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光白得很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頭。
我呼進了青白的氣息。
人間的瑣碎皮毛
變成下墜的螢火蟲。
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沒有那個生命
配得上這樣純的夜色。
打開窗簾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銀
月光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地彩排。
月光來到地板上
我的兩只腳已經(jīng)預先白了。
2、荷塘鬼月色
荷塘是漆黑的。
冬天霸占了荷的家,存放整整一年的尸體。
哪兒插得進半絲的月色。
12月里閑適的枯骸
演戲的小鬼們舞亂了月亮的水面。
原來的焦炭還要再披件灰燼的袍子
干柴重新鉆進火
寒冷的晚上又黑了10倍。
月色水一樣退回天上的盤子。
那片魔沼里的蛙
偶爾滾一下冰涼的鵝卵石
有人想招回光亮,想刺破這塘死水。
可是鬼不答應,鬼們?nèi)谄鹕?/p>
荷花早都滅了
到處遺棄它們骨瘦如柴的家園。
迎面飄過一張忽然很白的臉
人的微光出現(xiàn)在深夜和凌晨之間。
那個沙沙沙過路的
不會是心情總不寧靜的朱自清吧?
3、月光之一
月亮意外地把它的光放下來。
溫和的海島亮出金屬的外殼
土地顯露了藏寶處。
試試落在肩上的這副鎧甲
只有寒光,沒有聲響。
在銀子的碎末里越走越飄
這一夜我總該做點兒什么。
兇相借機躲得更深了
伸手就接到光
軟軟的怎么看都不像匕首。
4、月光之二
那個好久都不露面的皎白的星體
忽然洞穿了夜晚的一角。
天光下正交談的路人
嘴里含滿快落下來的珠子。
浮淡的光澤撲動著
嚶嚶的,好像是佩著玉帶的唐朝。
我要一直留在家里
留在人間深暗的角落。
時光太厚,冬衣又太重了
飛一樣,倒換著放簾子的手
遮擋那只當空的鷹眼。
5、月光之三
海正在上岸,鹽啊,攤滿了大地
風過去,一層微微的白
月光使人站不穩(wěn)。
財富研出了均勻的粉末
天冷冷的,越退越遠,又咸又澀。
那枚唯一升到高處的錢幣就要墜落了
逃亡者遍地舞著白旗。
銀子已經(jīng)貶值,就像鹽已經(jīng)貶值。
我站在金錢時代的背面
看著這無聲的戲怎么收場。
6、月亮臨時出來了一下
藏在天背后的那些急切的云
鼓噪的家伙們
正等待黑衣獄警發(fā)布解散信號
有人就等著一步登天了。
又大又白
月亮忽然打開它冰造的探照燈
緊跟住半空里的那一群
絕不給出自由。
后來的夜晚又如一塊中國銅鏡
天空異樣的空著
死了的鏡面上,誰的臉都沒有。
7、深夜?jié)撊胝?/p>
是什么人進來了。
玻璃門外的地板上明顯的白
什么人擺了一雙大碼的白鞋子。
到窗口才發(fā)現(xiàn)又是月圓之夜。
又來了,這個名叫十五的高個啞子
用他的陰影遮住全天下的聲響。
赤著腳潛進來的十五
一寸寬的身體閃身在銀柜后面。
很難確定的這個發(fā)光的晚上
前后都是黑暗,除我和十五之外,空蕩無一物件。
8、天上的守財奴
滿塘的荷葉都在展開
銀錠擺滿池塘
每一枚都微微發(fā)出光亮。
素白的持寶人坐在他獨自的天座
整夜整夜清點財產(chǎn)
寶物全擺在顯眼處。
風過去,錢財也過去,有些磕碰聲
只有碎銀子還鋪散人間。
蠅頭小利們在水皮兒上互相兌換
游戲在水上延續(xù)
貪婪也要經(jīng)常坐下來盤點。
起身關窗,相安無事
提著不足三尺的薄衫,窮人富人都該睡了。
9、海島亮了一下
有時候,天把海島從水里提上來
提到某個位置
方便它湊在月光下查看。
海島就這樣一眨眼問亮了。
走夜路的人看見了貝類棲生的石礁
倒插著短匕首的海岸。
水的邊緣隨著魚的方向推出銀的曲線。
我們都看清了海島,順便也看清了自己。
很快,海岸和陸地再次重合
這島嶼又被一松手丟進黑暗。
天厭倦了,我們消失了。
10、夜晚的一臺戲
今晚的油漆工一下子涂白了多少樹
用空了多少油桶
漆了多少平方?
有人奉命連夜造一個純色的世界。
椰樹和垃圾箱都在路邊用勁
誰都掙不脫這身白衣裳。
這出戲演到了這一場
沒臺詞的小角色同時聳起白粉的臉。
胭脂還多得很,足夠用一夜了。
沒有觀眾,我們都在臺上
演的同一部黑白片。
11、甘南的山坡
茅草正忙著結穗,大地生了新頭發(fā)
荒野上一層層銀屑帶著光亮。
回家的綿羊走過這臨時的曬銀場。
月亮過來
把它們的背逐個兒變成一條條的白。
過山坡的正是那些白
晚上的山川
被爬坡的白脊梁裝扮得好看。
藏人護著煤油燈鉆出銀胎的氈帳
他朝正前方說著什么
很久很久,直到把銀場說成了草場。
12、李白也沒碰見過的
月光固執(zhí)地照過來。
并沒依照古例停在床前
今天,它直接來到了床上
一步不停,越過唐宋元明清五朝。
今天的月亮照得不能再深了。
我親眼看見穿了素色夏衣的故鄉(xiāng)落在我身上
天再把它的素衣搭到我的素衣上。
之后只有安靜
天下大白。
詩人檔案:
王小妮,生于東北長春市,20世紀80年代遷居廣東深圳,現(xiàn)居海南島。出版有詩集《我的詩選》、《我的紙里包著我的火》、《半個我正在疼痛》、《有什么在我心里一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