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也是現(xiàn)實主義的，他描寫的都是普通的人，截取的生活中的一段流程。但契訶夫的現(xiàn)實主義又不同于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除要求有廣闊而真實的社會歷史背景和描寫的客觀性外，還要求有鮮明的性格描寫，生動而豐富的情節(jié)描寫和戲劇的可演性。而契訶夫戲劇中的人物都不是具有非常鮮明好、壞之分的，也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他的戲劇的情節(jié)都是被淡化了的。同時，契訶夫的戲劇也是不能按照傳統(tǒng)戲劇的演出路子來演的，這就是為什么，《海鷗》在亞歷山大劇院演出遭到失敗，而在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的演出大獲成功的原因。

契訶夫的戲劇是超越了現(xiàn)實主義的。高爾基在談到契訶夫的小說《帶哈巴狗的女人》時曾驚呼：“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嗎?你正在殺害現(xiàn)實主義，而且你很快就會把它殺害——一命嗚呼，永不超生……”列夫托爾斯泰也說過：“契訶夫筆下一切都真實到幻覺的地步，他寫的東西能夠產(chǎn)生某種三棱鏡的印象。他似乎把詞句隨便亂扔，好像印象派畫家作畫那樣，結(jié)果胡亂涂抹卻產(chǎn)生了驚人的效果。”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卻是這樣描述契訶夫的：“契訶夫是擅長采用多種多樣的、往往能在不知不覺中起影響作用的手法的，在有些地方他是印象主義者，在另一些地方他是象征主義者，需要時間，他又是現(xiàn)實主義者，有時甚至差不多成為自然主義者?！?/p>

可見，契訶夫的戲劇在很多方面體現(xiàn)了象征主義的特征。

19世紀80年代初現(xiàn)的象征主義戲劇主張戲劇主要表現(xiàn)作者對人生的主觀感受與思考。其代表人物梅特林克(1862——1949)著有《卑賤者的財富》(1896)，在《日常生活的悲劇》這篇文章中，他提出了靜止戲劇的概念并從理論上闡釋了他的深層含義：“……他處在靜止中，而我們也就有時間可以對他們進行觀察。于是掠過我們眼前的，不再是生命的一個激動不安的、稀有的頃間——而是生命本身。有千百種的規(guī)律同一切賦予無敵力量的事物一樣，都是沉默、審慎、行動緩慢的：因此，當生命進入一系列寧靜的頃間，冥思面臨著我們的時候，我們就能夠看見和聽到這些規(guī)律?！泵诽亓挚频倪@種“靜止戲劇”觀和契訶夫戲劇的“悲在內(nèi)心”是多么的相似。

那么，契訶夫戲劇的象征性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

第一，表現(xiàn)在象征手法的運用上

契訶夫在自己的戲劇中大量使用象征手法，從而使自己的戲劇具有了豐富而濃郁的抒情性。

《海鷗》這一題目本身就具有象征性，它象征妮娜是一只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考驗的展翅高飛的海鷗，而那只被特里波列夫打死的海鷗，一開始便象征了特里波列夫的最終命運，由于他找不到生活的目標，最終也只能落得個“死海鷗”一樣的下場。

《櫻桃園》同樣也是有象征意義的，一方面它象征著俄國貴族階級及其所代表的文化的無可挽回的頹勢，另一方面它又象征著資產(chǎn)階級的崛起和新興的、昭示著未來的文化力量的出現(xiàn)。

在《三姊妹》中，契訶夫的象征更加深入而具有詩意了。首先用不同的顏色象征人物不同的心情。伊里娜穿著白色的衣服，因為今天是她的命名日，在歐洲，白色象征著純潔和幸福；奧爾加傳著藍色的女子中學(xué)教員制服，而瑪莎卻穿著黑色的衣服。黑色在歐洲是不祥之色，在這里象征著瑪莎不幸的命運；娜塔莎裙子上的那條綠色的腰帶卻是庸俗、市儈的象征。

