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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寒等

        2009-04-29 00:00:00
        安徽文學(xué) 2009年9期

        蔣寒小小說一束

        ●蔣寒

        無論你在哪里

        無論你在哪里

        我都要找到你

        ……

        當(dāng)深情的旋律撞擊著車廂,郗安的眼睛倏地紅了。

        歌曲是他上列車時專為大哥點的,他希望銷聲匿跡二十多年的大哥,此刻哪怕在天涯海角,也能感受得到親情的呼喚。

        多虧母親提醒,不然大哥真從他的意識中消亡了。

        母親年近八十,兒女大了,出息了,這是老人家窩居山區(qū)的驕傲。兒女是日月,有了日月的日子就亮堂。老人家希望,能在慶八十大壽那天,看到郗平就好了。

        大哥郗平?!郗安和妹妹郗樂恍然大悟:“媽呀,我們這些年忙生意忙賺錢忙暈頭了,把大哥給忘了,也不知道大哥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

        “我經(jīng)常夢見老大?!蹦赣H就老淚縱橫。

        “媽,咋不早說呢?”郗安說。

        “早說,我曉得你們兄妹恨不得吃了他骨頭!”母親抹著淚。

        二十多年,母親就這么偷偷抹淚,難怪她獨自在鄉(xiāng)下過也不跟他們進(jìn)城。

        “放心吧媽,我們就是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大哥找回來!”郗安和妹妹含淚保證。

        沒錯,大哥當(dāng)年接父親的班,一下成了郗家甚至郗氏家族的希望,可也成了他和妹妹的仇人。兄妹倆頂著鄉(xiāng)親們的白眼,也咬牙到家鄉(xiāng)的城市做起了蔬菜生意……

        只知道大哥工作的城市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開始還有書信,后來成家生子,就斷了。郗安和妹妹暗暗跟大哥較著勁兒。誰知生意越做越順,忙得連數(shù)錢都沒時間,竟把大哥給忘了。二十多年彈指一揮間,聽母親突然提起大哥,記憶長河才浮出大哥的影子來。他拿起大哥當(dāng)年的信就上了路。

        到了呼和浩特,郗安按照信上留下的住址,挖地三尺,卻不見大哥蹤影。反復(fù)到當(dāng)?shù)嘏沙鏊椴挪榈桔降拿?,可就是不知他去向。他單位十多年前就垮了,變成了開發(fā)區(qū);他那家庭住址也成了街道……

        郗安兩眼一黑,仿佛大哥從人間蒸發(fā)了,電話問妹妹:“怎么辦?”

        “找!”郗樂哽咽道,“二哥,一定要把大哥找到?!?/p>

        郗安叮囑妹妹:“千萬別告訴老人家。”

        “嗯,媽就是天天問……”

        瞎轉(zhuǎn)了半個月,郗安的心里越來越沉重。一著急他想到了一位報社的朋友,電話打過去,希望登報尋找。朋友建議他報案。對!他一拍大腿。

        在警察的熱情配合下,兩個月后,從內(nèi)蒙古邊界一個煤礦傳來了好消息,郗安得知興奮不已,連夜隨警察和電視臺的記者趕到那個礦區(qū)。

        “大哥!”郗安在見到大哥的瞬間,淚如雨下。

        昏暗的燈光下,大哥既黑又瘦已經(jīng)不成人樣,已經(jīng)不是他想象中那般機(jī)靈,一家人住在礦區(qū)的一個低矮房屋里,家里亂七八糟一看就是個垃圾窩……

        郗安連忙問:“大哥,大嫂和侄子呢?”

        郗平?jīng)]回答他,而是一手擋記者的攝像機(jī)鏡頭,一手將郗安拉出了小屋,拉到一個齊人高的垃圾堆背后,天色和遠(yuǎn)處的燈光都很暗,讓兄弟倆誰也看不清誰的臉。

        只聽郗平壓低聲音臭罵道:“老二,你是不是活膩煩了,你是不是有病,好好的你報什么案,報什么失蹤?你還要不要大哥一家活啊?”

        郗安聽了很委屈:“大哥,這么多年,你為啥不聯(lián)系啊?!?/p>

        “我沒聯(lián)系嗎?你們給我回過信嗎?你們成天忙著做生意賺大錢,心里哪有我這個大哥?哦,你們現(xiàn)在發(fā)財了,成大富翁了,來笑話大哥了……”

        “大哥,是媽想你!媽想見你!……”

        “我還沒死!你這一攪和,大哥還有臉嗎?大哥一家以后咋見人?”

        “我對不起大哥,可大哥你也該盡份孝心啊!”

        “你都看到了,我現(xiàn)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大嫂下崗后一直沒工作,撿十多年垃圾了,兒子也到處流浪,也是好久沒回家了。”

        “大哥,你這樣子,該聯(lián)系我們哪!”

        “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啊……”郗平蹲下,抱頭抽泣起來。

        本來是找大哥回去見母親,沒想到大哥落魄成這樣子。郗安懇求警方和電視臺記者別張揚。送走警察和記者,他就留下來勸大哥。

        無論怎么勸,大哥死活不愿跟他回去。

        給錢也不要,大哥說:“只求你以后別來煩我們了!”

        郗安咬咬牙:“那好,我撥通電話,你跟媽和妹妹說句話?!?/p>

        對著手機(jī),郗平就是死活不吭聲。無論電話那端的妹妹“大哥大哥——”地喊得撕心裂肺,喊得他淚流滿面,也不應(yīng)一聲。

        郗安走時也沒見到大嫂。一個人無奈地沉重地登上了返鄉(xiāng)的列車,希望盡可能與大哥分別時慢些,再慢些……

        回家后,郗安沒說大哥任何情況,只說他工作忙。

        可老母與郗樂始終不信。她們認(rèn)為郗安在撒謊,認(rèn)為老大肯定已不在人世,不然咋連句話都沒有?母親八十大壽這天,果真不見老大的身影。

        只是,郗安的心從此拴在了東北。

        隱居城市

        左一成跟女人說,把號換了,都換了;又跟單位打招呼,凡找我的,一律說不知道。女人灰灰婭也跟單位打了招呼,凡找我的,一律不知道。

        兩口子都退了,隱居起來了。在這座世人皆向往的大城市隱居起來了。

        這座城市大得如同原始森林,再有能耐的探險者也會迷路。城市地圖只標(biāo)街道和單位,不標(biāo)小區(qū)。密密麻麻的小區(qū)如同密密麻麻的樹,有老樹有新樹,鬼知道左一成兩口子棲身在哪棵樹上。就算費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那棵樹,你也拿不準(zhǔn)他們在哪根枝上,小區(qū)分ABCD區(qū);就算找到那根枝,你也拿不準(zhǔn)他們在哪片葉上……

        兩口子干脆把手機(jī)、宅電停了,只留小靈通。耳根其實早清靜了,可左一成仍不放心。他對這個時代高速發(fā)展的通信充滿恐懼,它無孔不入,仿佛走到哪兒就被跟蹤到哪兒,所以他必須斬除這些隱形的影子?;一覌I早已是求之不得。

        隱居的空間很大,堆積的食物夠吃幾個月。再說小區(qū)早市、超市、餐館等應(yīng)有盡有。加上兒女都長大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天地,需要啥還能給他們捎來。兩口子每月可觀的退休金也足夠晚年坐吃封勞,就只需要清靜了。

        一切就續(xù)。左一成仍不放心,反復(fù)查看防盜門,還朝貓眼瞅了瞅,空空蕩蕩的。再看看窗戶,雙層窗簾,一層紗,一層布。他這才坐下來看電視,墻壁大的等離子,舞池般的客廳,柔軟的沙發(fā),滿屋子透著溫馨。

        灰灰婭削著蘋果笑著,至于嗎?

        左一成翻她一眼。要說左一成混到今天實在不易,一只來自山區(qū)的蝸牛,一點點在城里筑起大巢穴,經(jīng)歷了多少艱難酸楚無人知曉。到娶了城市鳳凰灰灰婭時,用他自己的話說,已經(jīng)是風(fēng)光無限。家里幾乎每天電話不停,飯局不斷,三天兩頭被邀請去旅游。

        被追捧的日子令人陶醉,直到龍鳳胎的出生,陶醉與日俱增。左一成畢竟出身貧寒,他要把這種陶醉刻在山區(qū)人的眼里心里。于是,他攜著滿臉燦爛的妻兒回到了久別的鄉(xiāng)村,如快樂的鳥兒飛翔在田間樹林……轉(zhuǎn)眼,他被傳為山里的神話。

        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貧親窮戚們開始求著供著他,甚至追到了城市,電話增容,飯局加倍,他家成了賓館,成了人才市場……這正是灰灰婭擔(dān)心的。更令她擔(dān)心的是,電話里有了女人的聲音,飯局中有了嬌媚的身影。一向表現(xiàn)出很有涵養(yǎng)的灰灰婭終于兇相畢露,從此讓左一成的身上、心上不時青一塊紫一塊。

        左一成的窮途末日隨即到來,電話本不翼而飛,手機(jī)卡被扔進(jìn)馬桶,仿佛神經(jīng)被一下掐斷。如果不是因為兩個可愛的孩子,他與灰灰婭之間早就咔嚓了。煎熬到退休時,他已經(jīng)形同植物人了,退休當(dāng)晚神情恍惚被飛車撞翻……

        躺在潔白的世界里,左一成似乎才恍然大悟:什么親情友情通通如潔白的墻壁,曾經(jīng)追捧他的人就似墻壁上消失了的影子,除了單位象征性的一束鮮花外,身邊就只有悉心照料他的灰灰婭了。他緊緊地抓住女人的手,終于明白了一日夫妻百日恩!

        唉,左一成感慨道,人走茶涼啊。

        灰灰婭遞過蘋果,說,白眼狼。

        左一成咔嚓咬一口蘋果,說,白眼狼!

        就這樣隱居了。白天看看電視,上上網(wǎng),聊聊天。晚上,兩口子一番偽裝,戴上墨鏡,到小區(qū)轉(zhuǎn)悠。盡量繞著人少的地方走,生怕被人認(rèn)出來。

        時間一長,憋得慌,兩口子白天也想出去透透氣,于是又一番精心偽裝,戴上墨鏡,到小區(qū)轉(zhuǎn)悠。無論天晴下雨,他們都戴著墨鏡,盡量繞著人少的地方走。

        時間更長一點,憋得慌,兩口子就想出小區(qū)去透透氣。偽裝已經(jīng)輕車熟路,戴著墨鏡逛公園,逛商場,很開心。開心的時候,仿佛看見有人朝他們指手畫腳:瞧,那對瞎子多恩愛!馬上就有人圍過來,見狀,兩口子拔腿就跑……

        慢!小區(qū)保安攔住他倆,請出示出入證。上氣不接下氣的左一成傻了,出門時居然忘帶了,灰灰婭也沒有帶,說:同志,我們住在C區(qū)甲1501號。保安說,你得打電話讓1501號的人證實一下。左一成說,1501號沒安電話。

        保安說,打手機(jī)。手機(jī)?兩口子一下慌了,小靈通沒帶,兒女的手機(jī)號都存在里面,根本記不住,其實他們已經(jīng)不習(xí)慣打電話了,便哀求道,你就讓我們進(jìn)去吧。

        不行,誰能證明你們住在里面。兩口子哪受過這等窩囊氣,強(qiáng)行闖。保安伸手一擋,差點絆倒他們,灰灰婭破口大罵,啥狗屁玩意兒!不就是條看門狗嗎?

        嘴放干凈點。保安被激怒了。聽見吵鬧,幾位小區(qū)帶紅袖套的老頭老太太圍了過來,弄明白咋回事兒,大聲對保安說:同志,那是C區(qū)的一對盲人夫妻,我們見他倆經(jīng)常在小區(qū)里散步遛彎呢!對對,讓他們進(jìn)來吧。

        聽見小區(qū)的人把他倆當(dāng)盲人。左一成兩口子差點沒氣背過去。

        盲人?保安不信,那你倆將眼鏡摘下來看看。摘下,兩雙眼睛好好的。保安驚道,哪是盲人?老頭老太太們也啞口無言了:他們不是盲人?

        目睹他倆老淚縱橫,保安心軟說,進(jìn)去吧,下次記住帶好證件。

        左一成兩口子逃似的往里竄。背后傳來小區(qū)老頭老太太們疑惑的聲音:有病吧,不是盲人還裝盲人,裝得還怪像的。這大好世界不好好享受,還把眼睛蒙住,蒙誰呢?

        蒙誰呢?左一成砰地關(guān)緊防盜門,兩口子窩在沙發(fā)里,心怦怦跳個不停。

        等待蘇醒

        一個電話,把我的心懸到了半空中。

        “他昨天中午喝酒了?”

        “不聽啊!”嫂子悲慟欲絕,“他醒了,你也要勸他別喝了啊?!?/p>

        “你們現(xiàn)在是在C市人民醫(yī)院腦外科嗎?”

        “對,你醫(yī)院熟,能不能給陘哥找個好專家?”

        “我馬上給醫(yī)院打電話?!?/p>

        “謝謝你!”

