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威
提 要:在黑人女性視野中,回顧和梳理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筆下黑人男性形象,評說黑人男性價值,便是給黑色的亞當命名。黑人女性對黑人男權批判意識歷經三次苦辛流變:失望后憤懣燃燒,沉默后靈魂獨舞,博弈后兩性交融。三次流變解構了不合理的黑人男權體系,提升了黑人女性自身的意識,使兩性關系趨向融合。
關鍵詞:托妮·莫里森;批判意識;黑人男權;解構;兩性融合
中圖分類號:H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9)02-0138-5
Renaming the Black Male
Cao Wei
(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merican black women, black male figures in Toni Morrisons novels are reviewed and reevaluated by black female value system, thusrenaming the black male. Black female goes through three phases while criticizing the male-dominated awareness: from disappointment to outrage; from approval to piloting; from antagonism to harmony. The three phases deconstructs the unreasonable black male-dominated system, enhances black female self-consciousness, and gains the harmonious relationship between both sexes.
Key words:Toni Morrison; criticizing awareness; black male chauvinism; deconstruction; harmonious relationship between both sexes
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 Toni Morrison)自20世紀60年代創(chuàng)作以來,至今向世人呈現了8部力作。1993年她以《所羅門之歌》榮膺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第一位獲此殊榮的黑人女作家。莫里森以溫柔的情懷關注著黑人女性在民族創(chuàng)傷、男權主義和傳統(tǒng)道德三重束縛下的坎坷命運,并以音樂般的語言將生活的真諦傳遞給世人。瑞典文學院前常務秘書斯圖爾·艾倫在授獎時稱贊莫里森的作品“源自希望的愉悅,側飛失望的凄愴”(章汝雯 2006:4)。
莫里森以細膩的筆觸,塑造了不同歷史時期的黑人男性形象并突顯出他們極端的黑人男權意識,引發(fā)人們對現存黑人男權體制的質疑和黑人女性命運的關注。海男說:“給男人命名的顯然是女人”。在黑人女性視野中,回顧和梳理莫里森筆下黑人男性形象,運用黑人女性的價值體系,評說黑人男性價值,便是給黑色的亞當命名。
黑人女性對黑人男權批判意識歷經了三次苦辛流變:失望后憤懣燃燒;沉默后靈魂獨舞;博弈后兩性交融。三次流變解構了不合理的黑人男權體系,提升了黑人女性自身意識,使兩性關系趨向融合。
1 失望后憤懣燃燒
