間，我又產生一種很難受的感覺，王仲和我，無論是在醫(yī)院，還是在監(jiān)房，終究在一起相處了293個日日夜夜!相互之間有了信任和理解，聯(lián)想到他今天走出監(jiān)房就再也回不來了，這意味著王仲的政治生涯和肉體生命結束了。這時呢，我的心里又很難受。

法警押解著王仲就要走出監(jiān)房走廊的時候，王仲回頭看著我喊道，小李!你記住老王的話，好好干!你會有前途的!你記住，千萬不要貪……貪不會有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