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嶺
尋訪古振頭木牌坊的計劃,已在心中埋藏很久。
某個仲秋的早晨,我為自己的舊單車充好氣、撣過塵,然后與它一起開始本次私人旅行。
陽光不是很好,輕霾籠罩的景物,看起來有些呆板沉悶。不過,這樣的天氣,正適宜一個都市行者,穿越繁華喧囂,去尋找一些行將湮沒的歷史碎影。
單車駛過民心河,沿紅旗大街一路南行,約莫10分鐘光景,至槐安路口。兩路交匯地帶,商鋪林立,高樓聳峙,一派繁華。石家莊城中古鎮(zhèn)——振頭,而今正融合于這嶄新的城市肌體之中。如果不留心找尋,很難發(fā)現(xiàn),開闊的槐安路北側(cè),還藏著農(nóng)耕文明的舊痕。
(一)
為方便問路,進入槐安路向西,我便推車步行。
早晨八點多鐘,路上行人不多,街邊的店鋪多數(shù)還落著鎖。幸好,第一個巷口有個賣吊爐燒餅的,正在侍弄爐火。問去木牌坊怎么走?燒餅師傅連忙停下手中的活計,熱情地告訴我,向西第三個同樣的路口往里便是。見我認真點頭致謝,師傅一樂:“木牌坊、關(guān)帝廟,這在振頭太有名了,你問三歲小孩都知道?!?/p>
燒餅師傅所說的路,其實是一條一條溝通城市主干道的小南北街,有名字,分別叫做振頭一街、二街、三街……不算寬,但也足以通過客車貨車。這些街,把振頭分割成更小的單元。街里,是一排又一排的二層小樓,小樓各自有獨立的院落,森嚴的大鐵門,門外,有與街相通的胡同。這些有點像城堡的小樓,是上世紀90年代時興過的城中村新民居。
第三街,有點與眾不同。街淺淺的,幾十米外矗立著的木牌坊,站在街口一抬頭便能看到全貌,雕梁畫棟,飛檐斗拱,端莊肅穆。
幾千年文明古國,建造的牌坊形形色色,不計其數(shù)。但在北方,保存完好的古牌坊已經(jīng)少見。而其中的木結(jié)構(gòu)牌坊,則更加稀罕。
振頭木牌坊,建于明嘉靖年間,至今已有400多年歷史。史料記載,當時是作為關(guān)帝廟的旌表而修,名曰“忠義牌坊”。木牌坊,是振頭人的俗稱。
走到切近,南向坊額橫匾上四個藍底金字“浩然正氣”赫然在目。額匾之下,是一幅琉璃浮雕“五虎上將圖”,劉備居中略高,關(guān)羽、張飛分列兩側(cè)次之,周倉、關(guān)平居下,人物造像姿態(tài)迥異。只可惜,不知道什么年代,什么原因,人物的頭全被“砍”掉,而今其音容笑貌只能憑借想象了。“五虎上將圖”之下為下額坊,纏枝圖案鑲邊的琉璃面磚上“崇寧真君廟”5個金字渾厚飽滿。下額坊兩端,各有龍鳳纏枝蓮琉璃浮雕。
據(jù)村民介紹,木牌坊400年來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劫難,改革開放后重新立起來,以柱子固定了。現(xiàn)在的木牌坊,每一面邊柱上戧護著四根青坊柱,另夾護著四尊兩米來高的抱鼓石花柱。門柱上戧護的是紅漆剝落的木質(zhì)圓柱,細看,底部已有腐敗的跡象,為保護起見,加了鐵箍。兩根朱漆柱子之間分立方型石柱四根,鐫刻著兩副楹聯(lián):匹馬過關(guān)雄風逞北魏,單刀赴會英氣震東吳;義勇振綱常心存蜀漢,威風吞吳魏目無孫曹。
牌坊的陰面,人物及各種裝飾圖案與陽面相同。額坊橫匾書“山西夫子”,下額坊題“義勇武安王”,四根石柱上也有兩副楹聯(lián)。
太陽漸漸升高,輕霾散盡。明亮的陽光下,我輕輕退身仔細端詳眼前的木牌坊。
與南方巍峨、宏大的古石坊,特別是極具代表性的徽州棠樾牌坊群相比,振頭木牌坊可謂端秀精巧。最見中國傳統(tǒng)建筑藝術(shù)特色的,是它的四柱三間兩樓琉璃頂。頂上琉璃瓦皆為深綠色,檐部瓦當一律饕餮圖案,正脊筒上飾以金色牡丹雕塑,而側(cè)脊每一塊瓦當上都馱著一尊威風凜凜的琉璃獅子。金碧輝煌的龍頭、兇惡的獸吻,還有龐統(tǒng)、韓信、周瑜、羅成等人物故事瓦體雕塑,被巧妙安置在頂部、飛檐,形成對稱呼應(yīng)的格局。整座建筑設(shè)計緊致而繁復,給人以整肅和諧之美,而每一個細節(jié)的處理,又因多變化而富余靈動的神韻。
那些斗拱已經(jīng)陳舊,塵埃滲透到木紋里;彩繪的漆層新老雜陳,但相互銜接并不顯突兀。風鈴也老了,褐紅的銹跡密不通風。而那些塵埃、那些斑駁、那些銹跡,就像時光泛起的漣漪,不能不使人心有所動、心有所感。
無風,所以那些古舊的風鈴就那么安靜地懸在空中;風起的時候,不知道它們是否尚能悠揚地響起?