該劇在時間的精心安排也有象征意義。第一幕發(fā)生在春天，春天是美好的象征，是一年的開始，可劇中的春天卻是寒冷的，“樺樹到這時候還沒有長葉子”，這就預(yù)示著三姊妹們的處境也將是孤獨、寒冷的；第二幕在第二年冬天，第三幕在第三年夏天，最后一幕是在第四年秋天。這樣整個戲劇形成了一年四季。自然界，周而復(fù)始，亙古不變，三姊妹的命運同樣也沒有因為時間的變化而變得更好。

時間的象征意義還表現(xiàn)在《萬尼亞舅舅》和《櫻桃園》中?！度f尼亞舅舅》第一幕里濕熱的夏日午后，加重了莊園中那種摧毀心靈的日常生活的氣氛：到了第三幕暴風(fēng)雨來了，感情也發(fā)泄出來了。在《櫻桃園》中，料峭春寒已讓位給炎炎夏日，然后又回到初冬的寒冷，暗示了與櫻桃樹從開花到被毀掉的過程相對稱的時間的無情流失。同時也暗示了這一家從希望到絕望的變化。

第二，語言上的象征性

在語言上，契訶夫筆下的人物經(jīng)常是欲語還休，或者前言不搭后語，或者蘊涵豐富的“停頓”，但他們卻包含了非常深刻的內(nèi)容。梅特林克在其《日常生活的悲劇》一文中也提到過語言問題，他指出：“并不在行動中而是在言語中，人們才能從真正是美和偉大的悲劇中找到美的偉大，而美和偉大并不單一存在于那些陪襯行動和解釋行動的臺詞中，因為，除了那些處于表面的理由必須出現(xiàn)的對話以外，必定還有一種不同的對話。事實上，劇本中唯一真正有意義的臺詞是最初看起來毫無用處的臺詞，這種臺詞才是本質(zhì)之所在”。接著他又說：“在那些必須的臺詞以外，你幾乎總是可以發(fā)現(xiàn)平行的存在著一種好像多余的對話，但是只要仔細的觀察，你就可以相信，這才是那種靈魂應(yīng)該深沉傾聽的地方?！?/p>

梅特林克的這種語言觀與契訶夫戲劇中的潛臺詞是何等的相似!這種種看似巧合之處，說明契訶夫戲劇與象征派戲劇的聯(lián)系是多么密切。

“潛臺詞”使契訶夫的戲劇含義深刻、耐人尋味。例如《櫻桃園》中，當櫻桃園被拍賣后，安妮婭首先將這消息告訴母親。郎耶夫斯卡婭連忙要仆人雅沙去打聽賣給誰了。雅沙一面告訴她說那個帶消息來的老頭子早走了，一面笑起來。郎耶夫斯卡婭微微有些不悅地對他說：“笑什么?你有什么可痛快的?”這句臺詞后面可以挖掘出許多藏而不露的內(nèi)容。首先，我們會聯(lián)想到這個貴婦人過去說的“要是丟了櫻桃園，我的生命就失去意義”，而在真正失去了櫻桃園時，她并沒有痛哭流涕甚至?xí)灥惯^去，而只是對仆人的微笑感到不快而己。她問雅沙“你有什么可痛快的?”實際上她是明白雅沙笑的原因的。因為雅沙和她一樣喜歡巴黎的花花世界，雅沙估計到櫻桃園被拍賣后她會到巴黎去，他也可以跟著她去，當然感到痛快。她沒有痛斥雅沙，說明她口口聲聲愛櫻桃園，只不過是裝腔作勢而已。在她身上沒有任何嚴肅的感情。她的哥哥加耶夫，在拍賣櫻桃園后回到家里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向老仆人費爾斯說：“來，接過去?！@是曹白魚，和凱爾契出產(chǎn)的青魚。”他這句話的潛臺詞實際上是“祖宗家業(yè)敗了也就算了，大魚大肉我還是要吃的，吃喝玩樂的日子我還是要過下去的?！?/p>

