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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在時間之下

        2009-04-29 00:00:00
        長江文藝 2009年1期

        編者按:2009年6月,《長江文藝》將迎來60華誕。為紀念這本與新中國同齡的文學刊物60年走過的風雨歷程,繼續(xù)弘揚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繁榮文學事業(yè),長江文藝雜志社將舉辦一系列的紀念活動。我們特設“我和你”專欄,邀請一批與《長江文藝》有密切關系的作家為本刊撰稿。開年第一期,著名作家方方為本刊奉獻她的最新作品《水在時間之下》,這是一篇非常好讀、分量厚重的小說,我們相信廣大讀者會喜歡。

        楔子 從1920年進入

        我要說的這個女人住在漢口。

        我想她應該叫楊水娣,這比較像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名字。戶口上就這么寫著。但她卻說她叫水滴。一滴水很容易干掉,被太陽曬,被風吹,被空氣不聲不響消化。她說,結(jié)果我這滴水像是石頭做的,埋在時間下面,就是不干。她還說,如果這世界是污穢的,我這滴水就是最干凈的,如果這世界是潔凈的,我這滴水就是最骯臟的??偠灾也荒芨@世界同流。

        聽到她說這番話,我深覺驚訝。我不敢相信,這樣的語言會出自于她的嘴。這個雞皮鶴發(fā)、蓬頭歷齒的老嫗手上正抖落著粗劣的茶葉。她每天用這茶葉煮雞蛋,然后推著小爐子,踉蹌著走到街口,架鍋叫賣。維持她一線生命的人就是那些過來買茶葉蛋的人了。

        我倚在一間板皮房屋的門口。這屋子深藏在漢口一條破敗不堪的小巷里。漢口有無數(shù)這樣的巷子,幽深陰暗,狹窄雜亂。它們混亂的線條,沒有人能縷清。只有對水敏感的漢口人,嗅著水氣,方能輕易從那里找到捷徑,走到江邊。

        當我費盡周折找到她的家。顧不上環(huán)視四周的骯臟,盯著她的臉,我用一種幾近驚訝的聲音說,你就是當年的水上燈?

        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像一汪湖水,就算起了風,卻也沒有波動。仿佛她早已在此等候著一個人,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走到她面前大聲喊出她的名字。她平淡地說,是呀,有什么事?這份從容和散淡讓你在瞬間頓悟:這世上有些最不起眼的人,可能什么世面都見過。

        我就是這樣認識了水滴。

        漢口人喜歡將城里那些縱橫交錯的巷子叫作“里份”。那些日益破落的里份隱身著許多水滴這樣的人。他們曾經(jīng)一手打造和修飾了漢口。在昔日激蕩的歲月里,歷經(jīng)過無數(shù)的闊大場面和風云人事,他們臉上常常露著寵辱不驚的神氣。像日落前的陽光,雖然淡淡的,卻也足夠藐視一切。只是世事的變化,從來就是河東河西。有一天,他們被突然拋向了漢口這些雜亂無章的里份之中。從此他們便悄然伏下身體,一隱數(shù)年。雖說原本也是心有不甘,夢想著東山再起。只是時間長了,一旦過慣這種水波不驚的生活,倒覺人生平淡或許更好。于是不甘的心緒便像燃盡的爐火,漸然熄滅。

        這世上最柔軟但也最無情的利刃便是時間。時間能將一切雄偉堅硬的東西消解和風化。時間可以埋沒一切,比墳墓的厚土埋沒得更深更沉,又何談人心?脆弱的人心只需時間之手輕輕一彈,天大的誓言瞬間成為粉末,連風都不需要,便四散得無影無蹤。

        你愿意這樣被世界拋棄嗎?我問。水滴說,我沒有被拋棄。這世上沒有什么可以拋棄我,只有我拋棄它。我姆媽以前說我是個幽靈。你聽講過幽靈被拋棄的嗎?

        我被噎住。使勁回味她之所說。她卻依然不依不饒地繼續(xù)說著,仿佛拷問。

        你問我為什么要選擇過這樣的生活?為什么歷經(jīng)了無限風光卻還能如此耐住寂寞?可你問過龜山為什么要堆在江邊,問過漢水為什么要在這里流到長江,問過漢口為什么要叫漢口,問過人們?yōu)槭裁匆爲?,問過戲里的那把劍為什么要叫宇宙鋒嗎?

        水滴的尖銳以及無序令我愕然。

        我問路的時候,巷子里的人都說,哦,水婆婆呀。她蠻少講話。還有人說,她良心蠻好。她屋里還有個爹爹,不曉得是她的什么人。他是個苕。水婆婆養(yǎng)了他一生。連一個跟我熟識的朋友也說,市井中大字不識的老太婆到處都是,你何必非要訪問她?有什么意思呀?而現(xiàn)在,這個人人眼里寡言少語的婆婆,這個傳說中大字不識的婆婆,卻連珠炮一樣對我發(fā)了這樣的質(zhì)問。

        我正在研究漢劇史。這個古老的劇種早先在漢口火爆得不行。說是漢口的店鋪,當年但凡有留聲機放出來的聲音都是漢劇。街上隨便抓個人,不是票友便是戲迷。想想,覺得有意思。我到處采訪,想要收集那些迥異于書本上的最鮮活的材料。有一天我在武昌江邊的橋頭下,聽票友自拉自唱。我聽到了《宇宙鋒》。與此同時,我也聽到那個令我驚喜的名字:水上燈。說出這個名字的老票友說,我一輩子癡迷漢劇,就是因為小時候看了水上燈演的《宇宙鋒》,我都看傻了。趙艷容裝瘋賣傻那一場,硬是被她演絕。那時候,只要是她的戲,就會爆場。

        我曾經(jīng)在資料上看到她的名字頻繁出現(xiàn),在漢口,她一度是一個光芒萬丈的人物。但忽有一天,她在她頂峰的時候宣布永離舞臺,然后就仿佛蒸發(fā)一樣,瞬間就在所有的資料上無影無蹤。此后便再也不見到她的身影出沒。

        我一直對這樣的失蹤感到奇怪。是什么樣的變故使她如此毅然決然?而又是什么緣故使她半個多世紀杳無音訊?她是死了還是活著?問過許多人,都說不知道。

        現(xiàn)在,這位老票友竟然輕松地提到了這個名字。老票友說,自從玫瑰紅嫁人后,紅的就是水上燈了。說完,他連連地嘆氣,這絲絲縷縷的氣息,仿佛牽扯著無窮盡的苦衷。經(jīng)不住我的再三追問,老票友說出了水滴的名字。然后長嘆道,她的事,說不得,說不得。當戲子,就兩個字:心苦。

        心苦是大家共同的事,不止是戲子。普通人外表辛苦,內(nèi)心自然也苦,只是內(nèi)外一致,人人覺得這種苦也苦得正常,不值得多說。富人或是戲子,外表包裝得豪華絢麗,在人人以為他們幸福無比的時候,他們內(nèi)心卻并非如此。反差一大,便容易醒目,容易變成話題,容易讓旁人心生憐惜。他們的心苦,則仿佛是更大的一種苦了。其實不然,這世上,心苦的理由雖然各有不同,但心苦的滋味卻也大抵一樣。

        我?guī)缀跤昧巳甑臅r間,像偵探一樣,連蛛絲馬跡都不放過,費盡周折拐彎抹角地找到了水滴。

        這一滴水業(yè)已穿越過八十年時光。乍看上去,她平庸得像街上任何人都可以輕視的老嫗。但她開口說話,你便會明白她對這個世界的透徹了解,是你想都想不到的。這是因為,我們更多是通過書本和文字來認知世界,而水滴卻是通過她的血肉生命。唉,都說平淡地過一生沒有意思,可是讓你復雜地過一生,你試試看?扛住人生的復雜,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水滴說,我這滴水就埋在時間下面。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浮出苦笑。這一絲苦意,來自她真正的內(nèi)心。我想。

        水滴出生的時候,是1920年。讓我們跟著她開始吧。

        第一章 生與死

        這正是早春。剛下過雨,天灰白著,像是被泡腫脹了,四下里沒有精神。院里的楊樹還沒發(fā)芽,映在空中的枝椏便黯然著。春天還沒有足夠的氣力讓這世界鮮艷。

        雨曾經(jīng)下得很大,驀然間又小了,什么時候再下,誰都猜不準。漢口的雨就是這樣,常常像一個人發(fā)瘧疾。街上的路都是濕的,黃包車拉過,身后便跟兩條清晰的車轍,泥漿濺得到處都是。所有的腳都拖泥帶水,路便從大門一直濕到屋里。

        李翠從屋里走出來。她大腹便便。屋里的陰潮氣,令她覺得自己已然悶得快要窒息。她只想透口氣。走進院子,空氣雖也濕,但有風擺蕩,這濕氣就鮮活。長長地吸一口,似乎香氣四溢,沁人心脾,一醉到心。就像深吸了一口上好的鴉片,愉悅立即有如小蟲,從鼻子出發(fā),朝全身爬行。

        女傭菊媽端著木盆回來。木盆上堆著洗凈的衣物,有點重。菊媽的身體便朝后仰著,以讓肚子助她一臂之力。菊媽說,他姨娘,外面涼,還是回屋里好。李翠說,院子里爽快,屋里好悶。菊媽說,就快生了,小心點呀。李翠說,還有幾天哩。

        兩人正說話,門外竄進幾個小孩。小孩子奔跑著笑鬧,你追我趕,全無顧忌,連方向也不看。李翠突然就置身在他們打鬧之中。于是有點慌,想要回避。卻因身子太重,行動遲緩。未及轉(zhuǎn)身,便被一個男孩一頭撞上。男孩玩得開心,撞了人也不在乎,掉過頭,繼續(xù)呼嘯而去。

        地上原本就濕滑,李翠遭此一撞,腳底便虛了。身體晃著要倒。她不由緊張,不由尖聲,聲音很是凄厲。然后她一屁股摔倒在地,腦袋只剩下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識是緊緊抱著肚子。

        菊媽慌了,扔下木盆,干凈的衣服都被拋在泥地上。菊媽驚叫著,我的娘哎!這怎么好!這怎么好!

        滿院便都是驚喊亂叫。幾個房間都出來了人。大太太劉金榮亦從她的房間走出。劉金榮且走且說,未必死了人,喊成這樣干什么?菊媽急說,大太太,是被二少爺撞倒的。姨娘怕是動了胎氣。哎呀呀,見紅了!得叫大夫。

        劉金榮走近李翠,微側(cè)了一下臉,看到泥地上已經(jīng)有了血,心驚了一下,但看看李翠的臉,又靜了下來。然后說,山子,去找馬洛克大夫。又說,菊媽,你莫要大驚小怪,哪個女人都要生小伢。還不扶進她屋去?

        李翠清醒了,知道自己是摔了跤。肚子也在這清醒中痛得厲害,她忍了一下,沒忍住,便發(fā)出陣陣呻吟。劉金榮說,叫成這樣,小心生個小孩是啞巴!李翠便趕緊咬住嘴唇。只一會兒,便咬出了血,菊媽低聲道,他姨娘,痛就喊出來吧,小孩啞不了。

        李翠眼里噙著淚,依然緊咬著自己的唇,咬得鮮血從下巴一直流到領口。

        看到地上的血,打鬧的孩子知道自己闖了禍。這是個六歲的男孩,叫水武。水家的二少爺。水武翻著眼睛看了看他的母親劉金榮,發(fā)現(xiàn)母親并無責怪他的意思,便輕松起來。水武說,姨娘怎么了?劉金榮不屑地說,要生了。水武說,姨娘是要生小寶寶嗎?劉金榮說,問這么多干什么?不關你的事。水武突然有了興趣,又說,姨娘怎么樣才把小寶寶生出來呢?劉金榮沒好氣道,怎么生?她還能怎么生?不就跟你平常屙屎一樣!水武大為驚異,說屙屎就把小寶寶屙出來?劉金榮說,滾一邊玩去!

        嬰兒的哭聲響起的時候,劉金榮正在剔牙。聲音清脆嘹亮,從潮濕的空氣中一穿而過,令劉金榮的手腕無端發(fā)抖,竹簽一滑,扎在牙齦上,疼得她歪掉了半邊臉。

        水武蹦蹦跳跳跑進屋來報喜。大聲叫著,馬洛克伯伯好厲害,他只進去一下下,寶寶就被屙出來了。劉金榮冷然一笑,然后說,屙出了個什么?水武說,屙出個寶寶呀。劉金榮說,男的還是女的?水武說,不曉得。劉金榮說,不曉得就去問一聲!

        菊媽從屋里端著盆出來換水,經(jīng)過劉金榮窗前,定住腳,高興道,大太太,姨娘生了,是個女兒。水武說,是個小妹妹嗎?菊媽說,是啊,小少爺。劉金榮臉上露出笑意,說我料她也生不出一個兒子。

        水滴的故事就這樣開始。

        唉,水滴一生下來就知道自己到這世上來就是與它作對。對于水滴,這世界四處潛伏著陰謀。就像暗夜陰森的大街,每一條墻縫都有魔鬼出沒。水滴就在它們起起伏伏的呼吸中行走。這氣息,穿過水滴的皮膚,滲進她的血液和骨髓。水滴知道自己走在魔鬼的包圍圈里,知道她就是它們養(yǎng)育的,那些魔鬼的唾液就是她成長的營養(yǎng)。而她就是它們在人世間的替身。

        這感覺不知什么時候在水滴的心里生長和蔓延,或許真的就是與生俱來。

        水滴最初就是姓水。在漢口,姓水的人家很少。水家的先輩原本行船江河打魚賣蝦討一份生活。后來劃船到了小河的出水口,大約累了,便停槳泊船。先是在水邊搭著窩棚開荒種地,后來索性棄船登陸,做起了小生意。

        漢口天生就是個做生意的地方。你只要勤扒苦做,外加幾分小聰明,總有出頭的一天。有一年,水家一個年輕人,娶了蒲圻羊樓洞的女子為妻。年輕人陪著老婆回了趟娘家,發(fā)現(xiàn)俄國毛子在羊樓洞收茶葉。腦子一動,便在漢口開了家茶莊。專替洋人收購茶葉。英國人要紅茶,美國人要綠茶,俄國人要磚茶。水家的年輕人弄得清清楚楚。幾十年做下來,茶莊就做得十分有模有樣。開了制茶廠,設了貨棧,建了茶園。銀子像流水一樣滾進家里的柜子。自然而然,水家成為漢口的富貴人家。

        小河邊著名的“五福茶園”就是水家茶莊一個品茶點。

        辛亥年,武昌鬧革命。清軍到處追捕革命黨。一個革命黨倉皇中逃到五福茶園。茶園的大少爺水成旺認出逃亡者是自己武昌高師的學兄,情急之中將之藏匿于茶園后院,助他逃過一劫。

        后來武昌的革命軍和清廷打起了仗。馮國璋的軍隊前來圍剿革命軍,沒本事打仗便放火焚屋。大火燒了四天四夜,大半個漢口都在這把火中化為灰燼。漢口人欲哭無淚,罵馮國璋罵得想不出詞來。漢口的街上,到處都是廢墟,廢墟的旁邊站滿了失業(yè)的人。無事的人們便擠進了茶園喝茶度日。漢口正經(jīng)的戲院劇場也在戰(zhàn)火中焚毀。戲班子沒處演戲,也進了茶園。茶園的戲臺雖小,演折子戲還能將就。于是,去茶園看戲喝茶突然間就在漢口紅紅火火。

        在水家茶園逃過劫難的學兄沒有繼續(xù)革命,留在漢口進了親戚的戲班,下海唱起了漢劇。學兄為人義氣,一心要報水成旺的救命之恩。常常出面替五福茶園延請名角。漢劇的大牌差不多都到過五福茶園。琴板一響,嗓子一亮,聲音順水漂出幾十里,五福茶園的名聲早早就從水路上漂了出來。茶園的生意日日見好。大少爺水成旺也就順理成章地接手了茶園,成為主人。

        男人一但錢多,人生的故事也就大同小異。無非花天酒地,吃喝嫖賭,外加隔三岔五地討小老婆。水成旺也同樣是這個路數(shù)。

        有天下午,水成旺回鄉(xiāng)祭祖。路過一個村莊,見幾個男人正忙著搭草臺,準備夜晚唱戲。一女子,拖著一條大辮子,拎著鐵壺給搭草臺的人倒茶水。那女子抬手倒水的姿態(tài)極是美妙,大辮子在腦后甩得也活潑。水成旺的心驀然一動,便讓車夫停車,說是要下去討點水喝。

        倒水的人便是李翠。李翠那年十七歲,大眼睛,白皮膚,目秀眉清,放在茫茫人堆里,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光彩。水成旺的眼睛像是被刺了一下,立即傻了,也忘了討水。回家后就不斷地想這副面孔,想得睡不著覺。于是托人,拐彎抹角,費了些許周折,終于找上了門。

        李翠不過一個孤兒。父母雙亡,自小跟著舅舅的花鼓戲班子游走江湖。班主就是舅舅。李翠幫著舅媽燒火煮飯,送茶遞水。水成旺見到李翠舅舅,拿出聘禮,直接就說專來提親。李翠舅舅也耳聞漢口的五福茶園,知是富貴人家,出手的禮物也足讓舅舅臉上光彩,當下便表示一切由李翠自己定奪。

        李翠隨舅舅的草臺班子行走江湖,風來雨去,早也倦了。一直也想找個人家落下腳來過日子。雖然戲班里相中李翠的男人也有好幾個,英俊年輕,個個強似水成旺。但李翠心里清楚,跟了他們?nèi)魏我粋€,她的日子不會有任何改變,依然貧窮,依然一輩子漂泊無定。而眼前的這個水成旺,雖然明說了是姨太太,但條件卻直截了當。絕對保證李翠一輩子吃香喝辣,一輩子錦衣玉食,不再為養(yǎng)自己一份小命奔跑受累。這是很實惠的條件,無論如何,令李翠憧憬。她已怕了又窮又苦的日子,也怕了漂泊江湖。為了這個,李翠答應了下來。

        一個月后,李翠由一個跑江湖的窮女子,轉(zhuǎn)眼躍而為五福茶園的大當家水成旺的姨太太。這個龍門跳得人人眼紅。住在寬大的房間里,穿著綾羅綢緞對鏡描眉,把金釵和首飾佩戴在身,女傭菊媽一旁小心伺候,李翠經(jīng)常會覺得自己既像是活在天堂,又像是活在夢中。雖然在水家,大老婆劉金榮時常拿她出氣,但李翠到底過上了衣食無憂的安寧生活。李翠想,搶了人家的男人,受點氣也是該的,何況水成旺對她也算不錯。一個女人得到了這些,難道還不夠么?

        水成旺沒進大門,就聽到嬰兒響亮的哭聲。男傭山子在門口劈柴。山子十八歲,是當年水成旺在馮國璋焚燒漢口時,從街上撿的一個孩子。山子長得十分壯實,人有點憨憨的,承擔著水家宅院里所有的粗活。山子見到水成旺進門,立即告訴水成旺,雖然姨娘摔跤早產(chǎn),但有老天保佑,她們母女都很平安。

        水成旺的心便一下子松快下來,邊進門邊說,嗬嗬,好大的喉嚨。這哪像個斯文的女伢?

        大太太劉金榮正倚在屋門框上嗑瓜籽,她一邊把瓜籽殼噗噗噗地吐在地上,一邊冷聲道,你還專門跑回來一趟,知道生了個丫頭不就行了?聽聽,不愧是戲子屋里的丫頭,生來就會嚎。

        水成旺說,我告訴你,李翠剛生孩子,你不要給我惹事。我現(xiàn)在心情正舒坦。劉金榮說,有什么狗屁好舒坦的,未必還真當了喜事?水成旺說,家有千金進門,當然是喜事。劉金榮冷笑一聲,說千金?妖精差不多。從落地到現(xiàn)在,就沒停下嘴,一口氣都不歇,好像硬要把屋里哭死個人才罷休似的。

        水成旺恰好走到她的面前,聽她出言如此,一口惡氣上來,抬手便給了她一個嘴巴。水成旺說,你這張嘴,今天就不能說幾句人話,給老子圖個吉利?

        劉金榮被打得怔住。只一會兒,她清醒過來。想想覺得委屈難忍,轉(zhuǎn)手揪扯住水成旺,大哭大喊起來。劉金榮說,你打我!你竟敢打我!你把這種賤人娶回家,我沒說什么;你讓我伺候她生孩子,我也沒說什么。小孩子哭得我心煩,我只不過說一句,就你這樣下手?

        水成旺沒料到劉金榮居然會扯著他撕打,一邊意欲掙脫一邊繼續(xù)吼罵道,只打你一巴掌,是看在水文和水武的面子,沒他們兄弟兩個,老子早就把你的那條毒舌頭割下來喂狗了。劉金榮嚎叫著往水成旺身上撲,你割呀,你割呀。

        院里立即鬧成一團。撕扯和解勸的人混在了一起,喧囂吵鬧一直傳到街上。水武從門外進來,見如此場景一時不知如何好。他大聲喊著,姆媽,堤街有花車游行,還演戲,蠻熱鬧,我要去!

        劉金榮終于被人扯開。她滿腹怨氣堵得心慌。見水武便咆哮,玩玩玩,玩你個頭呀!你爸爸就快不要你姆媽啦……往后你就要成沒娘的孩子。

        水成旺十分惱怒,他瞪了一眼劉金榮,破口罵了一句,他娘的瘋子!甩手便進了李翠房間。

        床上的李翠早已聽到屋外的喧鬧,她知道這吵鬧多半因她而起。李翠心里很平靜,她知道自己該怎么做。為了這份富貴和安寧,她什么都肯忍。不管受到怎樣的欺負和怎樣的羞辱,她都忍得下。因為她需要有好飯好菜吃,有好綢好紗穿。她想,人要有所得,就得付出。就像去店鋪買東西一樣。想要買貨,就得掏錢。這個家就是她的店鋪,她的忍耐就是她付出的一大筆錢。尤其現(xiàn)在,她有了女兒。她的女兒將來必須過得像千金小姐。她必須要有玩具和綢裙,必須坐黃包車上洋學堂,必須琴棋書畫樣樣拿得出手。為了這個,她更要忍。這就是她的本錢。她將用這本錢來買自己的舒服生活和女兒的未來。

        所以,李翠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說。

        水成旺終于走了進來。嬰兒在菊媽手臂中依然大聲地哭著。水成旺走到嬰兒面前,伸手捏了一下她晃動的小手指,緊板的面孔立刻就松開來。水成旺說,好漂亮一個女伢。菊媽說,是啊,老爺??催@小鼻子小嘴巴,還有這眼線兒長的呀,將來一定是個大美人。水成旺說,這嗓子,真是夠大。說罷又問,一直都這么哭?菊媽說,是啊,老爺。從落地到現(xiàn)在,光是哭。也不知道怎么了。水成旺說,請過醫(yī)生了?菊媽說,請過。說沒事情,可孩子就是哭。奶也不肯吃。

        水成旺走到李翠床邊,他把聲音放得很溫和,說你還好吧?李翠說,嗯,還好。可惜是個女伢。水成旺說,我有了兩個兒子,想的就是個女伢。翠兒,你讓我如愿了。李翠驚喜道,真的嗎?水成旺說,當然。李翠說,那是這孩子有福。她爸,給起個名字吧?水成旺說,這個我要好好想想。我們水家的千金,得有個好名。明天我找算命先生算一下她的八字再說。

        李翠臉上浮出笑容。她知道,這孩子若被父親寵愛,一生的富貴都不用發(fā)愁。

        隔壁劉金榮突然又冒出呼天搶地的吵鬧,夾雜在屋里嬰兒的啼哭,一派的嘈雜。李翠有些不安。水成旺說,她就這樣,你別管她,我不虧待你就是了。李翠說,我知道。可是……你還是去安慰一下太太。我怕她……。水成旺打斷她,說你怕個什么?天塌下來,不是還有我替你頂著么?何況天還塌不下來。

        但隔壁的動靜卻更大,有哭鬧,有勸扯,然后又有東西呼啦被砸的喧嘩。水成旺的眉頭也蹙下了,似有些煩。水成旺的長子水文突然撞進來。這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他看也不看李翠一眼,開口便說,爸,姆媽很難受,說是要尋死,你還是過去看看吧。你不能只顧姨娘,不顧自己的結(jié)發(fā)老婆。

        水成旺望了水文一眼,似乎想發(fā)脾氣,但終是沒有發(fā),只是輕嘆一口氣,說這個屋里可真熱鬧得像唱大戲一樣。說罷便走了出去。

        水成旺出了門,卻并沒有走到隔壁正喧鬧著的房間。他走進院子,站在那兒,仰頭望著那一樹沒有發(fā)芽的枝條,想著什么。小兒子水武見到他,撲過去,抱著他的大腿,說爸爸,堤街正在游花車,還要演大戲,帶我去看好不好?我們里份的三毛和貴生已經(jīng)都去了。

        沒等水成旺說話,水文對他的弟弟斥道,水武,你少扯皮,家里正有重要事情,爸爸脫不開身。

        水成旺聽了水文的話,突然轉(zhuǎn)臉問水文,你姆媽隔不幾天就鬧一場,也算重要的事?水文說,姆媽很傷心,說要去死。水成旺說,好哇,我這回要看看她到底死不死。小武子,走,爸爸帶你上街看熱鬧!

        水武一蹦三尺高,歡喜地叫了一聲,拉起水成旺的手,便往外拖。水文追了幾步,說爸爸,你不能甩下姆媽不顧。水成旺說,跟你姆媽講,我現(xiàn)在沒空顧她。告訴她,要想清楚,為狗屁大點事拿自家的命去換,你看她劃不劃得來。

        說話間,水成旺便被水武拖出了大門。只留一個水文茫然地望著他們已然消失的背影。

        陽光依然藏在云中。云層薄薄的,覆在頭頂,不陰不陽。天氣溫溫吞吞,涼意有點,卻也滲進不到皮膚里。水成旺領著水武穿越過幾條街,朝堤街而去。雖然跟大老婆發(fā)生沖突,但在他心里卻全是那雙柔軟小手的感覺。他覺得他的人生很幸福。因為從這天起,他不光有兩個兒子,還有了一個女兒。兒子來到世上,是專來幫他打理家業(yè),女兒來到世上,卻是專來讓他施予寵愛。他甚至在想,將來用什么樣的方式來疼愛這個小姑娘呢?

        水武高聲地叫了起來,爸爸,看,還有踩高蹺的!

        堤街就在眼前了。

        堤街是漢口的一條老街。以前是堤,現(xiàn)在是街。

        很久以前,長江、漢水和后湖三大水域曾經(jīng)將漢口環(huán)抱在懷。水災對于漢口人來說,恍若招手即來。漢口人便在星羅棋布的土墩上修垸筑圩,以保家園。明朝崇禎八年,漢陽一個叫袁焻的人主持修筑了漢口的第一道堤防。這道大堤,半月形模樣,長達十里。修成之后,漢口的水患頓時大減,于是人們紛然涌來漢口定居。漢口也因此堤而壯大。后來這道堤便叫作了“袁公堤”。及至1864年,太平天國失敗,捻軍與清軍繼續(xù)作戰(zhàn),戰(zhàn)事危及漢口。當時的漢陽知府恐怕漢口遭到捻軍攻擊,決定在漢口修筑城堡,以便防御。漢口堡上起硚口,下迄今之一元路,全長十一華里,如偃月形環(huán)繞袁公堤外。它在抵擋戰(zhàn)爭的同時,也抵擋了來自東西湖、后湖方向的水患。到這時候,位于堡內(nèi)的袁公堤,業(yè)已歷經(jīng)兩百多年,在阻水功能消失之后,便自然形成街道。這便是堤街。當年漢口的繁華幾乎一半集中在堤街。

        整條堤街都響著鑼鼓和嗩吶。花車在前,高蹺在后。圍觀的人群只留出一條路縫,讓他們一路吆喝對唱。踩高蹺打頭的是一個紅衣小丑,他一邊走一邊跟身后的另兩個小丑戲耍。一忽兒金雞獨立,一忽兒又躍高三尺。人們邊看邊驚呼和笑鬧。有人認識這小丑,便喊,紅喜人,換花樣!又有人說,把你的絕活拿出來!