振頭木牌坊,其精微之處還有那些獅子。如果說頂上的琉璃獅子整齊如一,呼應(yīng)著一種肅穆的建筑氣氛,那么,地上部分的石頭獅子就稱得神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了。
有16個石獅子蹲坐于望柱之上,或踩繡球,或執(zhí)圓鼓,憨、玩、威、猛、嘻、笑,各個不同。這望柱是白色石欄板的一部分。石欄板圍繞在木牌坊四周,擔負著某種戒守的任務(wù)。欄板有的已經(jīng)破碎,但上面雕刻的纏枝花紋依然清晰;它共設(shè)望柱16根,南北各6,東西各4個。
最有趣味的,是牌坊四角護柱旁4塊石抱鼓上的獅子石雕,共有8組;每兩組在一塊抱鼓石上,一上一下,下面一組大獅子的背上、懷里、腳下還偎著小獅,大獅安詳,小獅活潑。細算下來,整個牌坊應(yīng)有石雕獅子36個,現(xiàn)存35個,雕刻細膩,刀法純熟,巧奪天工。陰面石欄板一根望柱上,只剩下了獅子的基部,原有的獅子已經(jīng)行蹤渺渺。
正當我盯著空空的獅子基座而惆悵的時候,一大一小兩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從一個胡同跑了來,小的就坐到了空的基座上,大的則繞著弟弟雀躍,一會兒逗逗弟弟,一會兒摸摸旁邊一個望柱上的獅子。我說為什么一些獅子的頭怎么那般光滑,原來是經(jīng)?!跋硎堋睋崮Φ木壒省R膊粩嘤衅渌嫠5暮⑼瘡呐品坏紫嘛w跑而過,或在柱子間逗留嬉鬧,撫摩戲弄那些已經(jīng)溜光可鑒的獅子頭。
有一輛掏糞車開過來,停在牌坊東側(cè),清理旁邊的糞池;糞池之南,是村里的公共廁所。廁所和糞池的氣味一直沖出來,氤氳在木牌坊廣場上。
(二)
木牌坊北向十余米,是關(guān)帝廟。山門連著院墻,院墻外,有幾塊凌亂躺在地上的斷碑。三五悠閑的中老年人,在碑上鋪塊報紙或花布坐墊,享受陽光、閑聊。向他們打問牌坊和廟的故事,多能說上十言八語的,細問,則語焉不詳。60多歲的張先生告訴我,經(jīng)常有人來拍牌坊的照片,也問東問西的,好像廟里的道士懂的不少。
其實,關(guān)帝廟的歷史比木牌坊古遠得多。沒有關(guān)帝廟,也不會在后來突兀地豎起個牌坊。相傳,振頭關(guān)帝廟始建于宋朝,原名“三義祠”,也稱“崇寧真君廟”。數(shù)百年來,關(guān)帝廟有過多次興衰,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清順治十五年(1658)、康熙四十一年(1702)、雍正六年(1728)以及1989年都有大規(guī)模的修葺。廟里建筑規(guī)模最宏大的時候,有山門、鐘鼓樓、帝君閣、結(jié)義殿,還有多間東西配殿。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廟中還開辦了義學。到民國末,廟里的建筑毀滅殆盡,現(xiàn)在的山門、帝君閣、結(jié)義殿都是上世紀后期重修。只有連接主體建筑之間的大塊磚、石甬道,年代悠久,透著滄桑。
有廟,必有廟會。振頭關(guān)帝廟廟會,在石家莊市的城中村里名頭十分響亮,廟會之期為每年農(nóng)歷五月十三和九月十三。
古時,廟會上最重要的廟事活動就是“送關(guān)帝云游四?!薄R會前,工匠們扎好紙扎船和馬。紙馬有關(guān)帝的紅馬,張飛的黑馬,劉備和趙云各一匹白馬。船和馬都如真的一般大小。廟會期間,專人負責關(guān)照這些船和馬。到廟會最后一天,舉行隆重的送行儀式,最前面是彩旗儀仗,由鑼鼓開道,劉關(guān)張趙四位神仙騎的高頭大馬緊隨其后,馬隊后面兩個“船夫”,抬著大鐵壺,往道上灑水,表示河流,四個盛裝的年輕女子劃動彩船,最后是一隊唱經(jīng)打扇鼓的秧歌隊,浩浩蕩蕩從關(guān)帝廟經(jīng)過木牌坊,直至太平橋(已經(jīng)不存在)。在橋上,燒掉馬匹,點燃船上的草料和盤纏。整個過程莊重而熱烈,十里八鄉(xiāng)趕來看熱鬧的人摩肩接踵,許多善男信女將黃表、草料拋向船內(nèi)祈福求祥。