黑人男性是一個令黑人女性失望的群體。美國黑人屈辱的奴役史讓美國黑人男性長期桎梏于民族的挫敗感和精神的奴役性中,他們的男性氣質被種族主義擊垮,“雄化”形象轟然坍塌,整個群體呈現出萎靡的態(tài)勢:他們猥褻卑劣、狹隘無能、自私貪婪、膽小怕事?!秾檭骸分斜A_D.“嘴上戴著馬嚼子”(Morrison Toni 2000:72),溫順而呆滯,甚至不如“一只太陽地里坐在木盆上的小雞崽”(Morrison Toni 2000:72);《最藍的眼睛》中喬利終日酗酒;《秀拉》中波依波依拋妻棄子……在女人眼里,黑人男性成了失寵的亞當,死了的上帝。最為慘痛的是黑人的民族精神被閹割,表現出可怕的“精神陽痿”——龜縮在歷史的精神創(chuàng)傷中逃避男性責任、膨脹男權意識,以此證明他們還活著的蒼白事實?!蹲钏{的眼睛》中喬利兩次強奸自己的親生女兒佩科拉,使她懷孕后,喬利出逃;《秀拉》中波依波依婚后出走,只留給妻子夏娃“一塊六毛五分錢、五個雞蛋、三棵甜菜”(莫里森1988:158);夏娃的兒子夏德拉克戰(zhàn)后精神恍惚,終日消沉,只想縮回母親的子宮里;《所羅門之歌》中梅肯·戴得懷疑妹妹彼拉多偷了父親的金子,因而詛咒、怨恨、拋棄她一輩子。
膨脹的黑人男權意識來自整個人類社會對婦女義務的強行規(guī)范。西蒙·波娃(Beauvoir Simone de)指出,人類社會通過強加給婦女兩種義務來規(guī)范女人、定義女人。第一,女人必須為社會生育子女。第二,滿足男人的性欲并照顧他的家務。婦女的社會義務規(guī)范女人的人生軌跡,定義女人的自身價值。可是,女人并非天生。西蒙·波娃曾說過:“一個女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沒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是經濟上的定命能決斷女人在社會中的地位,而是人類文化之整體產生出這居間于男性與無性中所謂的‘女性”(西蒙·波娃 1998:1)。這里波娃在譴責人類文化對婦女的無形的、硬性的束縛。美國黑人群體同樣遵循著現存的男權制社會體系,因此美國黑人女性也被社會強行規(guī)范?!缎憷分心蜖枮榱苏疹櫿煞蚝图彝シ艞壚硐?,成為家庭婦女?!稅邸分忻?、維達、海迪和L勾心斗角的愛都圍繞著一個男人,她們的自我喪失殆盡。
黑人女性群體忍受社會對婦女義務強行規(guī)范的同時,又忍受黑人男性給她們的非人待遇,她們飽嘗艱辛并血淚斑斑。黑人女性不再幻想依賴男性。在失望的同時,她們開始用自身的行動批判極端的男權意識,堅強地建立起女性的自我世界。
黑人女性用憎恨和對傳統(tǒng)母性反叛的方式來批判黑人男權意識的膨脹。她們在憎恨中向女性固定的人生模式挑戰(zhàn),顯示出拒絕擺布的大膽與果決;她們在反叛中向傳統(tǒng)道德對抗,顯示出獨立與非凡。在批判膨脹的黑人男權意識中,黑人女性獲得了生命的快感和生存的質感?!跋耐抟庾R到她會經久不衰的憎恨波依波依,心中反倒充滿了一種欣喜的期待……心懷這種對波依波依的憎恨,她就能產生一種安全感、一種激動之情和堅持到底的精神?!?莫里森1988:161)《秀拉》中夏娃燒死兒子夏德拉克為的是讓他死得像個男人;《所羅門之歌》中極端的男權踐行者奶人干預姐姐科林西安絲的婚姻,姐姐莉娜憤怒地對他叫喊:“我要告訴你,你那種特權思想是從哪來的。就是從你腿襠里吊著的豬肚子那兒來的。除此之外你一無所有了”(Morrison Toni 1978:217)。莉娜讓奶人收起“豬肚子”,撒完在她屋里的最后一泡尿,然后滾開。這些堅強獨立的黑人女性行為讓黑人女性意識朝著獨立的自我世界前行,黑人男權意識在遭受劇烈撼動的同時,自我膨脹指數驟然下降,開始自我反思并逐漸擺脫膨脹的園囿,向理性軌道靠攏。