        都知道我在報社跑醫(yī)藥口,熟悉不少醫(yī)院。那年夏天我正好去C市人民醫(yī)院采訪,硬被熱情的陘哥一家接了去,視為座上賓。那一天我們是醉了又醉。

        彼此舉杯的手已經(jīng)晃個不停,仍說:“喝。喝。喝。”

        嫂子笑勸陘哥:“少喝點。”

        陘哥看著她,一雙小醉眼看得她直發(fā)毛。

        陘哥小個頭,身板沒優(yōu)勢,但那雙濃縮的目光卻頗有殺傷力。從排長到連長,只要往隊列前一站,他看一眼就知道誰有心事,因為心虛的戰(zhàn)士不敢觸及他的目光。陘哥就用他賊毒的目光摔打戰(zhàn)士,直到那束束目光如同子彈樣穿透人心。

        部隊奉命赴老山前線參加防御戰(zhàn),連隊需要留守一個戰(zhàn)士。列隊完畢,陘哥掃一眼齊刷刷的戰(zhàn)士,個個目光堅毅,毫無退縮。

        那年,陘哥帶領(lǐng)一個排,配合團(tuán)偏馬火力點成功阻擊了敵人的偷襲。

        與陘哥相識也正是為他們的成功阻擊,我作為團(tuán)戰(zhàn)地報記者深入火線采訪。鄉(xiāng)音一出,彼此才驚喜前線遇同鄉(xiāng)。話就更投機(jī)了。

        跟他一個貓兒洞的戰(zhàn)士直夸他:“連長睡覺堪稱一絕,看似睜眼,實則已睡;看似閉眼,實則清醒。一旦洞外風(fēng)吹草動,他定知是蛇還是人?!?/p>

        前線灌木叢生,鼠蛇成災(zāi),據(jù)說前面輪戰(zhàn)部隊的戰(zhàn)士中,有被鼠咬缺耳朵的,有被蛇咬壞大腿的……據(jù)說那晚敵人偷襲,就是陘哥最先發(fā)現(xiàn)的。

        那晚月黑星高,僅僅一絲不規(guī)則的響動,陘哥和火力點的將士們就將亡命偷襲的敵人送上了不歸路……其英勇事跡很快在團(tuán)戰(zhàn)地報刊出,接著又發(fā)了幾則陘哥智斗蛇鼠的故事,使他一下成了前線家喻戶曉的名人。

        團(tuán)長親自到火線慰問,問陘哥:“還需要什么?講?!?/p>

        “酒!”陘哥斬釘截鐵。

        “好!凱旋后,醉你們?nèi)??!眻F(tuán)長拍著他瘦小的肩保證。

        我喝不下去了,全身過敏,癢,邊撓邊勸陘哥:“別喝了別喝了?!?/p>

        “嗯,喝,得喝,得把這幾年欠下的都補(bǔ)上?!闭f話時,陘哥已頭重腳輕。

        見狀,嫂子與我相視而笑。

        凱旋回駐地,團(tuán)長當(dāng)真差軍需股給陘哥送來了幾件好酒。陘哥卻讓全連參戰(zhàn)官兵向留守戰(zhàn)士敬了一碗酒,敬出了全連官兵深情的淚水……據(jù)說陘哥摔打出的兵回地方后都很搶手,有當(dāng)警察的,有搞保衛(wèi)的,有做保安的……

        我撥通了C市人民醫(yī)院院辦紫秘書的電話,她聽了連連說:“明白,請將你老戰(zhàn)友的名字、病情、所住科室發(fā)過短信給我?!?/p>

        我讓嫂子直接聯(lián)系紫秘書,嫂子哽咽道:“謝謝!”

        一聲謝謝,我心里一陣隱痛。我是從前線直接考上軍校的,畢業(yè)就調(diào)離了團(tuán)隊,來到總參某軍代局。再聯(lián)系,得知陘哥已轉(zhuǎn)業(yè)到C市某軍工企業(yè)了。

        真是有緣,我局下屬一個軍代室正駐陘哥的廠。那次我下去調(diào)研,吃飯時見陘哥出現(xiàn)在桌上,驚訝之后才知,陘哥已是企業(yè)質(zhì)檢部部長了。一舉酒杯就是三杯。

        我說:“陘哥,你知道的,我喝酒過敏。”

        你猜陘哥咋說:“屁,喝過壯行酒的人,連死都不怕,還怕幾杯烈酒?干!”

        廠長趴在桌上直跟我比大拇指:“毒,陘哥的眼光毒,廠里要沒陘哥這么玩命地干,產(chǎn)品質(zhì)量還真抓上不去……”

        陘哥抬杯,搖晃到廠長面前,啪地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然后一碰廠長的杯子,說:“頭,我老戰(zhàn)友來了,該不該喝一個?”

        廠長醉眼看看我,又看看他,一笑,抬杯搖搖晃晃站起來,碰杯:“喝!”

        我轉(zhuǎn)業(yè)那年,據(jù)說陘哥已經(jīng)是那家企業(yè)的老板了,也是C市優(yōu)秀的企業(yè)家了。

        烈酒終于將陘哥打趴。

        幾個小時后,紫秘書回電話,告訴我已經(jīng)安排權(quán)威專家給陘哥手術(shù),放心。

        懸在半空中的心怎能下來。

        第二天嫂子來電,口氣緩和地說:“手術(shù)很成功,只等他慢慢蘇醒了。”

        上蒼保佑,當(dāng)年在老山前線都挺過來了,這次也一定能挺過來。

        等待陘哥蘇醒的過程中,得知消息的老戰(zhàn)友們在電話里相互叮囑:“以后要少喝酒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倍颊f:“陘哥是個好人!”

        第三天,晴天霹靂,嫂子再次哽咽:“陘哥沒醒過來,走了?!?/p>

        我的心啪地從半空中跌下來,碎了。

        不,陘哥沒走!陘哥眼睛閉著的時候,實則是清醒的。

        花奶奶

        ●紅酒

        花奶奶不姓花。婆家不姓花,娘家不姓花,可妞子非叫她花奶奶。妞子說,誰讓她頭上老戴朵紅燦燦的花呢?!

        花奶奶住的村子在山那邊,妞子說,離城有八百里吧?

        小孩子家的話不能信,妞子說的八百里就是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意思。

        妞子就住在離這兒有八百里遠(yuǎn)的城里。一放假,就被媽媽送回山里來了。

        山里真好!有滿坡的野花,黃色珠珠花,粉色打碗花,紫色鈴鐺花,還有花奶奶頭上的紅絨花。

        花奶奶愛說愛笑會唱曲兒。

        山里人說的唱曲兒不是咿咿呀呀的真唱,是念;曲兒也不是抑揚頓挫跌宕有致的調(diào)兒,是民謠,一句一句合轍押韻。花奶奶唱曲兒唱得最好,妞子愛聽。妞子說,花奶奶的聲音脆脆的像炒豆子。

        門前有棵木槿花樹,花奶奶摟著妞子坐在樹下,一陣清風(fēng)掠過,那些花兒輕舒腰肢,擺動個不停?;棠滩[眼望著滿樹的花朵不知想些什么。妞子說,花奶奶,唱曲兒吧?花奶奶扯著妞子的羊角辮,脆脆地唱:木槿花下有一家,姐妹三人會扎花。大姐扎的紅牡丹,二姐會扎白菊花。剩下三姐沒啥扎,搬起紡車紡棉花。線兒細(xì)細(xì)織成布,布上開滿木槿花。妞子說,我也要穿開滿木槿花的大花襖!花奶奶就笑,笑得頭上那朵紅絨花顫顫巍巍就像樹上被風(fēng)撫摸過的木槿花一樣。

        很多時候,妞子纏磨著花奶奶,就坐在花奶奶家的那張雕花大木床上,看花奶奶飛針走線,扎花繡朵。累了,就倒在花奶奶懷里,花奶奶放下手里的活兒,攬過妞子,輕輕拍著唱著:妞子睡,妞子睡,奶奶去地掐麥穗。掐一籃,煮一鍋,妞子吃了不撒潑……妞子就在花奶奶唱的曲兒中酣然入睡,做了多少多少甜蜜的夢?妞子扳著嫩嫩的手指,數(shù)了又?jǐn)?shù),數(shù)不過來。

        妞子眼中的花奶奶和隔墻的那些奶奶們不同,那些奶奶的頭上沒有紅燦燦的花,那些奶奶家都有爺爺有叔叔姑姑?;棠碳覜]有,什么都沒,就她一個。

        獨個兒過日子的花奶奶一點都不愿閑著,針線筐里有永遠(yuǎn)也補(bǔ)不完的爛衣裳和破襪子。每逢這時,妞子就會安靜地坐在旁邊,兩手托腮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花奶奶看?;棠滩粫r地將針插入濃密烏黑的頭發(fā)里篦一下、又篦一下,然后停下,抿嘴一笑,從針線筐筐里摸出仨核桃倆杏遞給妞子:小小青杏我嘗鮮,二月果子澀巴酸,三月櫻桃擱暑天,四月李子甜又酸,五月石榴圪塔塔,六月葡萄一串串,七月棗青紅各半,八月肖梨黃又甜,九月柿子甜又軟,十月核桃擱新年。妞子樂得對準(zhǔn)手中的杏猛咬一口,酸得眼睛鼻子皺成一團(tuán)……于是,花奶奶就撲在膝蓋上笑,笑得直不起腰,驚得木槿樹上的花蝴蝶,急急忙忙扇動著翅膀溜走了。

        有花奶奶為啥沒有花爺爺?這事兒一直困擾著妞子。

        妞子在花奶奶那張雕花大木床上翻跟頭,翻累了,就睡。隱隱約約聽見有抽泣聲,妞子翻個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叫了聲花奶奶,那抽泣聲倏地沒了。

        太陽透過窗欞柔柔地透進(jìn)來,妞子把兩個繡花枕頭并排擺在床上玩過家家,嫩嫩的手輕輕地拍打著枕頭娃娃,拍著拍著,驚訝地說,花奶奶,我的枕頭娃娃哭了!那枕頭足有半截都是濕的。

        清澈的小溪從花奶奶家門前歡快地流過,到村東頭洼地那兒斂聲屏息匯集成一片寬闊的水面,偶爾會有一兩只白色的大鳥單腿立在水中,尖尖的嘴巴不時地從水中尋食小魚小蝦,村里人把這個地方叫做東場。

        花奶奶經(jīng)常帶著妞子來到東場,靠著棵老榆樹,不笑也不唱曲兒,目光追逐著那些大鳥。妞子拉著花奶奶的胳膊激動不已地問那是啥?花奶奶一手拽著妞子的小辮兒一手刮著妞子的鼻尖兒說它叫長脖子老等。等啥?花奶奶的目光就黯淡了,伸手把頭上的絨花取下,翻過來倒過去地看,幽幽輕嘆一聲,半晌才說:絨花紅桃花鮮,絨花四季戴發(fā)間。桃花杏花年年有,人老不能轉(zhuǎn)少年……花奶奶沒說長脖子老等耐心地在水中站立是等魚吃,愛唱曲兒的花奶奶一臉心事的模樣。

        一只小母雞咯咯嗒咯咯嗒從后園溜達(dá)著出來了,花奶奶說小母雞也會唱曲兒,咯咯噠,找婆家。妞子饒舌地問花奶奶你找的婆家在哪兒?花奶奶說傻女子,這兒就是我的婆家。妞子又想起那個困擾了她很久的話題,有花奶奶就一定會有花爺爺,花爺爺在哪兒?花奶奶不言語了。妞子越發(fā)糊涂,坐在大門口那棵核桃樹下,雙手支著下巴,呆呆地望著不遠(yuǎn)處那條小溪里一群鴨子在嬉戲,聽著崖頭上放牛郎嗒嗒咧咧地吆喝聲,想啊想啊想得頭疼……

        又是六月葡萄一串串的季節(jié),癡迷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妞子帶著她的《新編童癡一弄》和十二朵紅燦燦的絨花回到了離城有八百里的山溝溝里。妞子最大的心愿是把這本新書送給花奶奶,花奶奶的曲兒是妞子人生中最早接觸到的啟蒙教育和文學(xué)樣式。

        柴門輕掩,院子里荒草有半人深。

        妞子趕到東場,水面還是那個水面,卻不見了老等的蹤影。

        花奶奶——妞子對著寬闊的水面大喊……

        妞子打開那本書,書里收集了四百多首兒歌。妞子說花奶奶,我給你老人家唱曲兒,你聽好了:絨花紅桃花鮮,絨花四季戴發(fā)間。桃花杏花年年有,人老不能轉(zhuǎn)少年……

        妞子淚流滿面。

        大英雄

        ●劉建超

        二孬是位將軍。

        二孬自幼習(xí)武,通少林,精武當(dāng)。二孬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二孬八歲就能把孫子兵法倒背如流,將三十六計熟稔于胸。二孬十六歲擂臺比武,打敗天下豪杰奪得武狀元,被封為將軍統(tǒng)兵十萬。

        二孬身高八尺,氣宇軒昂。二孬舞一把百斤長刀,鋒寒刃冷,所向披靡。

        隘口一戰(zhàn),二孬率兩萬精兵把守雄關(guān)要道,抵御叛軍二十萬大軍。二孬運籌帷幄,妙施兵法,巧布迷陣,直殺得叛軍丟盔卸甲,鬼哭狼嚎。

        叛軍依仗兵多,孤注一擲,大舉反撲,眼見就要涌入隘口。危機(jī)關(guān)頭,二孬跨馬提刀,旋風(fēng)般駛來,喝聲如雷,刀過生風(fēng),所指之處叛軍血肉成泥。

        擒賊先擒王。二孬一路勇猛殺入敵陣,刀光閃過,叛軍元帥人頭落地。二孬手提叛將人頭大喝:叛賊首級在此,爾等還不投降?!叛軍頓時瓦解,紛紛繳械投降。二孬率部抵住叛軍二十萬眾,挫敗叛軍合圍分殲陰謀,為平叛暴亂立下汗馬功勞?;噬峡戳T戰(zhàn)報,龍顏大悅,封二孬為鐵臂將軍,并將掌上明珠銀鈴公主許配給二孬為妻。銀鈴公主貌若天仙,賢淑聰慧。夫妻二人恩愛纏綿,偕老白頭,壽過百歲,無疾而終。