廟會期間,關(guān)帝廟附近的街道上十分熱鬧。賣小吃的,賣水果的,賣雜貨的,鋦鍋的,剃頭的,耍把戲的,算卦測字的,五行八業(yè),會聚于此。振頭村民,更是跟過節(jié)一般,把聘到外頭的閨女接回來,把外村的親戚請過來,結(jié)結(jié)實實忙活好幾天。
新中國成立后,振頭廟會停辦了很長一個時期。后經(jīng)政府部門批準,恢復了每年兩次的傳統(tǒng)廟會。為弘揚道教文化,自1993年振頭關(guān)帝廟正式歸屬河北省道教協(xié)會直接管理,廟會活動則由管委會負責。
但不管歸屬如何,關(guān)帝廟初始為振頭先民集資修建,后來多次大修都是鄉(xiāng)人公議,因此世代振頭人對廟凝鑄了很深情愫。它基于信仰,又超越信仰,成為融化在血脈中一種難以敘說的東西。從某種意義上,關(guān)帝廟、木牌坊已經(jīng)成為古振頭一個最重要的文化符號。
我在廟里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一座建筑一座建筑地看過。廟里的道士,年輕的,年長的,都很善意地微笑著向我點頭。帝君閣門口,安放著兩張老式桌子,一位長髯道長低頭在黃紙上描畫著一些符號和文字,兩位老年婦女很隨意地坐在蒲團上與另一位道士聊天??礃幼?,兩個婦女都是善信者,與道士們十分熟稔。將近中午,她們站起身,在屁股上胡亂拍打了兩下似是撣塵的樣子,說是要回家吃飯了。后來我問過道長,她們就是振頭村民。道長說,村里的人跟他們相處得就跟鄰居一樣。遇到香客多的時候,還會幫著管理香爐、燒黃表紙什么的。再問道長忙什么,他說在為廟會做準備,并指指身后墻上貼的“道訊”。我看一下手機日歷,9月29日,正是農(nóng)歷九月初一,過不了幾天,振頭廟會就要舉辦了。
當我向道長告辭的時候,他熱心邀請我廟會時再來。只可惜,那段時間俗務(wù)繁雜,沒能再去拜訪木牌坊和關(guān)帝
廟。
(三)
振頭修廟起牌坊的故事,上年紀的村民都津津樂道,但那樁樁件件的往事,能說全說準的人,已經(jīng)沒有了。老振頭人得意的,還有振頭大集,興了400多年,也在城市改造拓展中徹底消失了。
記得十幾年前,我在省會二環(huán)邊上居住的時候,還趕過振頭年集。十冬臘月,滴水成冰,但集市卻紅火非凡,從西二環(huán)口到紅旗大街,整條蒼安路被攤檔、人流擁堵著,似一口沸沸揚揚碩大無邊的熱鍋,年味就在這口鍋里咕嘟咕嘟煮著,冒著歡快的泡泡??上В菚r候,我還不知道一個看似平常的農(nóng)村大集背后,卻有著那么多的承載、那么深的歷史底色。
振頭村原名“鎮(zhèn)頭”,村史可以追溯到隋朝,至今已有1400余年的歷史了。村子原來有條河,叫太平河。隋開皇六年,遷石邑萬夏村在現(xiàn)振頭村北,形成石邑新城。石邑南關(guān),依太平河建碼頭,客貨云集,形成村鎮(zhèn),取名鎮(zhèn)頭。辛亥革命后改“鎮(zhèn)頭”為“振頭”,意為“振興中華”,又可避免“鎮(zhèn)頭鎮(zhèn)”的鎮(zhèn)字重復使用。據(jù)《獲鹿縣志》記載:鎮(zhèn)頭為鎮(zhèn)頭社,轄二十四個自然村(含今休門)。
在街里與年輕人搭訕,發(fā)現(xiàn)他們對振頭的歷史知之不多。問是否知道,按照城市新規(guī)劃,振頭還要拆建?答曰:只要補償合適,怎么規(guī)劃是市里的事。還是那些老人,期待著把木牌坊、關(guān)帝廟留下來,建成未來的牌坊公園。(責編: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