黑人女性還通過反抗傳統(tǒng)母性來批判膨脹的黑人男權意識。母性是女性的一種自然屬性,是女性生育繁衍后代的生理欲望。但人類社會卻將母性道德化,賦予女性以責任、義務和道德操守,把女性囿于道德規(guī)范中,使其性本能和獨立的自我意識徘徊在社會文化邊緣??v覽人類歷史,幾乎所有文化都把撫育孩子的責任派予婦女,即使沒有生孩子的婦女也被社會賦予看護的角色,很多女人扮演的基本上是母性角色。薩拉·羅狄克在《母性的思維》中指出,母親最關心的是孩子的成長和存在,但她認為婦女是在傳統(tǒng)和社會實踐中,才產生了一種“保留”(holding)的態(tài)度,“保存易碎的東西,維持到手的任何東西或對孩子的生活必需的一切”(柏棣主2007:36) 。羅狄克犀利地指出社會傳統(tǒng)的硬性規(guī)范和女性局限性的實踐使女性產生了母性思維。因此我們看到撫育子女的義務不是女子“天生”的,而是后天的,是社會對女性生活模式的規(guī)范和對女性活動的指派。男性通過道德的推崇來使女性履行義務,實施責任,通過吹捧母性來對女性進行道德施壓。但莫里森筆下的黑人女性卻反抗這種傳統(tǒng)母性的道德壓迫。《秀拉》中夏娃燒死兒子夏德拉克,目的是讓他死得像個男人;秀拉頻繁地更換性伴侶,追逐各種體驗的性快樂,顛覆傳統(tǒng)意義的母性道德。《寵兒》中塞斯用弒嬰的方式展示奴隸制下畸形的母愛,超越了傳統(tǒng)意義的母性,以女性獨特的方式把母性詮釋到極限。
2 沉默后靈魂獨舞
黑人女性在對黑人男性失望與批判的同時,也理性地對黑人男權體系予以局部認同。這種認同是否定后的肯定,是批判后的認同,是理性的局部認同。
首先,對自然母性的認可。黑人女性自愿回到女性生存的自然狀態(tài)中去,完成專屬自己的、男性不可替代的自然使命。這是對自然母性的認可,也是對現存男權體系的局部認可?!缎憷分邢耐薏幌Ч室鈮簲嘁恢煌?,用得到的政府撫恤金養(yǎng)活全家;《所羅門之歌》中彼拉多拿起刀子來保護自己深愛的女兒,對哥哥梅肯·戴得的冷漠和敵意也給予理解和包容。
其次,對家庭回歸的意向。黑人女性可以自由選擇生存方式,她們既可以做擺脫婚姻和家庭束縛的自由女性,也可以做回歸傳統(tǒng)的家庭女性。選擇的自由讓黑人女性擁有生存的隨意,但一些女性仍表現出家庭回歸的意向,體現出黑人女性對傳統(tǒng)道德、責任和義務的局部認同,這也是對黑人男權體系的局部認同?!缎憷分行憷瓕鹘y(tǒng)性行為和婚姻不屑一顧,但她也曾為阿拉克斯專情;《天堂》中修道院的女人們最終又回歸家庭。
再者,對部分黑人男性予以認可。黑人女性雖對本族男性群體失望并憤怒批判,但對部分男性還是給予了肯定和認可。這是在批判基礎上的局部認可,是批判后理性的肯定。《寵兒》中西斯科在被奴隸主“學校教師”燒死時仍唱著歌,微笑著迎接死亡;保羅D.和黑人社區(qū)一同為塞斯驅鬼,象征部分黑人男性已走出歷史的陰霾,鼓起生的勇氣走向未來;《所羅門之歌》中奶人從一個自私自利的男孩成長為一個有責任感、包容體貼的成熟男人。姑媽彼拉多小屋的愛激活了他的靈魂,他從黑人女性博大的愛中領悟到男性對女性的責任,最終達到精神的“飛”升,重構靈魂深處理性的男權意識。
黑人女性在局部認同黑人男權體制后,又用女性特殊的精神力量積極引領黑人男性,指引他們尋找自己理性的男權意識,幫助他們搭建理想的“男權世界”。黑人女性通過音樂和性愛兩種方式來引領黑人男性向理性的男權意識前行。