        肯定是杜撰。史料并無任何記載。二孬若真有其人,頂多也就是一介伙夫。

        二孬是個伙夫。

        二孬是個了不起的伙夫。自小就喜歡跟著母親下廚房,父親見其有此喜好,便帶他走南闖北拜師學(xué)藝,學(xué)會了燒烤煎炸煮燉蒸各類烹飪手法,一只蘿卜也能翻出十八種花樣。二孬從軍后,營中伙食極差,士兵怨聲載道,練兵布陣士氣大降。二孬主動請纓做了營中伙夫。同樣的材料,同樣的費用,二孬粗糧細(xì)作,細(xì)糧精做,粗茶淡飯也有了別樣風(fēng)味兒。營中官兵精神倍增,士氣高昂,作戰(zhàn)屢戰(zhàn)屢勝。

        隘口一戰(zhàn),敵我雙方已經(jīng)追逐征戰(zhàn)半年之久,轉(zhuǎn)戰(zhàn)千里之路。雙方后續(xù)給養(yǎng)均難以銜接,斷糧三天。兩方對恃,誰也沒有獲勝的把握。二孬獻(xiàn)計,稱不費一兵一卒即可攻破敵陣。駐地后有一池塘,二孬率眾人淘干池塘之水,竟撿起滿滿兩大鍋手指頭般大小的白條魚。二孬煎炸燉烤,香氣四溢。二孬將做好的魚宴抬至陣前,讓士兵高喧豪飲,佳肴余香隨風(fēng)飄向敵方陣營。饑腸轆轆的敵方士兵軍心大亂,天色將晚時,便紛紛棄甲投降,求食果腹,軍中將士不戰(zhàn)而勝,把二孬的魚宴稱為誘兵宴?;噬下劼牬耸?,甚喜。專門召見二孬,讓二孬做了誘兵宴,并賜名為“誘賓宴”。二孬回鄉(xiāng)后就開了“誘賓宴”酒樓,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夫妻恩愛,白頭偕老,壽過百歲,無疾而終。

        不可能。傳奇的過于失真。二孬若真有其人,頂多也就是個田園農(nóng)夫。

        二孬是個農(nóng)夫。

        農(nóng)夫怎么了?農(nóng)夫一樣可以做大事情。二孬愛土地,就像愛惜自己的身子一樣。二孬家的田地總是被二孬整治得井井有條,與鄰家的田地不一樣。莊稼也是要伺候的,伺候的周到不周到,直接就影響秋后的收成。二孬家田里收獲的糧食總比街坊四鄰多的多,鄰里也都服氣,咱花在田里的工夫就沒人家二孬多。有年大旱,田里干裂了口子,秧苗日漸枯萎。街坊四鄰都開始外出乞討了。二孬從十里之外的水溝里擔(dān)水澆地。天不亮就下地,直到摸不著路時才收工,一罐水澆在田里,就如同熱爐子濺上的水珠,刺啦一下就沒了蹤跡。村里人都勸他別費勁了,聽天由命吧。二孬是認(rèn)準(zhǔn)一個理,怎么也拽不回。鄰家都是顆粒無收,二孬硬是收回了來年的種子。二孬腦筋活泛,去了趟城里,看到城里蔬菜賣的俏,回來就在田里試著種菜,頂著鄰里的冷嘲熱諷,就是把菜給種活了。菜販運到城里賣出好價錢,二孬就發(fā)家了,開始置辦田地,蓋了新房。

        隘口一戰(zhàn),對陣雙方已經(jīng)斷糧三天。二孬在屋里搗鼓種反季節(jié)蔬菜,竟然在寒冬臘月天收獲了黃瓜茄子。二孬傾其家產(chǎn),購得糧食加上自家種植的蔬菜,冒死闖進(jìn)敵方的層層戒防,于戰(zhàn)役前把糧食蔬菜送達(dá)將士營中。將士軍威大振,攻堅勢如破竹,一舉殲滅叛軍。皇上聞聽此事,龍顏大悅,賞賜二孬良田百頃,白銀萬兩。二孬成為一方富賈,妻妾成群,壽過百歲,無疾而終。

        扯淡!什么年月的事情,那時二孬就能種反季節(jié)蔬菜?太離譜了。查遍了二孬所傳說的村寨,根本就沒有叫二孬的人。倒是蛤蟆寨有個叫大孬的農(nóng)夫,二孬還不知道在誰的肚子里轉(zhuǎn)筋呢。

        二孬在大孬媳婦的肚子里轉(zhuǎn)筋。大孬本分老實,老大不小了才討上個媳婦。媳婦長相奇丑,腿還拐。大孬把媳婦看得像天仙,好吃好穿伺候著。兩年過去,媳婦癟癟的肚子漸漸隆起,懷上娃了。大孬夫婦高興地?zé)惆莘鹎笃兴_。媳婦問大孬,咱娃將來干啥?大孬說,當(dāng)大英雄!大孬問媳婦,咱娃生出來了叫個啥名啊?媳婦說,就叫二孬。大孬說,不行,我是大孬,娃是二孬,那俺倆不成哥倆了?媳婦說,我就當(dāng)養(yǎng)了兩個兒子唄。大孬就和媳婦嬉鬧開了,折騰得床板咯吱咯吱響。忽然,大孬媳婦哀叫了一聲,就見鮮紅的血水順腿流下。媳婦小產(chǎn)了,二孬還沒出世就化作了一灘血水。

        大孬把血水埋在了隘口。大孬媳婦大慟,二孬呦,俺的大英雄啊。

        給我一塊橡皮

        ●非魚

        加入到這個游戲當(dāng)中,不能問為什么,這是規(guī)矩,就好像我不能問為什么發(fā)給我的是一塊巨大的橡皮一樣。

        你瞧,和我們之前見過的橡皮一樣,長方形,有淡淡的水果香味,只是,它的體積太大了,我得使出很大的力氣才能抱著它,使它不至于掉到地上去。

        預(yù)備——開始!抱著我的橡皮,我和他們一起進(jìn)入游戲。

        我們在一條狹窄的巷道里慢慢地跑。這時,我注意到了身體兩側(cè)的墻壁。天啊,我驚呼一聲,墻上畫的居然是我。太像了,可以說是惟妙惟肖。又一幅,隨著我的跑動,這些圖畫連成了一個動態(tài)的圖像——那是我的過去。太不可思議了!

        可是,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完全不是。

        我現(xiàn)在明白為什么發(fā)給我這塊橡皮了。我試著用橡皮在墻上輕輕一擦,嘿,那些圖畫居然真的就消失了,干干凈凈。

        實在太令人高興了。我抱著巨大的橡皮,在兩邊的墻壁上,興奮地擦來擦去。

        販賣盜版光盤,是我攢下第一桶金的營生。遙遠(yuǎn)的那座小城的火車站和汽車站,周圍的大街小巷,我曾經(jīng)天天在那兒轉(zhuǎn)悠,不分白天黑夜,有人來就湊過去問,日曬雨淋,還要躲警察……那些日子,不提也罷。如今,更是不能提了。那些排隊采訪我的大小記者,巴不得挖地三尺找出點什么新聞線索,我怎么能自己往槍口上撞呢?

        這橡皮可真是好東西,就像小時候做錯了作業(yè),輕輕一擦,灰一吹,什么都沒有了,正確的寫上去,錯的就永遠(yuǎn)沒有了。

        怎么,這個榮譽(yù)證書也在這兒。這是哪個協(xié)會發(fā)的?我忘了。當(dāng)然是買的,誰會平白無故把這么高的榮譽(yù)給我啊?!皟?yōu)秀企業(yè)家”,太抬舉我了,我只是一個從北方小城跑來的外來戶,我那企業(yè),那時候算上我才七個人。你說,不花錢買,這榮譽(yù)證書能輪到我嗎?我哪兒能想到后來會有那么多榮譽(yù)啊,要能想到,當(dāng)初就不花那五百塊錢了。這東西,多了也沒意思啊。

        擦掉吧。柜子里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證書、獎杯呢,隨便拿出一個來都比這個級別高。

        這條巷子太長了,墻上的圖畫沒完沒了,可真讓人心煩。

        怎么我過去的朋友都出來了?我不想見到他們。這可不是一闊就變臉,沒那意思。我只是……只是不想想起我的過去。誰沒有過莽撞的青春啊,酗酒,鬧事,半道截下夜班的女工,那時候不是沒事干嗎。二十多歲的人了,沒有大學(xué)可上,沒有合適的工作,沒有好看的女孩跟我談戀愛,你說怎么辦?渾身上下都是力氣,總得找個發(fā)泄的地方吧。派出所?那地方當(dāng)然進(jìn)去過,打群架的時候經(jīng)常去。就和他們那幫人,我們經(jīng)常呼嘯山林,騎著破自行車,像打家劫舍的英雄,呼嘯而來,頭破血流而去,不是對方進(jìn)去了,就是我們進(jìn)去了。呵呵,這些想起來,還怪好玩的啊。

        好玩歸好玩,不能耽誤正事。你說,就他們這一群人,現(xiàn)在都像地溝里拱來拱去的老鼠,有一個正經(jīng)的嗎?要知道我就是他們曾經(jīng)認(rèn)識的那個混混,我過去那點事,他們還不一個個唾沫星子亂飛給抖落得一點不剩?好不容易才遠(yuǎn)離了他們,現(xiàn)在我身邊的人,不,朋友,可都是有身份的,和他們可隔著好幾個階級呢。對不起了,兄弟,把你們都擦了啊。

        一點一點擦過去,我手里的橡皮越來越小?,F(xiàn)在,巨大的橡皮只剩下拇指肚大小,兩個指頭輕輕一捏,就能輕松地擦去墻上的圖畫。

        可橡皮太小了,每次擦去的面積也越來越小。我的胳膊又酸又困,快舉不起來了。更要命的是,我不知道前面還有多遠(yuǎn),還有多少過去等著我。

        但我不能停,我好像已經(jīng)愛上了這個游戲,還有手里的橡皮。

        這時,有人高喊:還要橡皮嗎?

        我立即答應(yīng):要。我要。干嘛不要,橡皮多好啊,一擦,過去就沒了。

        他說:要高價來買。

        我忙說:買,多少錢都買。

        錢算什么?錢乃身外之物。而過去,不是。

        女人盲

        ●金波

        你了解女人嗎?

        我們單位的洪四兒就了解。

        洪四兒是個不愛說話的小伙子,默默地干活兒,屬于任勞任怨的那種。也許長得太平凡,一直沒有女孩肯追他。但沉默的人不見得不聰明,丑陋的人不見得不會思考。這不,不愛張揚而默默無聞的洪四兒,突然間就整出一件匪夷所思的大事情。

        那天,女同事倩倩不舒服,樣子很痛苦很無奈,坐臥不安。大家都很關(guān)心,問她“感冒了嗎”?回答“沒有”;問她“哪兒不舒服”?回答“沒事兒”。大家就不再說話。但洪四兒卻不見了,好久才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把手里的小塑料袋往倩倩桌子上一擱,說:“拿去吧?!?/p>

        倩倩睜大眼睛一看,臉“唰”地就紅了。她看見了一包只有女孩子才偷偷買偷偷用的東西——衛(wèi)生巾,還是中小型日用超薄的那種?!斑€有止痛片。”洪四兒不知好歹地又補(bǔ)充了一句。

        倩倩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性格外向。即使這樣,她也臉紅了半天,怒氣沖沖地說:

        “誰讓你買這些東西了?”

        “你需要呀!”洪四兒說。

        “我說過我需要嗎?”

        “你雖然不好意思說,但你的表情告訴了我們。你不時拿著衛(wèi)生紙往洗手間跑,中間還去了門外的小賣部,可那里只賣食品不賣衛(wèi)生巾;很快你又按著小腹部,說明嚴(yán)重了。我知道你肯定沒帶衛(wèi)生巾,所以就去了趟超市。沒關(guān)系,助人為樂嘛?!?/p>

        他的話引得大家捂著嘴巴竊笑。

        “無聊!”倩倩更加難堪了,沒等洪四兒說完,就把衛(wèi)生巾扔在地上,然后捂著臉,羞臊難當(dāng)?shù)嘏芰顺鋈ァ?/p>

        從那以后,我們就知道了洪四兒了解女人,比我們男人都了解。不過,他了解的只是女人的生理現(xiàn)象,并不了解女孩子的心理特征。

        也是從那以后,倩倩就再也不理洪四兒了。她想:一個二十來歲的小男人,連女朋友都沒有,竟如此了解女孩子的生理現(xiàn)象——這倒也罷了,大家都學(xué)過生理課嘛;千不該萬不該的是,他居然對我的一舉一動觀察得這樣仔細(xì),不僅看見了我拿衛(wèi)生紙,還知道我在痛經(jīng)??床怀鏊宦暡豁懙貐s在琢磨女孩子。倩倩就認(rèn)定他不是變態(tài)就是一個心術(shù)不正的家伙,將來呀說不準(zhǔn)會干出什么傷害婦女的事呢,太可怕了!所以,倩倩一見到洪四兒,就像一口咽下了一只蒼蠅,又惡心又氣憤。

        不過,這是三年前的事兒。如今,兩人還是同事關(guān)系。洪四兒也是老樣子,不聲不響,默默工作,樂于助人,沒啥不正常的地方。倩倩見了他,也見慣不怪了。

        周末的一天,下班后倩倩突然約洪四兒去吃晚飯。我們公司是個大集體,同事間經(jīng)常有私約,并不奇怪。洪四兒平時愛為女孩子兩肋插刀,以為倩倩要酬謝自己什么的,就答應(yīng)了。他們選好一個離超市最近的飯店坐好,倩倩說:“洪四兒,去給我買點東西來。”

        “要什么?”