        紅喜人說,拿絕活加錢嗎?一街的觀眾都回喊,加!

        操辦這場熱鬧的是堤街的周家。周家的大老爺給法國洋行當著買辦。周老大又有兄弟兩個,一個在漢正街開著金鋪,另一個在武昌開著紗廠。漢口有錢人如果排名,大約數(shù)不到十位就會輪到周家。周家的老太年滿七十歲,古來稀了。周家人老早放出風聲,說是這年的壽宴要大辦三天。漢戲班子、花鼓戲班子、雜耍班子以及鑼鼓班子統(tǒng)統(tǒng)請來。且說只要老太太開心,多少錢都不在乎。

        雜耍班子的班主叫陳一大,見周家如此放話,知道這回有得賺,于是喜笑顏開。早早就給班里的幾個角打了招呼,說今天鬧個開心,大家有什么要求,盡量滿足。他們開了心,周家就開了心,給的錢只多不少。

        踩在高蹺上的紅喜人最是人來瘋,見街邊喊叫得猛,立即亢奮。他大聲說,拿家伙來!便有人扔給他三個紅薯。紅喜人便踩著高蹺一派瀟灑地將三個紅薯拋向空中。一雙手有如舞蹈,一接一拋,十分漂亮。喝彩聲便又高漲。有人喊,換雞蛋。紅喜人收了紅薯,接過路人扔來的雞蛋。依然從容穩(wěn)健地朝空拋出,雞蛋仿佛聽他的話,不管拋到哪里,卻又都能回到他的手中。街邊的人更加興奮。路過一個鐵匠鋪。鐵匠打了幾只鐵矛頭堆在墻邊。一個年輕人順手抄了三支矛頭,喊道,再來個壓手的。紅喜人將雞蛋一只只扔回觀眾,又利落接過年輕人的鐵矛。鐵矛是重了一點,但對紅喜人來說,這不算什么。在舞臺上,他連更重的鐵球都拋過。拋時還要轉(zhuǎn)圈打挺。所以紅喜人滿心都有把握。

        水武坐在水成旺的肩上,興奮得手舞足蹬。水成旺也被紅喜人的絕活吸引,一邊看熱鬧一邊隨著眾人大聲喝彩。正看得起勁,肩上的水武突然說,爸爸,我要屙尿。水成旺趕緊擠出人群,帶著水武來到墻邊。水武撒完尿,水成旺見他腳上的布襪已經(jīng)縮進了鞋里,便屈下身,替他把襪子扯上。水成旺從來沒有替孩子做過瑣事,這是頭一回。

        踩著高蹺的紅喜人萬沒料到他手上的鐵矛竟會脫手。他已經(jīng)甩了好幾十回合,準備再換別的。因為又有人叫喊換帽子。在他還沒來得及更換時,周家大門口響起了炮仗。街邊圍觀的小孩立即被炮仗吸引,一起朝那邊瘋涌奔跑。他們穿越高蹺隊伍,意欲沖到街的對面。結(jié)果混亂中,紅喜人高長的木腿接二連三被奔跑的小孩撞擊,他一下子失去平衡,不及收回矛頭,踉蹌中他手上拋出去的鐵矛也失去了方向。

        鐵矛在幾聲驚人的尖叫中,一直飚向街邊的墻跟。水成旺替水武整好布襪,還沒來得及直起身體。飛馳而來的鐵矛落在他的背部,直直地插了進去。只聽得噗一聲,水成旺便趴倒在地,鮮血幾乎隨著他倒地的聲音濺在灰墻上,也濺了水武一身。水武頓然間就傻掉。滿街的驚叫和飛濺起的血水令他魂飛魄散。他甚至不知道呼喊他的父親。

        人們朝他這里圍了過來。有人喊,趕緊送醫(yī)院。另有人撥了一下水成旺,說來不及了,已經(jīng)沒了一點氣。

        水武看著水成旺背上立著的鐵矛,看著血水還在從矛頭處咕嘟咕嘟朝外涌動。鮮血順著水成旺的背,流到地上,然后流到水武的腳邊,浸濕了水武的鞋。水武跳了起來,突然雙手捂著耳朵,尖嘯一聲,沖開人群,然后發(fā)出一路的尖嘯狂奔而去。

        水家院子里,大家的耳朵剛開始麻木小嬰兒一刻不停的哭聲??蘖诉@么久,她的嗓子依然清脆。山子在院里劈柴,菊媽在墻跟晾尿布。山子說,換個人,喉嚨也該啞了。菊媽說,是呀,哭得人心里慌慌的。

        劉金榮躺在木榻上吸著大煙。怎么抽都止不住她的心煩意亂。水文坐在她的一邊,呆想著心思。水文是水家長子,在他和水武中間,劉金榮還生過兩個女兒,可惜兩個都沒活下來。這樣水文和水武的年齡就相差了十歲。劉金榮本想再生個一個,恰逢有孕在身,水成旺居然娶回一個李翠。劉金榮惱羞成怒,一頓兇猛吵鬧,結(jié)果當場流產(chǎn)。醫(yī)生說以后恐怕是不能再生了。劉金榮痛心疾首,卻沒奈何。她對李翠的痛恨,大概也是源于此事。

        水文想勸母親消氣,想對母親說,男人就是這樣,但這個家終歸你還是老大,姨娘算不了什么。水文未及說出口來,遠遠地響起一陣炮仗。炮仗過后,一片安靜。只有隔壁的嬰兒一聲一聲地啼哭。水文說,她怎么還在哭?劉金榮說,晦氣。別提她。水文說,姆媽,算了。別惹爸爸不高興。劉金榮說,唉,這是命。你爸爸我也指望不上了。看人家堤街周家太婆真是有福。將來我的壽宴你也得給我這樣操辦。水文說,姆媽你放心,我會比這操辦得更加熱鬧。

        云厚了一點,天更顯得陰沉。院里很靜,山子劈柴的聲音,咔咔咔的,出奇地響。水文給劉金榮沏了一杯熱茶,還沒遞過去,突然墻上的自鳴鐘發(fā)出當當當?shù)穆曇?。他嚇了一跳,熱水濺出杯子,燙了他的手背。鐘聲停止時,隔壁嬰兒的啼哭似乎也陡然停止。水文說,咦,她不哭了。

        劉金榮未及說話,突然聽到山子在院子里驚恐地暴喊,小少爺,你怎么啦——太太,不得了啦!

        水文立即從屋里奔出,劉金榮衣容不整,跟著也跑了出來。山子已經(jīng)抱起了水武。說是水武進門一句話沒說,就倒在地上。水文一眼看到水武身上有血,驚叫道,血,怎么會有血?弟弟身上有血!劉金榮慌了,喊道,小武兒受傷了嗎?快,快,叫馬車——馬車——,送醫(yī)院。他爸呢?

        抱著水武的山子還沒有出門,后面涌來好幾十人。人人都在驚恐地叫喊,不好啦!水老板被打死啦!水老板被玩雜耍的打死了。劉金榮嚇得腿一軟,癱坐在地,長叫一聲,天啦!

        水家上上下下,頓時炸了鍋似的響起混亂的哭喊聲。聲音凄厲,響徹陰嗖嗖的天空。

        只一天工夫,漢口的警察都曉得,他們的“仁義大爺”劉漢宗的侄女婿被一個雜耍的小丑殺死了。沒等劉漢宗下令抓人,便已有警察在找尋兇手。

        劉漢宗是稽查處處長。他在漢口的勢力,沒幾個人能與之相比。他三十歲進入湖北警界,在黎元洪手上被提為少將,漢口的幾家酒店,他都是大股東。漢口的紅道黑道黃道,他條條通暢。劉漢宗眼光銳利,出手兇猛,再加上他背景強大,根基深厚,江湖上各大幫派也都盡其可能不去招惹他。

        然而他的親戚竟然被一個走江湖的雜耍小丑打死。

        紅喜人獲知水成旺的身份,嚇得上下牙齒哆嗦不停,一句話也講不全。當即便躲進了西商跑馬場的馬廄里。他的表兄在這里為英國人養(yǎng)馬。

        班主陳一大找到他時,他的眼睛幾乎腫成桃子,而且已有兩天不曾吃飯。陳一大摸出兩張大餅,強行讓紅喜人吃下。說是趕緊吃,吃完后夜里就跟他走。紅喜人依然在哭。且哭且說,到哪里去?陳一大說,逃跑呀。被警察抓著,你還有命?

        天黑時又開始下雨。紅喜人的表兄找了一輛馬車,讓陳一大帶走了紅喜人。馬車直奔江邊。那里有一艘小火輪載滿了貨,正欲啟航。陳一大拉著紅喜人悄然登船。陳一大找到船長,從兜里摸出一把錢,對船長說,老大,這就是我的徒弟。錢都帶來了。請務必帶他走。走到哪算哪。

        船長接過錢,望了望陳一大和紅喜人,說客氣個什么,都是兄弟。一會兒船開,讓他進艙就是。我會交代水手的。陳一大說,謝謝了,老大。紅喜人又哭,說班主,我、我、我這是去哪兒呀?陳一大說,天涯海角,哪里能活命就去哪里。只不過,往后你怎么活,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紅喜人哀哀道,班主,我七歲學藝,苦了十幾年,到今天正是紅的時候,這一走……

        陳一大一巴掌摑在他的臉上,厲聲道,人家命都沒了,尸身躺在街上,血流一地,你還想紅?苦主的老婆沒了男人,孩子沒有父親,你還想紅?就算警察不抓你,人家苦主的兒孫還不剁你成肉醬?你丟下這個爛屁股,我還不曉得要掏多少銀錢才能揩得干凈哩!你還只記得紅?

        紅喜人哭得說不出話來,便跪下來給陳一大磕了一個響頭。陳一大冷冷地看著他,片刻又說,萬不可在外說是我托人帶你逃的。班里的弟兄們還要在漢口混飯吃。你若賣了我,大家的飯碗也都得砸??嘀魇莿h宗的親戚,這你也曉得。他們劉家我們?nèi)遣黄?。紅喜人哽咽道,我知道。班主是在救我。今生今世,我絕對不會出賣班主。如果有朝一日,我紅喜人發(fā)跡了,定會報班主的大恩,

        船開的時候,陳一大站在暗黑的江邊,看著小火輪離開。他有點難過。紅喜人七歲跟他走江湖,十幾年都在眼邊轉(zhuǎn)悠。他心知紅喜人是那種得意就囂張,遇事就癱腔的人,但畢竟也像兒子一樣跟了他多年,就算有毛病也還是深情難舍。

        劉家在漢口的地位,陳一大很清楚。“仁義大爺”劉漢宗雖然既非青幫,亦非洪幫,但卻是武漢稽查處處長。比青洪幫更有權勢和霸氣。陳一大的雜耍班子除非將來不進漢口,倘要還想在此立足,他必須登門謝罪。

        水成旺死于非命,是大兇之死。水家為他做七天道場。以白布搭成的布棚,從水家大門,一個挨著一個,一直拉到大馬路。門前的空地上,用椅子摞成塔狀,搭成“刀山火?!?。做法事的老道士,將串在劍上的錢紙點燃,猛然揚手揮劍,將錢紙拋向空中。飛舞的紙張燒得像火球一樣,隨風飄散,然后落下。老道士便在這落下的火球中,舞動寶劍,喃喃念咒。院子里,又有和尚分成六排,盤腿席地而坐,嘴里不停念經(jīng),為水成旺超度。黃昏時節(jié),身著白麻的水家大小十幾人,在道士的引領下一趟又一趟地爬刀山過火海。院里院外,嗚咽的哭泣幾乎沒有停止過。

        陳一大帶了徒弟紅笑人紅樂人兩個,捧著厚禮,前去吊唁。水家的親戚聞知此人即是兇手的班主,紛然圍上。這陣勢讓陳一大有些腿軟。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進水成旺的靈堂,在水成旺的遺像前不停地磕頭,心想,水老板,這不關我的事,你若有靈,就顯一下。你保佑了我,我心里一定年年念你的好。

        陳一大磕完頭,想跟水家人表示一下歉意,卻見靈堂外鬧哄哄有一堆圍觀者,卻無一個水家的人。陳一大正不知如何是好,傭人山子過來拉了他一下,說請留步,我家大少爺有話跟你說。

        跟著陳一大一起去的徒弟紅笑人紅樂人擔心出事,兩人不約而同地伸手攔住陳一大。陳一大想了想,大聲說,水家是知書達禮人家,他們做事會有分寸。大少爺找我是為了談事情。他的聲音傳到門外,亂亂哄哄的外面,竟是靜了下來。

        陳一大跟著山子繞到院后的一間屋子,山子說,請進吧,我家大少爺在里面。

        陳一大有些心虛,擔心門兩邊出來打手??玳T坎時,心里哆嗦,于是腿也哆嗦。抬了好幾下,才跨過去。剛一進門,便聽到一個聲音說,放心吧,我不會在祖宗面前闖禍。

        陳一大鎮(zhèn)靜著自己,力圖讓自己保持從容。他抬起頭來,突然看到,這房間里,供著水家好幾祖宗的牌位。最下的一排,空出一個位置,陳一大知道,這就是水成旺的歸宿。陳一大身不由己地就地一趴,給水家祖宗磕了三個頭。剛磕完,有人伸手拉起了他。陳一大起身時,眼里看到的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年輕人說,我叫水文,是水家的大少爺。

        盡管心知水家大少爺年齡不大,但陳一大還是吃了一驚,脫口而出,說想不到大少爺這么年輕。水文說,年輕是因為有父親頂著天,現(xiàn)在父親沒了,水家不再有年輕的大少爺了。陳一大說,對不起,大少爺……。水文冷然一笑,打斷他的話,說這時候說對不起還有用嗎?對不起三個字能讓我爸爸死而復生嗎?

        陳一大怔了怔,心里涌出幾分驚慌,但只幾秒,他很快讓自己穩(wěn)定,他面對的只是一個少年,這個少年還不足以威脅得了他。陳一大說,大少爺找我是要……水文又一次打斷他的話。水文說,你別怕,我找你是想送你一筆錢。陳一大頓時愕然。心里迅速揣測著水文的意圖。水文不等他發(fā)問,接著說,這錢當然也不白會給。

        他說著從衣袋里拿出一迭錢朝陳一大遞出。陳一大沒有接錢,只是作平靜狀地問道,這得有個說頭。水文說,你徒弟紅喜人打死了我父親,這仇我們水家一定要報。你作為班主,教導無方,也要承擔責任。不過,我并不想太為難你。只是想請陳班主一旦聞知紅喜人的消息,馬上告訴我。這錢是賞錢,我先給你頭一筆,抓到紅喜人,還會有第二筆。

        陳一大定神望了望水文,心想這個大少爺,如此年輕,卻又如此了得!將來在漢口,絕對也會成呼風喚雨的人物。這樣的人,非但不能得罪,甚至是必須巴結(jié)的。陳一大想定,便伸手推開水文遞到面前來的錢。

        水文板下面孔,冷冷地說,怎么?不愿意?還是嫌少?陳一大淡淡地笑一笑,說大少爺誤會了。兄弟我在江湖上為討口飯吃,奔波數(shù)年,雖說不是什么好人,可總算也還知道一個“義”字。紅喜人這個混蛋盡管是失手打死你父親,但他卻在漢口大大敗壞了我陳家班子的名聲。所以,大少爺,你不需要拿一分錢,我自會派人打聽紅喜人的行蹤。不是為了水家,而是為了我自己。

        水文盯著他的臉,好幾十秒后,才反問道,那水家的仇呢?陳一大說,今天大少爺既然找到我,引領我在祖宗牌位前說話,想必是有一番用心。我陳一大在這里也給大少爺做個保證,只要有紅喜人的消息,我第一個就來告訴你。你拿住了人,怎么報仇都是你們水家的事,我陳一大絕對不聞不問。

        水文的臉色變得和善起來,說陳班主說話當真?陳一大說,信得過你就信,信不過我也沒辦法。我要說了假話,就算你放過了我,你家上上下下的一列祖宗大概不肯放過我。再說了,我要在漢口混,我敢得罪你老娘的劉家嗎?

        水文想了想,說這個我倒是信。你如果有半句假話,你不死在水家的棒下,也必死在劉家的槍下。陳一大說,放心,大少爺,我雖然是個雜耍的,但也把自家的命看得蠻干貴。我不會為紅喜人的小命去損自己的命。水文說,送客!

        相隨陳一大去水家的紅笑人、紅樂人守在水家門外,不知班主兇吉,正急得大汗淋漓。突然看到陳一大張皇而出,心里的緊張方才松馳。陳一大一言未發(fā),只是疾步而行。紅笑人紅樂人亦不敢問,忙貼著他的腳步朝前走,一直走到遠遠的街上,連道士的聲音都聽不見了,方舒緩下來。

        陳一大說,水家這個大少爺,將來可不得了呀。紅笑人說,班主,他們把你怎么了?陳一大說,他們能把我怎么樣?這是紅喜人的事,跟班子無關,跟我也無關。紅樂人說,那就好。剛才我還嚇得夠嗆,生怕師傅有事。陳一大說,人家沒為難我們,但我們也不能當什么事沒發(fā)生。我們也得講點良心。萬一劉漢宗丟一句話下來,我們在漢口沒了立足之地,還不苦了大家?紅笑人說,班主的意思是?

        陳一大嘆口氣,說這也沒辦法。紅樂人,紅笑人,你倆平常也給我多多打聽一下紅喜人的下落,讓我對水家有個交代。

        第二章 風雨無情

        天到底轉(zhuǎn)暖了,樹也發(fā)了芽。街邊的短墻上落著陽光,細草從墻縫里鉆出,擺一副架式大搖大擺地曬太陽。馬路上的泥水都消失不見,馬車和三輪來來去去地發(fā)出嘀嘀和嘰吱的聲音。偶爾會有幾輛汽車從租界駛出,穿過華界的街路,往后湖方向奔馳。緊張著讓車的行人,眼光會追著車尾駐足觀望,滿含著好奇和羨慕。踏青的季節(jié)到了。文人雅客們睡過一個冬季,現(xiàn)在也都跟樹開花草長芽似的,忙碌了起來。

        水家的院子里,也已是滿眼綠意。往常這時候,水成旺會擇上一個春光晴好的日子,領著家小,拎著藤籃,籃里裝著大餅、包子和茶水,然后叫上馬車,歡聲笑語地去漢口后湖踏青。

        然而,當這一年的陽春一如前往地登臨水家時,家里的主人卻已與春天無關。

        李翠把孩子抱出來曬太陽,這天女兒滿月。水成旺連名字都沒來得及給女兒取,便一去不返。李翠便將這個既無爹又無名的女兒叫了寶寶。望著寶寶,李翠愁腸百結(jié)。這份哀愁并非為突遭橫禍的水成旺,卻是為了自己和懷里的嬰兒。在這個家里,李翠不再有水成旺這座靠山,不再有人在前面為她抵擋,她不知道大娘劉金榮會虐待自己到何地步。而她的寶寶,生下不到一天,爹便死了,她又將會有如何的未來?這一個月里,李翠幾乎沒有輕松一天。初為人母的喜悅完全讓悲哀和恐懼壓倒。李翠夜夜哭醒,醒來卻越發(fā)想哭。

        菊媽端著衣服從河邊回來,見李翠抱著孩子在院子里轉(zhuǎn)圈,便說,他姨娘,剛滿月可不能這么吹風。李翠說,屋里太悶了,我實在想出來透口氣。

        偏這話又讓劉金榮聽到,她從自己房間出來,話中帶話道,可不是,我們這窮房窄屋的,是悶人的鬼地方。像你這樣跑慣了江湖,哪里受得住這悶呢?李翠有些惶恐,忙輕聲分辯著,太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透透氣。劉金榮說,我當然曉得你的意思。老爺沒死,這屋里就悶得慌,老爺一死,這屋里就更悶了。你在外面透氣透慣了的,那里透著多爽呀。李翠更加緊張,她不知道劉金榮要干什么,她只想說得更清楚一點。李翠說,太太,我沒覺得屋里悶,只是天氣開始有點暖了,我……。劉金榮打斷她的話,冷然笑道,咦,剛才不是說悶么?這會兒又是暖了。不是悶就是暖,都一回事吧。你要曉得,水家的日子從來就不那么舒服的。不比你們跑江湖,多的是男人哄著你玩。

        李翠低下頭,不敢再說話,眼睛里卻有眼淚流出來。菊媽忙從她手上接過孩子,說他姨娘,趕緊進屋吧,孩子剛出月,還不能這么吹風。菊媽說著,連推帶拉把李翠弄進了屋里。

        窩在菊媽懷里的寶寶,突然又哭了起來。劉金榮冷眼看著她們進屋。心道,一個跑江湖的賤人,想白白在水家過吃香喝辣的舒服日子,哪有的事!

        劉金榮懶懶地走進院子,她想看看水武在干什么。山子說,剛才好像看到水武往廚房去了。劉金榮心知水武進廚房一定是嘴饞找吃的,暗想這孩子成天屙稀,還沒屙夠?想罷便朝廚房走去,意欲一逮水武。

        廚房里,兩個燒飯的老媽子一邊淘米切菜,一邊悄聲議論。一個說,太太房間的鐘聲剛停下,新生的小姐就立馬不哭,這時候小武子就進門倒下了。我想想就覺得怪。

        劉金榮走到門口,正欲進門,聽到這話,立即停下。她想,這是什么意思?

        另一個老媽子亦說,是呀,這事也是好巧。新小姐一落地就哭個不停,來了幾個醫(yī)生就不曉得是什么緣故,連洋醫(yī)生馬洛克都來看過,全都鬧不清她為什么哭??墒抢蠣斠凰溃故遣豢蘖?。頭一個老媽子又說,我們老家說,有一種人到世上來就是專門克他家人的,不曉得新小姐是不是這樣的人。

        劉金榮驚得皮肉都發(fā)顫,水武從她的腋下一穿而過,她也沒有留意。劉金榮只是想,啊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呀。

        水文被緊急叫回家的時候,劉金榮已經(jīng)抽完鴉片,一本正經(jīng)地靠在椅子上,呆愣著臉,仿佛心事重重。水文進了門,她也沒有反應。水文一直走到她跟前,說姆媽,什么事,這么急?

        劉金榮恍然驚一下,看清是水文,方說,今天一大早,我想起你爸死得那樣慘,想想就忍不住哭。突然好像聽到你爸跟我說話。他說煞星上門了,你還哭什么哭,我已經(jīng)被克死了,你得替我保住水家呀。連說了三遍。我嚇一大跳,忙問你爸,誰是煞星呀?結(jié)果墻上的鐘響了,你爸不見了。我聽見鐘聲,突然就想起一件事來,越想越不對,所以趕緊叫你回家商量一下。水文有些莫名其妙,說什么事?

        劉金榮詭秘地說,你曉得我想起了什么?你爸死的頭天,有個瞎子在門口算命,我從你大舅家回來,心里正高興,就讓他給算了一命。那瞎子一掐我的八字,就說,這家人有禍事臨頭。我不明白,問他怎么會有禍事臨頭。他說災星自天而降,禍事哪能不來?說完就走人,連錢都沒有收。你說這事奇不奇?瞎子說災星,你爸說煞星,這肯定都是指一件事。

        水文還是不解,說媽的意思是?劉金榮急了,說你怎么這么苕呀。瞎子頭天算完命,第二天那邊就生了。巧的是,她那邊小伢一生,這邊你爸就死。這不正應了瞎子的話么?水文驚道,媽的意思是說煞星是……小妹妹?劉金榮臉一板,說你還叫得親熱!煞星呀。除了她,還會有哪個?

        喪事辦完后,水文去姨娘房間看過他的小妹妹。他把食指伸到她的手心撥弄了幾圈,那只柔軟的小手便緊緊抓著他的手指頭。小妹妹小臉粉粉,眼睛亦亮晶晶的,望著他露出笑的樣子。菊媽還笑說,看來小妹妹喜歡大哥哩。

        想到此,水文緩了緩,說姆媽,莫信這些,瞎子討口飯吃,胡說八道,是正巧碰上的。劉金榮說,我先前也這么想??墒?,你爸顯靈說的那些話,又讓我越想越不對勁。你爸說了三遍,我不會聽錯的。他為什么這么講?你想,隔壁那丫頭生下來就哭死哭活,一刻不停。你爸嫌家里鬧,才帶小武兒去堤街。這一看,回頭路都看沒了。那個時候你肯定還記得,墻上的鐘一響完,那邊的丫頭不哭了,小武就回家來報喪。這是不是也太蹊蹺?

        水文也有點半信半疑了。他驚異道,好像真是這樣哦?劉金榮急道,我的兒呀,難道我還哄你不成?你要不信問問大家。廚房的下人都議論火了。我越想越害怕,以后萬一家無寧日,怎么辦呢?

        水文的眉頭蹙緊了,他想這事看來是有點邪乎。劉金榮說,水文,我兒呀,就算是我多疑,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你也不曉得將來還會有什么事發(fā)生?一旦發(fā)生了,悔也來不及。你爸顯靈讓我保住水家,我一個婦道人家怎么保?兒呀,你弟弟差不多也成了廢人,這輩子,我只有靠你。水文默然片刻,說媽,我知道了。劉金榮緊盯著問了一句,你知道了什么?水文說,你放心,我知道我該怎么做。

        漢口的早春,天黑得早。加上陰天,便越發(fā)覺得黃昏像風一樣快速刮過,人們還沒來得及看清它的真容,天便已經(jīng)暗了下來。晚上,山子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叫人去堂屋。叫到李翠時,李翠無端有些發(fā)悚,問是干什么?山子說,不曉得。

        李翠心道,莫不是抓到兇手了?想罷便趕緊讓菊媽給寶寶換過尿布,然后抱著她趕了過去。

        堂屋里電燈都打開了。似乎覺得不亮,在周圈還加點著汽燈,于是便滿屋通明,甚至賽過白天。只是這明亮有點嚇人,原本說笑的人,一進堂屋,便都被這氣氛震得噤聲。舅老爺劉漢宗和大太太劉金榮都正襟危坐在燈下。熾白的燈光照著他們滿臉的威嚴,越發(fā)讓人心里惶恐。

        李翠一腳跨進門,見這陣式,立即腿軟。她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心里陣陣忐忑不安。李翠盡量控制著恐慌,顫抖著聲音問候了一聲舅老爺。她想把女兒抱給舅老爺看看,但又縮了縮手。因為這個舅老爺跟女兒畢竟沒什么關系??s手之間,李翠看到,舅老爺絲毫沒有看一眼女兒的意思。

        待李翠找下椅子坐定后,水文便開始說話。他鐵青著面孔,雖然只十六歲,卻一副當家人的派頭。水文說,今天有件重要的事要說一下。這是我水家的大事。所以我專門請了舅舅來這里坐鎮(zhèn)。水文說話時,目光在屋里掃動。掃到李翠臉上時,仿佛停頓了一下。李翠突然有不祥之感。她身不由己地發(fā)抖。菊媽接過她手上的孩子,低聲問了一句,她姨娘,你怎么了?