只要根據(jù)作品中的臺詞深入挖掘，我們就可以了解作者含義深刻的臺詞、豐富的哲理，也可以領(lǐng)會到作品中詩意盎然的意境。

第三，濃烈的抒情氣氛和內(nèi)在的詩意

契訶夫的劇本不僅有吃飯、穿衣、戀愛、吵架等許多平凡的小事，而且在平凡的小事后面隱藏的是富有哲理的思想，濃濃的抒情氛圍和內(nèi)在的詩意。葉爾米洛夫指出：契訶夫的劇本“是把兩重結(jié)構(gòu)直接現(xiàn)實的和內(nèi)在的、詩意概括的——結(jié)合在一起的……”例如《櫻桃園》這個劇本就有著濃烈的抒情氣氛，通過一系列毫無邏輯的臺詞與含而不露的潛臺詞表達了愉快地告別過去、熱情地迎接新生活的主題。櫻桃園的失去一方面象征著舊生活的結(jié)束，另一方面也象征著新生活的開始，從而，作者將主題深化到生與死，死亡與誕生的哲學(xué)高度。高爾基分析了《海鷗》、《萬尼亞舅舅》和《櫻桃園》后寫信給契訶夫說：“現(xiàn)實主義在這兒吹進了靈魂，把它提高到含蓄深刻思想的象征……聽著你的戲，就會想到為偶像供奉犧牲的生活，想到人們像乞丐一樣的貧乏生活中所闖入的美，以及許多其它根本的，重要的事情。別的戲劇不能把人從現(xiàn)實提高到哲學(xué)的普遍化去，而您卻能夠。”

深刻的思想所生發(fā)出的優(yōu)美的感情，蔥蘢的詩意，像熠熠的火光照亮了人們的生活，加強了人們對美好未來的信心。

第四，舞臺布景、道具和音響具有象征意義

契訶夫戲劇中的舞臺布景，道具和音響是現(xiàn)實主義的，但同時又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特定的舞臺氣氛，襯托人物的心境，造成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例如，在《櫻桃園》中，布景是與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相聯(lián)系的。燦爛的陽光照耀著鮮花盛開的櫻桃園。失去它使老一輩貴族感到憂傷，而新一代安妮婭卻決心建造一座更大更美的花園。最后一幕中沉悶的砍伐櫻桃樹的聲音，意味著舊時代的結(jié)束，同時也意味著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為了追求物質(zhì)利益不惜毀壞精神和文化。而那從遠處傳來的琴弦繃斷的聲音，更增加了家園敗落的凄涼。

在《三姊妹》中火警的恐怖的聲音和穿過舞臺的娜塔莎手中端者的蠟燭象征著正是像娜塔莎這種庸俗不堪的市儈，用一把邪惡的大火燒毀了三姊妹的家庭、幸福，斷送了她們的美好未來。

在《海鷗》中，花園里破敗不堪的舞臺象征著特里波列夫藝術(shù)事業(yè)的失敗，而幕后發(fā)出的樹葉的窸窸聲，巡夜人敲出的單調(diào)的梆子聲越發(fā)襯托出靜謐的深夜并不寧靜，今夜特里波列夫?qū)⒁c妮娜會面，而特里波列夫會在今夜自殺。

契訶夫戲劇中的這些象征深深地影響了俄國的象征主義劇作家，比如安德烈耶夫的心理劇《人的一生》，以及勃洛克的《玫瑰與十字架》，在這部戲劇中勃洛克對于人的命運作了深入而獨特的思考。該戲的題目就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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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孫大滿(1970—)，女，河北河間人，中國石油大學(xué)(華東)外國語學(xué)院俄語系系主任，副教授，研究方向：俄羅斯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