        “隨便。只要是我最需要的就好。”倩倩笑著說。

        洪四兒做了個鬼臉出去了,不大會兒工夫就回來了,果然拎著一袋子?xùn)|西。

        “你怎么不買雪糕呀?難道你不知道我平時是雪糕不離口的嗎?”倩倩噘起嘴巴說。

        “對不起,你今天不能吃這個?!?/p>

        “為什么?”

        “你今天是特殊情況,要忌生冷的?!焙樗膬禾统鲆黄繛蹼u營養(yǎng)精擱在倩倩面前,“你需要的應(yīng)該是這個,雙休日正好補(bǔ)一補(bǔ)?!?/p>

        倩倩拿起瓶子看了看,高興了,又問:“洪四兒,你是怎么知道我正在……”

        “因為你的辦公桌旁邊那只廢紙簍里,有新扔掉的衛(wèi)生巾包裝袋。”

        “洪四兒,”倩倩的眼眶濕潤了,“你觀察人還是那樣仔細(xì),還是那樣懂得體貼人……”

        “我不過是偶然碰上了,放在心上而已,也并非特意對誰好對誰不好?!?/p>

        “做我的男朋友好嗎?”

        洪四兒倍感意外,反問道:“你不是有了男朋友嗎?”

        “他不是個東西!”倩倩“嗚”地一聲哭了,“他一點也不了解女人。我都發(fā)燒三天了,他竟然沒看出來;我有了例假,他不僅不會關(guān)心,還提出那種要求,一口一個‘沒事沒事’。我實在忍受不了,和他打了一仗?!?/p>

        “不能再和好嗎?”

        “他生就的女人盲,我跟他好算倒了大霉,早就與他一刀兩斷了?!?/p>

        洪四兒就不再說什么了。

        洪四兒和倩倩就這樣成了一對戀人。

        山崖上的那叢迎春花

        ●莊學(xué)

        去年,我在縣文聯(lián)做了一個“屁官”,就是那種在需要的時候鬧出點動靜,過后則散失在空氣中了無聲息的閑官。更多的時候是端杯茶水往電腦桌前一頓,寫點“自慰”的小情小調(diào)的狗屁文章。

        那年雖說是暖冬無雪,但門猛地一開還是涌進(jìn)來一股寒氣,使人一激靈。趕著寒氣進(jìn)來的是一個裹著黑色羽絨服的中年漢子,臉糙且黑,手提已罕見的帆布包,后背一尼龍包。嚴(yán)格說,中年漢子穿的羽絨服是灰色的,因蹭上了太多的油煙,使羽絨衣看起來油黑發(fā)亮,與他的臉倒是相當(dāng)般配。他很謙恭地對我一笑,哈哈腰問:請問作協(xié)的王老師在么?我將身子在圈椅里面擰了擰:嗯,我就是。中年漢子一聽,連忙放下帆布包,扯過身后的尼龍包,從里面摸索出一本書來雙手遞給我。

        這本書名叫《麻晌兒文集》,封面設(shè)計和紙張都有點“盜版”。中年漢子說書出了有大半年了,作者麻晌兒是他爹,一個做過十?dāng)?shù)年山村小學(xué)民辦老師的文學(xué)愛好者。他說,他爹經(jīng)常寫東西,無論備課本作業(yè)本還是煙盒紙都寫得密密麻麻。我信手翻閱了里面的內(nèi)容,大多是日記體的筆記和隨筆,還有一些小小說和小品文。

        中年漢子——大麻顯然看出了我的心思,忙說:俺爹說您是咱縣的名作家呢,經(jīng)常讀您寫的文章,自稱為王粉哩,說這一輩子能夠得到您的指導(dǎo),那就滿足了。說到這里,大麻羞澀地笑了,旋即,神色又黯淡下來——也許這是他最后的愿望了。我暗暗一驚:他怎么了?大麻說:俺爹癱在床上七八年了,這一年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就盯著他那堆得一尺多高的書稿淌淚。我們兄妹三個知道他的心思,是想結(jié)集出書??墒前臣也桓辉0?。俺爹一輩子都在寫啊寫的,心思沒放在掙錢上,有時連幾元錢的電費都欠著,父母是磕磕絆絆地把我們養(yǎng)大成人的。半年前,我們兄妹三人湊了點錢,把這書出出來了,俺爹摩挲著書說到“那邊”去了帶幾本。說著,大麻黝黑寡瘦的臉上哀哀的,嘴紋拉長了許多。

        我又是暗暗一驚。還有這樣癡迷文學(xué)的人呢。文學(xué)如今不可做事業(yè),只能權(quán)當(dāng)生活的樂趣,不是好多人都在“玩文學(xué)”嗎?!我問大麻:你希望我們能夠為你爹做點什么?大麻迅速用手背把眼睛抹了一下:能給俺爹開個作品研討會不?我略一思忖點點頭。大麻連忙把帆布包放到我的辦公桌前面:這是俺送給老師的一點山貨。

        等大麻再次裹著寒風(fēng)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研討會的一切,通過關(guān)系讓鄉(xiāng)里也參加了一位領(lǐng)導(dǎo),甚至還請到了市文學(xué)圈里的兩位名人。我還費盡心機(jī)地把作品研討會的地點設(shè)到了麻晌兒他們的村委會,能夠讓麻晌兒與會,另外也節(jié)約開會的成本——盡管鄉(xiāng)里答應(yīng)安排一頓飯。

        進(jìn)山的道路盤繞十八旋,山山嶺嶺連綿不絕。初春的山野褐色、赤裸而又空曠,只有崖邊突兀的一叢迎春花星星點點不事聲張地鬧著。恰巧車熄火了,停在了那叢迎春花前,我們下來活動活動腿腳,市里的那位作家還用相機(jī)蠻有興致地對著迎春花拍攝著。大麻跟在我的后面,期期艾艾。終于,他局促地對我說:王老師,有件事兒我沒對您說實話,連俺爹也瞞著哩。那本書的書號是假的,俺們這樣只是為了滿足俺爹的心愿。我還能再說什么呢?其實,一拿到書我就看出來了,其他幾位作家也都看出了端倪。我把麻晌兒的情況給他們說了,他們都表示無論如何要把這件事做好。因為他們仔細(xì)閱讀了這本書,都為書中質(zhì)樸的語言精湛的細(xì)節(jié)所感動,為還未謀面的作者對文學(xué)的癡心恒心所感動。書粗糙的包裝下面,是鮮活的人、山野的精神和希望。

        初春的山野仍然是寒冷的,星星點點的迎春花在寒風(fēng)中搖曳著,卻使這片褐色的山野陡然生動起來。

        柳葉的婚事

        ●陳永林

        柳葉僅在醫(yī)院里呆了一個星期,就把幾年來辛辛苦苦攢下的三千塊錢花完了,柳葉執(zhí)意要回家。柳葉舍不得花錢。柳葉患的是尿毒癥,醫(yī)生說最好的辦法是換腎??蓳Q腎要二十多萬塊錢。柳葉家自然拿不出二十萬塊錢,柳葉家現(xiàn)在連一千塊錢都拿不出來了。如不換腎,醫(yī)生說得一個星期做一次透析,要不有生命危險。柳葉的男人長根問醫(yī)生:“做一次透析花多少錢?”醫(yī)生說:“二百多?!遍L根原本灰暗的臉色更黑了。

        此后,長根的臉上一直就這么黑著。

        柳葉心里極其愧疚,“長根,我也不想患上這病。我很對不起你,很對不起這個家……”柳葉的淚水一滴滴地滾落下來。

        長根嘆口氣,不出聲。

        “要不,我們離婚,我也不想拖累你?!?/p>

        “離婚?那村人不戳穿我的后脊背才怪。”長根的嬸子摔斷了一只腿,長根的叔鬧著離了婚,村人對長根的叔前指后戳,說長根的叔不是人,是畜生。長根的叔在村里呆不下去了,只得去城里撿垃圾了。

        “那你說怎么辦?”

        “我能有什么辦法?”長根出了門。長根關(guān)門的手用了太大的勁,門“嘭”地一聲響,瓦上的灰塵震得紛紛往下掉?;覊m落了柳葉一臉。

        這天,長根帶柳葉去城里做透析,遇見了清泉。清泉同柳葉從小學(xué)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學(xué)。念初三時,清泉就把情信塞在柳葉的抽屜里,后來清泉還托人去柳葉家說媒。但那時的柳葉已是長根的人。一天中午,長根去小酒店炒了幾個菜,端回家,又買了幾瓶啤酒,然后叫來柳葉。喝了一瓶啤酒的柳葉就覺得頭暈?zāi)垦?。長根還要柳葉喝。柳葉喝醉了。醒了的柳葉見自己赤身裸體的睡在同樣赤身裸體的長根懷里,柳葉哭了。長根朝柳葉跪下來說:“柳葉,嫁給我吧,我會疼愛你一輩子,我會讓你過上幸福的日子。”柳葉只有稀里糊涂地嫁給了長根。

        清泉見了一臉臘黃的柳葉,問:“你得了什么病?”

        長根說:“尿毒癥?,F(xiàn)在去醫(yī)院做透析?!?/p>

        “根治的辦法是換腎,做透析只是保守的治療?!?/p>

        長根說:“我們哪有那么多錢?!绷~狠狠地瞪長根,柳葉不想清泉知道自己過得這么窩囊。

        “我給你想辦法吧?!鼻迦孔鏊獍l(fā)了點財,他在臨街的地方蓋起了一幢四層樓的樓房。

        幾天后,清泉來柳葉家了。清泉拿出一個存折遞給柳葉,“這里有二十萬,你先拿著。若不夠,我再去籌?!?/p>

        柳葉說:“不行,我的命值不了這么多錢?!绷~知道自己這輩子掙不夠這二十萬。

        清泉說:“你在我眼里是無價的……如你、你愿意……我愿意娶你?!?/p>

        “不,不行。我不想拖累你。”柳葉聽了清泉的話,鼻子酸酸的。她硬是忍著,淚水才沒掉下來。

        憑清泉怎么勸,柳葉就是不收清泉的錢。

        清泉失望地走了。

        長根罵柳葉傻。

        柳葉不出聲,心更痛。

        晚上,柳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怎么也睡不著。柳葉想她活著是長根的累贅。她不能拖垮長根,也不能拖垮這個家。思來想去,柳葉決定自己吃老鼠藥。老鼠藥,家里有,長根前二天就買了四包放在床底下。

        第二天晚上,柳葉對長根說:“你給我端杯水來?!遍L根端來一杯水。柳葉說:“長根,我得了這病,你心里煩,我理解。你對我一直黑著臉,話都不想同我說,我不怪你。我如果不在了,求你今后對兒子好一點。今后找女人,先看她對我們的兒子好不好,我最放心不下我們的兒子……”柳葉的淚水一滴滴地掉在手里的茶杯里。

        長根哭著喊:“柳葉,我不是人,我是畜生……”長根搶過柳葉手里的杯子,把水潑在地上。

        柳葉啥都明白了。原來長根真想毒死自己。柳葉的心痛得痙攣成一團(tuán):“長根,其實我拿定主意今晚就吃老鼠藥。我現(xiàn)在不想吃了。我要活下來。”

        柳葉要離婚。長根開初不同意。柳葉說:“你不同意,那我就把你想毒死我的事說出去?!遍L根只有同意了。

        我看著你

        ●劉志學(xué)

        “你真想死啊?!快走!”磨杠已經(jīng)是第九遍催兒子小磨了,吼完,還伸手抽了小磨一耳巴子。

        小磨仍沒動,嘴里仍咕噥:“我看著你,我……看著你呢?!?/p>

        這句話,磨杠聽了六年了。但今天夜里有大地震的消息,已經(jīng)急得讓他顧不上那么多了,扛上兒子就往樓下沖……

        在騎河鎮(zhèn),大人小孩都知道磨杠有個傻呆呆的兒子小磨,天天站在他們家三層樓的窗前,直勾著眼珠子往外看。這一看,就是幾年。

        磨杠家最早是起脊的三間藍(lán)瓦房,那時小磨每天吃飽了,就爬在屋脊上,往南看著;后來磨杠在把兄弟老槍的幫助下,在村子里開了個鋁合金梯子加工廠,發(fā)了財之后,蓋起了村子里最高的三層洋樓。小磨沒有屋脊可爬了,就每天站在三層樓最高一層的大玻璃窗前,一站,就是一天;一站,就是一天。

        磨杠家的三層小樓南邊,是一片槐樹林,槐樹林那邊,就是穿鎮(zhèn)而過的涼水河了。

        那片槐樹林,就是小磨天天盯著看的地方,無論誰從那片槐樹林里的一條小路上經(jīng)過,他都會立即咕噥:“我看著你,我看著你呢……”

        鎮(zhèn)上所有的人,大都集中到?jīng)鏊拥膬砂恶v扎下來了,小磨天天看的那片槐樹林里,也住滿了人。

        雖然已經(jīng)是五月天了,但夜里仍有些寒氣,住在樹下,總可以遮擋些露水,因此,鎮(zhèn)上的男女老少,就開始嚷嚷著搶這片寶地。幾天前,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四川那場大地震,讓他們?nèi)缤芰梭@的兔子,怎么也穩(wěn)不住心神。所以,沒有人注意到,磨杠罵罵咧咧地把小磨扛到樹林里時,小磨的嘴里,是不是仍在咕噥那句他們早就聽膩了的“我看著你,我看著你呢……”