        屋里的自鳴鐘突然叮叮當當?shù)仨懥似饋?,堂屋立即雜音全無,只剩下這鐘聲。連一直嘰嘰呱呱的水武也安靜得像只貓,倚在劉金榮腿邊,一動不動。鐘聲在這一片寂靜之中分外清亮。菊媽手上的嬰兒突然“哇”一聲大哭,哭得李翠心里一陣亂跳,她慌忙又從菊媽手上抱過女兒,對菊媽說,我把孩子抱回屋里。菊媽你過去照看一下。

        李翠和菊媽正欲抱著孩子走,水文說,翠姨,不要走。讓孩子哭好了。李翠停下腳步,她呆望著水文,仿佛想從他臉上看清他是什么意思。水文正欲說話,突然鐘聲停止。隨著鐘聲的消失,嬰兒的哭聲也戛然而止。屋里又是一陣奇怪的安靜。李翠似乎吐出一口氣,但心卻提得更高了。

        水文又開始說話。水文說,我爸慘遭不幸,這是我水家的災難。但水家的人還得活。我是長子,往后這個家由我來當。今天把家里人都找到這里來,是要宣布一個決定。

        所有的人都勾著頭仔細聽著,不曉得這份決定為著什么。也不曉得決定的事情是否與自己相關。一陣細碎的騷動后,便又靜下。

        水文說,大家都曉得,翠姨生了一個丫頭。大家也都曉得,這丫頭落地后,一直哭個不停。我爸為這事,心里煩,才帶著小武兒去堤街。有人算過時間,家里的鐘響的時候,我爸就在那邊出了事。鐘聲一停,這邊的丫頭立馬不哭,就像剛才一樣。今早,爸爸顯靈了,告訴我們,我們水家有煞星。為了保證一家老少的安全,我必須把這個煞星清出門戶。這也是爸爸的意思。

        李翠下意識地緊緊地抱著女兒。突然她發(fā)現(xiàn)大家的目光都在朝她望著。李翠驚慌失措,說為什么你們都望著我?劉金榮冷笑一聲,說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你手上的孩子就是我們水家的煞星,要不怎么她一來,水家就出這樣的慘禍呢?

        李翠嚇著了,她把手上的女兒抱得更緊。說話也有點辭不達意。李翠說,不不不,她是大少爺和二少爺?shù)拿妹?。她會很乖的。老爺說,他正想要一個女兒。以后,她是水家的千金。水文說,翠姨,沒聽到我剛才說的話嗎?我說過了,我是家長,在水家,我說話算數(shù)。是不是煞星,事實在這兒擺著。我不能讓水家再出什么災難。

        李翠從椅子上起身,走近水文,撲通一下,跪了下來。李翠哭道,求求你,大少爺,求求你,大太太,她只是一個嬰兒,她不會惹禍的。那災難是個偶然,跟她沒關系。水文說,有沒有關系,只有老天知道。事情發(fā)生得這么巧,我不能不防。翠姨,我不會逼你,我給你三條路選擇。第一,把丫頭交給下人,溺死了事;第二,你如果舍不得她死,就叫下人把她送出水家,送得遠遠的,水家永遠不認她,你翠姨還是我水家的姨太太,不誤你的吃香喝辣;第三,如果你還是舍不得,你就帶走她離開水家,永遠不要回來,我們水家既不認你,也不再認你手上的孩子。你再不再嫁以及你是死是活,都與我水家無關。

        李翠聽到這話,眼前一陣暈眩,當場哭倒在地。菊媽慌忙忙從她手上抱過孩子,跟著也跪了下來。菊媽說,求求你,大少爺,大太太,舅老爺,這孩子也是老爺?shù)墓侨?,不能這么對她呀。劉金榮猛然拍了下桌子,滿堂議論立即停頓。劉金榮說,放肆,這里有你說話的份嗎?滾一邊去!

        水文叱了一聲菊媽,說聽見大太太的話沒有?滾一邊去!菊媽面紅耳赤,慌張地爬起來,抱起孩子,站到了人后。

        李翠沒了主意,她趴在地上又朝劉漢宗磕起頭來。李翠的頭磕得太兇猛,額上立即有了血印。李翠說,求求您舅老爺,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舅老爺劉漢宗說,李翠呀,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這事蹊蹺得厲害,換了是我家,恐怕我也得這么做呀。沒有哪一家人膽敢為了護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而讓全家人天天擔心大禍臨頭,是不是?叫我說,你還是聽水文的吧。

        李翠便哭得說不出話來。水文說,翠姨,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內(nèi),你自己把這事了斷。李翠沒聽水文說完,暈倒在地。

        李翠醒來時,已是在自己的床上。她仿佛是從噩夢中掙扎而出,一睜眼睛,就尖叫著,寶寶,我的寶寶呢?

        菊媽正給寶寶喂米湯。聽到李翠聲音,忙把寶寶塞到李翠懷里。寶寶柔軟的小手觸到李翠的臉。李翠臉上滿是淚水。一滴淚落在寶寶的嘴唇上,寶寶的小嘴便蠕動了起來,仿佛品嘗著那滴眼淚。

        菊媽一邊拭著淚,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出口,她姨娘,你還是趕緊拿個主意吧。這三天說過就過去了??创笊贍敭敿业募苁?,也不好惹呀。李翠哀慟道,我能怎么辦呢?我要我的孩子。我要再去求大少爺。菊媽說,她姨娘,聽我勸一句,求沒有用呀,我看你還是想想別的法子吧。李翠爬起來,大聲說,不,我再去給他跪下,我給他磕頭,我求他看在老爺?shù)姆萆希埩诉@孩子。老爺說過,他沒有女兒,他就想要個女兒……這是水家的千金。

        李翠抱著孩子下了床就往外走,菊媽追著她,大聲說,她姨娘,這是沒用的。李翠怒聲吼道,你給我滾開!說罷拉開門,便沖了出去。菊媽望著李翠的身影,連連地嘆氣。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過去。

        李翠憋足一股氣跑到水文房間門口,還沒推門,聽到水文在屋里的說話聲,立即就腿軟。她開始發(fā)抖,不知道自己進了門怎么開口。這時水文似聽到門外有動靜,大聲問了一句,誰在外面,是小武子嗎?李翠哆嗦,鼓著勁推開了門。腳步剛跨過門坎,膝蓋便屈了地。李翠淚汪汪地看著水文,透過淚水,她看清跟水文說話的人是舅老爺劉漢宗。

        李翠說,舅老爺,大少爺。求求你們。水文說,有話直說,是想好了嗎?李翠說,我想求求舅老爺和大少爺,給我孩子一條生路好不好?她也是水的家骨肉呀。

        水文臉上露出厭煩,眉頭皺起半天方說,翠姨,我的話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這事必須有個了斷。如果你帶孩子走人了,我沒話說。從此我們水家與你一刀兩斷。如果你處理掉孩子,可以繼續(xù)留在水家,往后茶園大大小小的事我也會交給你管著。你要什么事都不想做,也沒關系。你是我爸明媒正娶抬花轎進門的,只要你留在水家,你照當你的姨太太,我會對你負責到底。但是,這個妖孽,絕不可以留下。劉漢宗說,李翠,大少爺?shù)脑捑渚湓诶?,老爺雖然不在了,將來你跟著他,也是半點苦都吃不著的??墒?,你那孩子,實在不宜留家。連我心里都有點怕她哩。太邪乎了呀。

        跪在地上李翠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她只是哭,眼淚滴得懷里的寶寶滿臉都是。水文說,我已經(jīng)給了你三條路,你只能在這中間選擇?;啬阄萑グ桑灰賮砬笪?,我跟舅老爺還有正經(jīng)話要談哩。

        候在門外的菊媽,見李翠依然跪在地上長哭不已,擔心水文發(fā)脾氣,忙踅身進門,扶了李翠起來,逃跑式地挾著李翠,快步離開。

        屋外陰云密布,天空中一顆星星也沒有。菊媽想,唉,這是什么樣的命呀。

        雨終于又下起來了,滴滴哆哆地打在窗檐上。風不大,所以樹葉并沒有喧嘩。漢口的夜晚很安靜,只偶然能聽見江上洋船進港的鳴笛。像是一個巨人翻身,身不由己地發(fā)出大大的聲響。

        整整一夜,李翠都做著惡夢。夢里無數(shù)妖怪惡魔都圍著她,要搶走她的女兒。天快亮時,睡在床上的李翠突然尖聲叫了起來,救命呀!救命!聲音越過窗格,一直闖進院子,同風吹樹葉的嘩嘩聲糅在了一起。

        菊媽忙披衣進屋,說她姨娘,你怎么了?李翠坐在床頭嚶嚶地哭,寶寶,我的寶寶呢?菊媽抱過嬰兒,邊搖邊說,在這里,好好的哩。姨娘你是做惡夢了吧。李翠慌張地接過孩子,緊緊摟她在懷,哭道,怎么辦呢?以后不就是天天惡夢了嗎?菊媽說,叫我說,她姨娘,為娘的都會舍不得孩子。你要是實在是受不了,就帶著孩子走吧。大少爺?shù)娜龡l路不是還有這一條嗎?趁年輕,再嫁個好人家,怎么也能把孩子養(yǎng)大呀。李翠搖搖頭說,不行呀,我想起以前那些日子,我也是個怕呀。我自小沒爹媽,跟著舅舅的戲班子走江湖,風里來雨里去,吃的苦比鹽還要多。有一回,舅舅在臺上唱戲,我在灶房里被流氓欺負。那時我才十一歲,這事回過頭我想都不敢想。這輩子我沒好好地過上一天,直到老爺看上我,娶我回家,我才算有了人過的日子。你也看到了,老爺很疼我的。我不能離開水家。我不能。我不敢再回去過那種狗都不如的日子。

        李翠說著說著便又哭泣。菊媽長嘆一口氣,說造孽呀。這樣想想,姨娘以往過得比我這個下人還要辛苦。唉,那就別走吧。李翠說,可是,我又怎么能舍得下我的孩子呢?菊媽嘆了又嘆,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只好說,姨娘你再睡會兒,天就要亮了。把孩子給我。李翠緊抱著孩子,說不不不,讓我抱著她睡,怕是也只能睡這一兩天了。說罷她的聲音又哽咽起來。

        菊媽嘆著氣離開她的房間。她想,只有過多了苦日子的人,才曉得那樣的苦有多么可怕。好日子哪個不想要?親骨肉哪個舍得丟?讓人在這兩樣中選一個,真是個挨千刀的。換了自己,也不曉得怎么去選。怕只怕最后還是可憐了那孩子。

        月光如水,透過窗欞灑在房間的地上。李翠一直抱著孩子坐在床邊,發(fā)呆地看著月光。她仿佛一遍遍地想著自己的過去。那些不寒而栗的往事,令她絕無勇氣再去面對。

        早上,菊媽端來一碗熱干面和一碗蓮子糊米酒。擔心李翠沒胃口,又特地弄了點小菜。李翠依然什么也不想吃,只是抱著孩子發(fā)呆。菊媽說,她姨娘,多少還是吃一點,得有奶喂孩子呀。李翠說,哪個曉得她還能吃幾天奶呢?菊媽哆嗦了一下,說姨娘的意思是?李翠被自己的話嚇著,又忙說,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沒有。我不能送走我的寶寶。菊媽的心撲嗵撲嗵地跳。她拿捏不準李翠到底選擇了什么??墒沁x擇哪一樣,都讓她覺得緊張。

        李翠的早飯還沒吃完,菊媽領進一個鄉(xiāng)下女孩。女孩子手上拎著一籃雞蛋,伶牙俐齒,一口一聲姐。且說自己叫珍珠,李翠舅媽是她的干娘。她干娘讓她進漢口來給姐送雞蛋,讓姐在月子里補好身子。

        李翠頗感意外。她的舅媽以往待她并不好,說刻薄也不過分?,F(xiàn)在居然讓人前來探望她?李翠想,恐怕不那么簡單。

        說了半天客氣話,又夸了半天孩子。李翠方說,我家發(fā)生的事,舅媽知道不?珍珠說,聽說了一點??蓱z我姐夫,怎么會這么倒霉呢?說實話,他要在,我干娘還不會讓我來?,F(xiàn)在……姐,干娘說了,姐夫這一走,這個家你少說也要當半個,可你身邊怕沒個自己人,所以,干娘讓我過來照顧你,跟你搭個伴兒。

        李翠苦笑了一下,她明白舅媽的意圖了。雖然她也想身邊有自己家鄉(xiāng)的人,可是以她的現(xiàn)狀,她又怎么有資格留人?

        李翠說,我現(xiàn)在面前只有三條路,沒有半個家。珍珠說,姐的意思是?李翠便將水文的話復述了一遍。珍珠聽罷大驚失色,說他他他、他們怎么能這樣對姐?這算個什么事呀?條條路都不是活的呀?李翠說,是呀。條條都是死路。珍珠說,姐你是明媒正娶嫁過來的。孩子也是水老板的親骨肉,他們不能這樣對你。李翠說,我說過了,也求過他們了。可是大少爺根本不聽。舅老爺也在場,他們鐵定認為寶寶是煞星。珍珠說,那姐怎么辦?難不成帶著孩子離開水家?李翠為難地說,我這么想過??墒?,我一個人帶著孩子,又該怎么過呢?

        珍珠仰起了頭,望著帳沿上垂下的流蘇,仿佛想著什么。想了一會兒,方說,姐,按說這里沒我說話的份。但是我還是想勸姐,孩子是人,姐自己也是人,好不容易有口舒服飯吃,干嘛還要給自己找苦受?孩子是水家的,水家都不要,你受苦受累地替他們養(yǎng)著又是何苦?姐就算帶了孩子出門,將來她這樣跟著你,未必就能過得好?

        李翠驚異地望著珍珠,突然問,你今年幾歲了?珍珠說,今年滿十四。李翠想,她小小年齡,想得倒透。想罷說,她也是我的骨肉呀。她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我是她的親娘啊。珍珠說,姐還年輕,長得又水靈。依我說,把孩子找個殷實人家送去。姐先在水家調(diào)養(yǎng)好身體,站穩(wěn)腳跟,往后再看準了人,把自己嫁出去。那時候,也沒個拖油瓶,什么事都好辦。姐照樣可以生自己的骨肉。李翠說,那……你可不可以把孩子交給舅媽,請她幫我找個好人家?回頭我一定報答你。珍珠說,姐,我年齡小,但我明事理。我干娘不會不顧你,只是我替你抱走孩子,往后你成天要找我和我干娘打聽把孩子送到哪兒了。我能忍下心不告訴你嗎?可一告訴了,你還不成天想去看望?別說水家知道了,對你不利,就是那孩子長大后,知道她親媽不要她,還不恨死你?你哪頭都落不著好。你不如斷了這個念,只當這孩子沒生,一條心過自己的日子,這更上算。

        李翠看著珍珠,沒說話。她揣摩著珍珠的話意,心想,如果水文知道她把孩子送到了自己娘家,說不定上門找舅舅麻煩。

        珍珠說,姐,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留在這里。死也要死在這里。你看這花床,多精的做工,看這滿床的綾羅,多松軟的鋪蓋,看桌上姐的早餐,簡直像皇后一樣,還有這滿屋的擺設。這樣的地方,我夢都夢不到。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如果將來我不能讓我的孩子過好日子,我就寧可不要他到這個世上來。

        珍珠說著,環(huán)顧四周。她的眼里有羨慕有嫉妒也有幾絲絕望。李翠隨著她的目光在屋里轉(zhuǎn)著,轉(zhuǎn)過一圈,她低聲道,你說的是。

        外面的雨還在下。屋檐下的雨線,將泥地砸出一排坑??永锛瘽M了水。雨水落在上面,發(fā)出不停歇的滴哆聲。這聲音淹沒了李翠說的話。一邊伺候的菊媽,抱著寶寶,輕輕地親了一下,她長嘆一口氣,心里明白,這孩子必走無疑了。

        李翠給了珍珠一點錢,讓她帶回家給舅媽。又挑了幾件衣服送給珍珠。李翠說,姐這回沒辦法幫你。過一兩年,你來漢口,姐的情況好了,一定幫你。姐看得準,你的心大,將來會有大出息的。珍珠說,姐,你說得對,我就是不甘心過苦日子,漢口我會再來的。

        李翠聽她如此這般地說,心里好是激動,覺得珍珠所想就是她的所想。便忙又脫下手鐲套在珍珠手腕上,說妹妹,你比姐強。我蠻喜歡你,往后來了一定要來看你姐。

        送她出門,李翠心里便拿定了主意。一旦心思想透,主意定下,渾身反而倒輕松了。

        下午,雨依然未停。墻根的霉味開始散發(fā)。屋里濕潮濕潮的,墻壁上都冒得出水。人呆在這樣的屋里,哪兒都不舒服。李翠半靠著藤椅,呆望窗外。她神情麻木著,似在想事,又似什么都沒想。

        山子過來叫李翠,說是大少爺問姨娘怎么決定的。李翠懶懶地說,還能怎么決定?抱走吧。山子答應了一聲,回話去了。

        菊媽已經(jīng)將嬰兒的小包清理好。菊媽說,她姨娘,孩子沒大名哩,要不給取一個?李翠苦笑道,說人都不要了,還起這名字干什么呢?菊媽說,也算是姨娘的一個念想吧。

        窗外的雨水滴滴嗒嗒的,李翠一連聽了幾天這樣的聲音。李翠說這孩子,只當是世上的一滴水,滴下來,沒人搭理,就干了……李翠說時,又忍不住雙淚長流。菊媽也聽得心下惻然。菊媽說,那……是不是留個信物,往后好相認?李翠說,不用了。真要哪天遇上,相認了,她知道是她的親媽不要她,還不恨得咬碎牙?既然送出去了,也就不打算再有認回來的那天。

        及至傍晚,山子再來,徑直到李翠房間抱孩子。李翠突然又慌了,摟緊著寶寶放聲大哭。山子說,不是說好了嗎?她姨娘,你不要難為我。山子連說帶搶,硬將孩子奪到了自己手上。李翠趴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連嬰兒的一小包衣物也沒有遞給山子。

        山子抱著嬰兒出門,走進院子,遇到從廁所出來的菊媽。菊媽見山子抱著孩子,心里一緊,突然也慌了。說就這么空著手抱去?孩子的衣服呢?山子說,喲,姨娘沒拿給我,想是忘記了。菊媽說,孩子沒換的衣服怎么行?你等等,我給你拿去。菊媽跑進屋,見李翠哭得驚天動地,便說,她姨娘,現(xiàn)在悔還來得及。李翠哭叫道,你給我出去!我不想聽你說這些!你出去!我也不要見那個小妖精!

        菊媽嚇得一哆嗦,趕緊拿著小布包跑了出去。山子抱著孩子,正站在大門的屋檐下朝外張望。菊媽說,山子,要把孩子往哪送呀?山子說,大夾街有個撿垃圾的婆子說要抱到黃陂去,講好了她過來抱,不曉得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來。

        菊媽正欲往回走。突然,她心動了一下,轉(zhuǎn)身對山子說,哦,大夾街的那個討飯婆子呀,我認得她。下這么大的雨,她怕是不會來了。我正好要去給姨娘抓點藥,順路。要不我給她送過去?免得你等得累。山子朝屋里看了看,說當真?你不會把孩子抱回來吧?菊媽說,我哪有那么大的膽?

        山子猶豫著,他看看天,說你真替我送過去?菊媽說,放心吧。我定會送到大夾街去的,順一腳的事。你總不會擔心我把孩子養(yǎng)起來吧?你也曉得,我男人早死了,一個孤人,漢口連個住處都沒有。養(yǎng)自己都養(yǎng)不活,哪里還能養(yǎng)得活一個孩子?我只想幫你哩。山子想了想說,也是。不過,你可千萬別說是你送走的。大少爺要問起來,我還得說是大夾街討飯的婆子上門來抱到鄉(xiāng)下去了。菊媽說,我什么都不曉得呀,我說什么?山子說,那好吧。

        菊媽將小包袱系在肩上,又從山子手上接過嬰兒,她看了看天,雨下得正急,菊媽猶疑著。山子遞上一把油布傘,說,菊媽,打把傘。別淋壞孩子。菊媽接過傘,撐開著說,山子呀,知道疼孩子,你是個好心人呀。山子說,到底是老爺?shù)挠H閨女呀。我也心疼。只不過,我心疼也沒個用處。菊媽說,有這份心就好,老爺會曉得的。

        菊媽說罷,沖進雨里。雨水立即撲打在傘頂上,發(fā)出劇烈的響聲。菊媽懷里的嬰兒似是受了驚嚇,驀然大哭出聲。菊媽心說,伢呀,我看著你生下來,抱了你一個月,我不忍將你交給一個討飯的婆子呀。這樣,你說不定三天都活不過去。別的我?guī)筒涣四?,現(xiàn)在我至少能讓你在一個好心人家里長大。孩子,你不要忌恨我,也不要忌恨你媽,這跟天要下雨一樣,都是沒法子的事呀。

        嬰兒在雨聲中放聲啼哭。這哭聲如雷震耳,如刀扎心。菊媽情不自禁全身發(fā)抖。她想,伢呀,你不要驚動了老天爺。

        第三章 下河

        天朦朦亮,楊二堂拉著板車出門。漢口的夏天,一早上起來,風便不涼。稍一動彈,背上的汗就滲濕了衣衫。楊二堂一出門便將衣襟敞得大開。街上靜靜的,只偶然有門吱呀地開關。這多半是出門買早點的下人或是外出打雜的伙計。楊二堂聽熟了這些聲音,他會知道哪一聲門響屬于哪一家。

        楊二堂走進巷子,用他悠長的嗓音喊叫一聲:下河咧——

        仿佛雄雞叫早,巷子里立即開始騷動。各家的門板都唏里嘩啦地響起,空寂的里份里漸次有人走動,家家門口都放出一只圍桶。楊二堂順著一家家的大門且停且走。他的板車上有一個大糞桶。楊二堂先將圍桶中的糞便一一倒入糞桶,又將圍桶整齊地碼在板車上,然后拖著板車往小河邊去。

        水滴最初的記憶似乎就停在這里。

        水滴不記得自己幾歲就跟著父親一起下河,她只記得跟在父親板車后面跑跑停停,感覺像一只蝴蝶在飛舞。漢口街巷的早晨,在水滴心里,全都是父親楊二堂的。

        密集的漢口,有許多里份。里份人家,均無廁所。公用廁所亦寥寥無幾。圍桶便常是一家老小的排泄處。下河人的事情說來也簡單,便是替人倒過圍桶再替人將圍桶涮凈就是了。楊二堂做這事業(yè)已許多年。他每天清早和黃昏共跑兩趟,以此為生。

        楊二堂拖著滿車的圍桶徑直到小河。小河其實就是漢江,水也不小。只不過跟近旁的長江比,它小了點,漢口人因之而叫它小河。在那里,每天都有郊外的農(nóng)民等著楊二堂。農(nóng)民們將車上的大糞桶拖走,再放下一個空糞桶,以讓楊二堂用于次日下河。如此天復一天,年復一年。在農(nóng)民更換糞桶時,楊二堂便踏在小河邊的石臺上,一只一只地將圍桶涮洗干凈。

        水滴最喜歡蹲在河岸的石墩上看父親楊二堂在小河邊涮圍桶。竹刷在馬桶里發(fā)出嘩嘩嘩的聲音。她的父親抓著圍桶邊沿,迎著水流晃蕩。河水很急,浪頭直抵桶底,一只圍桶轉(zhuǎn)眼就被激水沖得干干凈凈。楊二堂將洗凈的圍桶,端到岸邊寬敞地帶。洗一只,放一只。不多久,一大排圍桶便整齊地碼了起來。這時候,陽光會照在馬桶上。富人家的描金圍桶在光照下熠熠發(fā)亮。水滴長大后,第一次學會用壯觀這個詞時,腦子里浮出的便是排成一長溜、散發(fā)著太陽光的馬桶。有一回,水滴甚至對楊二堂說,長大了我也要下河。楊二堂聽得滿臉堆笑,未置可否。倒是她的母親,反手就給了水滴一個巴掌。母親說:“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母親的聲音里,有憤怒,也有悲哀。

        水滴的母親叫慧如。她一直對下河這件事深以為恥。當然她也一直覺得嫁給一個下河的男人是自己的不幸,她一生都為此深懷哀怨。這個婚姻是外婆做的主。因她的父親老早就棄家外出,四處風流,母親傷心過度,一病而逝。鄰居楊二堂是個孤兒,他常去照料這對相依為命的祖孫二人?;廴绲耐馄艙乃耐鈱O女與自己女兒命運相同,于是強行將慧如嫁給楊二堂。外婆說,只有這樣的老實人,你才守得住。但慧如卻一點也不想守。她不是一個樂于安份地守在家中照顧家小的人,她身上到底流著跟她父親一樣的血。在這個婚姻中,她從來沒有快樂過。一個不快樂的人,每天在家必做的事就是斥責丈夫教訓女兒。生活中每一件事她都不會滿意。但楊二堂卻很包容她。任她怎么吵鬧甚至羞辱,他總是不作聲,甚至也不生氣。水滴有一回忍不住問她的父親,說為什么你要這樣忍受姆媽?楊二堂說,我沒有忍。嫁給我這樣沒用的男人,你媽有氣是對的。

        楊二堂就是這樣看待自己。他深知自己窩囊,但他卻沒有能力來改變這個窩囊。于是他就更加窩囊。水滴先前對母親很有想法,覺得她對父親太兇。但有一天,水滴突然有了像母親一樣的悲哀。

        漢口的夏日黃昏,熱悶起來也真是天譴人怨。楊二堂一趟沒拉完,衣衫就已經(jīng)濕透。水滴沒干活,只是跟著走,頭上亦是汗水淋淋。這樣的日子很多,他們業(yè)已習慣。糞車在青石板的巷路嘎嘎嘰嘰地響,為了不讓有一滴糞水落在地上,楊二堂拉車的雙臂上下都得繃得緊緊,以讓車輪踏實平緩。

        像往常一樣,楊二堂揚嗓叫道:“下河咧——”水滴隨著他的尾音,接著喊叫:“下河咧——”水滴的聲音脆亮而尖細。楊二堂每回都要笑瞇瞇地說,嗯,還是我們水滴的聲音好聽。

        經(jīng)過一個大戶人家的門口,幾個十來歲少年正在門前玩耍。黑漆的大門,襯在他們淺色衣衫的背后,像一幅活動的畫。

        楊二堂的車每天都從這大門前經(jīng)過。水滴早看熟了這樣的場景。水滴無意去想這黑色大門后是些什么。她唯一知道的是:這是有錢的人家。錢多得用不完。但有錢和無錢的家庭,有什么不同,水滴卻從未想過。

        楊二堂見門口有人,習慣性低下頭,貼著墻邊,急速地拉車行走,仿佛是想要快點離開。水滴卻并不曾意識到父親的舉動,她繼續(xù)學著父親聲氣叫道:“下河咧——”

        玩耍的少年突然一起大笑。笑完學著水滴尖細的聲音叫“下河咧——”。水滴對楊二堂說,爸,他們學我。楊二堂說,莫作聲。趕緊走。

        但是一個男孩卻在他們身后叫唱了起來:“一個伢的爹,拉糞車,拉到巷子口,解小溲……”

        水滴又說,爸,他們罵我。楊二堂仍然說,走快點,莫作聲。

        楊二堂的話音還沒有落下。一塊石頭扔進了糞桶。糞桶里的屎尿一下就濺在楊二堂的身上和水滴的頭上。水滴尖聲叫起來,爸——!然后停住了腳步。

        楊二堂趕緊將糞車停到一邊。走到水滴身邊,忙不迭用肩頭的毛巾替水滴拭擦落在頭發(fā)上的污穢。一邊擦一邊說,不要緊不要緊的,回去一洗就干凈了。水滴說,爸,他們欺負人!楊二堂說,不氣不氣,我們水滴不氣。回家就好了,過兩天就會忘掉。

        水滴沒作聲,她正在想,過兩天就能忘掉嗎?那幾個少年仿佛猜中她的心思,特意要加強她的記憶似的,再次挑釁起來。他們一齊朝糞桶里扔石頭,邊扔還邊唱:臭伢臭伢滾你媽的蛋,莫在我屋里門前轉(zhuǎn)。

        糞桶里的屎尿再一次淺了楊二堂和水滴一身。有一塊石頭沒扔準,砸在了楊二堂的肩上。

        水滴忍無可忍,突然她就掙脫楊二堂的手,沖到那個最初罵人的少年面前。一句話沒說,撲過去就撕打。水滴發(fā)瘋地用腳踢,甚至意欲用嘴咬。

        少年原本就比水滴高大。他伸出雙手,揪住水滴的兩只手臂,大笑著,對幾個同伴喊:你們過來打呀。我嫌她太臭了。他的同伴個個亢奮起來,一下子圍住了水滴,水滴立即陷入無數(shù)的拳打腳踢之中。

        楊二堂嚇著了。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拉扯,可他長年下河,養(yǎng)成的規(guī)矩是不靠近外人。但他又不忍女兒如此被打。他只得哀哀地叫著,聲音像曠野里的孤狼一樣凄厲:不能打呀!不能打呀。我給你們磕頭呀。

        喊完他竟然就真的跪在了旁邊。揪著水滴手臂的少年大聲說,你磕頭有屁用。踢死她!她竟敢打我!

        水滴見父親跪地求饒,心里的憤怒更是膨脹。她一邊反抗一邊尖叫著,爸,你起來。你不要磕頭。我跟他們拼了。楊二堂卻繼續(xù)哀求道,不可以呀水滴。我們不能打他們。

        不忍見水滴挨打的楊二堂,嘶聲叫了半天,見水滴已經(jīng)被打得倒在了地上,忙挪動著膝蓋到了水滴旁邊。他撲在水滴的身上,用身子護著她,嘴上說你們要打就打我,她還小。

        揪著水滴的那個少年朝著楊二堂飛起一腳,嘴上叫著,臭下河的,滾開!這一腳正好踢在了楊二堂的臉上。鮮血立即從他鼻子里流出來。楊二堂下意識一抹,血便沾得滿臉。少年看見楊二堂的臉,突然驚恐地起來:血、血、血呀——。

        他的叫聲一落,人便暈倒在地。少年的同伴們也都嚇傻,毆打水滴的手幾乎同時停下。幾秒的停頓后,幾個聲音一起發(fā)出狂喊,不得了呀!來人呀!水武被下河的打昏啦!

        楊二堂的鼻血順溜從下巴滴了下來,衣襟敞開著,血便從胸口一直流到腰間。水滴很是驚嚇,想要撲過去。楊二堂用手抵擋了她,說水滴別怕,鼻子流血一下子就會好。然后又說,乖,你趕緊回家,這里的事爸爸來管。水滴說,我不。我要跟你在一起。

        水滴未曾來得及說下一句話,大門內(nèi)猛然就沖出一個男人。男人上前抱起昏倒在地的少年,叫道,少爺,你怎么啦!旁邊的幾只手指立即指向了楊二堂和水滴。所有的聲音都在說,他們打的。是這個臭下河的。

        男人臉上立即露出兇光。他大聲說,下河的,你活得不耐煩了?我家少爺也敢打?說著放下少年,沖到水滴父親的面前,揚手便是一拳。楊二堂本來就一直跪在地上,未及站起。這一拳又讓他轟然倒地。趴倒在地的楊二堂,囁嚅著,什么話也說不出口。

        水滴急了,沖到那男人面,指著父親臉上的血,大聲說,我爸爸沒有打他,是他把我爸的鼻子踢出了血。你看,你看我爸的臉。你再看他身上,有沒有傷?

        那男人看了一下他的少爺,又看了看楊二堂,似乎覺得水滴并未撒謊,便惡狠狠地說,以后不準惹我家二少爺,他看到血就會暈倒。你們再招惹他,我會對你們不客氣!滾!快點滾!

        富人家黑漆的大門轟然關上。楊二堂卻依然趴倒在地。水滴扶起他,替他撣去身上的灰塵,仰頭望著他的臉。此時的鼻血已經(jīng)止住,未曾抹凈的血痕,干在臉上和身上,深一道,淺一道。水滴很難過,她很想哭,但卻忍下了?;丶业穆飞?,她像來時一樣跟在父親身后,但她卻沮喪地低著頭,一語不發(fā)。水滴沒有了往日的快樂。這個在她心里一直強大無比的父親,卻從此消失不見。

        水滴的心里第一次有了痛苦。而且這痛苦一來便如此強烈。與之伴隨而來的,是她人生第一次仇恨,這仇恨也是如此強烈。

        母親慧如見他們父女兩人這般模樣回家,嚇了一跳。問清緣由后,便非常生氣。她大聲吼著楊二堂,說有你在,水滴怎么還被打成這樣?楊二堂一臉愧疚,低聲說,我求他們了,他們不聽?;廴缯f,你除了求人,還能做什么?小孩跟著你這樣的爸爸,苦都要比別人多吃一堆。水滴不愿意母親這樣罵父親。便說,姆媽,我不覺得吃苦。我跟爸爸在一起蠻開心。慧如氣得連連跺腳,然后說,兩個賤人!

        這天的晚上,水滴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白天的事卻一直糾結(jié)在心。她想為什么我的父親可以這樣任人欺負呢?為什么爸爸不肯還手,寧可跪下來哀求呢?為什么他們可以打我,我們不可以打他們?楊二堂睡前過來替她掖被子。水滴一骨碌提出自己所有問題。

        楊二堂回答不出,吭吭巴巴半天才說,我們是窮人呀。水滴說,為什么窮人就要挨打。楊二堂說,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水滴說,為什么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楊二堂更是回答不了,長嘆了一口氣,方說,都怪爸爸沒本事。水滴想,或許正是這樣。水滴想罷又問,富人怕血嗎?那個小孩,又沒有挨打,怎么自己就倒地了?楊二堂說,他也可憐。有一回,哦,就是你出生的那年,他爸爸帶他去堤街看熱鬧,不小心被一個雜耍小丑的鐵矛頭給扎死了。他爸爸身上的血濺了他一身,后來聽說他見血就昏倒,腦袋也有點問題,往后你千萬不要惹他。水滴有點吃驚,似乎還有點竊喜,說難怪他這么壞,因為他連爸爸都沒有。

        水滴對有錢人的仇恨雖是從這天開始。而同時,水滴對有錢人的向往也是從這天開始。這讓水滴成為一個奇怪的人。一方面,她痛恨他們,另一方面,她卻又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種痛恨和向往都成為水滴的力量。她不再想當窮人,而且瞬間就對下河沒有了興趣。

        打架的第二天晚上,楊二堂遠房表姐菊媽來到看他們。在水滴眼里,她似乎是父親唯一的親戚。水滴只知她在一個大戶人家?guī)蛡?。每次她來,都會帶一些吃的,幾乎從未空手來過。仿佛她來的目的就是給水滴一家送食物。水滴甚至喝過從大戶人家?guī)淼哪谭?,有一回還吃過一個鮮肉的包子。尤其年節(jié)前后,她還會帶一兩件漂亮衣服。楊二堂總是說,菊姐,你來坐坐就好,不用拿東西。

        菊媽便說,我是來看水滴的。吃的東西是給水滴的,穿的衣服也是給水滴的。我跟水滴這伢兒有緣分。菊媽經(jīng)常會笑瞇瞇地說出這些話。每一次她說這個,后面還會跟上一句:是吧,水滴?水滴每次都立即大聲回答說,是!我跟菊媽有緣。

        菊媽手上照例拎了一紙袋小餅。她看了下水滴身上的傷,長吁短嘆半天,方說一個女伢成天跟著下河也不是個事。不如讓她上學好了。識幾個字,將來嫁個好人家也容易點?;廴缯f,上學有什么用?哪個好人家會要下河人家里的女伢?

        水滴一邊聽得真切,她心里立即浮起那些背書包的學生在街巷小路上行走奔跑的樣子。她急不可耐地大聲說,姆媽,我想去上學!

        但慧如的臉色卻十分冷淡。菊媽說,慧如,要說這伢不是一般的伢?;廴绾傻赝諎?,說她怎么就不一般了?菊媽怔了下,忙說,我是說她蠻聰明。將來能學出名堂來,到那時,你跟二堂也算有個依靠?;廴缯f,窮人家的女伢就是學出來,又有什么用?再說,屋里哪有錢讓她上學。

        菊媽望著水滴。水滴一副失望的神色,因為她知道,家里恐怕是真拿不出錢來供她上學。

        菊媽凝視著水滴。那目光令水滴覺得像是夏天的夜晚河邊飛著的螢火蟲,她渴望得到它們,卻又不知如何將之捕捉在手。菊媽突然說,讓她去吧,我來貼她的學費。

        楊二堂大驚,說菊姐,這怎么可以?菊媽說,我一個孤老,做了這些年,手上錢不多,但也有點。我留錢怕也沒得用。說完,她又笑笑地望著水滴,說水滴,將來你要出息了,得孝敬一把菊媽喲。水滴用她最響亮的聲音回答說,菊媽,我學了本事,保險孝敬你,我養(yǎng)你的老。菊媽立即笑得滿臉開花似的。

        這一年,水滴七歲。

        漢口有好幾所洋學堂。學生伢都穿著制服上學。水滴以前跟著父親下河時,經(jīng)??吹剿麄儚睦锓堇飦韥砣ト?,一個個神氣得讓人流口水。但這樣的學堂水滴上不起。

        楊二堂把水滴送到小河邊馬駝背那里。這是馬駝背辦的私塾,收有十幾個小孩,因?qū)W費便宜,所以去的都是窮人的孩子。馬駝背是四川人,說著一口四川話。學生跟著他背書,也都用四川話。水滴只去了一個多月,便能用流利的四川話答白。有時在家讀書,慧如過來問話,水滴不小心順口就會冒幾句川話作答。這時候的慧如便會劈頭蓋腦一頓罵,說你本事還沒學到,歪腔邪調(diào)倒是一下子學熟了。

        水滴從很小開始,就知道母親是不能惹的。如果惹煩了她,便會遭到猛烈的責罵甚至毒打。很久以來,水滴都不明白,她是母親唯一的女兒,為什么卻得不到她的一點疼愛。水滴的印象中,她從來沒有被人抱過。父親楊二堂因為覺得自己身上臭,不肯抱她,帶她玩耍,也只是背著她。而母親卻也從來沒有伸出手來,將她摟入懷中。水滴很盼望母親能摟抱著她,輕言細語地說點什么,自己也可像鄰家女孩一樣跟媽媽撒撒嬌。但是,水滴卻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為這事水滴問楊二堂,說姆媽是不是不喜歡我。楊二堂說,莫亂想,她是管得嚴,怕你學壞。水滴想,也可能是吧。

        上學的日子最是無憂無慮。水滴不愁她的學習。她認字快,馬駝背夸她,她寫字正,馬駝背也夸她,她會背書,馬駝背更是贊口不絕。馬駝背說,水滴,你得虧來我這里念書了,不然,你就可惜了。你這么聰明。水滴回去說與楊二堂聽。楊二堂大聲說,我家水滴就是跟別家小孩子不一樣!

        冬天來了,春節(jié)即臨。這一年的漢口讓人緊張。走在街上,忽忽就會跑過一隊軍警,哨聲吹得緊急,鉆進巷子就抓人。隔不幾天四下便有傳言,說什么什么人是亂黨,殺無赦了。春節(jié)前夕,街上貼出告示,為防止亂黨鬧事,過年期間不得放鞭等等。漢口人春節(jié)放炮仗已成習慣,非但只為喜慶,也是驅(qū)瘟去邪。三十初一不放炮仗,來年有災又如何是好?街頭里巷的百姓紛然悄聲罵人,卻是不敢不從。

        漢口于是很寂靜。寂靜得讓人惴惴不安。華界一家小老板,初一開門迎春,實在忍不住,扯了一掛鞭就炸。鄰家聞之,趕緊開門賀年。兩個人正作揖,軍警就到了。小老板當天便被斬首,鄰家也蹲了大獄。落地的腦袋和無底的牢獄嚇著了所有人。漢口便更加寂靜。

        這天夜晚,馬駝背摸著黑來到水滴家。抖著手,將水滴的學費退還給楊二堂,說是明天一早要搭船進川?;廴缑柧壒剩街粴⒌男±习迨邱R駝背的表兄。馬駝背雙淚長流,說他表兄本想來漢口發(fā)財,不料卻丟失小命。早知如此,不如在家種田。就是窮死餓死,起碼能落得全尸。說得楊二堂和慧如都唏噓不已。

        水滴的學業(yè),隨著馬駝背的離開而中止。一年半時間,就是水滴全部的學歷。水滴重新回到家里,但她不再跟著楊二堂下河。水滴對做這樣的事有了羞恥感?;廴绫阕屗诩依锍袚鹚械募覄栈顑?。

        有一天,楊二堂痾肚子,一夜爬起來好幾次,走路有點踉蹌。但是,幾條巷子還都指望著他去下河,他若不去,就會失掉飯碗?;廴缯f,水滴,今天你去幫爸爸推一下車。水滴有點不情愿,但見楊二堂臉色蠟黃,便說,好吧。爸爸,你光拉車就行,圍桶由我來倒。

        于是,水滴再一次跟著父親去下河。

        沿著熟悉的街巷,水滴和楊二堂一路走來。穿越一條小街,行至在街口,被人攔下。說是水家大少爺辦喜事,這條路下河的人不準走。于是水滴和楊二堂只能繞道。

        水家的門口張燈結(jié)彩,隔著街,都能聽到響亮的敲鑼打鼓。水滴恨這家人,但又對辦喜事十分好奇。水滴說,辦喜事就必得這樣熱鬧嗎?楊二堂說,是呀。這是人生最大的事。水滴說,是不是還會演戲?楊二堂說,恐怕會演的吧。你想看熱鬧不?水滴猶豫著,沒有回答。楊二堂慈愛地笑了笑,說想看就去看好了。遠遠看一下,莫跟人扯皮呵。水滴高興起來,說知道了。我等下直接去小河找爸爸。

        水滴跑到水家大門附近,倚著墻角,看賓客們來來往往。那些身穿綢緞,腳蹬皮鞋的人們,滿面紅光,作揖行禮,哈哈聲打得震天響。女人們的鞋跟在石板路上發(fā)出嘀嘀哆哆的聲音,甩動的裙擺,把一條街變得五顏六色。

        水滴心里好是羨慕,卻也嫉妒,甚至懷有幾分恨意。突然間,她看到了上次跟她打架的水家二少爺水武。水武著一套白色的學生禮服,傻呼呼地露一臉笑容,很神氣地給一些圍觀的小孩分發(fā)喜糖。水滴想,哼,有什么好神氣的,你連爸爸都沒有。你連血都害怕。想到此,一個念頭倏然從水滴腦海一劃而過。像是一道閃電,瞬間激發(fā)起水滴的興奮。

        水滴跑到隔街的小飯館。那里每天要殺雞宰鴨。水滴尋了一只破碗,過去討雞血。水滴對店家老板說,爸爸有點不舒服,要一點雞血配藥方。店家都認識下河人楊二堂,知道水滴是他的女兒,二話沒說,便將雞血倒進破碗里。

        水滴端著這只破碗,回到水家附近的小巷。巷口有一個乞討的傻兒,叫土娃。他天天都坐在那里等人給吃。楊二堂下河時經(jīng)常還會從家里帶一塊面餅送給他。水滴走到他跟前,說土娃,你想不想吃糖?土娃說,想呀。水滴說,你把這個碗遞給那個白衣服的哥哥,他就會給你糖吃。土娃高興起來,接過水滴手上的碗,立即跑向水家大門。水滴不敢露面,只躲在巷口的墻角看熱鬧。心里的小鼓打得比水家門口的鑼鼓還要激烈。

        土娃跑到水武面前,一句話也不說,將碗塞給他。水武莫名其妙接過碗,驀然大叫一聲,當即倒地。雞血灑了他一身,而在他撒手之間,糖果也落了一地。土娃開心地叫著,有糖果吃了,有糖果吃了!然后便趴在地上,一頓亂抓。

        水家大門口的歡天喜地突變成驚呼大叫。水滴開心得要命,她放聲大笑,笑得蹲在了地上。一個路人從那里過,說這女伢怎么成了個瘋子呀!

        水滴第一次知道,為自己報仇,讓你討厭的人痛苦,原來是件這么快樂的事。

        水滴一路小跑到河邊。楊二堂正彎著腰站在河邊涮圍桶。水滴走過去大聲說,爸,你歇一歇,我來替你刷!說罷她搶過楊二堂手上的馬桶,對著河水,嘩啦啦地一通猛涮。水滴的動作幅度很大,渾身散發(fā)著開心的姿態(tài)。楊二堂說,水滴,你像是蠻開心呀。水滴說,爸爸,我當然開心,我今天特別開心!楊二堂的臉上露出憨憨的笑。其實他不明白,水滴的開心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這天的傍晚,慧如回來得早。楊二堂將飯菜端上桌,水滴便忙著盛飯。突然一伙人闖進家里。他們中的一人幾乎把土娃拎在手上。這個人水滴認識,他曾在水家門口打過楊二堂一拳,叫山子。水滴心知,要出事了。水滴情不自禁地看了下楊二堂。楊二堂竟是傻了一般,呆呆地望著他們,嘴巴嚅動半天,卻沒吐出一個字。

        慧如說,你們這是做什么?山子對土娃厲聲說,看清楚了,是不是她?說著一指水滴。土娃看了水滴一眼,仿佛心虧地低下頭,說是這個妹妹。她說白衣服少爺給糖吃。水滴生氣了,對著土娃叫道,你這個臭傻子,我討厭你!

        楊二堂終于把他嘴里囁嚅了半天的話說出了口。楊二堂說,出、出、出了什么事?山子垮著面孔說,你最好跟我到水家走一趟?;廴缯f,憑什么要跟你走?出了什么事,你就不能說清楚?山子冷笑一聲,說你回頭問一下你家姑娘。說完他對楊二堂吼道,走!一個臭下河的人家,竟敢一次又一次欺負我們家少爺。你以為水家是面做的?你以為你下河人家的腦袋是鐵打的?

        楊二堂望了望水滴,似乎想問,但到底沒問。他惶惶惑惑又畏畏縮縮地跟著那個山子出了門。慧如呆望著這一群人離開,轉(zhuǎn)身怒目對水滴,說你又在外面惹什么禍?

        水滴不敢回答。她怕母親。如果是父親,她是肯說的,但是在母親面前,水滴寧肯沉默。因為說和不說的結(jié)果完全一樣。

        慧如說,你聽到?jīng)]有?你有沒有聽到人家是怎么罵我們的?難道你就這么討賤,非要人家打上門來罵?還要害你爸到人家府上被欺負?我們做牛做馬養(yǎng)你,為你吃的苦還少了嗎?你還要讓我們被人家羞辱?

        慧如的話讓水滴的心刺疼。但她依然沉默不語,這做派似乎更加激怒了慧如。墻縫里透過來夕陽的光,它正好落在慧如的臉上,這張臉幾乎氣得變形。她歇斯底里地吼吼叫叫一通,然后從門后抽起一根竹條,半點猶豫都沒有,照著水滴便抽打。抽打的時候,兩只腳也跳起來?;廴缯f,你說不說?你到底惹了什么禍?你對水家少爺做了什么事?你這個賤貨,我要打死你!你這個不識好孬的東西,你說呀!我要你說!

        水滴一直退到了屋角。在那個小小的角落里蜷縮起身體。她驚恐地望著母親。害怕自己真的會被打死。但是她還是沒有叫喊,也不哭泣。只是咬緊著牙,警惕地望著她的母親。甚至,水滴也沒有恨母親。因為她去討要雞血時就想過,這頓暴打,遲早都會到來。

        天黑下了許久,楊二堂終于回了家。陪他一起回來的是菊媽?;廴缂鼻械赜先?,問怎么回事?他們把你怎么樣了?菊媽說,不關二堂的事,是小孩子鬧著玩的。水滴望著父親,有些膽怯。水滴說,爸爸,他們有沒有打你?楊二堂卻一眼看到水滴臉上的傷痕,驚道,你怎么受了傷?慧如立即垮了臉來,說是我打的。楊二堂趕忙掀開水滴的衣服,看到她肚皮上胳膊上傷痕縱橫,心疼不已。楊二堂說,她是個小孩,你怎么下手這么重呢?

        菊媽也跟著過來看,她輕呼了一聲,天啦!

        這聲輕呼讓水滴心動了一動。她抬眼看了看菊媽,似乎看到她的眼眶里含有淚水。這淚光里有太多的憐愛,驀然就讓水滴產(chǎn)生撲進她的懷中哭一哭的念頭。水滴覺得菊媽一定會摟著她,并撫摸她的頭發(fā),安慰她的心靈。

        這時慧如說話了?;廴缯f,不狠狠打她一頓,她能記得???她再惹禍怎么辦?在母親慧如的話聲中,水滴忍住了她全部的幻想。

        楊二堂低著聲氣跟慧如講述了事情的原委?;廴鐩]聽完便又跳了起來。她沖到水滴面前,大聲說,你居然敢往人家少爺身上潑雞血?你居然害人家少爺腦袋磕出血口子!你真能呀。這下好,你爸幾年的活都白干了。晚上還得扛長工,替你還債。人家是少爺,上一回醫(yī)院得用我們幾年的飯錢!你懂不懂?

        水滴有些發(fā)懵,她沒料到結(jié)果會是這樣。水滴說,我去掙錢還給他們?;廴缯f,你一個人秧子,你有什么本事?你還得起?菊媽說,慧如,算了,她只是個小伢。也是因為上回他們欺負了她爸爸,她才會這樣。楊二堂忙說,是呀是呀,水滴是看到爸爸挨了打,氣不過才這樣的,對不對?慧如說,都是你們寵著她,七八歲就敢翻天,真不曉得長大了會成什么樣子。

        水滴站了起來,走到慧如跟前,大聲說,姆媽,你莫生氣。我長大了一定要去掙很多錢,我保證不會讓你和爸爸被人欺負。

        水滴的聲音太大,話說得太堅決,竟讓慧如一時怔住。她呆呆望著水滴,仿佛重新打量她一樣。

        菊媽也怔住了。好半天,她的臉上露出笑容。菊媽大聲說,看這個丫頭,說得真好。將來說不定是個人物。說完又轉(zhuǎn)向水滴,說水滴,往后你要聽話,這樣,你爹媽就是吃苦也會開心。水滴再一次大聲說,爸爸,姆媽,我以后保證再不惹事。

        這天的晚上,慧如頭一回坐到水滴的床邊,她替水滴脫下衣服,然后小心地為她抹藥?;廴缯f,從今天起,你跟著我。你要不聽話,小心我剝你的皮。水滴驚喜萬分,說我跟媽媽去樂園?慧如說,那里人雜,遇事人要放機靈,見人也要有禮貌。忙的時候,你要幫著干活。

        水滴歡喜的心,幾乎要從胸口里跳了出來。這比做夢更像是在夢里。水滴忙不迭地回答說,姆媽,我曉得了。我聽話。我一定機靈。我一定禮貌。我一定幫著干活。原本渾身都痛的水滴,在那一刻,身上的傷痕,似乎全都變成了花瓣。在這份意外的歡樂中,水滴覺得自己業(yè)已盛開成花朵。

        第四章 人生如夢

        雨又下了起來。秋天的漢口,雨水是不多的。但真要下起來,勁道也猛。水家院子里的楊樹大半葉子都黃了,不時隨雨落幾片在地上。

        每逢有雨,李翠就會覺得一切都懨懨無趣。尤其夜晚,嬰兒的啼哭常常就夾在雨聲中。不知覺間,李翠便會被自己的哭泣驚醒。然后她就會坐在床上發(fā)呆。李翠很想把發(fā)生過的所有事情都忘掉,但是,那個在她身體里生長了十個月的孩子,卻總是隨雨而至。聽著雨點啪啪地擊打屋檐上的瓦,又聽著瓦上的流水滴滴嗒嗒地落在窗外的地上。這時候李翠忍不住就想,她的女兒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她是活著還是死了呢?如果死了,她又是怎么死的呢?如果活著,她在哪里呢?她現(xiàn)在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個子長多高了?日子過得苦不苦?這一切李翠都不得而知。結(jié)果每一個雨天都讓李翠心神不寧,仿佛每一根雨線都揪扯她的神經(jīng)。

        這天中午,剛吃過飯,劉金榮踱步過來,見李翠說,從今天起,你搬到后院的屋里去住。李翠吃了一驚。李翠知道,后院只有一個雜物間,狹小而潮濕。李翠說,太太,為什么?劉金榮說,嗬,你有膽,敢問為什么。其實我根本可以不告訴你為什么,不過看在你為了貪圖我們水家的富貴連女兒都不要的份上,我可以跟你說個明白。水武長大了,要換一個大房間。李翠說,可是家里還有房間呀?劉金榮說,留下你是可憐你。但這個家是我來當。水武要換就是這間屋。你今天給我搬走就是了。李翠說,太太,我不去后院,換別的房間行不行?劉金榮說,有句話雖說不好聽,但還是要說給你聽。你既然決定留在水家,這輩子注定你就孤家寡人一個了。男人死了,女兒扔了,你無兒無女,住間大房,又有什么用?到處空空蕩蕩,日子還難得過。那個地方是小了點,也就足夠你住了。說罷劉金榮掉頭而去。

        整個下午,李翠耳邊都響著劉金榮的聲音。她坐在窗口有意無意地看著外面雨打樹葉。劉金榮吐出來的每一字仿佛連成了一條麻索,死死地將她纏住,纏得她透不過氣。直到天色暗下,李翠方對菊媽說,菊媽,收拾一下吧。

        菊媽說,他姨娘,不能呀,那屋子沒法住的。李翠苦笑一聲,說我知道那屋子住不得人,可是我能忤逆太太的意思嗎?菊媽想了想,心知這的確不能。便嘆著氣,一邊找出包袱皮包捆衣服,一邊說,早曉得有一天去住那里,還不如帶著寶寶自己討生活去。用寶寶換來的只是后院那間小雜屋,真是不值得。

        菊媽的話,重重撞擊著李翠的心。李翠想,是呀,我男人死了,女兒扔了,我什么都沒有,難道我還不該有一住間像樣的屋子?我舍棄女兒的代價總不能是這樣的吧?