        小磨這是六年來第一次出他們那個院子,第一次來到這片他天天盯著的槐樹林里。在這之前,磨杠用盡了千百種辦法,都沒能讓他這個唯一的兒子走出過院門,即使是翻蓋那座三層洋樓時,也沒有。小磨就天天往南看,看著那片槐樹林??匆娨粋€人,小磨嘴里就立即開始咕噥那句六年不變的話:“我看著你,我看著你……”

        但今天,磨杠真的急昏了頭。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把兒子硬扛到了這里。

        小磨的雙腳剛一被磨杠放到地上,眼睛里立即冒出了一層煞氣,只不過沒有人注意到而已。磨杠雖然心疼兒子,但也沒有看到兒子眼睛里的那道可怕的煞氣。但讓磨杠很奇怪的是,小磨自從進(jìn)了那片他六年來天天都看著、卻從沒踏進(jìn)過一步的槐樹林后,竟然嘴里再也不咕噥那句“我看著你”了,而且,從小磨的眼睛里浮過那道煞氣之后,他居然很快躺在磨杠從家里拖來的那張蒲草涼席上,睡著了。

        “操!早知道把兒子扛出來能讓他安生,我早把他扛出來啊!我腦瓜被驢踢了我?!”磨杠吐了一口老痰,看著兒子說。

        磨杠的腦瓜沒被驢踢,六年前,他和把兄弟老槍,硬把兒子小磨和春景從槐樹林里拖出來時,也沒被驢踢。

        要是他的腦瓜真被驢踢了,那天春景也不會光著上身,從槐樹林里穿過去,跳到?jīng)鏊恿恕∧ズ痛壕氨荒ジ茏プ『?,磨杠把亂七八糟扔在地上的春景的上衣,先藏起來了。

        春景死了之后,春景的爹娘來找磨杠說事兒時,磨杠死活不承認(rèn)兒子和春景的那場事兒,這也充分說明磨杠的腦瓜沒被驢踢過。兒子小磨卻從春景投河之后,就什么話也不說了,整天爬到屋脊上,望著槐樹林那邊的涼水河,咕噥“我看著你……”

        然而,磨杠想讓兒子小磨和老槍的閨女成親的企圖也沒得逞,因為老槍說了,小磨都這樣了,這親還咋結(jié)?不過,畢竟是把兄弟,老槍終究還是幫磨杠把鋁合金梯子廠搞起來了……

        虛驚了一夜。第二天,電視里的新聞?wù)f,當(dāng)天夜里,騎河鎮(zhèn)一帶發(fā)生了3.3級地震,但人們都沒有什么感覺,有幾個照著帶蓄電池的手提電燈,下了一夜象棋的臭棋簍子也沒有感覺到。

        然而,等磨杠在槐樹林里睡醒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兒子不見了。正迷糊時,忽然有人嚷:“磨杠,你家的小洋樓咋塌了?!”

        磨杠連滾帶爬跑回家里時,這才看清是小樓的第三層倒掉了。兒子小磨被水泥渣子和水泥板壓著,已經(jīng)沒了一點氣息。但,小磨的七竅,一點兒血都沒流,臉上很干凈。只是,小磨的手上,十個指甲都沒有了,手指尖尖還淌著血……

        磨杠兩口子呼天搶地地哭了一通后,給小磨收尸時,從他貼胸的口袋里,翻出了春景的一張照片,照片的背后,有一行字:“你看著我,就不會忘記我。”

        直到把兒子埋了,磨杠也沒搞清楚,那晚,他返回來,把屋門、院門鎖得鐵死,小磨這個死鬼兒子,是咋回到家里,又咋悄沒聲息地把樓給弄塌的呢?!

        這個問題真的是不好回答

        ●凌鼎年

        魏局長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中頭彩,而且中的是人見人怕,談非色變的SARS頭彩——那天晚上他應(yīng)酬回來感覺有點不對勁,人軟軟的渾身不舒暢,又說不清,量量體溫,有5分熱度。魏局長想到外面正流行非典,不禁有些緊張,他忙找了退燒的黑片吃了,為了防止萬一,他睡到了隔壁的房間。

        第二天,燒退了,人也精神多了,魏局長放心了,自言自語道:“媽的,虛驚一場,把老子嚇得不輕。”

        魏局長主管的這個局是個有行政執(zhí)法權(quán)的局,所以他的應(yīng)酬也就擋都擋不住。哪天他都是閑不住的人,特別是晚上。魏局長又忙了幾天后,感到身體再次不帶勁,他照例又吃了黑片,無可奈何地早早睡了。可這次真的有問題,渾身發(fā)酸,還干咳,體溫上升到39度多。會不會是非典?這可是典型的非典癥狀啊!醫(yī)院是去還是不去,魏局長拿不定注意。去的話,進(jìn)去就會被隔離,這隔離的日子估計比死也好不了多少;不去吧,萬一真是非典,不等于自尋死路,自己死了不算,還要連累家人、朋友,日后被眾人唾罵。

        魏局長的老婆是另一個局的辦公室主任,關(guān)于非典疫情,她比丈夫更清楚,她悄悄撥通了疾控中心的電話,請他們速派車來。

        魏局長被送進(jìn)了市治療非典定點醫(yī)院后,經(jīng)專家會診,被定為非典疑似病人,馬上實行了隔離。

        魏局長是婁城出現(xiàn)的第一個非典疑似病人,而且不是外來病人,是本地病人,自然立即引起了市里頭頭腦腦的高度重視,領(lǐng)導(dǎo)指示:一定要搞清兩個情況:一、魏局長是從哪里傳染到這個SARS病毒的;二、這幾天魏局長親密接觸了哪些人,務(wù)必以最快的速度調(diào)查清楚,以采取必要的隔離措施,防止SARS擴(kuò)散。

        關(guān)于第一個問題,魏局長很配合,他半個月前去過一次北京。關(guān)于第二個問題,魏局長覺得不太好回答,除了家人、以及同辦公室的小車司機(jī),還有就是一起吃飯的。至于其他的,魏局長實在不便回答,可醫(yī)生哪肯輕意放過,一定要他再回憶回憶,這幾天還接觸過什么人,凡接觸過的,不管熟悉不熟悉的,都要報出姓名、單位,以便隔離。

        魏局長這下為難了,如實說吧,有些事還真不好說,說了不等于把屎往自己臉上抹。老婆知道了能放過自己嗎?!就算老婆有辦法擺平,兒女面前這形象咋辦?女兒向來以父親為驕傲的,要是讓女兒知道了父親竟然玩小姐,女兒還會敬重我這個當(dāng)爸爸的嗎?!不行,這不能說,絕對不能說,打死也不能說。市紀(jì)委書記曾說過:凡有嫖娼行為的,要開除黨籍,開除公職,雙開除。這代價太大了。那小姐雖漂亮可人,但鬼知道跟多少男人上過床,即便染上非典也不一定是我呀,管他,一百個不承認(rèn),反正也沒人賴到我身上。這頭算是解決了,最煩的是胡妹妹的事要不要說,這胡妹妹與自己已好了一年多了,咋說也是有感情的。這胡妹妹與那小姐可不是一個等級,一個層次的,她說過了她只屬于我一個人。萬一她染上了非典,實在是于心不忍,這胡妹妹的風(fēng)騷勁實在是撩人,跟家里那母夜叉一比,差十萬八千里還不止。她染上非典幾率應(yīng)該高于家人,因為前天晚上還特地在她的住宅里纏綿過呢。說吧說吧,不說,她死在那屋子里恐怕都沒人知道。不行,還是不能說,這包二奶也不是隨便能認(rèn)的,認(rèn)了,或許救了胡妹妹命,但自己得身敗壞名裂。管他,興許胡妹妹能逃過這一劫呢,逃不過,也是她命中注定,怨不得我。

        至此,魏局長已打定注意不該說的一律不說。其他的人嘛,說得越多越好,因為面越大越搞不清楚誰傳染給誰,就算胡妹妹染上了非典,也可能是一筆糊涂賬呢。

        市非典領(lǐng)導(dǎo)小組大吃一驚,這魏局長在短短數(shù)天竟接觸了那么多人,但為了萬無一失,全部隔離。

        就這樣,一夜之間,婁城有五六百人被隔離,當(dāng)這些被隔離,以及被隔離的家庭知道是因為接觸了魏局長而攤上這結(jié)果的,都大罵魏局長是瘟神。有些罵得好難聽好難聽呢,這兒就不一一記錄了。

        半個月后,魏局長被宣布取消“疑似病人”懷疑,他高高興興地回家,一路上他慶幸自己無比英明,沒有將那小姐與胡妹妹的事說出來。但他萬萬沒想到他從此成了孤家寡人,從此有了新的外號:“魏瘟神”。

        梅苦寒

        ●楊海林

        我高考失敗后,整天在家里蒙頭大睡,我的父親怕我憋出毛病來,央我的一個遠(yuǎn)房表叔好歹給我找個差事。

        我的表叔在一個鄉(xiāng)里做著文教上的事,很快,他就給我捎來了口信,說是讓我去他那里的鄉(xiāng)下教書,就是做代課教師。

        那時鄉(xiāng)下的學(xué)校,老師大多是附近的村民,從高一點的學(xué)校畢業(yè)(一般是高中),又考不上更高一點的學(xué)校,;種地,又不怎么甘心;正好從師范院校畢業(yè)的老師們又不愿意到這些偏僻的地方來,于是,這些人和鄉(xiāng)里的文教辦簽下合同,先做合同教師,給他們村里的小學(xué)湊足做教師的人數(shù),如果教得好,還可以做民辦教師。

        做了民辦教師,就可以轉(zhuǎn)正了。

        轉(zhuǎn)正之前,他們的工資是很低的。

        我去的這所學(xué)校是一所小學(xué),也就七間房,學(xué)生占去五間做教室,余下的,一間做辦公室,另一間做雜物間。

        因為沒有圍墻,上課的時候,時常有老鄉(xiāng)們散放的牛羊從門口經(jīng)過,也就經(jīng)常有學(xué)生從教室里跑出去,攆那些牲畜,因為這些牲畜可能就是他們家的。

        老師們呢,因為工資極低,所以,他們還得種一份村里的承包地貼補(bǔ)家用。所以常常是上課的時候一本正經(jīng)地上課,下課的時候一本正經(jīng)地種田。

        不種地的老師,只有梅苦寒。

        他的地都給哥嫂種了。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心里著實有些吃驚。

        倒是梅苦寒很大方,他好不容易爬上椅子,和善地朝我笑笑說,不要緊張,很快你就會習(xí)慣我的。

        他的腿很短,又細(xì),怎么看都是一雙嬰兒的腿。

        后來聽他說,是他在上高中的時候得了一種肌肉萎縮的毛病落下的。

        你想想,這樣的身體,哪能種地喲?

        現(xiàn)在,他找了兩個舊自行車轱轆,中間用一根橫軸連接起來。

        出門的時候,他的兩個胳膊肘兒搭在橫軸上,因為矮,所以腿不至于拖著地,然后,他的兩只手拿著短木棍奮力向前撐拄。

        行駛的速度極快。

        幸虧我沒死。他很興奮地說,我的這種病,不死的概率是很小的。

        我的表叔來調(diào)研,他說縣里將會有一個針對農(nóng)村小學(xué)非正式老師的文件,如果他們有一個國家認(rèn)可的大專學(xué)歷,可以不拘泥于任何條件,直接轉(zhuǎn)正就行了。

        他的意思是讓我們趕緊準(zhǔn)備參加自學(xué)考試。

        這些老師,扔下課本都好多年了,除了自己教學(xué)生的那點知識還能記得,別的,被生活磨光了,你讓他們?nèi)タ荚?,不是要他們的命?

        只有梅苦寒和我報了名。

        唉,這個梅苦寒,其實只上了兩年初中,因為沒有勞動能力,村里的干部才好歹讓他來教書的,勉強(qiáng)給他一口飯吃,不至于餓死罷了。每年,學(xué)校都安排他教一年級,他哪能能參加大專學(xué)歷的考試喲。

        鄉(xiāng)里按照土政策把縣里的方案細(xì)化一下,分給我們學(xué)校一個名額。

        我的表叔很高興,私下里跟我說,認(rèn)真準(zhǔn)備吧,你的希望有百分之五十呢。

        一共考六門課: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化學(xué)、物理、政治。

        六本厚厚的書拿在手上翻著翻著,梅苦寒又興奮了,粗糙的大手摸著寬寬的下巴說,幸虧我沒上過高中,不然,海林這回可就麻煩了。

        我笑笑。

        這是個很誘人的機(jī)會,梅苦寒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因為,我的表叔傳達(dá)這個文件時,我發(fā)現(xiàn)梅苦寒坐在我的身后激動得差點暈過去。

        他比任何人都需要轉(zhuǎn)正,因為他沒有最基本的勞動能力。

        因為就我和梅苦寒報了名,所以,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多交流。

        可是他一直有意避著我。

        后來,我聽人說,他遇到弄不懂的東西,寧愿爬上他的那個車轱轆改裝的鐵家伙去別的鄉(xiāng)請教人,也不愿跟我交流。

        是不是怕我也弄懂了呀?

        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結(jié)了厚厚一層血痂,手也破了。

        問他,他說是晚上去茅房不小心摔的。

        其實呢,是去鄰鄉(xiāng)聽課的時候摔的。

        這是一個專門針對這次考試舉辦的講座,我表叔悄悄告訴我的,想不到他也知道了。

        他是最后一個到的,所以,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他。

        而他,一直不知道我也在。

        想想真的沒意思。

        好在很快考試了。

        其實試題很簡單。

        我和梅苦寒都過了。

        我的叔叔告訴我還要面試。

        這個時候,梅苦寒卻主動放棄了。

        唉,我的表叔嘆口氣,其實苦寒早就知道他是沒希望的。

        可是他為什么還要下那么大的功夫呢?

        我去縣里面試時,梅苦寒笑呵呵地來給我送行。

        苦寒笑呵呵地跟別人說,幸虧他有殘疾,要不然,海林這次真的有難度呢。

        因為我不是本地戶口,所以,面試很快就被淘汰了。

        按照常規(guī),這個名額是不能浪費掉的,得讓給給別的參加這次考試的人。

        參加考試的,就我和梅苦寒兩個人。

        也就是說,這個名額肯定是他的了。

        回來的路上,就聽說梅苦寒死了。

        一頭發(fā)瘋的牛一路狂奔,把他給撞死了。

        一張百元大鈔

        ●崔立

        那天是星期天,張三沒啥事干,就出去溜馬路。

        馬路挺長的,一條一條不斷交叉著。于是,張三就不停地走。走了不知有多久,在一個十字路口處,張三就停下了腳步。

        張三將腳輕輕提起,就看見一張紅紅的百元大鈔靜靜地躺在腳下的馬路上。

        張三就看了下周圍,似乎并沒人注意張三。張三就喊,很大聲地喊,這一百塊錢是誰掉的啊?似乎沒人反應(yīng)。于是,張三彎下腰,就要去拿,旁邊一下就跑出幾個人。于是,張三沒來得及拿錢,張三挺起了腰。

        幾個人中有一個拎著菜籃子的老太太,老太太嗓門挺大的,說,小伙子,這錢是我剛才買菜走過這里時丟的,要還給我。

        沒等張三回答,另一個老頭也粗聲粗氣地說,小伙子,別聽她的,這錢是我丟的。

        還有其他兩人,也各自說著錢是自己丟的。搞得幾個人像在問張三討債似的。

        張三就苦笑,說,你們四個人都說錢是自己的,那我這邊只有一張百元鈔票,難不成讓我倒貼三百啊?

        于是幾個人又免不了吵在一起,張三在旁邊看著,感覺滿滑稽的。

        張三說,要不這樣,張三捏著這張百元鈔票,說,你們誰能報出這張鈔票上的號碼,這鈔票就給報出來的人。

        四個人不吭聲了,可一會兒,四個人就極力反對,老頭說,你這小伙子,不是瞎掰吧,那么長的數(shù)字,你叫我怎么背出來啊?

        老太太也大聲叫,小伙子,我老人家這么大歲數(shù)了,你這不是折騰人嗎?

        張三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就笑,笑了會兒說,那你們有什么好辦法嗎?

        四個人相對而視,然后就都搖頭。

        老太太支支吾吾地說,要不,咱按人頭算,又看了眼張三,小伙子,你也算在內(nèi),也不管錢究竟是誰的了,咱每人二十,分了好了。

        老頭贊同,說,也行啊,我吃虧就吃虧點好了。另兩人一聽,也都同意了。

        張三沒說話,抬頭看了眼紅綠燈,忽然又看見一個攝像頭。張三點了下頭,說,我有辦法了。

        未等其他四人答話,張三就跑到不遠(yuǎn)處的崗?fù)つ莾喝チ?。四人以為張三要跑,忙也跟了過去。

        張三說明了來意,希望能尋找到丟失錢的人,崗?fù)さ闹蛋嗝窬戳搜蹚埲热?,說,跟我來吧。

        張三他們就跑到了攝像頭控制室,民警讓值班人員回放那個路口之前的畫面。四個人站在旁邊似乎顯得有些緊張,張三倒顯得很坦然。張三手叉著站著看。

        于是張三就看見一個畫面,里面一個男人似乎很無聊地走過,然后看見四下無人,于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大炒,輕輕把錢扔到了自己的腳下。接著那人又抬起腳,看了下四周,就喊,很大聲地喊,這一百塊錢是誰掉的啊……

        毫無疑問,這人就是張三。

        民警就有些惱怒地看張三,你這人,是不是太過無聊了啊?

        民警又要說那四個冒領(lǐng)的人時,放攝橡頭的值班人員抬起頭,就看見了老頭老太太,就喊,王老伯,王大媽,你們……

        被叫王老伯,王大媽的老頭老太不知道在這里能遇上熟人,一下就穿幫了,就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知何時,另兩個人早溜得無影無蹤了。

        接受了民警的一頓批評加呵斥,無聊的張三就跑出了攝像頭控制室。張三就顯得很無奈地嘆口氣說,想不到,這一百塊錢還真得算我的了。反正也丟過一次了,那就再丟一次吧。

        路邊有個垃圾箱,張三就隨手扔了進(jìn)去。

        扔了錢,張三就興沖沖的跑開了。

        老頭老太走得慢,看著張三走遠(yuǎn)了,老頭看見張三剛?cè)渝X了,就跑到垃圾箱處去揀。臟兮兮的掏了半天,老頭終于翻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百元大鈔。

        老頭把錢拿在手里翻了翻,就要把錢扔回垃圾箱,老太一看急了,忙要搶。

        老頭就把錢轉(zhuǎn)了個面,老太就看見白白的一面。

        這張鈔票只有一面是紅紅的。無疑,這是張假鈔,老頭老太又被戲弄了一次。老太就對著張三離去的方向,狠狠地罵了句。

        罵完,老太似乎想起了什么,臉忽然微微紅了起來。

        愛情不關(guān)機(jī)

        ●侯發(fā)山

        曉梅長得非常漂亮,也非常文靜。按說,這樣的女孩子在談情說愛上,有這么優(yōu)越的條件,應(yīng)該是一帆風(fēng)順,沒有什么問題的。但是,比曉梅小幾歲的妹妹都結(jié)婚生子了,她還待字閨中。也不是她不愿談戀愛,她先后談了幾個都無花無果地荒蕪掉了。因此,親戚朋友都替她發(fā)愁,替她著急,紛紛勸她眼光別太高,有差不多的就定下來,趕快把個人問題給解決了。

        曉梅感到很委屈,苦苦一笑,說我的眼光一點也不高,只要能真心對我好就成,關(guān)鍵是沒有差不多的啊。

        聽到曉梅如此說,大家都松了一口氣,曉梅的條件確實不高,便忙利用各自的資源給她張羅開了。

        妹妹在郵電局工作,她單位有個科長,人很正派,是家里的獨生子,父母都是機(jī)關(guān)退休干部,和曉梅結(jié)合不說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也絕對是郎才女貌。于是,妹妹就牽線搭橋,介紹姐姐和科長認(rèn)識了。

        科長有文化,有教養(yǎng),長得也還可以,高高大大,白白凈凈的。兩個人見了面,在一塊吃了頓飯,只是簡單地聊了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吹贸?,科長一見曉梅就喜歡上了。曉梅呢,因為先前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對科長不遠(yuǎn)不近的。再說,初次見面,畢竟還不是十分了解,哪有為么快就喜歡上的?

        臨分手時,曉梅把手機(jī)號碼給了科長。

        一星期后,曉梅對妹妹說這事就到此為止吧,沒有往下進(jìn)行的必要了。

        妹妹感到很意外,忙去找科長了解情況,她以為科長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姐姐。

        科長一臉無辜,說你姐姐總是關(guān)機(jī),一直沒有聯(lián)系上啊。

        妹妹回來后問曉梅,說姐你何必這樣呢?告訴人家了手機(jī)號碼,為什么又關(guān)機(jī)呢?是不是對人家不滿意?

        曉梅笑了笑,沒有作任何解釋。

        與科長拜拜后,同事老劉忙把丈夫的表弟介紹給了曉梅。

        這位表弟在街上開了家服裝店,生意也不錯。他一表人才,風(fēng)趣幽默,兩人見面不到五分鐘,就逗得曉梅“咯兒咯兒”笑了好幾回??梢哉f,他對曉梅一見鐘情。瞧他那眼神,頻頻向曉梅發(fā)出帶電的火花。曉梅視而不見,她知道,這樣的男人是很討人喜歡的,也是很危險的。

        表弟赤裸裸地問曉梅,問她對他有沒有觸電的感覺。

        曉梅不卑不亢地說,要想讓她有觸電的感覺,就看他的表現(xiàn)了。

        表弟一臉喜不自禁,說好,我的電壓絕對能超過220伏,一定能把你電倒的。

        這話說得就有點過分,曉梅沒有接他的話茬,但把手機(jī)號碼給了他。

        幾天后,同事老劉不滿地對曉梅說,曉梅,你不中意就直說嘛,何必關(guān)機(jī)呢?害得我表弟把手機(jī)都打沒電了幾次,也沒打通你的電話。

        曉梅嘆口氣,說沒有緣分,我也沒辦法。

        再后來,曉梅認(rèn)識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出身寒門,沒職沒權(quán)也沒錢,在一家企業(yè)上班,是一個普通的員工,而且長相困難,膚色有點黑……但是,在眾人疑惑的目光里,兩個人很快墜入了愛河。

        大家就猜測,兩個人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嗨,結(jié)果真就出人意料,曉梅嫁給了那個男孩,小日子過得還挺幸福。

        或許有人會問,為什么呢?這是為什么呢?

        當(dāng)初兩人見第一次面后,男孩撥打曉梅的手機(jī),同樣是關(guān)機(jī)。小男孩就急了,擔(dān)心曉梅出了什么事情,忙到街上的移動公司繳費大廳查詢,得知曉梅的手機(jī)是欠費停機(jī)了,他忙給充了10元錢的話費……曉梅的電話開通了,他知道曉梅沒出什么意外,這才放下心來。曉梅也因此愛上了這個男孩。曉梅說,她測試了不少人,只有這個男孩得了滿分。她還說,從這件小事中看出,男孩是可以托付終身的。

        事情就這么簡單。

        嘿嘿,我用10元錢獲得了愛情——不瞞大家說,曉梅是我的妻子。

        你為什么不留名?

        ●金光

        他又做了那個夢。他是一個乞丐,在一條小街上向路人伸出手,希望能得到些許施舍,然而沒有人理會他,一個個表情木訥地從他面前走過。后來,剛從飯店買了兩個燒餅的大伯看見他,猶豫了片刻,把燒餅塞到了他的手中……

        他的夢總是做到這兒就醒了,他長長地噓了口氣,打開臺燈,點了一支煙靠著床頭抽起來。

        妻子翻了下身,睡眼矇眬地問他:“咋又坐起來了,是不是又做那個夢了?”

        他點點頭沒有說話。

        “你看你這人,是不是有點賤。咱們現(xiàn)在資產(chǎn)超過了四五千萬,咋還老做那個叫花子的夢!”

        他滅了煙,坐直了身子:“那位大伯是上天派來救我的,我該去找找他,報答他。不然這個夢就會纏我一輩子。”

        早晨七點,他準(zhǔn)時打開電視看新聞,頭題新聞讓他吃了一驚:家鄉(xiāng)遭了洪災(zāi),全縣死亡和失蹤人數(shù)超過200人,3萬座房屋被沖毀,近10萬群眾無家可歸……他切換頻道,市臺和省臺都在播報同樣的新聞。他趕緊拿起手機(jī),撥打幾位親戚的電話,全都無法接通。

        他沒有吃飯,到公司通知秘書小宣,密切注意家鄉(xiāng)的災(zāi)情。

        坐在辦公室,他又一次回憶著那個夢。其實那不是夢,而是26年前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一件真事兒。那年他14歲,正上高一。突然有一天住校的他被通知說,夜里下了大暴雨,老家屋后的山體滑坡,他家四間瓦房和爺爺、父母、妹妹四口人全被埋住。他回到家時,親人們的遺體已經(jīng)被挖了出來,往日的莊園成了廢墟。

        酒歌

        ●陳勇

        桅桿旗幟上寫著一個大大的“酒”字的船,便是酒王的船。

        有時,不見懸掛酒旗,聞著飄散的酒香,也知那是酒王的船。

        酒王的船上,除了酒,還是酒。

        胭脂河畔的人都知道酒王的規(guī)矩:到酒王船上喝酒,贏了白喝,輸了付錢。

        可到現(xiàn)在為止,尚無一人白喝過酒。為此,酒王自鳴得意了好長一段時間。

        一日,一位相貌平平的女子從天而降踏上了酒船。

        酒王扭頭一看,是個女子,立即奚落道:快快叫你家大人出來。

        女子不急不惱,站立船頭放開歌喉唱起來:

        一杯酒兒引郎來,

        把郎引到八仙臺。

        八仙臺上擺下酒,

        擺下酒兒引郎來。

        唱罷,女子端起大碗,一飲而盡。

        酒王見狀,大吃一驚。過了一會兒,才喝下一碗酒。

        女子接著唱:

        二杯酒兒問郎庚,

        問郎何年何日生。

        郎是正月十五生,

        姐是正月鬧花燈。

        不等女子唱完,酒王舉起大碗,一仰脖子喝下去。女子不甘示弱,同樣喝了一大碗。

        兩大碗酒下肚,女子臉上紅撲撲的,煞是好看。借著酒力,女子調(diào)起情來:

        三杯酒兒進(jìn)繡房,

        紅燈照亮紅羅帳。

        紅羅帳里菊花開,

        菊花引動少年郎。

        酒王求之不得,急忙打開船艙,迎接女子。女子連飲五海碗,復(fù)唱道:

        八杯酒兒八枝花,

        酒王同我話衷腸。

        今生不能成夫妻,

        來世也要結(jié)鴛鴦。

        酒王豈甘落后?他一口氣喝下五碗酒。不料,一頭栽倒在船上。

        望著敗下陣來的酒王,女子最后唱道:

        十杯酒兒天明亮,

        我送酒王把路上。

        倘若家妻將郎問,

        酒王答應(yīng)打麻將。

        你猜我是誰

        ●冷鬼

        晚上,正在酒店與朋友一起喝酒,電話突然響起。我看看手機(jī),號碼不熟悉,我想這會是誰呢?