        嬰兒的啼哭又順著雨聲傳到李翠的耳邊。李翠想,不管怎么樣,我得讓我女兒值得呀。想罷李翠便起身出門。

        李翠走到水文的房間門口,想進去,突又猶豫。李翠想,水文是劉金榮的兒子,他們兩個如果是商量好的我去找他還不是自投火坑?這個念頭一起,李翠心里便有萬千的悲哀涌上心頭。情不自禁,李翠朝后退走。

        水文剛從警署回家。換好衣服,正欲出房門。推門便見到李翠。李翠面帶緊張,神情間滿是慌亂和不安。水文說,翠姨,你有什么事?李翠欲說又止。她我我我了幾聲,終是沒有說出口。水文說,有什么話你就直說。我爸不在了,翠姨是我爸的姨太,翠姨的事,我一定是要負責到底的。

        李翠有些驚訝,頓過幾秒,方說,我不想換到后院小房間里去。水文說,后院小房間?換到那里去干什么?李翠說,太太吩咐的。說是我住的房間要給水武少爺住,讓我去住后院。水文皺起眉頭,仿佛深思片刻,然后說,哦,恐怕是太太弄錯了。你放心回你自己房間住吧。水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家,哪有姨太太住后院雜屋的?太太那里,由我去說。李翠驚喜道,真的嗎?水文一派大家氣度地說,你盡管安心過日子。你既是我水家的人,我們水家便會善待于你。我們過什么樣的日子,你就過什么樣的日子。

        李翠滿臉焦慮一掃而空。李翠想,原來他們母子兩個并沒串通好呀。想罷她臉上露出笑容,聲音也變亮了。李翠說,謝謝大少爺。大少爺,你將來前程一定會發(fā)達。水文想到李翠的表情瞬間由愁苦變驚喜,滿臉的不安都消失不見。心想,這就是女人。水文笑起來,說那最好。我發(fā)達了全家都有好日子過。

        李翠謝過水文,心情一松,便欲回屋。突然水文叫住她。水文說,翠姨,有個事要跟你說下。我爸死了也有幾年,茶園那邊一直請三叔在幫忙打理。三叔現(xiàn)在也日日見老,說了幾次想回老家享清福,我沒放他走。我想不如你過去幫個忙,行不行?李翠忙說,大少爺這么說,哪有不行的?反正我在家也是閑著。幾時去呢?水文說,過些天數(shù),幾個戲班都要到我們五福茶園連臺演戲,客人多,店里忙,我看你明天就過去,熟悉下店里的事情。李翠忙說,好的。水文說,翠姨要是做得來,往后恐怕會要留你來打理茶園,我這邊,警署的事多,而且還得顧一下茶廠和貨棧。不過,老板還是掛我的名兒。李翠忙說,那是應該的。我是水家的人,我都聽大少爺你的安排。不過,太太那邊……。水文說,那就這么說定了,太太那邊我來講。

        李翠回房的時候,雨還在下。她的心情卻大不一樣。進屋便跟菊媽說,寶寶這回值當了。菊媽不解,大聲說,嗯?

        天漸漸地黑透。仿佛隨光而去,雨也漸漸地小漸漸地停。蟲鳴的聲音很快占領了夜晚。這時候的漢口不冷不熱,不干不濕,走到戶外覺得舒服,進到屋里仍然覺得舒服。逢到這樣舒服的時候,劉金榮便會大聲叫著,還要再舒服一點,然后躺上木榻。于是立即有人過來伺候抽鴉片。

        但在這天這個舒服的夜晚,劉金榮卻煩躁不已,她的叫聲便成了另外的樣子。劉金榮大聲叫道,水文,水文呀,你過來!水文!

        水文白天在警署聽說陳一大的雜耍班又進了樂園的雍和廳,整個下午,父親的慘烈的死狀一直浮在他的眼邊。他想,兇手至今未能抓到,泉下父親一定不安心。念頭一起,水文心里便一直郁郁不樂?;氐郊依?,仍然郁悶。于是他換了衣服,準備去找陳一大打聽紅喜人的消息。人還沒出門,便聽到母親的叫聲。水文從這聲音里聽到了母親的火氣,忙不迭地過去。沒走到門口,劉金榮的聲音已變得有些歇斯底里。劉金榮喊著,水文,你到底過不過來呀?

        水文匆匆跑進,說姆媽,你這是干什么呀?我聽到您的叫,跑過來也得花幾分鐘呀。劉金榮說,我問你,你怎么還讓那個狐貍精住在你爸的房間里?水文說,姆媽,她是爸爸的姨太太,她不住那里住哪里?劉金榮說,我就不準她住在那里。一個賤人,還想享清福。留她在水家已經(jīng)對得起她了。她必須得給我滾到后院去。水文說,姆媽,她既是水家的人,水家就得善待她,否則,我怎么對得起爸爸。劉金榮說,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爸爸怎么對得起我?水文說,多少男人有姨太太?這世界上又不是爸爸一個人討了小。姆媽,爸爸也死了幾年,到這時候你又何必跟她過不去呢?劉金榮生氣了,她大聲叫了起來,我是你娘還是她是你娘?水文說,她要當我的娘還沒有資格。姆媽,我勸您還是忍著點,這個家現(xiàn)在是我當家。水武住哪間屋,我會安排的。別以為這個家我撐著不費勁,往后,說不定好多事還得靠翠姨幫忙哩。劉金榮說,就她那個狐貍精?你還指望她來幫你?

        水文走到劉金榮跟前,屈下身,扶著劉金榮到木榻前,又安排她躺了下來,然后為她點上煙。方說,姆媽要這樣罵翠姨,我也沒有辦法??墒?,姆媽,我要對你說上一句:這世上好多事情,平常人辦不成,可偏有狐貍精能辦成。這個家要撐下去,翠姨就是個幫手。

        劉金榮一口煙還沒吸到肚,聽到水文的話,不由別著臉定住神看她的兒子??吹盟哪涿?,不禁用手摸摸自己的臉。劉金榮臉上浮出笑,忽地坐起來說,小子,想不到你比你爸爸厲害。水文松了口氣,笑笑說,姆媽,沒得事了吧?我走了。劉金榮說,從今天起,我就在屋里享清福了?叫那個賤人跟我們水家干活?給她一口飯吃,連工錢都不用付?水文說,是呀。大局總歸都是姆媽來管,事情就讓翠姨去做。劉金榮大笑,不虧是我的兒,有出息有出息。笑罷又說,好,你忙你的去,叫山子來跟我燒煙。

        劉金榮重新躺上,她很愜意地一口一口地吐煙。她想有子如此,這輩子就有享不完的福。今天這個天,真是舒服。

        水文在雍和廳找到陳一大。陳一大每見水文就渾身不自在,諂笑堆了一臉,笑得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賤。陳一大磕頭磕腦地說,水少爺,難得你有閑心,來看一下我們這點小把戲。水文說,這個閑心我的確沒有。我來是想問一下陳老板,我托你打聽的事怎么樣了。我爹在那邊過得不安寧。

        陳一大心知水文見他必定會有這一番詢問,腹中早已打好草稿。陳一大說,水少爺,我正想跟你知會一聲的。不過……陳一大環(huán)指了一下現(xiàn)場,又說,這里不是個說話的地方,要不明天……。水文不等他說完,打斷他的話,說明天早晨九點到五福茶園,我請你喝茶。說罷,水文也不等陳一大回答,便揚長而去。

        一直站在旁邊的紅笑人過來,說班主,這個王八蛋小子怎么能這樣對你?陳一大望著水文的背影,若有所思道,王八蛋小子?看看人家的氣勢!我們這些人,將來想在漢口站住腳跟,撐一片自己的天,靠的就是這種王八蛋。紅笑人說,可是我們跟他有殺父之仇呀。陳一大掉過頭,直視紅笑人說,你小子要記住,跟他有殺父之仇的不是我們,是紅喜人。

        次日一大早,陳一大便去五福茶園。李翠也是這天去到那里。雖然是姨太太,但水家三叔也沒拿她當貴人使,說是萬事都有開頭,先從觀察客人做起。陳一大到得早,李翠問水家三叔,這位是熟客嗎?水家三叔并不識陳一大,看了下說是生客,上前搭個話,把他變成熟客。李翠亦不知陳一大何許人也,只道是新來茶客,便高興上前打問客人想喝什么茶。李翠從未有過正經(jīng)的交際,但她跟戲班泡過多年,在戲上看到跟客人說話要禮貌,于是問話間不覺帶著戲腔,聲音綿軟得令人遐想。陳一大一聽這聲音,骨頭便酥了。心道五福茶園竟有如此尤物。

        水文來時,陳一大竟是沒留意。直到水文坐到陳一大跟前,陳一大才收回落在李翠身上的目光。水文說,怎么?想打我姨娘的主意?陳一大嚇了一跳,說她是你姨娘?那個叫李翠的女人?水文說,是。我爸爸死的那天她生了個孩子,孩子一落地就沒了爹。想要我叫她過來介紹一下?陳一大忙說,不不不。水文說,我爸死了,我三叔代管了茶園幾年,也老了。家里只我這么個男人,沒辦法,只好辛苦姨娘來打理這邊。陳一大說,水少爺真會用人。有這么漂亮的姨娘坐鎮(zhèn),客人一定多。水文說,借陳班主吉言。往后陳班主多帶點客人來喝茶就是了。陳一大說,那是當然。

        李翠見到水文,走過去,叫了聲大少爺,然后說,原來這位先生是大少爺?shù)目腿搜健K恼f,翠姨,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陳一大擔心水文說破自己的來歷而致李翠翻臉,忙打斷水文的話,說鄙人姓陳。做點小生意而已。李翠便笑道,哦,陳先生呀。既是少爺?shù)目腿?,就好說了。少爺讓我在這里幫忙,歡迎以后陳先生常來。陳一大說,既然翠姨開了口,那是當然的。李翠說,有陳先生的照顧,我們五福茶園的生意定會更火。你們慢聊,我?guī)腿迦ァ@畲滢D(zhuǎn)身而去,陳一大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隨她的背影。

        水文一邊只是含笑不言,這笑容帶了點得意,又帶了點輕視。陳一大覺察得到,卻也不敢多說。

        兩人便喝茶。喝了幾杯后,水文方說,我等著陳班主開口哩。陳一大說,這茶喝得真舒服。水文說,這話說給翠姨聽。陳一大說,我當然會說水少爺想聽的話。我有了紅喜人的消息。

        水文臉色立即變了,急問道,他在哪里?陳一大說,說起來我也算對不起少爺你。前兩年,北伐軍攻打武昌城時,有人見了他在北伐軍里。說是還混了個一官半職,蠻威風的。托人帶信說想過漢口來看我,我拒絕了。我不想見他,但我也不敢告訴你,怕你真跟他較上勁,反而惹出事來。水文慍怒道,你本該告訴我的,這是我跟他的私事,他有命案在身,跟北伐軍沒關系。陳一大說,我曉得呀??赡莻€時候,他背后是北伐軍,你碰他不得的。水文說,既是殺人犯,不管在哪個軍,都得伏法。陳一大說,是呀是呀,我也這樣想著。后來武昌城打下了,我專程過江一趟,想把這事作個了斷。我要他對水家對我陳家班都有個交代??上?,我晚去了一天,他離開了武昌。

        水文直視陳一大,似乎是想?yún)⑼杆男摹j愐淮蠹绷?,說水少爺不信我的話?我在這里可以對天起誓,我陳一大若有半句假話,天打雷劈。水文不接他的話,只是冷冷道,他去了哪里?陳一大說,我問了,還花了不少錢,誰都說不曉得。我覺得這事也有點些神神秘秘。好像他們都肯定曉得,可就是不跟我說。莫不是他進了革命黨?

        水文不說話,眼光越發(fā)冷了。陳一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有些發(fā)緊,他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說這茶好呀,硬是喝了幾道水味道才淡。

        水文也端起了茶杯,呷了一口,說是淡了。然后將杯子重重往桌上一磕。杯子碎了,茶葉和水加上碎瓷碴滿桌都是。響聲不僅嚇著了陳一大,遠遠的李翠也驚得發(fā)呆。水文叫道,翠姨,你過來。

        李翠走過去,神情緊張,不知道水文摔杯子跟自己有何相干。水文看著走近的李翠,指著陳一大高聲說,這位陳先生,你往后可以叫他陳班主。當年殺死我爹的兇手,就是他的徒弟。你得記住他的樣子。如果你心里還有我爹在,就找他追查兇手的去向。

        李翠的臉頓時煞白。她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陳一大,仿佛想要用目光把他捆綁而起。臉上笑了一半的表情也幾近凝固。陳一大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他放在桌下的兩條腿哆嗦個不停。陳一大并不是一個膽小懦弱者,闖蕩江湖已久,什么場面都見過,但這一刻他身不由己。陳一大從李翠的眼睛里看出了深刻的怨恨和憂傷。于是他的心莫名地被揪了起來,就仿佛那目光是雙小手,掐緊了他的心臟。

        李翠到茶園不到半年,水家三叔便病倒。李翠順理成章地接過三叔的掌印,開始打理茶園。初始,劉金榮還三天兩頭跑過來,嘴上不干不凈地說些閑話,仿佛監(jiān)工。有一天,在來的路上,黃包車被一個英國人的汽車撞倒在路邊,英國人連車都沒有剎,徑直開跑。劉金榮的腿被新修的馬路牙子蹭破了皮,旗袍也撕拉出一條大口。她在家里哭爹叫娘好幾日,此后,便不再過來,心想懶得管了,不如樂得在家打麻將以及去戲園看看戲更舒服自在。

        李翠自到了茶園,心情便比以往舒服??v是劉金榮隔三岔五地過來罩著她,她也仍然覺得最難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有一天,她突然發(fā)現(xiàn)劉金榮不知何時起,已不再來。茶園成了她說話算數(shù)的地方,這個發(fā)現(xiàn),令她瞬間就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重負。她在茶園里來回走動,招呼客人,非常勤奮。茶園似乎也因為她的勤勞而生意漸好。李翠覺得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就算沒有男人,但吃有魚肉,穿有綢緞,走到街上,光鮮亮眼,這難道還不夠嗎?李翠想,她一個鄉(xiāng)下女人,無父無母,能有今天,應該知足。她不能要求太圓滿,如果太圓滿,命都不長,就像水成旺。有店有房,有妻有妾,有兒有女,結(jié)果死都不曉得自己怎么死的。

        有一天生意格外好,李翠數(shù)錢數(shù)得手發(fā)抖。晚上,向水文交賬時,還忍不住那份激動。水文看了看她漲得通紅的臉,沒說話,只是順手給了她一筆錢。李翠從來就沒有拿過這么多錢,一時間,淚水汪汪。

        回到自己房間,她把錢攤給菊媽看,然后說,這日子是我用自己的骨肉換來的,你說值嗎?菊媽猶豫了一下,說也算值吧,總比沒有強。

        這天夜里也下了雨,雨聲中卻不再有嬰兒的啼哭隨之入夢。整個夜晚,李翠聽到的都是茶園里叮叮絮絮的聲音,那聲音雨水一樣綿延不絕地落著,如歌如曲。日子在李翠這里就變得有味道起來。

        春天的時候,茶園來了幾個客人,鮮衣亮足,十分地打眼。有個伙計眼尖,說來人像是慶勝班的幾個戲子。漢劇名角玫瑰紅和萬江亭也在其間,坊間都傳說這兩人是天生一對。李翠曾經(jīng)聽過兩人的戲,喜歡俊美的萬江亭,也喜歡風騷的玫瑰紅。便也興起,湊過去觀看。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一個女人臉上。李翠想,這女子怎么這樣眼熟呢?

        李翠不禁走近。那女人看見走到跟前的李翠,突然失聲叫道,翠姐?李翠說,你認識我?難怪我看著你眼熟,可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女人大聲說,翠姐,我是珍珠呀。我干娘是你的舅媽。記起來了嗎?你男人出事的那年,我到你家去過。

        李翠終于想起那個痛徹心肺的日子,想起那個小姑娘站在她的房間里的仰望,想起她環(huán)視屋子發(fā)出的那一番撞擊心頭的感慨。甚至想起她臨走前說過的話。她說,我就是不甘心過苦日子,漢口我會再來的。李翠高興起來,啊,是你呀。珍珠。你到底來漢口了。

        李翠拉了珍珠到里間敘舊。又讓伙計給珍珠泡了杯上好的新茶?;镉嫸瞬柽M來興奮地說,想不到翠姨跟玫瑰紅是熟人,往后我們茶園有好戲看了。李翠驚異道,她就是名角玫瑰紅?珍珠笑了起來,說是呀,翠姐,你沒聽過我的戲?李翠說,我去美成戲院看過哩。不過你化著妝,我竟是沒認出來。珍珠便朗聲笑起來,說往后我演戲,你想看我就給你派票。李翠說,那就太好了。我家好幾個戲迷,還都迷你。尤其二少爺,每次看了你的戲,都回來說他看到天上的神仙姐姐了。珍珠便哈哈大笑。李翠忙說,他腦子有時候會出點岔。

        伙計沏過茶,拎著茶壺出了門。李翠說,今天跟玫瑰紅小姐一起來的茶客,茶錢一應都記在我的賬上?;镉嫅艘宦?。

        珍珠看著李翠指派伙計,不由說,翠姐現(xiàn)在過得可好?李翠說,也說不上好,不過有口安穩(wěn)飯吃就是了。珍珠說,看樣子,翠姐在管茶園的事兒?水家信得過你?李翠說,大少爺信得過我,叫我管著,我能不管嗎?珍珠說,他家大房那個婆娘沒有再欺負你了嗎?李翠忙噓了一聲,說輕點兒。她成天忙著看戲抽大煙,有我來給她水家掙錢,她還怎么欺負我?她也欺負不了哇。珍珠說,想不到翠姐在水家到底還是拼出個天下來了。李翠說,主要是大少爺做主。他不準其他人拿我當下人看,說我是水家的姨太太,就得過姨太太的日子,要不他水家在場面上哪還有半點面子。再說,又怎么對得起他死去的爹。珍珠說,哦?水家還有這么明事理的兒子。那……小妹妹呢?…留下了嗎?李翠經(jīng)她一問,眼圈立即紅了,搖搖頭說,沒有。也不曉得現(xiàn)在哪里。別提這事,一提我心口就疼。珍珠說,是呀。不過,翠姐像這樣熬出了頭,想想也值當呀。要不,還不曉得在哪里受罪哩。

        李翠沒再接她的話,倒是轉(zhuǎn)過話頭,說你怎么進了戲班?還成了名角?珍珠說,也是走投無路吧。李翠說,聽說那個萬江亭是你的相好?珍珠說,翠姐,你也拿我開心。李翠便笑,說是不是呀?他那么俊俏,你若得了他,讓多少女人傷心呀。珍珠笑了起來,說翠姐也傷心嗎?李翠笑出了聲,說那是當然。珍珠說,別人我是鐵定不肯的,如果是翠姐,那我就讓給你了。李翠說,呸呸呸,跟你說笑,你還當真了?你也不小了,趕緊嫁掉吧。珍珠說,江亭倒是催了幾回,這男人就是臉皮子厚??墒前嘀鳑]答應,說是我一嫁了人,名聲要跌份。戲迷不肯來捧場。他實指著我賺錢哩。李翠想想說,那也是。你要是嫁了,江亭要是娶了,那些捧你們的富家老爺少奶奶們,恐怕就要換角捧了。珍珠說,所以我也不敢輕易就嫁。哪天真嫁了,我也想像你這樣,不再演戲,過一份安穩(wěn)舒心的日子。李翠嘆道,日子倒是安穩(wěn),可也算不上什么舒心。珍珠說,也是。沒有男人,就談不上舒心。翠姐,我看你別老死在水家,趁年輕,看準眼,再找個男人嫁了。命是自己的,過得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李翠笑笑說,現(xiàn)在我還不這么想。水家待我不薄,我得對得住他們。珍珠說,把你的女兒都給扔了,還算厚待你了?李翠說,你千萬別這么說,我現(xiàn)在很知足。珍珠便嘆道,翠姐,你大概就是這命。哦,對了,過些天,我們戲班要在樂園演戲,你出來散個心吧,我給你留座。李翠說,好呀。多留幾個座。我家大小少爺和大太太都喜歡你和萬江亭的戲。珍珠凝視李翠片刻,又是一聲長嘆,半天才說,命。翠姐,我還得說,這就是你的命。我沒說的。

        第五章 樂園

        在漢口,華界的老街沿著漢水往岸上層層遞進,租界的洋街順著長江朝北向一路開出。華界和租界因江水形成一個鈍角。六渡橋夾在它們中間。早先這里就是個水碼頭,有船有橋。是黃陂和孝感兩地船民經(jīng)黃孝河到漢口起岸的終點,所以,它又叫作“上土垱水碼頭”和“下土垱水碼頭”。后來水干涸成陸地,橋沒有了,剩下的“六渡橋”三個字就成了地名。再后來,德商咪吔洋行牛皮廠將這里用來作曬牛皮的場地。每到夏天,臭味散出好幾里地。再再后來,漢口的有錢人想要建一處大型的娛樂場,選來選去,選中了這里。從此,夜夜笙歌就替代了牛皮場的烘烘臭氣。

        這就是樂園。

        樂園是漢口一座壯觀的建筑。它的中部是七層塔樓,層層縮小向上,上覆穹頂,穹頂上設有鐘樓。站在塔樓的平臺,能看到立在江南黃鵠磯頭的亭臺。七層塔樓的左右兩側(cè)是平鋪著的三層樓房。它們就像鳥翅一樣伸展,仿佛振翅欲飛。只是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緊貼著它蓋了座南洋大樓,這只鳥便仿佛被折了一翅,對外永遠只露出半邊的身子。另一翅則永遠地深藏在了高樓的陰影之中。

        樂園有著無限的玩處。它內(nèi)設有劇場、書場、電影場、中西餐廳、彈子房、游藝室、閱報室、陳列室、室內(nèi)花園、哈哈鏡、溜冰場等,還外加演雜耍的雍和廳、演戲的大舞臺和新舞臺。進到樂園,就是玩上一天,也不足盡興。

        現(xiàn)在,水滴便來到了這里。

        母親慧如在樂園的三劇場當招待。這是漢劇的演出場地。慧如所做的事就是在別人演戲時,她前去遞個毛巾送份茶水。這是份低下的工作,一天做下來,賺不了幾文錢。倒是偶爾遇到有錢的票友,看得高興,順手給點賞賜,往往比工錢還會多一點。但若遇上下流痞氣的戲迷,也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被騷擾。這時候慧如也只能忍辱負重,否則她的這個飯碗就端不穩(wěn)當。

        水滴跟著母親去的頭一個禮拜,便將樂園所有的地方全部玩了一遍。三個劇場兩個書場,天天都有人演戲說書。好這一口的觀眾幾乎坐進去就不出來。彈子房和游藝室亦是川流不息。最被水滴喜愛的是哈哈鏡。小時候她去過那里一次,站在鏡前竟不肯挪步。看著自己一次次變形,忽胖忽瘦忽扁忽彎,奇形怪狀得讓她笑得腮幫喉嚨都疼。連楊二堂這樣的寡言人,看到自己奇怪的形象,也是一通接一通的大笑,無法自已。

        到第二個禮拜,水滴有些膩了,再說一個人玩也沒什么勁。樂園有一處小花園,叫趣園。有一天,水滴在趣園見到幾只蝴蝶,蝴蝶的翅膀被陽光照耀得很是燦爛。水滴歡喜無比,她開始追逐著蝴蝶。不料奔跑時只顧仰頭,未顧前路,懵懂中竟是迎面撞著了人。這人個頭高大,絲紋未動,但水滴卻仰頭摔倒在地。那人連忙扶起水滴,連聲問道,小姑娘,摔疼了沒有?水滴說,當然摔疼了。但是她并沒有哭。那大個頭便背著她到樂園的茶房坐下。

        茶房里有一個燒水的獨眼老伯。獨眼老伯見大個子,忙說,余老板,茶已經(jīng)泡好了。這個小伢是?被稱為余老板的人說,剛才她跟我撞到一起了,摔了一跤,你替我照看她一下??纯礇]有沒傷。水滴忙說,沒有傷,不要緊。獨眼老伯說,余老板,你放心,小伢撻一跤,問題不大的。叫余老板的人便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幾塊糖,他遞給水滴,說小姑娘,對不起,我還有事。你在這里歇一下吧。說罷,拿了獨眼老伯遞上的茶缸,匆匆而去。

        水滴吃著糖,覺得好是開心。雖然摔了一跤,但卻得了糖吃。獨眼老伯說,你是遇到善人了。水滴說,他是哪個?獨眼老伯說,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余嘯天。水滴說,他是做什么的?獨眼老伯便嘆道,小伢就是小伢,我們漢劇的頭塊大牌就是余老板呀。漢口戲迷想見他一面也不容易。你見到了、吃了他的糖,居然不曉得他是哪個。水滴說,哦,這樣呀。

        水滴第二天便決定去看戲。母親慧如就在三劇場,見水滴來看戲,當是來了個別人的孩子一樣,也懶得多搭理。

        這是水滴第一次認真地坐下來看戲。她不知道臺上演的是什么。只知臺上一個小姐不肯父親將她嫁給皇上,于是裝瘋賣傻。她散發(fā)碎衣,怒甩水袖。忽而嗔目,忽而哀哭,忽而騰挪,忽而擰步。像個精靈一般,讓所有人都圍繞她轉(zhuǎn)圈。她狂笑不已,卻讓人聽得到她笑中的痛哭。水滴突然一下就看傻了。心里竟久久地回蕩著她的聲音。

        戲一完,水滴急不可耐去問慧如,這出戲叫作什么?;廴缯f,是《宇宙鋒》。水滴說,什么意思?慧如說,不曉得。反正叫《宇宙鋒》。又說這一輪是慶勝班占臺。慶勝班原是漢河的名班。以往的《文王訪賢》和《打漁殺家》演得頂有名。班里添了女角后,頭一回到樂園來演,真把個《宇宙鋒》演絕了。

        水滴說,那個演艷容小姐的叫什么?慧如說,叫玫瑰紅。說是一出道就紅了。水滴說,我蠻想學她那樣。慧如立即翻臉,說好好的良家女伢不做,當什么戲子!水滴說,我看她穿綢褂子,戴金釵子,在臺上又富貴又好看?;廴绫梢牡溃惝斔麄冋娴男U風光?這些女戲子都是從妓院里逃出來的。不是屋里窮到頂,日子苦到頭,哪個會把自家的姑娘送到那個火坑去?你曉得不?唱戲的女人,沒有一個落得個好。

        慧如的話嚇住了水滴。雖然她不明白,但卻是信了。相信站在舞臺上光鮮明亮的富家小姐,下了臺過的是悲慘無比的日子。尤其是有一天,水滴看到一個演丫環(huán)的女孩,被班主踢倒在地,一個人縮在角落低聲哭泣時,水滴想,原來真是被姆媽說對了呀。

        可水滴還是想見到臺下的玫瑰紅。只是玫瑰紅每次一唱完,卸下裝,便被人接走。水滴有天跑到后臺,想看她卸裝,可她的化妝間門口有人把著,水滴根本就看不到。

        一天,慧如送茶水出來,水滴那一刻正無聊,她跟在慧如身后。走廊上,一個眉目清秀的女人迎面而來?;廴缬行┐粽耐坪跻餐廴?。突然那女子問,你是慧如姐?慧如驚叫了起來,說你是珍珠呀?叫珍珠的女子便高興起來,說慧如姐,早就聽二伯說你在漢口,想不到在這里遇到你?;廴缯f,你怎么會來這里?珍珠說,我這些天都在這里唱戲?;廴缬行┯牣悾f你唱什么戲?珍珠說,我就是玫瑰紅呀,你不知道?