        我說:“喂,哪位?”

        “你是韓主任嗎?”對方這樣回答我,聲音有點太監(jiān)味。我說:“你找哪個韓主任?”

        “就是韓道友主任?!?/p>

        我說:“是的,我是。你是哪位?”

        對方仍然不回答我的問題:“韓主任你好呀,你最近很忙吧?”

        我說:“還可以。請問你是哪位呀?”

        “我的聲音你竟聽不出來了呀,你可真是貴人呀!”我心里有點煩了,但還是很禮貌:“不好意思,我真的聽不出來了?!?/p>

        “你猜猜嘛,你猜猜我是誰嗎?”拿腔捏調(diào)的聲音刺激著我的耳膜。我平時就煩別人這樣讓我猜,我聲音略略變化一點說:“我猜不出,你就報上尊姓大名吧?!薄芭叮n主任,真是貴人多忘事呀,我姓黃呀,記起來了吧?!?/p>

        姓黃,我姓黃的朋友不多,我想了想,突然就想起黃尚華來。我說:“哦,你是黃尚華老師吧?”黃尚華是位很有點名氣的畫家,是我朋友的朋友,曾兩次到我所在的小縣城作過畫。

        “對對對。我就是黃尚華老師呀,咱們還在一塊吃過飯的?!蔽艺f:“是的,是吃過飯的。”我又說:“黃老師,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在合肥。我明天想到你那里去,拜訪拜訪你,順便給你帶些特產(chǎn)。”

        “好,歡迎歡迎。不過可不要帶什么特產(chǎn)?!蔽矣挚蜌饬藘删洹kp方掛了電話。

        掛了電話,我一邊又與朋友喝酒,一邊大腦不停地轉(zhuǎn)圈,總覺得哪里不太妥貼——黃老師是位學(xué)養(yǎng)很好的畫家,姓格很內(nèi)斂的,說話從不拿腔捏調(diào),也不張揚,聲音也很厚重。而這個電話,對方的聲音怪怪的,我一點也找不到黃老師的影子。

        我起了疑心。

        第二天8點鐘,我剛到辦公室,“黃老師”的電話也跟著過來了。

        “韓主任,你合肥這邊有當(dāng)官的朋友嗎?”“黃老師”說。

        我略一停頓,說:“有什么事嗎?”

        “黃老師”說:“是這樣的,我和幾個朋友在賓館住著,住到半夜,就被公安局給帶走了,說我們玩女孩子,想請你幫個忙。”

        我心里就犯嘀咕:真正的黃老師是不會嫖娼的。于是我說:“不好意思,黃老師,我那邊沒有什么當(dāng)官的朋友?!薄包S老師”說:“你再想想,我這邊可是急需要幫忙呀!”我說:“我那邊真沒有什么當(dāng)官的朋友,你再想想辦法吧?!薄包S老師”說:“我剛才已經(jīng)跟肥西縣的朋友聯(lián)系了,他們馬上過來。韓主任,如果有啥情況,我再和你聯(lián)系,好嗎?”“好的?!蔽艺f。

        我放下手機(jī)想:“馬上應(yīng)該向我借錢交罰款了?!?/p>

        果真,過了一個多小時,“黃老師”電話來跟我借錢了,說肥西縣的朋友通過關(guān)系講講情,公安局不拘留他們了,但必須交罰款兩萬元,肥西縣的朋友給他們籌集了一萬元,務(wù)必請韓主任幫個忙,把一萬元錢匯到某某帳戶上,過幾天一定到貴地拜訪并如數(shù)奉還。我輕笑了笑,說:“黃老師,別急,我籌籌看,籌齊一萬元一定給你匯過去。”我這是與他逗著玩呢,因為這期間,我與真正的黃老師已經(jīng)通過了電話,真正的黃老師在北京,而不在合肥。那聲音不用猜,一聽就是黃老師。

        又過了一個小時,“黃老師”又來電了,問我匯沒匯。我靈機(jī)一動說:“黃老師,我下午要和我縣公安局的兩個朋友到合肥去一趟,到時候,我把錢帶過去?!薄包S老師”有點急了:“韓主任,那就晚了,這邊公安局要我們今天上午12點前必須把罰款交上,否則的話,就拘留我們?!蔽艺f:“要不這樣,你告訴我現(xiàn)在你在哪個公安局,我讓這邊公安局的朋友給那邊的公安局打個電話,通融通融,把罰款減一半。”

        那邊一時無音。

        我說:“喂,喂,黃老師,你怎么不說話?”

        仍然無音。

        我說:“喂……”

        “喂什么喂?!”對方突然惡狠狠地回道,“你他媽的比狐貍還狡猾!”

        我得意地不禁大笑起來,說:“狐貍終于露出了尾巴!”

        紅紗巾

        ●劉中華

        二虎幾乎一夜沒有合眼。清晨,當(dāng)許總手術(shù)后被推進(jìn)特護(hù)室后,他便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睡著了。就在他懶洋洋的轉(zhuǎn)身坐起來的時候,突然眼前一亮:原來在他的腳邊,有一條粉紅色的紗巾靜靜的躺在地上。見四下里無人,他彎腰輕輕拾了起來,拿在手中。

        看著手中的這條粉紅色的紗巾,二虎心中竟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愰然間仿佛自已又回到了初中時代。記得班里那個最漂亮的女孩子,脖子上總愛系著一條紅色的紗巾,雖說沒有眼前的這條精致,但在十幾年前,紅紗巾也不是誰都能戴的。

        想著、想著,他心中突然有了一種做賊的感覺,因為他竟然想到了昨晚那個姓王的女護(hù)士,她可真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啊。他不禁把紗巾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奇怪,并不像人們所說的有什么女人的清香,相反倒像有一種說不出的難聞味兒。是汗味吧?想到這他竟然感到了臉紅心跳起來。就是她,肯定的。

        “喂,原來在這里啊?”隨著聲音,一位五大三粗的中年婦女站在二虎面前。只見她對懷中抱著的一條丑陋小狗說:“寶貝,你的紗巾丟在這了?!闭f著,抓過二虎手中的紗巾往狗脖子上一系,然后手指二虎對那狗說,“還不謝謝叔叔!”

        山棗

        ●張宗宸

        我是山村農(nóng)家子弟,山棗是我小時候的伙伴。

        “七月邊兒,棗紅圈兒……”在我的記憶中,當(dāng)人們念叨農(nóng)歷“七月七”快到時,山棗就漸漸紅了。于是,家鄉(xiāng)的山山嶺嶺溝溝堰堰上,就有三五成群的小朋友每天到處搜尋才紅了的棗兒。待成熟的紅棗一天天多起來,各家房坡上就曬了許多:圓的、長的、算珠樣的,一坨一攤大笸籮小筐的,像撿回的無數(shù)紅色珍珠,直到十月陸續(xù)曬好裝進(jìn)瓦罐。這大多是各家孩子的杰作。回想童年時,跟隨一幫孩子為摘棗爬高下低,被棗刺掛得“遍體鱗傷”,回到家遭大人呵斥的窘?jīng)r;或者稍大一些,帶一群小孩竄堰上崖摘棗的情景,心想,什么時候能回到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才神仙呢!直到長大出外上學(xué),每逢暑假回來,我總要偷空率幾個小朋友到野外摘幾回紅棗,帶回一嘟嚕兩嘟嚕的。當(dāng)我笑呵呵地把鮮紅的新棗捧給爸媽,爸媽就嗔怪道:“長不大的閨女!”

        然而,由山棗引出的故事兒,曾令我唏噓不已,難以忘懷!那一年,我大學(xué)剛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臨近中秋節(jié)的一天,因又種又收季節(jié)農(nóng)活太多,老爸早早就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天剛亮就到責(zé)任田滅茬整地。爸是個好勞動,一晌都沒坐下休息。盡管我從小對農(nóng)活并不生疏,但畢竟缺乏耐力,可還是鼓足勇氣,始終沒在老爸面前喊一聲累,卻早已精疲力盡。當(dāng)太陽爬有兩竿高時,好不容易聽爸說了一句“下工”,我隨即扛起工具,先跑到堰邊,卻被眼前情景吸引住了:原來,在我家責(zé)任田深地堰的半坡,稀疏著十多株一人多高大拇指粗的山棗樹,正掛著成串又大又圓的紅棗,隨風(fēng)搖曳,就像一竿竿翠竹挑著無數(shù)袖珍型小紅燈籠,綠里透紅,剔透玲瓏,十分惹眼?!皢?,多美的棗!”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就順手抓住堰邊長草,跐蹓到半坡棗樹旁,摘了起來。等爸走到堰邊,我問:“爸,恁多紅棗,咋沒人摘?”爸說:“地遠(yuǎn),你平常又不來,大人哪顧得這個?”爸又喃喃地說,“在過去,這可是好東西哩。我歇一會兒,你摘吧。”趁我摘棗的當(dāng)兒,年已半百的老爸一邊蹲在地堰上抽煙,一邊講出了藏在他心底的故事。

        那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期的一場駭人饑荒,當(dāng)時爸才九歲。天久旱不雨,眼看莊稼無成,又是吃大食堂飯,爺爺出外修水庫,奶奶面對三四個餓得面黃肌瘦的孩子,天天犯愁:咋讓娃們熬過一冬一春的漫長饑荒?說也奇怪,這一年,雖然天旱莊稼無收,漫山遍野的山棗卻出奇地好,山坡上、地堰邊,棵棵山棗又紅又稠,成串成串的。一天,我奶奶下工回來當(dāng)著四個孩子的面,從衣袋里給每個孩子掏兩把紅棗,眼睛忽然一亮,作出了驚人決定:“摘棗曬棗!”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從此,她不僅利用集體出工的間隙親自帶領(lǐng)我的父輩們上山摘棗,還給二姑和爸倆上了學(xué)的孩子下摘棗任務(wù),鼓勵他們利用秋假和平常放學(xué)時間多摘。就這樣,整整一個秋天,在奶奶的精心策劃下,還是幼年的我的父輩們?nèi)巳藸幭瓤趾蠖嗾獥?,連還是童年的小姑小叔也不例外。只是每次從山坡上溝沿邊跌打滾爬回來時,他們身上的血道子總比大一些的孩子多。等到秋收十月罷,我家曬了兩老缸山棗。冬春月里,每天清晨,奶奶上工前總給上學(xué)的大孩子抓兩大把紅棗,再抓幾把放在還睡在床上的倆小孩子的枕前;平時餓得慌了,連夠不著老缸的小一些的孩子,也會悄悄地在腳下墊個小板凳抓一把兩把填肚充饑。就這樣,兩缸山棗幫助我家熬過了那場饑荒,保全了奶奶膝下的兩雙兒女……

        聆聽老爸明顯觸動感情的敘說,我一陣驚悸,眼眶突然盈滿了淚水。這一天,我算豐收了,摘了鼓鼓的兩塑料囊紅棗,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丶衣飞?,我的心就像周圍的群山起伏不平,眼前總揮不去當(dāng)年我奶奶扭動著小腳帶領(lǐng)還年幼的父輩們上山竄嶺捋棗的凄慘身影。我顯然被震撼了,一次次用手絹擦拭著陣陣涌出的淚水。我發(fā)現(xiàn)和我走得不遠(yuǎn)的老爸也好幾次背著我偷偷抹淚。一剎那間,我覺得自己忽然長大了,第一次強(qiáng)烈感受到,我記憶中慈祥羸弱的奶奶在當(dāng)年的危難關(guān)頭竟如此的非凡精明和我的父輩們生存軌跡的異常艱辛!

        吃過早飯,我特意把新摘的棗裝滿一個有“中秋寄深情”字樣的精美金屬盒子,把小堂弟拎到跟前,讓他替我喊一群小朋友來,說我有好東西。按我的交代,小堂弟飛也似地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就來了七八個小朋友圍著我,七嘴八舌地有叫姐姐的、有叫姑姑的,眼睜睜看著我給他們的好東西。我端著盛滿棗子的盒子往高處一舉,說:“這盒子好不好看?”滿腔稚音喊:“好看——”

        于是我把盒子打開,慢慢傾斜,“嘩啦啦”把鮮棗從高處瀑布般地倒在早已放在一張小方桌上的大茶盤里,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這一下,孩子們樂了,爭著上前抓起來?!斑€有好東西呢!”我趁孩子們樂不可支的當(dāng)兒,把中秋月餅取來切成小塊,一人一塊,孩子們越發(fā)喧鬧起來。當(dāng)我分好月餅順勢抱起小堂弟,把一塊月餅送到他嘴邊時,忽聽媽喊我的小名:“小毛,快出來,看誰來了!”我慌忙放下小堂弟,掀開門簾,眼前的情景,使我頓時發(fā)愣:來人是一個有些眼熟的農(nóng)家少婦,她上穿白底紅碎花布衫,下穿灰色嗶嘰褲子,一雙黑面圓口新布鞋十分顯眼;她一手扯著個怯生生的兩三歲小男孩,一手正把一個禮品袋遞到媽手上,和媽搭著話;見我出門來,她用明顯的外地口音說:“是小毛表姨吧!”“啊,是山棗!”我恍然大悟,遇到了小學(xué)時的同學(xué)!萬萬想不到,十來年光景,她變化這么大!于是,我和山棗手拉手來到我家堂屋,彼此坐下來,我忙問:“這孩子是——”山棗笑了笑:“我的?!薄澳憬Y(jié)婚了?”“好幾年了?!薄澳沩ヂ斆?,咋不上學(xué)?”山棗苦笑了一下,眼圈“唰”地紅了,忍不住抽噎起來。