        沒等慧如出聲,水滴先就驚叫了起來。慧如說,天啦,玫瑰紅就是你嗎?你就是那個名角玫瑰紅?玫瑰紅見慧如這個樣子,失笑出聲,說是,我就是那個名角玫瑰紅?;廴缯f,該死,我怎么沒有認出來呢?珍珠立即笑了,說也難怪,我畫著戲妝,又用了藝名,熟人都認不出。

        那一刻,站在慧如身邊的水滴,心里怦怦怦跳得厲害。原來這就是玫瑰紅?;廴绨阉瓮频秸渲楦?,說這是我女兒。水滴,叫姨。珍珠說,你女兒都長這么大了?慧如說,九歲了。這丫頭,頭一回看戲,就是你演的。戲一完就來跟我打聽你。珍珠撫了一把水滴的頭,說好漂亮的丫頭。

        水滴大聲問,《宇宙鋒》是什么意思?珍珠抿嘴微微一笑,然后說,宇宙鋒是皇帝賜給大臣的一把寶劍。說時,她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作成劍狀,伸向水滴,一直抵到她的胸口。水滴莫名地嚇了一跳。

        慧如說,珍珠,你演得真好呀。你現(xiàn)在好風光,天天吃香喝辣,有人追捧。水滴扯了下慧如的衣角說,媽,你不是說唱戲的女人,沒有一個落得個好嗎?慧如立即打了水滴一個巴掌,說去,小孩子,不要亂說話。珍珠倒是笑了,說水滴,你媽說得對,唱戲的女人,真是沒有好下場的?;廴绫銓擂蔚夭恢f什么好。

        珍珠朝樓梯處望了望,然后笑說,我約了人喝茶。慧如姐,哪天有空,我們一起坐坐?聊聊家事。慧如忙說,好呀好呀。我聽你叫。珍珠說罷,便扭著腰走了。

        水滴和慧如一同望著珍珠走向樓梯口。有個男人正在那里等她。她一走近,男人便挽起她的手臂一同下樓。慧如驚道,啊,是萬江亭。珍珠竟然跟萬江亭一起喝茶。水滴說,萬江亭是什么人?慧如說,也是名角呀。長得一表人才。想不到他會喜歡我家珍珠。

        慧如的臉上滿溢著亢奮,還有嫉妒。水滴說,珍珠姨是不是也賣給了妓院?慧如喝斥了一聲,說你少給我多嘴。我們王家的女伢,才不會到那種鬼地方咧。水滴說,那珍珠姨怎么會去唱戲呢?不說是火坑嗎?慧如說,你看她像是在火坑里嗎?穿金戴銀,還跟俊俏男人一起喝茶。這樣的火坑,哪個不想去?連我都想去。

        水滴有些發(fā)懵。她是很不懂很不懂母親慧如。其實人生有很多很多的事,水滴一直都沒有弄懂過。后來她知道了,那些太多的事情不必去弄懂它。往往你以為你懂了,而實際上可能那個時候,你更懵懂無知。

        自這天起,慧如的心情開始不平靜。每天看到她的堂妹珍珠風光無限地在她面前來來去去。人接人送不說,還一身珠光寶氣地今天茶肆明天酒樓。衣著光鮮的男人們?nèi)珖蜣D(zhuǎn),個個都朝她堆著笑臉。玫瑰紅就仿佛是一個讓人人都陶醉的名字。她挾著玫瑰的芳香,跟那些男人們打逗以及調(diào)笑間,常常發(fā)出大笑。這尖銳而快意的笑聲劃破的不僅是樂園的天空,還有慧如的心。

        夜晚慧如回到家,牢騷便更烈。有時還會指著楊二堂哭罵?;廴缯J為自小她就比珍珠聰明漂亮。每個人都說她的將來會比珍珠風光?,F(xiàn)在,珍珠成了大牌戲角,而她卻嫁給一個下河的窩囊廢,在外面說都說不出口。每每慧如哭鬧之時,楊二堂便悄然坐在屋角,一聲不吭。等慧如鬧夠,疲憊地躺下時,楊二堂便起身倒一杯熱水,小心翼翼地遞給她。有一次,慧如不在,水滴對父親說,爸,媽媽這樣罵你,你為什么不作聲呢?你又沒有做錯什么。楊二堂說,她委屈呀。連我也覺得她好委屈。

        有一天,玫瑰紅演完戲,一下臺,戲班里的琴師吉寶便拉她去樂園的彈子房玩耍。漂亮的彈子女郎在那里鶯飛蝶舞地伺候男人。吉寶便夾在她們中間打情罵俏。玫瑰紅覺得無趣,便找了三劇場的管事,代慧如請過假,將她拖到江邊的茶園喝茶。

        喝茶時,玫瑰紅到底知道慧如嫁給了一個下河的人?;廴缭捳f出口,玫瑰紅驚訝得一口茶水幾乎噴得慧如一身?;廴缌⒓磳擂螣o比。

        玫瑰紅急忙掏出手絹替慧如揩茶水,嘴上說,我家聰明漂亮的慧如姐怎么能跟這樣的人過日子?慧如滿臉愴然,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玫瑰紅說,現(xiàn)在不都在說新女性嗎?不喜歡的婚姻,就可以不要。慧如說,我嫁他是要報答他照顧我們的恩情。玫瑰紅說,報答恩情有許多方法,哪里說一定就得以身相許呢?慧如說,當年是外婆定下的這門親,我沒辦法。玫瑰紅說,包辦婚姻,更要不得。你喜歡他嗎?慧如說,那是根死木頭,我怎么會喜歡呢?玫瑰紅便說,這就對了。不喜歡他就更要離開他。你還年輕,重新找個好男人還來得及?;廴玳L嘆一口氣,說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離開他又哪里還會有人再要我?玫瑰紅說,慧如姐,我聽出來了,你心沒有死。好,只要心是活的,就還有得救。

        玫瑰紅對慧如說這番話的時候,水滴正靠著茶園的欄桿看窗外的江水。她跟泊在茶園欄下的漁船家兒子搭白。說著今天釣了幾條魚,有沒有劃船過江去黃鶴樓看風景。但是她的耳朵卻把慧如和玫瑰紅的每句話都聽了進去。

        這就是玫瑰紅呵!水滴對她的喜愛之心還沒來得及消化,便已經(jīng)全部化為了厭惡。曾經(jīng)她在舞臺上那張明媚照人的臉,在水滴的眼里真是比化了妝的丑角更加難看。

        這之后,慧如便經(jīng)常被玫瑰紅拖出去喝茶。有時候,她們?nèi)サ臅r候會帶上水滴,但更多的時候,也不帶。水滴心煩玫瑰紅,便也不愿跟。

        玫瑰紅送了幾件衣服給慧如。慧如穿在身上,也很是風姿綽約。慢慢地,水滴覺得她說話的腔調(diào)在變,走路的姿態(tài)在變。并且她的心情也變得高興起來。白天她依然帶水滴去樂園。任憑水滴怎么玩耍不歸,她都不再多責怪一句。甚至說,只要到時間跟她一起回家就可以了。而晚上回到家里,她跟父親哭罵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有時,還會主動提醒父親換一下衣服,或是給父親倒一杯茶水。每當她這么做的時候,楊二堂都是一臉的誠惶誠恐,眼光里閃爍的仿佛是大難臨頭的驚慌。

        母親的愉悅和父親的驚慌都讓水滴緊張。她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直到一天,水滴突然發(fā)現(xiàn),但凡慧如不帶她一起出門喝茶時,一定不只有她們兩個。除了名角萬江亭外,那個琴師吉寶也會跟著一起。水滴心里有一股說不出的感覺,她仿佛覺得會有什么事情在她家發(fā)生。而在這件事情中最受傷害的將是她的父親楊二堂。這種感覺一冒出,水滴的警惕便油然而起。

        慧如自從穿了幾次玫瑰紅給的衣裳,她的心便開始搖蕩。走在街上,身肢和步伐都變了。以往的煩躁麻木甚至絕望突然都離她而去。曾經(jīng)沉寂如死的身體,仿佛成了一座意欲爆發(fā)的火山,越來越熾熱,越來越不安。生活變得有意思起來。

        開始玫瑰紅只是偶爾拖她去喝喝茶,后來琴師吉寶加入后,玫瑰紅的邀請便變得頻繁。慧如原本并不想跟隨她喝什么茶?;廴绲牟幌肴ピ从谧约旱淖员凹幼宰?。心道玫瑰紅不過是要顯擺自己、特意拉她作個陪襯罷了。但去過一兩次,她的心態(tài)便漸漸改變?;廴缫恢被钤诘讓?,從未有人正眼看過她。現(xiàn)在跟玫瑰紅坐在一起,過來跟玫瑰紅搭訕的人聽說她是玫瑰紅的堂姐,對她也是十分客氣。這份客氣,大大刺激了慧如的心。虛榮人人都有,慧如也不少?;廴缦?,就算珍珠要顯擺,就讓她顯擺好了。到底自己也享受了有錢人的生活呀。這一想過,玫瑰紅再叫她一起喝茶,慧如便趕緊跟上。

        吉寶是慧如第三次和玫瑰紅喝茶時跟過去的。吉寶是慶勝班的琴師,三十大幾了,也沒成家。有說他老婆在鄉(xiāng)下,還有一雙兒女。但吉寶不愿承認,說自己不過一個江湖浪子,無牽無掛,逍遙自在。吉寶的嘴唇薄薄的,十分能說會道。他只一落座,笑聲便不斷線?;廴缙匠D睦镆娺^這樣的人,又哪里聽過這樣有趣的話,雖然慧如不敢像玫瑰紅那樣笑得劇烈,笑得身體抖動。但也每次都捂著嘴,把笑聲全都吐在掌心里。每當她這樣,吉寶都會乜斜著觀看慧如。

        有一天慧如已下班,正待換衣回家,玫瑰紅差吉寶叫慧如喝茶。吉寶說,慶勝班在樂園的戲就快演完了。過些日子轉(zhuǎn)去別的劇場。玫瑰紅讓我約你,晚上我們一起玩玩?;廴缬悬c猶豫,她心知自己是有家小的人。下班回家是她的本份。但卻是抵不過自己的內(nèi)心和吉寶的游說,便答應了去。

        慧如在游藝室找到水滴時,水滴正倚在墻邊看人玩?;廴缯f姆媽今天晚上要跟珍珠姨一起喝茶,你自己回家吃晚飯。水滴頓了一頓,眼睛盯著慧如說,就姆媽和珍珠姨兩個?

        水滴的眼睛很明亮,但這明亮里藏著一股犀利?;廴绶路鸨贿@犀利剌了一下,她心里竟是怯了一怯。片刻方說,還有你萬叔。水滴說,我也想去。我好喜歡萬叔。慧如說,小孩子莫跟大人纏。今晚珍珠姨和萬叔要商量定親的事。你是小孩,聽這些事不好。水滴望著慧如的臉,把慧如的心望得虛虛的。水滴說,那我要這里玩一晚上?;廴缯f,你玩吧,不要惹事就行。

        慧如一走,水滴便迅速離開雜耍廳。她尾隨在慧如和玫瑰紅后面出了大門。大門外,停歇著兩輛黃包車。車旁候著萬江亭和吉寶。玫瑰紅和萬江亭上了一輛車,慧如和吉寶走向另一輛。慧如上車時,吉寶伸出一只手?;廴绫阆褚粋€有錢人太太一樣,笑盈盈地伸出纖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然后一腳踏在車板上,微一側(cè)身便在車上坐了下來。隨后吉寶也相跟著坐上去。他們倆人肩并著肩,臉對臉地說笑,黃包車順著六渡橋,朝水塔方向而去。

        水滴的心頓時突突地跳得厲害。無限的不祥之感一陣一陣涌出。車夫一路小跑,水滴在后狂奔。只跟了一陣,便跟丟了。

        水滴心里生著悶氣,徑直就回了家。楊二堂還沒回來。水滴坐在門坎上,望著夕陽沉下,心想,要不要跟爸爸說呢?但當楊二堂的身影出現(xiàn)在遠處時,水滴看見他佝僂著拉車的姿態(tài),立即決定,這事由她自己來解決。

        慧如從來沒有想過背叛楊二堂。雖然她對自己的婚姻厭惡之極。但她畢竟是良家婦女,有心無膽。一起喝茶的吉寶經(jīng)常話中帶話地挑逗她,她心里覺得舒服,知道自己是惹人喜愛的,卻也佯裝不懂。直到跟吉寶閑坐了好幾回后,方有如熟人樣輕松說笑,一任吉寶輕佻。

        這天慧如和吉寶坐著黃包車相跟在玫瑰紅和萬江亭車后,快到茶園時,吉寶伸手在慧如腰間捏了一下,慧如嚇一跳,身體不禁猛一回縮。吉寶沒事一樣,眼睛朝外望?;廴绲男拟疋竦靥鴦拥脜柡?,緊張之中,卻也有一股按捺不住的狂喜。

        玫瑰紅和萬江亭前腳進茶園,慧如和吉寶后腳就跟到。像往常一樣他們在靠窗的雅席落座。茶水未及上桌,玫瑰紅便看著慧如說,吉寶,我慧如姐越來越有美人味道了吧?吉寶說,天生就一個美人胚子呀。玫瑰紅說,只可惜我慧如姐嫁給了一個下河的,一朵鮮花枉插在牛糞上?;廴缬行┎粣?,制止道,珍珠!玫瑰紅說,姐,你也別遮掩,吉寶和江亭都知道。我是替你不平哩。你本該有好日子過,結(jié)果卻去給人倒水遞毛巾,晚上回家上了床還要聞臭。我一想心里就不舒服。萬江亭說,珍珠,你別這么說,慧如姐也有她的難處。玫瑰紅說,我今天說這話,就是想要挑明了,我得幫我姐?;廴玳L嘆道,就這么回事吧,我也認了。再說,棄了楊二堂,我一個二婚婦人,又哪里有別的出路?玫瑰紅說,姐,只要有你這話就好辦。你敢走出你的家,剩下的事,交給妹子,包你有好日子過。萬江亭說,珍珠,老話講,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拆人婚姻,是短壽的。玫瑰紅大笑,說為我姐的事,短壽也值。吉寶說,我今天才曉得,我們玫瑰紅,卻原來還是個玫瑰俠呀。失敬失敬。

        吉寶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玫瑰紅的聲音尤其清脆。笑聲便引起其他茶客的矚目。一個大兵走過來,朝玫瑰紅叭地行了一個禮,說肖先生想要過來拜見玫瑰紅小姐,不知道可以不?玫瑰紅說,哪位肖先生呀?這大漢口姓肖的可是不少哇。大兵說,是肖錦富先生。玫瑰紅蹙著眉,仿佛在想,肖錦富是誰?

        萬江亭卻怔了怔,低聲道,哦,是肖督軍之侄。玫瑰紅臉上露出驚異,說是嗎?玫瑰紅后面的話還沒說,一個聲音便響了起來,怎么?不想見?聲音有點低沉,玫瑰紅立即覺得像是晴天里飄來一朵陰云罩在了頭上,四周瞬間暗下。她不禁有一個小寒噤。

        玫瑰紅抬頭,見一青年男人徑直朝她走來。大兵立即朝他行禮。玫瑰紅想,大約這就是著名的督軍之侄了。玫瑰紅立即把笑容堆得滿臉,說怎么會?正說不需過來,應該我過去才是。肖錦富說,好哇,我在那邊包了個雅間,玫瑰紅小姐如果肯賞光,那真是再好不過。

        玫瑰紅在他說話間,細細打量了他一番。覺得這位肖錦富雖然不算英俊,但也還周正富態(tài),聲音雖是低沉,卻也有一股磁磁的味道。便笑道,好是好,不過,今天我堂姐……。

        沒等她話說完,吉寶插嘴說,放心吧,有我吉寶替你陪。肖先生一番好意,你們也別拂了。我們戲子有人迷是好事。江亭你也要過去吧?我一個人在這里頂好了,正好跟慧如小姐講話講個夠。

        玫瑰紅說,就你饒舌。萬江亭卻面帶難色,正不知如何是好。肖錦富說,萬老板如果也能賞臉,那就更好,算我今天面子大。我那邊還有好幾朋友,個個都是萬老板的戲迷。說話間,肖錦福伸出右手,攤出一個請意。

        玫瑰紅和萬江亭便隨他而去。留下慧如一人面對吉寶?;廴缌w望著玫瑰紅一晃三扭的背影,輕嘆道,兩姊妹,兩重天。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吉寶說,在天上有在天上的壞,在地上有在地上的好。

        慧如睜大著眼睛望著他。吉寶呷著茶,一派悠然自得,說在天上,亮堂呀,亮得大家都仰望。望的人多了,把自己都望沒了。在地上就不同,大家一樣高,哪個也看不見哪個。這時候,其實最自在。你說是不是?

        慧如一聽便知他的話意。不覺有點緊張。吉寶卻痞著臉,又說這個肖侄子真是孝敬我呀。我心里正想著如果能跟慧如小姐兩人單獨喝茶就太好了。還沒想完,他就給了這個成全。這就是我們兩個最自在的時候,對吧?慧如說,誰跟你我們兩個?吉寶依然痞著臉,說你跟我我們兩個呀?;廴缯f,我沒這么說。吉寶說,你心里這么想了,我能看得很透的?;廴缯f,你瞎胡扯。吉寶卻說,哎,我聽到你說了四個字:我要吉寶。慧如的臉一下子通紅,紅色一直垮到頸子。

        吉寶大笑了起來,說你還真是良家婦女呀。說時他湊到慧如跟前,低語道,你曉得小河邊吧?那里的船家有酒有菜,我們要不要到那邊去?慧如心抖了一下,沒有作聲。吉寶起身說,跟我來。

        吉寶的身形在慧如的余光中走向門外?;廴缦耄也荒苌香^。一上鉤就沒了回頭路。但她的心和腿都不聽話。吉寶一出門,慧如便發(fā)慌,仿佛手邊有東西遭人搶劫。她忙不迭站起,急步朝外,腳踝被椅子碰得生疼也顧不得。

        慧如一出門,便見吉寶站在墻邊歪著頭笑望著她。突然慧如意識到自己心急了,步子一下子慢下來。吉寶說,我就知道,你比我還心急。

        天已經(jīng)微黑下來。漢水邊上,泊著許多木船。桅桿密得像樹林。船家紛然在點掛燈火。一會兒亮出一只,像是昏黑的幕上一會兒睜開的一只眼睛。江邊的吊腳樓高高低低地朝漢水上游延伸,樓下的木柱就成了系船的樁子。

        慧如貼著吉寶的身體,走進了船艙。

        這天慧如回家自然很晚。她甚至根本就不想回家?;廴缬洸坏米约涸趺幢患獙毻讼铝艘律馈K挥浀媚欠N激烈的歡愉她這輩子都沒有經(jīng)歷過。

        一鉤殘月掛在頭頂,陰云游走著,月牙便有些飄乎?;廴绺咭荒_低一腳走在歸家的路上,偶然一望那彎月牙,心里卻在回味適才的激情。她想,原來偷人竟有這么快活。難怪爸爸離開家就不再回來。

        走近家門,家里的燈暗著,慧如無端地有點心怯。她想,未必都睡了?又想,今晚上我要對楊二堂好一點。

        幾乎走到門邊,慧如才看到坐在暗夜里的水滴?;廴缯f,你怎么坐在這里?爸爸睡覺了?水滴說,爸爸擔心你一個人走夜路,接你去了?;廴缯f,那你自己睡覺好了。坐在這里嚇人呀?水滴說,我要看你到底幾晚才回來。水滴的聲音冷嗖嗖的,從慧如前胸一直穿透到后背?;廴珙D了一下,想說什么,卻沒說出口。

        慧如低下頭走進屋,水滴幽靈一樣跟在她的身后?;廴缧膬?nèi)像麻亂,竟是沒有察覺。水滴突然開口說,姆媽!慧如驀然間嚇一大跳,她調(diào)過身,尖叫道,你怎么像個鬼一樣,聲也不吭地跟在我后面?水滴說,鬼在姆媽心里,不在媽的背后。水滴的聲音還是那樣冷。

        慧如沒搭理她,心里罵道,小妖精,將來長大了,不會是個好東西!慧如徑直進了屋,急急忙忙地換下衣服。內(nèi)衣上有吉寶的味道,慧如不愿意讓它被楊二堂聞到?;廴缦?,楊二堂你這個苕貨,你要有吉寶半點風情,我也不會讓你當王八。這樣想著,先前有的一點愧疚,也突然被這想法沖刷得干干凈凈。

        楊二堂回來時,慧如已經(jīng)躺下。她真的有點累。腦子里還滿是吉寶的聲音,呼吸中也滿是吉寶的氣息,怎么驅(qū)趕也不走。直到楊二堂湊到她的身邊,她才覺得,她怎么能跟身邊這個人身貼身地睡這么多年呢?

        楊二堂說,你累了?慧如懶得回答。楊二堂又說,那就好好睡吧。說罷便挨著慧如躺了下來?;廴缤蝗挥X得惡心,身體仿佛被無數(shù)來自馬桶的味道包裹。心里就煩,說你躺遠一點!楊二堂說,哦。說罷嗦嗦地爬動,掉轉(zhuǎn)身,蜷縮到慧如的腳頭。

        慶勝班再次來樂園演戲時,已是冬天。蕭瑟的風從樂園的平臺刮過時,聽得到呼呼的聲音。站在平臺上,眺望長江,可以看見洋人的商船在港口進進出出。

        慧如回家時滿臉歡喜,對水滴說,哎呀,慶勝班又要回來演戲了。水滴說,關我什么事。慧如說,你珍珠姨要來了呀,你不是頂喜歡她的戲嗎?還有,你忘記她總是帶給你好吃的?水滴說,哪個稀罕她?;廴缒樕憧逑聛?,說真沒良心。

        漢口的冬天有時候陽光很明亮,照在身上暖暖洋洋。于是樂園的墻根下,常有些看了晝場的戲迷為等夜場,便蹲在那里邊曬這份暖和的太陽邊聊大天。水滴無聊時,也常蹲過去曬太陽,然后聽他們扯閑話。

        這天,水滴去時,戲迷們正說漢口老圃園的領班帶著福興班去上海演戲的事。說戲班的四大臺柱剛到上海時,場場爆滿,觀眾都說沒料到漢戲竟如此好聽。尤其余天嘯,臺上一站,只端個架式,聲音還沒起來,掌聲就響過驚天雷。領班一下子得意起來,大口大氣說漢劇是京劇的鼻祖。這一來,得罪人了。看戲的人越來越少。領班急了,問緣故。人冷笑說,我們是來看戲的,又不是來看祖宗的。到末了,演不下去,只好回來。錢沒掙多少,只把個余天嘯唱得紅透了天。

        水滴腦子里一下子浮出曾經(jīng)在趣園被她撞著的大個子男人。想起他給過自己的糖,滿嘴的甜味也隨之冒了出來。水滴想他們說的就是余老板了。忙急問道,怎么就得罪人了?老戲迷說,上海去看漢劇的人,多是京劇迷。你在人家眼跟前稱自己是祖宗,還不得罪人?水滴說,這樣呀。說完想,便有點替余老板沮喪。

        晚上的時候,水滴去樂園的茶房蒸飯。飯是自己在家煮熟后,裝進缽子帶去樂園的。水滴跟茶房的獨眼老伯熟了,每天都到他那里把飯蒸熱,然后端到母親慧如處,兩人一起吃。這天,水滴早早就蒸好飯。她拎著瓦缽走到樓梯角,樓梯下的三角屋是慧如歇息的地方。水滴正欲推門而入,突然聽到慧如在跟人說話。水滴頓了頓,停住腳。然后她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這個人是吉寶。

        水滴彎下腰,透過門縫朝里窺望。屋子很小,吉寶跟慧如面對面地站在。吉寶的一只手揪了下慧如的臉?;廴绫阈χ拇蛑?。吉寶說,今晚上我?guī)闳ヒ粋€更好的地方怎么樣?慧如說,什么好地方?吉寶說,我姑爹從上海來了,住在德明飯店。這兩天他回鄉(xiāng)下祭祖,東西還擱在飯店里,他說我要是喜歡,就住他房間里去?;廴缯f,人都不住在飯店,怎么不退房呢?吉寶說,嗨,這就是你土了吧?我姑爹是什么人?面粉廠的大老板,在乎那幾個房錢?怎么樣,去不去?慧如說,不去。這不是我們窮人去的地方。吉寶說,人窮就不享受了?那地方,活活就是給人享受的呀!這輩子你怕是還沒見過這種舒服地方,我要讓你比哪一次都快活?;廴缒樢患t,說真的嗎?吉寶笑道,是不是真的,晚上你親自試。

        水滴沒聽完,拎著瓦缽掉頭就走。她一直走到樂園外,走到隔壁南洋大樓背后,將飯和瓦缽一起砸進了溝里。水滴心里充滿憤怒。她想吉寶怎么可以這樣不要臉?而母親怎么也可以這樣不要臉?水滴坐在溝邊好好久,一直坐到天色昏暗,自己的手足都被凍得麻木,方慢騰騰朝樂園返回。

        水滴走到雜耍廳時,遇到尋找到她的慧如?;廴缯f,水滴,怎么回事?到現(xiàn)在還沒熱好飯?夜場就要開始了。水滴淡淡地說,我不小心,沒端穩(wěn),把缽子掉到地上,碎掉了?;廴缟鷼獾溃秋埬??水滴說,缽子碎了,飯當然也灑了?;廴鐨鈽O,說你怎么這么蠢?一點事都做不好?未必我今天就餓一晚上?你還要不要我有力氣干活呀?

        水滴不作聲,只是睜大眼睛望著她。慧如見她如此,越發(fā)氣得厲害,不禁大聲叫罵起水滴。罵著罵著,她突然揪起水滴的耳朵,說滾,給我滾得遠遠的,別在這里礙我的眼睛。她拎著水滴一直到大門口,就手一推。水滴未及防,一個趔趄,摔倒在路邊。

        慧如沒看水滴,掉頭回轉(zhuǎn)。水滴看著慧如的背影,心道,我看你餓著肚子能享受什么。

        水滴回到家,楊二堂正洗衣服。見水滴,楊二堂問,怎么今天回來得早?吃飯了嗎?水滴沒好氣,不想說話,一骨碌爬到自己床上,坐在角落里,呆望著屋梁。冬天黑得早,太陽落下,便見月光。月光從屋頂?shù)募毧p里瀉了幾絲進來,掉在床邊,有點慘白。

        楊二堂跟進屋說,你媽呢?水滴不理。楊二堂又說,有夜場?水滴還是不理。楊二堂說,跟你媽吵了架?說完仿佛知道水滴不會理他,接下自己又說,你媽可憐,天天這樣干活,也累呀。

        水滴心道,跟吉寶去享受了,還累?想罷心里越發(fā)生氣。楊二堂再怎么找她說話,她都不搭腔。

        夜晚就這樣以靜場的方式在這個家里度過。很晚了,已是慧如往常回家的時間,她卻還沒回來。楊二堂說水滴,你怎么一個人就跑回來了呢?跟你媽搭個伴,我也放心呀。水滴依然不理他,心想,我能搭得上伴么?

        巷子里已經(jīng)靜得沒有了人聲?;廴鐓s還沒到家。楊二堂自語道,怕是又跟你玫瑰紅姨和萬叔一起宵夜去了。水滴便冷冷地笑了一聲。楊二堂望著她,臉上露出一絲詫異。楊二堂說,我要不要去接一下你媽?