        原來,在我就要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那年暑假,山棗跟隨她媽從晉南過河來到豫西,住在鄰居本家我大伯家。大伯是她媽的親舅舅,隨即安置她娘倆在一處閑房住下,從此,山棗也就轉(zhuǎn)到我們村學(xué)校上學(xué)。她也該讀三年級,和我同班,比我小一歲,可比我聰明,成績總比我好,許多次考試在全班名列第一。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我們高興地領(lǐng)回三年級新課本,我在自己課本上第一次用鋼筆寫好名字后,把鋼筆遞給她,看著她一筆一劃地在她的新課本上寫“南山棗”三個字的情形;還記得,當(dāng)老師第一次點名,點到“南山棗”時,曾引起同學(xué)們哄笑,她臉發(fā)紅、低頭不語的靦腆神態(tài)。直到大約半年后,她媽在我們這里悄悄生下一個男孩,取名“四柱”,我才知道她原來名字其實是“三棗”。也從大人們的話音中,多少知道為什么她媽要帶她來遠(yuǎn)處投親戚的原委??梢哉f,我和山棗在一起上學(xué)的兩年半中,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期。我們一塊上學(xué),放學(xué)后一塊摘棗、放牛、拾柴、踢毽子,農(nóng)忙時也幫大人們干一些活,真是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無奈,五年級頭一學(xué)期結(jié)束時,她要跟隨她媽回到中條山老家過年了。知道山棗過了年就要轉(zhuǎn)回去上學(xué),離別前夕,我把山棗叫到我家住,倆人說了整整一宿話。說到離別,彼此都哭了。這一別就是十多年,再也沒機(jī)會見過面。山棗哽咽著告訴我:上初中時,她家遇到了不幸,她爹染病去世,當(dāng)時倆姐都已出門,為給爹看病家里欠了不少債。為了母親,為了弟弟,她輟學(xué)了,過早地背起了家庭的重負(fù)。再后來,加上山區(qū)殘存的早婚習(xí)俗,剛滿十七歲的她就嫁了人。

        聽著山棗沉痛的訴說,我掉淚了,心里充滿了不平:同處一片藍(lán)天,山區(qū)的女孩為什么活得這么累、這么苦?為什么,這究竟為什么?但我極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不平,生怕再觸動山棗的傷心,忙強(qiáng)裝笑容把鮮棗和月餅往她手里塞,又把她的小男孩抱起來逗。正在這時,山棗忽然眼睛一亮,說:“媽呀,忘了,我?guī)в欣鏃棧銍L嘗,看好不好?”說著,她從她帶來的禮品袋里取出一包月餅放在桌上,撕開另一包,把又大又紅的梨棗捧給我,說:“這是自家地里的,有好幾畝哩,今年,我還當(dāng)了鄉(xiāng)里的技術(shù)員呢!我給我舅爺說,明年春天過來給舅爺嫁接梨棗?!闭f到這里,山棗神采飛揚,全然沒有了剛才的悲哀。我驚奇了!咬一口梨棗厚厚的果肉,那濃甜可口味道,真是酣暢淋漓,使我拿出的鮮棗黯然失色。媽從外面走進(jìn)來,手里拿出一個紅包,系在一綹紅線雙成的項圈兒上,按照我們家鄉(xiāng)習(xí)慣,掛在小男孩的脖子上。

        第二年春天,春暖花開時節(jié),山棗果然來了。這次她順便捎來幾株已嫁接好的梨棗樹,讓大伯分給近脈幾家,又幫助大伯家先把一條地堰的山棗嫁接了梨棗,也使大伯一家先學(xué)會了嫁接技術(shù),初步掌握了管理要領(lǐng)。后來,她幾次又應(yīng)邀過河來,傳授嫁接管理技術(shù)。我們村從大伯家開始,發(fā)展到全村,戶戶都有了自己的梨棗樹,有的戶正打算向責(zé)任田發(fā)展。我家那塊深地堰半坡的十多株山棗樹,也嫁接成梨棗了。三四年后,成批成片的梨棗樹掛果了,放眼望去,條條地堰泛出片片彩霞,個大鮮艷的梨棗透出綠葉綻開稱意的笑容,向人們致意。等到滿山黃葉飄飛的時候,家家場里、平房頂上曬著的一大坨一大坨收獲的鮮紅梨棗,像一塊一塊紅胭脂涂抹著秋天的山村,打扮著我可愛的家鄉(xiāng)。

        命運給了山棗艱辛,同時也給了她抗?fàn)幍挠職?。我贊美山棗,贊美她的奉獻(xiàn),更贊美她的新生!

        村長查崗

        ●馮德斌

        飯碗一推,村長說聲我去查崗了,也不等老婆回話,抓起電筒就走出了家門。

        穿過兩條巷道,不覺來到二驢子家門口,老遠(yuǎn)就聽到院子里有“嘩嘩”的水聲。村長隨手推了一下院門,不想那門竟是虛掩著的,沒有上拴。村長摁亮手電筒,就見二驢子家的蘆花像個美人魚,面前擺著個大腳盆,游來蕩去的正在擦澡呢。蘆花的兩只白花花的大奶子隨著拉動毛巾的節(jié)奏在胸前蹦跶著,極有韻味。見有人推門進(jìn)來,蘆花忙拿起一旁的衣服往身上一擋。

        原來,晚飯前,后院改花嫂來借發(fā)面頭,臨出門時順手把門從外面帶上,蘆花正準(zhǔn)備跟過去把門從里邊插上時,小雞從圈里跑了出來,待她把雞攆上圈后就竟直到廚房吃飯去了,這時才想起門沒有插。

        蘆花說:誰呀,沒看過女人洗澡呀?村長道,我說蘆花妹子,洗澡也不把院門插好,就不怕外人瞧見?

        蘆花一聽是村長,就笑了,說瞧見又咋哪呢。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專揀嫩草吃。哪把我這老婆子放在眼里。

        村長說,我說蘆花妹子,這十鄉(xiāng)八里的,誰不知道你蘆花像三月的桃花,粉樣的艷。

        蘆花嘆口氣,那都是過去的事了?,F(xiàn)如今老娘我已是人老珠黃,船破沒人撐了,還怕人瞧嗎。

        說這話時蘆花很傷感,也很讓人動心。

        村長沒接話,而是瞅了瞅說,二驢子呢?

        蘆花說,別提那頭悶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的,三腳踹不出個屁來,飯碗一丟就進(jìn)磨道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差不多睡到南天門了。

        村長關(guān)照一句晚上睡覺留點神就掉轉(zhuǎn)頭向外走去。

        蘆花說,別忙嘛,我的大村長,人家有事正要找你呢。

        蘆花說,這話時就有點曖昧了。

        蘆花把村長讓進(jìn)屋,村長問:么事呢?

        蘆花說,莫急嘛,你先坐下抽支煙,歇會兒再說嘛。

        蘆花拿過一條凳子遞給村長,村長沒有去接凳子卻用手捏了捏蘆花胸前的大奶子,蘆花臉就紅了。

        臉紅的蘆花,更顯得嬌艷嫵媚,讓村長春心大動。心里像有一團(tuán)大火,燒得他渾身滾燙滾燙的,眼珠子都在冒火,恨不能把蘆花給燒化了。

        還在少女時的蘆花就風(fēng)流得出了名。用二驢子那光棍叔爺老驢子的話說,蘆花是輛大客車,不知裝過多少男人呢。蘆花每每想到這些就忍不住得意地哼上兩句:郎是樹來我是藤喲,情郎愛我喲我愛他,我愛情郎喲美少年,情郎愛我喲花容貌。

        村長一把抱住蘆花那既細(xì)又柔的腰肢輕輕地放到小木床上就要干那事。蘆花說莫急嘛,事還沒說呢,等說完事再弄也不遲嗎。村長說這個時候說什么卵事,先弄回再說。

        蘆花說弄過之后你褲子一拎要是不認(rèn)賬呢,那我虧不就吃大了。

        村長正在急火攻心的時候,就用兩手捂著下身急不待地說,那你快說。

        蘆花說,瞧你猴急的樣子,好像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你老婆不現(xiàn)成的呀!

        村長說,那滋味可不一樣。

        蘆花說,饅頭大餅不都一回事,還能有兩樣?

        村長說葡萄跟蟠桃能一個味嗎?我家那半噸子像木頭似的,擺活半天一點反映都沒有。哪像你,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還像一枝花,一掐還冒漿呢。

        蘆花嘴一撇,去你的,就知道耍貧嘴,哄老娘開心,不拿一點實際的。瞞不過老娘的,你那心事都用到大姑娘小媳婦身上去了,哪還有功夫想到老娘我啊。

        村長說,天地良心,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蘆花,說真的?

        村長說,那還有假。

        蘆花看火候差不多了,就說,那村里新規(guī)劃的十八號門面宅基地我想要。

        村長一聽就變調(diào)了。說乖乖,想要這塊地的人不少呢,難啊!

        蘆花說,剛才還說喜歡我呢,就嘴喜歡的啊?

        村長說,茄子黃瓜不是一碼的。你總得給我點時間,容我想想。

        蘆花說,那等你想好了再來找我。

        村長說,那哪成?我都快要被燒化了。

        蘆花說,你就是燒成灰與我卵疼?!

        村長就說,蘆花你有所不知啊,鄉(xiāng)長已跟我打過兩次招呼了,讓我把這塊地留給村西口的白雪梅。你又不是不知道,鄉(xiāng)長和白雪梅是老對子了,這地球人都知道的。

        蘆花有點不高興了,說,那又怎么樣?

        村長哀求道,要不我給你換一處,保準(zhǔn)不比那塊差。

        蘆花說,我就認(rèn)準(zhǔn)了,別的再好,老娘也不要。

        村長說,我的姑奶奶,那白雪梅和鄉(xiāng)長是省油的燈嗎?

        蘆花說,瞧你那副德行,一個鄉(xiāng)長就把你嚇得尿褲襠了。干不干村長他鄉(xiāng)長說了又不算。到時還不得我們大家伙給你投票!他能把你怎樣?再說了,你還是鄉(xiāng)里的人大代表,換屆的時候他還得靠你投他一票呢。你要不投他,說不定他還干不上鄉(xiāng)長呢。到底誰怕誰啊!

        說完,蘆花嗔怪地在村長的命根子上撥弄一下,村長更受不了了。想想蘆花說的也是,自己這個村長是村里大伙選的,與鄉(xiāng)長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大伙要是不投他的票,那他這個村長也干不成。鄉(xiāng)長他再屌能,也不能給他硬安個村長干干!不僅如此,鄉(xiāng)里換屆時,鄉(xiāng)長還得跟他打招呼,給他遞好煙,上好火,低眉下氣地跟他說,讓他投鄉(xiāng)長一票呢。這樣一想,村長就不那么害怕了,膽也壯了。于是他心一橫說,罷罷罷,明天叫你家二驢子到我那去填個表,我給簽上字蓋上章,然后到鄉(xiāng)土地所去批就是了。說完也不等蘆花回答,就將蘆花壓在了身下。

        蘆花在村長的懷里發(fā)出細(xì)細(xì)的呻吟聲。身下的小木床發(fā)出吱呀的叫聲。

        村長感覺自己不是在小木床上,而是在月宮里。身下也不是蘆花,而是嫦娥。正當(dāng)他要飄飄欲仙時,冷不丁的,頭上的樓板“咚”的一聲,像要塌下來似的。嚇得他渾身一哆嗦,差點從蘆花的身上掉下來。再看那東西像泥鰍一樣,軟塌塌地滑了出來。村長想,難怪有人講這家伙像井繩,說用起來像桿槍,不用的時候軟不叮當(dāng),稍不注意還能弄你一褲襠。真他媽絕了。

        村長雖沒說害怕,但從他的臉色和一連串的動作反映,蘆花知道村長這下被嚇得不輕,趕緊像哄小孩似的,說乖,別害怕,有老娘在,沒事的。

        于是村長重振雄風(fēng),像戰(zhàn)場上的勇士,抱著炸藥包,來到了敵人的鐵絲網(wǎng)下邊。敵人的探照燈在他頭上掃來掃去,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發(fā)覺,所以只能匍匐著前進(jìn)。

        村長現(xiàn)在小心地匍匐在蘆花的身上。蘆花不高興了,說沒那個肚子不要吃彎鐮刀,還他媽一村之長呢,就兔卵子大點的膽兒,還想吃人家的豆腐,真沒勁。又對著頭上的天花板罵道,該死的悶驢,整天沒事翻箱倒柜的瞎屌折騰,你個遭天殺的瘟驢……罵了一通,上邊靜靜的,沒一點聲音。蘆花重又進(jìn)入了狀態(tài),再次發(fā)出細(xì)細(xì)的呻吟聲。這時的村長就像一頭斗紅了眼的黑牤牛。他躥上跳下的,只可憐那小木床像篩子一樣,劇烈地顫動著。

        漸漸的一切歸于平靜,村長開始提褲子,蘆花拽著村長的褲子說再來一次嘛,我還想要。村長說不來了,我還要去查崗呢。村長系好褲帶,拿起手電走了。

        夜,在村長的巡邏聲中酣然入夢。

        蘆花穿好衣服,理了一下頭發(fā),來到樓上,對躺在床上的男人說,你個悶驢發(fā)什么神經(jīng)。二驢子也不說話,只是一個勁 “嘿嘿”地笑著。蘆花坐到二驢子的身邊,柔情蜜意地在二驢子的臉上吻了一下,隨后拿手指在二驢子的腦門上輕輕一點說,明天你到村長家去填個表,然后到鄉(xiāng)土地所去把那塊地的手續(xù)給辦了。說這話時蘆花的臉上掛著滿足的自豪。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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