        水滴直到這時方開口說話。水滴說,你知道去哪里接?楊二堂說,不就是這條路?水滴說,去德明飯店吧。媽在那里。楊二堂怔了怔,望著水滴。水滴說,去呀。你不是要去接她嗎?

        楊二堂猶猶豫豫,搓著手在屋里走了好幾個來回,還是推開門,籠了籠手,走了出去。墻角的水滴望著父親出門的背影,想起母親慧如在樓梯間拍打吉寶時的一臉笑意,突然就想哭。

        位于法租界里的德明飯店,一派璀燦。

        1900年,京漢鐵路修成通車,漢口的大智門火車站就建在法國人的眼皮底下。來來往往的乘客,給法租界帶去了最大的商機,大智門火車站幾乎成了法租界的一棵搖錢樹。一個叫圣保羅的法國人,便在距火車站不遠的地方,買下法租界內(nèi)一塊地皮。他在這里蓋一幢租界地區(qū)最豪華的酒店。這幢酒店無論是建筑風格抑或是內(nèi)部裝飾全都滿帶法國風情。因為酒店處于京漢鐵路終點,便以英語的terminus(終點)之意命名,漢語音譯,便成“德明”。在漢口,吃或住去“德明飯店”,就意味著身份的華貴。

        吉寶領著慧如往德明飯店去時,一路上都在跟慧如說著這些。吉寶說,這一帶條子最多了,他也叫過。慧如問,什么是叫條子。吉寶說,旅館有印制好的紙條,想找哪個女人,只需要在紙條上寫上名號,伙計就會送條子到妓院。德明附近,多的是妓院。妓女一叫就到,她們會拿著條子自行上門?;廴绫悴粣偟氐闪怂麕籽?。吉寶忙說,男人嘛,寂寞了,只好去找女人。你就別吃醋了。那時候也沒認識你呀?,F(xiàn)在我有你這個寶,誰還睬她們?說完又說,你不曉得,下江的女人那個好哇,真是秦淮河邊養(yǎng)出來的,不嘗不知鮮。在漢口,她們是最貴的。

        德明飯店的豪華立即就讓慧如昏了頭。進到房間,看到松軟的大床和貼墻鏡子,進到香氣撲鼻的廁所,慧如幾乎不知所措。吉寶滿臉帶笑,在他眼里,比床更松軟的是慧如的身體。

        夜是什么時候深下來,慧如幾乎不曾察覺?;廴缡窃谝箞鐾旰蟮降牡旅耧埖?,她原想在這里呆上個把小時,回家告訴楊二堂宵夜去了就行。卻不料一上床,時間竟是飛速。等她發(fā)現(xiàn)到時間已晚,竟是嚇了一跳,立即掙扎著要起來。

        吉寶用腿壓著她,不準她動。吉寶說,多陪我一下?;廴缯f,實在是太晚,再不回家,我編謊話出來都不會像?;廴绨衢_吉寶的腿,自顧自地穿衣服。吉寶說,那就不回去好了。慧如說,不行呀。不回去我跟二堂更加交代不了。吉寶說,你那個男人,傻瓜一樣,你趕回去就是為了睡在他身邊?

        慧如穿衣穿到一半,聽到這話,又停下手,悵然道,我有什么辦法?吉寶爬起來,摟住慧如,低聲道,有你這么好的身子,就不該浪費在他床上。你未必不曉得?

        慧如想到楊二堂的臉,仿佛又聞到那股永遠不散的馬桶氣息,不禁雙淚長流。吉寶說,是不是?慧如突然撲到吉寶身上:“吉寶,帶我走吧。帶我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我死心塌地跟你,伺候你,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好不好?我不想這樣偷偷摸摸下去。吉寶說,哪有這么容易?我就只有一個本事,拉胡琴。我如果不在戲班子里,哪里能混得了飯?出了漢口,我能做什么?怎么養(yǎng)家?慧如說,世界這么大,你可以在別的戲班呀。吉寶說,江湖上的班子都通著氣,我吉寶把你良家婦女拐走私奔了,哪個不曉得?要曉得了,哪個還會要我這種傷風敗俗的人?

        慧如失望地站起身,吉寶一把摟住她,還要繼續(xù)跟她親熱。慧如卻背過身,不想搭理他。轉(zhuǎn)身之間,眼淚都流了出來。吉寶說,看看看,這點小事就哭?;廴缯f,事關我性命的事,還小嗎?吉寶說,兩人相好是好事,扯什么性命呢?慧如哽咽道,吉寶,沒有你我一天都不想活下去。吉寶便長嘆了一口氣,說你們女人呀。我不答應你私奔,可我沒說不肯娶你呀。

        慧如驀然怔住了,半天才緩過勁?;廴缯f,你、你會娶我?吉寶笑道,看你那臉,變得比漢口的天氣還快。娶你還不是遲早的事?不過,你是有男人的人,再怎么你也得先休掉你男人吧?所以這事我們得慢慢來,急不得的,你說呢?只要我們兩個感情好,怕什么?等有機會,我用八臺轎子娶你過門?;廴珞@喜道,你說的是真話?吉寶說,你信就信,不信我也沒辦法。我就一句話,這事急不得。要從長計議才是。慧如急切地說,我信你,我當然信你。我全都聽你的。

        沒等慧如話說完,吉寶一伸手,呼一下就把慧如拉倒在床上?;廴缧睦餄M是幸福,她想從今往后,我要對吉寶百依百順。

        慧如離開德明飯店時,幾乎是在凌晨。吉寶業(yè)已呼呼地睡得死沉。慧如在他的臉上親了幾下,說我得回去了。吉寶自顧自地哼了兩聲,又睡了過去。

        冬夜的街上,冷得厲害。慧如一出門,寒風迎面撲來,立即就打寒噤。飯店的墻根下蹲著一個人,慧如想,蹲在這里,明天還不凍死?想罷卻也并沒多看一眼。太晚了,黃包車一輛也不見,慧如只能步行。從德明飯店走到家,路程不短,但慧如沒別的辦法,除了走路,她就只剩走路。但慧如不覺得累?;廴缦耄@一趟行走,也是值得。因為吉寶說了要娶她。她只要跟楊二堂離婚,今生今世她就有了幸福?;廴邕@么想著,幸福似乎就在前面,只需要她快步走,她就能拿得到。所以慧如走得飛快,而且走得渾身熱熱乎乎。

        幾近走了一半,慧如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后面一直有人跟。這種感覺一起,慧如便覺芒刺在背。她越走越覺得不對勁。那人幾乎是不即不離地跟著她。她走快,那人也走快,她走慢,那人也走慢?;廴缬行┗帕耍∨芷饋?。后面人也跟著小跑。幾近慧如家門的小街,慧如累得不行,她快抬不起腳。然后她被一塊小石頭絆了一下,一個趔趄,便摔倒在地。

        慧如身后的人跟了過來,昏暗的路燈下,他的身影一下子覆蓋住了慧如。這個影子彎下腰來,用一種小心翼翼的語氣說,我背你回去好不好?這聲音像根大棒,從天而降,瞬間就砸暈了慧如。

        這是楊二堂在說話。

        這天一早,楊二堂下河去了。慧如起來后,臉垮得厲害。飯也沒吃,穿上衣服就往外走。水滴說,媽,你不吃飯?慧如頭都沒回,說了一句。我的事你別管。說罷又說,往后不準你再跟我去樂園。水滴望著她的背影,沒說話。

        水滴知道,她的父母之間一定出了什么事。而這件事一定和德明飯店有關,和吉寶有關。水滴想,我不跟你去,難道我還不會自己去?

        這天,水滴依然去了樂園。她到彈子房玩了一下,便悄悄去到三劇場。水滴不是去找母親慧如,也不是去聽戲。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去干什么。但是她就是想去,鬼使神差一樣。水滴避過慧如的眼線,轉(zhuǎn)到后臺。戲班的人看熟了水滴,有人對她笑笑,也有人懶得搭理。

        吉寶提著琴跟班主說著閑話,一邊說一邊用拎著琴的兩根手指撥動著弦。水滴眼睛盯住了他手上的琴。班主說著說著,又轉(zhuǎn)向了他人。吉寶便放下琴,踅進化妝間。水滴也跟了過去。

        玫瑰紅正對鏡勾臉描眉。吉寶湊近,痞臉道,要不要我來幫你勾幾下?玫瑰紅說,去,一邊去。吉寶笑道,怎么,連姐夫都不認了?玫瑰紅說,你少跟我油嘴。我告訴你,吉寶,你要對我慧如姐好一點,不然,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吉寶說,我對她好不好還用我說?她現(xiàn)在離了我就活不下去,你說我對她好不好?不信你去問。玫瑰紅說,那是我姐心眼死,跟一個臭下河的過了小半輩子,沒正經(jīng)愛過一個人,她跟你這種花花腸子的人不一樣。吉寶說,有什么不一樣?自家快活就行了。玫瑰紅說,我警告你,吉寶,你要傷著我姐,我定不饒你。吉寶說,嗨嗨嗨!說這種狠話做什么?

        水滴沒聽完他們的對話,便離開了。原先放在她心里的煩變成了恨。原來母親真的跟吉寶通奸。她這般無恥,父親楊二堂又怎么做人呢?現(xiàn)在的水滴,不光恨玫瑰紅和吉寶,連帶著母親慧如,也一并恨了起來。水滴想,真不要臉。這些狗男狗女都不要臉。

        水滴越想,心里的憤怒便越是燒得兇猛。待她幾乎想要脫口罵人時,突然就看到了吉寶的琴。她立定站住,眼睛掃過后臺的箱子,雜碎箱上隨意放著一把小刀。水滴只想了幾秒,便走了過去。她悄然拿起小刀,佯裝著欣賞一旁盔箱上的紫金冠。伸手之間,水滴將胡琴上的弦全部割斷。

        水滴走出樂園時,長長吐了一口氣。水滴想,這才是開始哩。

        晚上,慧如氣呼呼回家,見到水滴便說,你今天去樂園了嗎?水滴若無其事地答說,你不是不讓我去嗎?慧如說,吉寶師傅的琴弦被人全割斷了。你知道嗎?水滴說,我怎么會知道?慧如說,有人在后臺看到過你。你去過。水滴說,他們看走眼了吧?我前陣子天天都去后臺,他們看到的怕是前幾天的我吧?前幾天斷弦了嗎?

        慧如死死盯著水滴。水滴的回答太從容,慧如只覺得她這份從容里有些詭異。水滴說,媽,你不信我?那你就帶我去見吉寶叔吧,他想怎么罰就讓他罰好了?;廴缯f,你別在我面前擺得意。慶勝班明天就去沙市演戲,就算查到是你,罰什么罰?

        水滴心一動,仿佛長吐出一口氣。心想,走了才好,走了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回來?;廴缯f,就算慶勝班走了,你往后也不要去樂園。如果叫我看到,我就打斷你的腿!前街棺材鋪杜老板家想找個掃地的小丫頭,明天我讓你爸送你過去。

        一直沒吭聲的楊二堂說,算了吧,水滴還小,讓她再玩一陣好了?;廴缋淅涞卣f,窮人的孩子,玩得起嗎?楊二堂說,明年開春就滿十歲了。等滿了再找人家做事吧。要不,我菊姐那邊,又該心疼了。

        慧如不再說話。水滴心里卻多出一層疑惑。為什么自己的姆媽一丁點不心疼自己,外人菊媽卻會心疼呢?她有點想不明白。

        慶勝班從沙市回到漢口時,春節(jié)快到了?;廴绲男那楹芎?,有一天,還專門給水滴買了件新棉襖。試衣時,水滴說,是珍珠姨送的嗎?慧如說,屁!你的衣服要她送什么送?水滴說,姆媽的新衣服不就是珍珠姨送的嗎?慧如說,我是她的姐,她當然要送衣服給我。你跟她又不相干,她送你衣服干什么?是我買的。水滴說,我才不稀罕她送哩。如果是她送的,我穿都不穿。姆媽買的,我才穿?;廴缯f,狗屁點大,你想成人精呀。

        飯間,慧如的話多了起來。水滴覺得不太對,便打聽慶勝班是不是又要回樂園演戲?;廴鐓s說要過完年才去。因為漢劇天王余天嘯要進樂園的大舞臺領班演大戲。樂園門口已經(jīng)掛了牌。他的拿手好戲《興漢圖》要連演三天。水滴一下子興奮起來,說我想去看余天嘯。他還給我吃過糖的。

        楊二堂和慧如都瞪圓了眼珠,水滴便將她在趣園撞人的事復述了一遍。說完水滴保證她就只去看余天嘯的戲,其他時間絕對不去樂園玩?;廴缦肓讼?,同意了。

        余天嘯演出那天,已經(jīng)逼近年關。漢口奇冷,屋里的濕毛巾都結(jié)了冰。人一推門被會被冷風吹得打哆嗦。但戲迷們還是成群結(jié)隊地趕到樂園。穿皮戴毛的闊老闊少們也都去那里捧場。樂園的門口三輪車和馬車多得磕磕碰碰,把隔壁南洋大樓的大門都給堵得水泄不通。

        水滴去的時候,還看到小汽車。小汽車夾在人流中動不得,司機便死命地按喇叭。按喇叭也沒用。幸虧車上的人也是去看戲,下車走幾步并不多遠。從小汽車上下車兩個貴婦和一個年輕少爺。水滴問一個熟識的戲迷,說這是什么人?戲迷說,還用問?有錢人。旁邊有人補充,說這年輕人在警署做事,是署長的外甥。那兩個女人,一個是他媽,一個是姨娘。家里開了茶廠貨棧和茶園,錢多得數(shù)不過來。只可惜當家的男人死掉了。

        水滴被她們身上的皮衣吸引。水滴想,穿上這衣服該有多暖和呀。想過又想,有什么了不起,往后我一定要比她們更有錢。

        水滴進到樂園,時間還早,她便到茶房討水喝。茶房的獨眼老伯除了燒水,還經(jīng)常替客人照看寵物狗。水滴常去那里跟小狗玩。這天茶房寄放著三只小狗。水滴喝罷水,一邊逗狗玩,一邊跟獨眼老伯聊著閑話。有只小黑狗的尾巴短了半截,水滴問獨眼老伯,狗尾巴怎么會斷呢?獨眼老伯說,嗨,這家小孩皮得很,把鞭炮系在狗尾巴上,活活給炸掉了一半。水滴便笑,說這個太有趣了。

        正說笑時,水滴突然看到了吉寶。她心里立即來氣,心想難道他又要來勾引姆媽么?吉寶一臉洋洋自得,嘴上噓著口哨,順著樓梯一直往上走。水滴想,他這是到哪里呢?連余天嘯的戲都不看?水滴想著,不禁悄然跟上。這一跟,就跟到了塔樓。然后水滴看到了更讓她生氣的一幕:她的母親慧如正在塔樓的平臺上?;廴缫灰娂獙殻銚渖先?,兩人立即抱在一起。

        水滴氣得幾欲發(fā)瘋。她掉轉(zhuǎn)頭即下樓。水滴想,這兩個奸夫淫婦,我要你們好看。水滴到樂園里的店鋪買了鞭炮和洋火,然后跑到茶房。趁茶房老頭沒在意,她抱起一只小狗便往樓上跑。在通向塔樓平臺的門口,她把鞭炮綁在了小狗尾巴上,然后用洋火點著鞭炮,狠狠將小狗朝慧如和吉寶站的地方一送。小狗剛跑沒兩步,身后的鞭炮突然炸響。小狗便瘋似的在塔樓的平臺上嚎叫著亂竄。

        正處在甜蜜約會中的慧如和吉寶都嚇了一大跳?;廴缂怃J地叫了起來,人一下子就癱坐在地上。吉寶沒明白出了什么回事,哇哇地叫著抱頭鼠竄。有人聽到聲音,忙不迭地跑上來。只見一只小狗在平臺上狼狽地亂蹦亂跑,而慧如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屁股下還有一大攤濕漬,這是慧如因受驚嚇而尿了褲子。大家都不解,紛紛問道,怎么啦?發(fā)生什么事啦?

        水滴也佯裝不知地跑了過去。她上前扶起慧如,大聲問,姆媽,你怎么啦?慧如只是哭,什么也不說。水滴對著人群大聲叫,我姆媽病了,你們怎么也不來幫下忙?吉寶叔叔呢?他平常不是對我姆媽最好嗎?這時候怎么連個人影子都見不到?

        慧如止住哭泣,她甩開水滴攙著她的手,用通紅的眼睛打量著水滴。透過朦朧淚眼,她在水滴故作緊張的神態(tài)里看到幾絲詭譎。

        夜場的戲一散,慧如收拾完場子,不顧玫瑰紅約吃夜宵的邀請,便急著回家。此時已是半夜。楊二堂坐在門口打瞌睡,口水順著嘴角一直滴到膝蓋。楊二堂每晚都用這副姿態(tài)迎接慧如。平常的慧如,見他這樣子就煩,而這天的慧如則更是滿心厭惡。她繞過楊二堂,徑直走到水滴床前。

        水滴蜷縮在棉被里,她半咧著嘴,睡得正香?;廴缟踔翛]有仔細看一下她的睡相,上前掀開被子,一把揪起水滴,伸出巴掌就是一通狂打。

        水滴被這突如其來的巴掌打醒,她本能地想要喊叫,瞬間她看到慧如憤怒的面孔。水滴心知這憤怒的來歷,便將自己幾欲發(fā)出的聲音咽了回去。她睜大眼睛望著慧如,仿佛在問,你想怎么樣?

        慧如卻無視她的目光,繼續(xù)挾帶著她的滿腔怒火,噼里啪啦地揮動手臂。

        門口打瞌睡的楊二堂聞聲而醒,他忙不迭地奔過去,拽住慧如的手,驚問道,做什么?做什么要打她?慧如大聲說,我做什么打她,她自己明白。楊二堂說,水滴,你做壞事了?水滴說,我沒有。慧如說,你還不承認?是不是你在狗尾巴上掛的鞭?水滴說,我沒有。慧如說,你從水房偷偷把狗抱出來,有人親眼見到,你還不承認?水滴說,我沒有。誰親眼看到,讓他來對質(zhì)?;廴缯f,你才多大,說謊話臉都不紅一下!水滴仍然只說三個字,我沒有。

        慧如被水滴的強硬所激怒,她再次伸出手,對著水滴又一陣痛打。水滴不哭不叫,不回避也不求饒,只是睜著她明亮的眼睛,看著慧如打她,就仿佛她在看一出戲。慧如見此,愈發(fā)怒火燒心,下手于是更狠。楊二堂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拉扯又怕慧如因此而更加憤怒。他圍著慧如團團轉(zhuǎn),嘴上不停地說,怎么回事?不能這樣打小孩呀。

        慧如大聲吼叫道,你承不承認?你認不認錯?水滴不說話,只是望著她,緊抿著嘴,露一副死也不屈服的神情,連一絲淚花都沒有?;廴鐜缀蹩毂凰龤獐偂;廴缦?,怎么會是這樣的小孩,也不知是何方妖孽。我今天治不了你這個小東西,將來我還怎么過日子?想罷便返身到桌上取了一根編織用的竹針,走到水滴跟前?;廴缯f,你如果不說老實話,我用這根針扎也要扎死你。說,是不是你干的?水滴聲音非常機械,她說,我沒有。

        水滴話音剛落,慧如便動了手。她一把翻過水滴,扒下她的褲子舉針就扎。鉆心的痛,從屁股一直竄到水滴心里。水滴想,扎死就扎死吧。我就是不說。我就是不哭。我就是不喊。水滴的無聲息讓慧如幾欲瘋狂?;廴缯f,你犟,你再犟!你以為我治不了你?慧如一把又將水滴翻過來,揚手便朝水滴的臉扎過去。

        楊二堂被嚇著了。他慌忙地抱住水滴,兩只胳膊將水滴圈得緊緊,嘴上說,不能呀,不能扎壞了女兒?;廴缢宦暫爸?,這是你的女兒,不是我的!喊叫的慧如手臂已然沒有方向,她只是機械地一針一針往下扎。所有的針尖一下一下都扎在了楊二堂的手臂上。

        像水滴一樣,楊二堂痛得扯心,卻也不作聲,一任慧如發(fā)泄。面對這樣的兩個人,慧如突然覺得活在這世上跟這樣的人一起過日子真是可悲透頂。念頭到此,她立即筋疲力盡。瞬間,她甩掉竹針,一頭撲倒在自己床上,放聲嚎哭。

        楊二堂松開水滴,走到慧如身邊。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安慰慧如。他囁嚅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渾身傷疼的水滴被慧如的嚎叫震動了。她想,或許我傷姆媽太重了。

        水滴跳下床,連衣服都沒穿,打了盆熱水,擰了條熱毛巾,走到慧如跟前,低聲地叫了聲,姆媽,你揩下臉,好不好?

        慧如沒有接毛巾,只是哭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你曉不曉得姆媽心里有多苦?水滴大聲說,我曉得,姆媽。將來我要賺很多的錢,讓姆媽和爸爸過有錢人的日子。慧如接過了毛巾,心道,你又能曉得個什么呢?難道只是沒有錢嗎?

        第六章 大水來了

        雨落下來的時候,屋角開始漏雨。水滴用瓦缽接著雨水,看著它接滿,然后抱起它,蹣跚地走到門口,就地一倒。水便與天上落下的雨一起,從門前的小斜坡上滑向陰溝。窗邊的兩棵楊樹,樹繁葉茂。碗口大的樹葉被雨水打得嘩啦啦響。樹桿上爬著的毛毛蟲也都消失不見。

        雨一連幾十天都不停,偶然停一下,以為天要放晴,結(jié)果晚上又下了起來。父親楊二堂每天回來身上都是濕漉漉的。水滴將干衣服遞給楊二堂時,總是忍不住罵天,說什么破天,像我們家房子一樣,也是個漏的?

        原以為只是往常一樣的雨。漢口每到春夏之際,雨水總是會不期而至。小河邊上看水的人便緊張。發(fā)大水的警鐘仿佛隨時都可能敲響。后湖的漬水排不出去,已經(jīng)漲得跟鐵路堤一般平。單洞門雙洞門全都用麻袋包堵死。楊二堂說,這一下就是個把月,這么個下法,今年說不定會發(fā)大水。

        樂園里依然夜夜笙歌?;廴缫廊辉谝箞鐾旰蟛拍芑丶摇R惶?,慧如突然覺得身體不舒服,老是想要嘔吐。先以為受了涼,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白天的戲場一完,慧如便奔去漢正街。街口有家馬氏診所。馬老中醫(yī)拿脈后滿面堆笑,說不消緊張,你這是有喜了。

        慧如卻一絲也笑不出來。她心驚肉跳。因她知道這孩子是誰的。這天的下午,刮起來了風,雨愈發(fā)下得大,斜斜地飄過來,就算打傘,全身也照樣透濕。江上的渡船都停開了。原本定在樂園三劇場演戲的華升班滯留在武昌根本無法過江。于是只能停演。好在風狂雨大也沒幾個觀眾,無非是華升的幾個鐵桿戲迷。既是鐵桿,也就通情達理,紛紛說這也怨不得人,要怨就只能怨天了。

        戲停了,人也就閑了下來。慧如頂著大雨趕到位于法租界的肖府?;廴缰?,肖督軍的侄子過生日,因他喜歡玫瑰紅,特請了慶勝班前去唱堂會?;廴缵s過去時,堂會業(yè)已開始。門衛(wèi)說什么都不肯放慧如進門?;廴绫阒挥卸自谛じT外一處小涼亭里苦苦等候。雨斜風狂,幾乎挾帶著水珠從涼亭一陣陣穿過?;廴绲囊路即驖?,但慧如依然在等。她想無論如何,她今天必須等到吉寶。

        雨聲是太大了,差不多掩蓋了府里的所有的聲音,只偶爾聽到玫瑰紅石破天驚的高腔驀然一下,像刺尖一樣殺進雨中,從涼亭一穿而過?;廴缏牭竭@聲音,心里便安然。因她在這聲音后,聽到一把悠揚的胡琴。她曉得這是他的胡琴,也只有她能聽出來。

        慧如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聽到肖府的大門響起喧嘩之聲。戲班的人陸續(xù)出來。玫瑰紅一出門,慧如便大聲叫她。玫瑰紅大吃一驚,說這樣的大雨,你怎么?慧如說,我有急事找吉寶。玫瑰紅說,沒吃晚飯吧?要不跟我們一起去下館子?慧如說,不用了,我真的有事找吉寶。玫瑰紅便笑,說你就這樣迷他?笑完讓一個伙計叫吉寶快點出來。

        吉寶一現(xiàn)身大門后,慧如便不顧一切沖了過去。吉寶拖了她朝暗處走,只一會兒,吉寶的衣服也全部濕透。吉寶將慧如拖到一間理發(fā)店的屋檐下,大聲說,你瘋了!你不怕人說閑話嗎?哪個不曉得你是有夫之婦?慧如說,我不怕。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怕了。吉寶說,怎么啦?慧如說,我懷了你的孩子,我要把他生下來。你得帶我走。吉寶說,喂,你家里有男人,懷了孩子,怎么就是我的?慧如說,我是有男人,但這孩子肯定是你的,我知道。我跟他這么多年,也沒懷過孩子。再說,自我跟了你后,就再沒讓他睡過我。吉寶有些驚異地望著她?;廴缯f,我不能再跟他過了。懷了你的孩子,我也沒臉再跟他過。吉寶,我們走,離開漢口,過我們兩個人的日子。吉寶說,你要拉我私奔?慧如說,不然怎么辦?我不能把我跟你的孩子生在楊家。吉寶說,我跟你說過,我是個拉琴的,離開漢口,我沒有活路?;廴缯f,我不管。你想過沒有?過些時,我肚子現(xiàn)了形,我怎么活人?說罷,慧如想到自己的生活,滿心都是委屈,一下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吉寶慌了,忙把她摟住,說你這么個哭法怎么行?會傷了孩子。我過幾天答復你就是了。

        慧如止住淚,沉默片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吉寶。半天才說,為什么?吉寶被她的眼神嚇著,忙說,我得回鄉(xiāng)下稟告父母呀?;橐龃笫?,不跟爹媽說怎么行?再說了,就算你是二婚,我娶你過門,也必得是明媒正娶吧?而且你也得先休夫不是?這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事,我不跟家里老人說個清楚,你將來過了門也沒法子做人呀。慧如不作聲,她在想。吉寶又忙說,就三天。三天好不好?我肯定給你一個答復。慧如說,你會不會回答說不娶呢?吉寶拍拍慧如的肚子,咧嘴一笑,說你都替我懷了兒子,我能不娶你?我爹媽想孫子都快想瘋了。何況將來兒子生下來,長大了,知我不娶你,還不恨死我這當?shù)牧耍考獙氁幌?,說得慧如臉色立即開朗,笑容瞬間就堆得滿臉。

        慧如回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屋子里墻邊墻角到處都晾著衣服。雨下久了,房間潮得厲害,衣服一晾幾天不干。楊二堂都沒了干衣服換,在家里便穿著半濕的衣服。慧如說,水滴怎么沒在家?楊二堂說,拿了雨傘出去,怕不是去樂園接你了?慧如說,接我?她一個小人怎么接我?楊二堂說,雨大水深,水滴說她可以給姆媽當拐杖。慧如心里動了一下,卻沒有作聲。

        慧如思忖著怎么跟楊二堂談離婚。一直到楊二堂把飯菜端上了桌子,慧如都沒有想好怎么開口。屋外的雨聲更大了,水滴還沒回來。慧如說,要不等一下水滴?楊二堂說,你累了,先吃吧,不用等她。慧如說,這么大的雨,你怎么同意讓孩子出門呢?楊二堂說,她要去,我哪里擋得?。窟@孩子精怪,不會有事的。

        吃完了飯,水滴還沒回?;廴缦?,怎么都得跟楊二堂把話挑開,要不水滴回來更不好開口。于是慧如讓楊二堂給她倒了杯水,又叫楊二堂歇一下。楊二堂說,爐灶還沒收拾,等下再歇吧。慧如說,叫你坐下來跟我說一下話,你就非要收拾爐灶?楊二堂被慧如的話說得怔住,他揩揩手,搬了張小木凳,小心翼翼地走到慧如的旁邊坐下。

        一句話還沒開頭,水滴一頭撞進屋來。楊二堂又站了起來,剛要說話,水滴卻扒開他,徑直走到慧如面前。水滴說,姆媽,你得跟我去一個地方?;廴缯f,什么事?水滴說,就是跟我去一個地方?;廴缯f,這么大的雨,你鬧什么玩呀。水滴說,姆媽,我不是鬧著玩,這地方你一定得去。楊二堂說,水滴別鬧了,姆媽上班累得很,晚上要休息。水滴說,不行,姆媽就是累也得去。姆媽不去,姆媽這輩子就完了?;廴缍⒅?,說什么意思?水滴說,我就是這個意思,姆媽必得跟我去一個地方。水滴用同樣的眼光盯著慧如,她的神情很是嚴峻。

        慧如想了好幾分鐘,心里突然有一種不祥。她說,好,我跟你去。楊二堂說,你們娘兒兩個演的哪出戲呀?慧如說,你別管。這是我跟水滴的事。

        水滴掉頭就沖進雨里,慧如立即跟了出去?;廴绮恢雷约鹤吡硕嗑谩K涡⌒〉纳碛霸谇懊孀叩煤芸??;廴缰皇俏搽S她而已,糊涂間全然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驀然抬頭,看見漢口火車站正門上的老鷹,她才曉得自己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

        走到車站旁一家小旅館。水滴進了門,慧如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卻在打鼓。水滴指著一間屋門說,你敲門吧,這里面有你要找的人。說罷她便走了出去。

        慧如站在門口好一陣猶豫,她不知道門打開后,里面會是什么人,她又會看到什么場面。她很想轉(zhuǎn)身離開,可是念頭閃過,她發(fā)現(xiàn)她更想知道這屋里究竟是什么,水滴為何要冒著大雨領她來此。她想了好一陣,終于抬手敲擊門板。

        門打開時,面前出現(xiàn)的是吉寶。吉寶穿著睡衣,一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樣子?;廴绱篌@,撥開試圖阻攔她的吉寶,沖進屋里。

        床上還躺著另一個女人。女人說,是送水的來了嗎?吉寶沒作聲。那女人看到慧如,問道,你是什么人?慧如說,我正想問你。吉寶,你說,她是什么人?吉寶說,慧如,你先回去,我明天跟你解釋好不好?床上的女人說,喂,吉寶,你怎么又弄了個女人呀?你都有幾個了?慧如對著吉寶說,你說,她剛才講的什么話?你背著我還有很多女人?吉寶惱下臉來,說我一個大男人,為什么不能有幾個女人?這都怪你要我跟你私奔。我得靠拉琴謀生,那是我的活命之道。我干脆跟你講清楚吧。雨太大了,保不住淹了漢口。慶勝班明天就進川演戲,我得跟了去,我不會為了女人把自己的正當事給丟了。我跟你只不過玩玩而已,你莫當了真。床上的女人笑了起來,說妹子,吉寶這種男人也只能玩玩,你要指望他當你的男人,三天就被他氣死了。他說一年不睡到十個女人他的日子就過不下去。

        慧如心里開始發(fā)涼。她不知道說什么了。而且她已經(jīng)沒有了話。她呆立了一分鐘,掉頭而去。

        慧如到家時,已是半夜。楊二堂和水滴都沒睡。見慧如渾身透濕地進門,楊二堂忙不迭地迎上。水滴倒了杯熱水遞給慧如,慧如一掌推開了她,水潑了出來,灑在水滴手上,燙得她一咧嘴,卻沒有叫出聲。

        慧如衣服都沒換,一頭倒在床上。楊二堂焦急萬分,手上拿著她的干衣服,嘴上說,先換衣服吧,這樣會生病的。說完見慧如不理,又說發(fā)生了什么事呀?要不要我?guī)湍悖炕廴邕€是不理。楊二堂一臉哀求地問水滴,說你姆媽怎么啦?水滴說,我不曉得。說完又補了一句,你也不用曉得。

        次日大早,雨下得更大。楊二堂拉起車趟著水出門,走進第一個巷口,就發(fā)現(xiàn)巷子里全是水。幾個富戶人家的門口都立著馬車。富人們帶著家眷和細軟,紛然外出。楊二堂遇到巷子里的老更夫,說你今天怎么還來下河?漢口的堤都叫水泡軟了,今天怕是守不住,大家都在逃命哩。龜山上已經(jīng)到處是人。又有人說,看來真的是龍王發(fā)大脾氣了。夏司令都沒辦法了。天天罵那些工程師,修馬路就修馬路,拆什么龍王廟!罵了還不夠,又親自冒大雨到原先龍王廟的地址上陳設香案,跪在漬水中向江心三跪九叩首,焚香哀求,請龍王原諒。天曉得龍王原不原諒。

        楊二堂嚇了一跳,趕緊拉著車往回跑。跑進家,慧如仍然躺在床上。水滴煮了一鍋粥,見楊二堂說,爸,今天怎么這么早就回了?媽病了,發(fā)燒哩。楊二堂說,這可糟了。巷子里都進了水,漢口的堤怕是守不住了,大家都在逃命哩。水滴說,真的。爸,那我們家逃不逃?楊二堂說,你媽這么病著,我們要不先去看大夫?水滴說,我去找。

        水滴說罷便跑了出去。街上一片混亂,嘩嘩的雨水,把慌亂的人影遮擋得朦朦朧朧。水滴只覺得到恍然在水晶宮中,水簾下四處是人影晃動。水滴跑了幾個診所,大夫們不是全家離開,便是絕不出門。水滴急得不得了,最后在藥鋪里,講述了母親的病狀,請藥鋪里的中醫(yī)開了幾包藥拿回家。

        慧如吃了藥,怏怏地躺在床上。中午時分,慧如的燒退了,楊二堂收揀了幾件衣物,說大家都上了山,我們是不是也出去躲一下?這里低洼,萬一破了堤,大水堵了門,全都逃不掉。慧如說,要逃你們逃,我就在這里。楊二堂說,你不走我當然不會走。水滴,你先到山上去避一下吧。水滴說,不行,爸爸姆媽不走,我也不走。

        三人正說著話,屋外四處炸起了聲音。這聲音太大,仿佛整個漢口都在喊叫:單洞門進水了!雙洞門也快決口了!大家快跑哇!

        風雨聲似乎被這喧囂的喊叫鎮(zhèn)住,有如消失。水滴跑出去看了一下,回家來大聲說,爸爸姆媽,趕緊跑呀。漢口就要被淹了。大家都在逃命。

        楊二堂架起慧如拔腿便朝外跑,嘴上喊著,水滴,跟緊爸爸。剛出走到巷子口,就見陰溝里的水咕嚕咕嚕往外涌?;廴缤蝗粧暝f,我東西沒拿,我得轉(zhuǎn)回屋拿一下。二堂你帶了水滴先走。

        腳下的水已經(jīng)蓋到腳背。家家戶戶都驚呼大叫著往外奔。人擠得跌跌撞撞的。楊二堂未及回答慧如,慧如便快步回轉(zhuǎn),只一下,就淹沒在人群中。楊二堂拖著水滴,隨著人流一直跑上了大馬路。大馬路也已經(jīng)被水覆蓋,人人都踏水而奔,水花濺得四處都是。楊二堂同水滴在路邊停下,楊二堂說,水滴,我們等一下姆媽。

        等了一會兒,慧如還沒來。水卻一厘米一厘米朝上漲。水滴突然覺得不對勁。對楊二堂說,爸爸,你就站在這里等我,我去接姆媽。

        水滴在水里三蹦兩跳地往家跑,未到門口,便大聲呼叫,姆媽!姆媽!屋里靜靜的,無人回應。門大開著,里面卻沒有一人。水滴轉(zhuǎn)身又跑出來,她四下看了看,突然心有所動。她朝著人流相反的方向跑去。跑了一陣子,果然看到慧如的身影。水滴一直奔跑到慧如面前,一把抱著慧如的腰,哭道,姆媽,爸爸在那邊,你不要往這邊走。不要丟下我和爸爸?;廴缯f,水滴,姆媽的苦你不明白。我不能再跟你爸爸一起過了,我必須走。水滴說,姆媽,這邊的地低,平常下小雨都會淹水,不能往這邊走?;廴缯f,生死有命。你趕緊到你爸爸那里去吧。

        慧如說著繼續(xù)逆著人流走。水滴一下子在她面前跪了下來,雙手緊緊拽著她的腿,哭叫著,姆媽,看在水滴求你的份上,姆媽不要往這邊走。慧如說,水滴,你不要以為我會看在你的份上就依你。我的命自有天定,不是由你來定的。水滴說,姆媽,水滴不想做一個沒有姆媽的小孩。水滴想跟姆媽在一起。水滴再也不會讓姆媽生氣?;廴缪蹨I一下子流了出來。但她迅速在臉上揩了一把,然后說,水滴,算你跟我說了一句良心話。不過,水滴,我要告訴你,我并不是你的姆媽。你爸爸也不是你親爸。我從來就沒有生過孩子。

        跪在地上的水滴怔住了。慧如說,現(xiàn)在你可以松開我了吧?我不是你的姆媽。水滴呼啦啦地站了起來,全身都帶著水。她尖聲地叫道,那我是誰的?我爹媽在哪里?慧如說,你是誰家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你不是我的女兒。你是菊媽抱到家里來求我們養(yǎng)著你的。我只是看在你爸爸的份上養(yǎng)活你。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水滴依然尖叫道,難道我是菊媽的女兒嗎?慧如說,我沒問過。也許是也許不是。是和不是又有什么關系?現(xiàn)在,沒有她沒有我,你也一樣能長大。水滴的聲音更加尖厲,這份尖厲將所有的喧囂劃破,迎著雨水沖天而上。水滴說,不一樣!那不一樣!慧如捂著耳朵,也用尖厲的聲音說,我要告訴你,我離開楊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我無法再忍受你。你是一個幽靈,是一個要靠吸人血活著的幽靈。誰攤上你,都不得好死。我一分鐘都不想再見到你。

        慧如罵完,甩開水滴,徑直而去。水滴沒有再追趕她,她突然渾身脫力,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水滴的身邊全都跑動的腳步。腳步沾帶起泥水,濺得水滴一身一臉。水滴坐在地上不停地揩著臉上的泥水。一把揩下去,未及揩第二把,適才揩過的地方又濺滿泥水。水滴就這樣坐在地上,不聲不響,反反復復地揩臉。

        水更深了,水滴的整個屁股已經(jīng)坐在了水中。腳已經(jīng)被水埋進。水滴仍然沒有起身的意識。大街小巷里的喧囂聲更加嘈雜。鑼聲也響了起來。有人高聲叫道,破堤了,漢口淹水了。大家快往高處跑。來不及上龜山的,就上高樓。來不及上高樓的,就爬到屋頂上。再晚就沒活路啦!

        突然,一只手伸過來,拖起水滴便往前跑。水滴已經(jīng)茫然不知事了。她不曉得為什么要跑,也不曉得是什么人拉著她跑,甚至她都沒有感覺到腳下越來越深的水和天空越下越大的雨。她只是被人拖著跑跑跑。他們一直跑到中山馬路上。往日寬闊的大道已成水路。有幾只劃子來回游弋。大水來勢兇猛,水線已經(jīng)越過水滴的大腿。走在水中的水滴,邁步已經(jīng)非常艱難了。她便朝劃子叫道:救救我!一只劃子來到她的跟前。撐劃子的男人說,要劃到哪里?水滴片刻茫然,便這時,她看到了一個她十分熟悉的穹窿形塔頂。水滴大聲說,去樂園。劃劃子的男人說,一個人五毛。水滴說,我沒有錢。我以后還你。撐劃子的男人沒理她,揮動木槳便欲離開。一直拉著水滴奔跑的人突然說,我有錢。我給你一塊錢。水滴這才看清,將她從水里拉起來的人原來是個男孩子。

        水滴和那個男孩坐著劃子,進了樂園的大門??撮T人業(yè)已登到了樓上。各個樓層的走道上都站著人。水滴順著她熟悉的走廊跑向樓梯,又順著她熟悉的樓梯跑上了塔樓頂上。雨還在下,樓頂上無人。水滴站在墻邊,四處眺望。只見漢陽跟漢口被渾黃的水連成了一片,漢江已經(jīng)沒有了面目。屋頂像是大海中的大船小船,浮在水面。每個屋頂上差不多都有人。長江與岸的界線也混淆不清了。分不清何處是江,何處是岸。高樓背后的草皮和板屋東倒西歪地垮了一片。在這樣的場景中,水滴無論如何也看不到楊二堂和慧如的影子。

        突然間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水滴的眼淚不是為了大水淹了漢口而流,也不是因為慧如離開她而流。而是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就沒有過母親,也沒有過父親。她喊了十年的爸爸姆媽不是她的爸爸姆媽。姆媽甚至說從來都沒有愛過她。爸爸呢?他是真的愛自己嗎?會不會有一天他也說,從來沒有愛過她?而生下她的父母,他們在哪里?為什么不要她。為什么?為什么?水滴想不明白。她滿腦子尋找母親的面容,卻不料菊媽的臉龐竟浮現(xiàn)出來。菊媽曾經(jīng)對她的一切疼愛,她似乎都找到了理由。水滴想,原來如此。你不養(yǎng)我,為什么又要生我?

        水滴就這樣一直地哭。直哭得痛苦變成悲憤,悲憤又化為憤怒,她的眼淚仍然沒有停止。水滴不知道哭了有多久。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突然有人遞了塊手絹給她。那人說,再哭眼睛會哭壞的。水滴這時方發(fā)現(xiàn)身邊還有其他人。她定睛一看,原來還是拉過她的那個男孩子。水滴說,你怎么還跟著我?男孩子說,我不認識路,也沒到過這里,我不曉得怎么走,所以就跟著你。

        水滴恍然憶起她曾經(jīng)跑過的路程。男孩子把她拉到樓頂?shù)溺姌窍卤苡?。然后說,你已經(jīng)哭了很久。把天都哭黑了。水滴說,我沒有家了,我怎么會不哭。男孩子說,其實我也想哭。我也沒有姆媽了。水滴說,為什么?男孩子說,前幾天,我姆媽到河對岸走親戚,回來時,遇到大水,被水沖走了。水滴說,你是鄉(xiāng)下來的?男孩說,我從柏泉來。鄉(xiāng)下鬧水災,我爹帶我進城來投奔舅舅,我大表哥在漢口當官。我們剛進城,漢口街上就亂了。說單洞門進了水。我跟我爹跑散了,只好隨著人亂跑,突然看到了你。我曉得,你也一定跟爹媽跑散了,就拉了你一把。我不識路,你跑哪兒我就跑哪兒。水滴流著眼淚說,我哭不是因為跟爹媽走散了。而是我根本就不再有姆媽了。男孩子說,我也沒了姆媽。而且還不曉得我爹是不是還活著。

        說話間,男孩子也哭了起來。水滴看著他大哭時,慢慢地把自己的眼淚退了回去。她把手絹遞還給男孩子,說你不是說,會哭壞眼睛嗎?男孩子接過手絹,揩干眼淚,然后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水滴說,我叫楊水滴。就是一滴水的那個水滴。你呢?男孩子說,我叫陳仁厚。就是仁義的仁,厚道的厚。

        兩人無依無靠,坐在墻角,依偎著睡著了。

        水滴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雨也沒停,只不過小了許多。她覺得肚子好餓,從頭天晚上起,她就沒有吃飯。她聽到樓里有人聲,想下樓去找點吃的。她剛一起身,陳厚仁也醒了,便跟著水滴朝樓下走。

        下到三樓,水滴竟遇到雜耍班子的陳班主。水滴知道他叫陳一大。因為水滴太喜歡看雜耍。只要陳一大的雜耍班子來樂園,水滴便會像跟屁蟲一樣粘著他們。水滴不光認識陳一大,還認識小丑紅樂人和紅笑人。

        陳一大看見水滴,微一吃驚,你怎么在這里?水滴說,水來了,我跟爸媽跑散了,水太深,我跑不動,就坐劃子過來了。陳班主怎么也在這?陳一大說,昨天的下午場剛演完,滿街喊破堤了。紅樂人跑出去看了下,說是單洞門垮堤,整條中山馬路都淹了水,根本出不去。只得留在這里。水滴,外面水還大,你也別瞎跑,就在這里呆到水退。水滴說,好的。不過我肚子好餓。陳一大說,你小小一個人,能吃多少?紅樂人和紅笑人一早雇劃子買糧去了。餓了你就找他們要吃的。

        水滴高興起來,說我還有個朋友,也可以吃嗎?陳一大這才看到水滴旁邊站著的陳仁厚。陳一大說,就是這個小兄弟?水滴說,是呀。我昨天跌倒在水里,是他把我拉起來的。陳一大說,哦。小兄弟也跟家里跑散了?陳仁厚便將他和父親一起來漢口尋親的事復述了一遍。陳一大聽罷不禁長嘆,嘆罷說,吃吧吃吧。有我陳班主在,餓不死你們兩個小家伙。陳仁厚說,謝謝班主。我不會白吃班主的,往后只要班主在漢口演出,我都會找到班主還錢的。連水滴的那份一起還。陳一大說,嗬,人不大,還很有志氣呀。家里未必是有錢人?陳仁厚說,我舅舅在漢口開了家五福茶園,不過他已經(jīng)死了好久。我可以找我舅媽和表哥要錢。

        陳一大聽到五福茶園四個字,腦袋咚地被砸了一下。他心里一頓,忙問,你舅舅叫什么?陳仁厚說,他叫水成旺。陳仁厚一說出這三個字,血泊中的水成旺的樣子一下子便跨過十年的光陰,浮出在陳一大的眼前。

        陳一大忙不迭地說,不用還了,我跟你舅舅舅媽還有你表哥都是熟人,勻點吃的給你們,也是該的。陳一大說著找了個由頭離開。走時心里還在怦怦地跳,然后就想,這一晃也上十年了,不曉得紅喜人流落到了哪里。

        漢口已經(jīng)亂翻了天。但樂園倒還平靜。逃難進來的人們倚墻靠角的,到處都是。演出都沒了,商鋪也都歇了業(yè)。水滴便領著陳仁厚一層樓一層樓地看。他們想看看能不能碰巧遇到各自的父親。

        中山馬路已成水道。起先只有劃子來回載人。但人多劃子少,劃夫開口就叫高價,于是政府開始有人領著搭跳板,用搭浮橋的松木板在馬路當中搭出一座木橋,困于水中的各個商家店鋪也開始用木板架橋。沿街的住戶見此,亦紛然把床板門板及至桌子都搬了出來,通過平房的樓頂、樓房的窗口,與路中的浮橋銜接起來。就這樣一截一截地延伸,各里份住戶也都搭起跳板與街上的主跳溝通。很快,幾條街便連成了一體。

        雨時停時落,始終停不下來。整個漢口都泡在水里。出門覓食或做事的人都只能趟水而行。小商販把木盆都動用起來,貨在盆中,人在水里,一手推盆一手劃水,沿街叫賣。價格自是比以往漲了幾倍。

        一連數(shù)日。樂園雖然是個玩處,可這時候的人們,誰也沒有玩心。沒等水退完,陳仁厚便離開樂園去尋父親。他走前囑水滴別忙回家。因為水還深,而水滴個子太小。又說他若找到父親,就再來樂園幫水滴找父親。水滴是答應了,但陳仁厚一走,水滴呆在樂園立即就覺得十分無趣,中午喝了一碗粥,她便出了樂園的大門。

        水滴沿著跳板繞來繞去,中間又下來淌了幾次水,總算回到了家。家里空無一人,所有的東西都泡在泥漿里。水滴茫然四顧,不知如何是好。見一鄰居拎著鐵皮飯盒急步外走,水滴說,大媽,看到我爸爸了沒有。鄰居說,看到了,他在街口施粥站打粥哩。水滴一聽此話,拔腿便跑。

        街口的施粥站人山人海。街上紛然傳說這是漢口最著名的煙土大王趙典之捐錢設的施粥站。水滴在人縫里鉆來鉆去,想找楊二堂。找了一個多小時,仍未見著。水滴向施粥站的人討了兩個饅頭,一邊走一邊啃,慢慢回轉(zhuǎn)。

        離家老遠,水滴突然聽到有人在長哭短嚎。瞬間,她就聽出這是楊二堂的聲音。水滴雖然已知這放聲嚎啕的人并非她的親父,但他的聲音卻讓她感到無比親切和感動。她拔腿朝著那聲音飛奔而去。

        水滴一直撲到楊二堂身上,將楊二堂撞得后退了幾步。楊二堂停止哭喊,一把抱住水滴,然后又四下張望。嘴上說,水滴,我的寶,太好了,你還活著。你姆媽呢?你姆媽回來了沒有?水滴嗚嗚地哭著,心里卻想,不能說呀,什么都不能跟他說呀。想罷邊哭邊道,我不曉得,我跟姆媽走散了。楊二堂急道,怎么走散了?你不是回頭找她的嗎?

        水滴腦子里浮出慧如冷冷的面容。她松開楊二堂,一邊朝屋里走,一邊淡淡地說,是呀,我剛看到媽媽的身影,想去追她時,就被人群沖開了。楊二堂抱頭往地上一蹲,喃喃道,天啦,她跑哪里去了?不曉得是不是還活著。怎么辦呢?我怎么辦呢?

        水滴將手上的饅頭放在一只洗凈的碗里,楊二堂的哀慟聲刺激著她的耳膜。她突然很厭煩這可憐的腔調(diào)。大雨中慧如面帶仇恨,大聲喊叫,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我一分鐘都不想再見到你?;廴绲哪抗鈨春?,聲如尖刀。那張面孔瞬間在水滴的腦海里扭動。一切都丑陋無比。

        水滴驀然就沖到楊二堂跟前,兇猛地揪扯著他的衣服,搖著他的肩頭,嘶喊道,沒有她,難道我們兩個就不能過?沒有她,未必爸爸就不能活?爸爸你愛過我嗎?楊二堂抬起頭,驚異地望著水滴。半天才說出兩個字,當然。

        水滴和父親一起將屋里清洗干凈整整花了三天時間。巷子里開始每天都有抬尸隊出沒。每一分鐘都有死人的訊息傳來。死掉的人仿佛比碗里的米還要多。

        雨卻仍然沒有完全停住。水亦深一天淺一天。街路自是不曾通暢。楊二堂無法下河。只每天清早去施粥站領回饅頭和粥,然后就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苦苦等待。水滴清理完屋子后,又開始一件一件洗床單和衣服。間或她會去勸一下楊二堂。水滴說,爸,你不必這樣傻等。該回來時,她就會回來。楊二堂多半又是喃喃道,我怎么辦?我怎么辦?有一天,水滴再次聽到他如此自語,生氣地吼道,你一個大男人,怎么就這么沒用呢?吼罷,水滴心想,你永遠也等不到這個女人了。

        有一天,菊媽突然拎著竹籃出現(xiàn)在楊二堂面前。楊二堂一見菊媽,便流眼淚,說菊姐,你有沒有見到慧如?她一直沒回來。菊媽吃了一驚,說你們走散了?這么多天了還沒回?楊二堂哭泣道,是呀,也不曉得是死是活。我怎么辦呀?菊媽嚇一大跳,忙說,那水滴呢?她還好吧?楊二堂說,她蠻好。也蠻乖。

        菊媽松下一口氣,望著楊二堂,長嘆說,到這時候還沒回家,怕是兇多吉少。兄弟,這是命。你也別太傷心了。楊二堂揩著臉,說可是沒有慧如,我不曉得日子怎么過呀。

        菊媽的竹籃里裝著一些食物,和兩塊衣料。菊媽說,你還有水滴。有這孩子,你將來就有指望。水滴呢?我就擔心她沒吃沒穿的,所以一得空,就趕緊過來了。

        菊媽與楊二堂說第一句時,水滴就知道是誰來了。菊媽后面說的每一句關于她的話,就讓她斷定菊媽就是自己的母親。水滴沒有像以前那樣歡喜異常地撲上去與她親熱。她呆在屋里沒有動,心怦怦地跳得厲害。水滴想,你把我送給別人,你算什么姆媽?你既然不配當我的姆媽,你又何苦來可憐我?

        楊二堂接過菊媽手上的竹籃,陪著她一起進到屋里。菊媽說,水滴,小乖乖。菊媽來看你了。想死菊媽了。菊媽說著想要摟一摟水滴。水滴一閃身,讓開了。她退到墻邊,冷冷地望著她,眼睛里充滿著憎恨。菊媽十分不解,菊媽說,水滴,你怎么了?我是你菊媽呀?楊二堂說,她姆媽沒回來,她這幾天光說胡話。孩子心里苦,就成這樣了。

        菊媽十分疑惑。水滴的眼睛里露著兇光,看得菊媽有些心慌,楊二堂也被水滴的表情嚇住。兩人忙講著話退到門外。菊媽說,這孩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變成這樣了?楊二堂說,恐怕是慧如沒回家吧。菊媽說,就這個?會不會是在外面受人欺負了?楊二堂說,我也不曉得。我跟水滴跑散了,不曉得她這些天是怎么過的。

        菊媽和楊二堂的話時斷時續(xù)地傳進屋里。水滴想,你既然不肯當我姆媽,你關心我做什么?心想間,她看到床邊的竹籃。她上去將竹籃一掀,里面的食物和衣料都甩到了地上。水滴用腳將食物踩得稀爛,然后又抖開衣料,尋了把剪刀,一剪一剪地將衣料剪碎。

        外面說話的菊媽聽到屋里有動靜,忙朝里面探頭張望。卻看到水滴狠狠地剪碎衣料的樣子。菊媽更驚,大聲說,水滴,你怎么啦?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水滴大聲說,那些把自己孩子拋棄的姆媽,就應該像這塊布一樣碎尸萬段。菊媽說,你姆媽養(yǎng)育了你這么多年,她怎么能這么說她?再說,她多半不是拋棄你們父女,是自己遇到事了。水滴說我不是說她。她不配我說,因為她不是我姆媽。

        菊媽怔住,半天說不出話來。她覺得自己的心口怦怦怦地跳得劇烈,仿佛稍一動彈,就會跳到體外。菊媽雙手撫胸,穩(wěn)了下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問,你怎么能這樣說?她不是你的姆媽誰又是呢?水滴斜著眼,惡狠狠地盯著菊媽說,我不需要跟你講。我只曉得那種連自己女兒都不要的人,最好不要活在這世上。

        菊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她彎下腰,拎起她的竹籃,說了句,水滴,往后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然后轉(zhuǎn)身離去。她聽到身后水滴的聲音,呸,我不需要你的關心。菊媽想,這孩子,怎么是這樣的個性?難道她聽說了什么?

        (同名長篇小說即將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責任編輯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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