首先,音樂的奇妙特質引領著黑人男權意識的漸變。音樂是讓人們忘卻憂愁,拋棄煩惱,不顧身份融和在一起的紐帶和橋梁。例如,爵士樂、布魯斯、藍調、森巴等美妙旋律,打破了人際間的疏離和隔閡,把陌生人粘和在一起?!毒羰繕贰分性岬?,爵士樂是一種讓素不相識的人能夠毫不害臊地揮舞胳膊,扭動屁股,相互碰撞或保持一段距離搖擺的音樂。黑人女性發(fā)揮了音樂的這種奇妙特質,讓猜忌和怨恨冰釋,讓絕望變成激情與勇氣,讓死寂化為燃燒。《所羅門之歌》中梅肯·戴得被彼拉多小屋中的歌聲震撼,這聲音讓他憶起童年,感受到家的溫暖和愛,讓這一強硬的男權主義者在歌聲中軟化?!毒羰繕贰分卸嗫ㄋ箯木羰繕分姓业娇鞓泛图で椴⒁源藦浐贤晷撵`的創(chuàng)傷和孤寂,她把這種激情傳遞給情人喬,讓他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其次,黑人女性還以性愛為切入點來解構男權文化的中心——菲勒斯中心主義,顛覆黑人男權的霸主地位。在“性”這個特殊的領域中,男人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主宰者,是性活動的主角、支配方。而女性只能是服從的、被動的和迎合的。這樣的關系定位構成了傳統(tǒng)兩性關系的內核。莫里森筆下的黑人女性不再一味地充當伺應男人的附庸角色,而是在性愛中構建起女性生命的主題意識和自覺意識?!胺评账埂币辉~本意是指男性生殖器,象征男性權力。“菲勒斯中心主義”的實質就是“陽物崇拜”,“就是通過絕對肯定男性價值,從而維持其社會特權的一種態(tài)度”,它“強調父權制的正面價值是衡量一切的標準”(康正果1994:64-65) 。在“菲勒斯中心主義”的漫長歷史中,男性主動、女性被動已成為一種性教條,積淀成女性的性態(tài)度。女性性權利的喪失是一切權利喪失的開端,因而女權主義者們提出兩性關系中以女性為本位的關系是新型兩性關系的開端,也是女權運動中里程碑式的標志。黑人女性擺脫對黑人男性的性追崇與依附,突破男性性本位的意識,是對整個男權體制進行了一次中心爆破,釜底抽薪地顛覆了男權文化的中心——菲勒斯中心主義,以此解構了父權制的核心?!秾檭骸分袗弁抻眯詯坶_啟保羅·D胸前銹跡斑斑的“記憶”煙盒,黑人男性塵封未愈的精神創(chuàng)傷被療救,他們逐漸走出歷史的陰霾,直面創(chuàng)傷并勇敢活下去;《秀拉》中秀拉頻繁地更換性伴侶,追逐著各種體驗的性快樂,顛覆了傳統(tǒng)的黑人男性拋棄家庭、尋歡作樂的形象,也是對男權文化中心——菲勒斯中心主義的解構。
黑人女性通過音樂、性愛對黑人男性進行的積極引領,實質上是“向外”顛覆黑人男權意識的努力。她們以“自審”的方式探測女性自身的弱點和不足,從而使女性的思想內核獨立,并試圖“向內”顛覆黑人男權意識。黑人女性不再將自己囿于在對男權的失望和批判,而是開始從深層意識中審視自身的缺點和不足,并對其進行大膽披露。這表面上是對女性自身缺點的批判,實質上是在深層次上提升女性的自我意識,矯正黑人女性的致命弱點,堅定她們的獨立意識和抗爭精神,從而在思想內核中努力顛覆黑人男權意識的霸主地位?!稅邸分忻钒萁鹗降膼蹮o法填平她的欲壑;維達偶像崇拜式的愛體現出她對男性的深度依附和自我意識的缺失;海迪物物交換式的愛暴露了她貪婪的本性;L自我犧牲式的愛使她成為傳統(tǒng)道德的犧牲品。這些黑人女性為了爭奪金錢、財產、男人的青睞而相互排擠、妒忌、報復、勾心斗角,表現出女性自私貪婪、卑劣猥瑣、毫無理性的弱點,從而引起黑人女性群體對自我的深層審視、反思和批判,繼而獲得自我意識的凈化和提升,使她們走出對黑人男性深度依附的園囿并努力顛覆黑人男權意識的霸主地位。
3 博弈后兩性交融
莫里森筆下的黑人女性與黑人男性的共處并非一帆風順。在多年遭受男權傳統(tǒng)的重壓后,不滿情緒仍潛在于黑人女性的意識中。雖然黑人女性在逐漸擺脫屈辱奴役史的重負后煥發(fā)出勃勃生機和強大活力,但過度貶抑黑人男性,又會使黑人女性陷入“女性霸權主義”的旋渦。而且,莫里森筆下的黑人男性突顯著男子的霸權意識,這與日益成熟的黑人女性意識呈現出對抗的態(tài)勢。
黑人男性的霸權意識集中體現在對非裔傳統(tǒng)和黑人民族精神獨有的傳承性上。黑人男性此時表現出明顯的性別優(yōu)越感。男根這一男性的性象征似乎成了繼承傳統(tǒng)、弘揚黑人民族精神的獨有標志,這一標志宣稱傳承黑人民族精神是黑人男性專屬的、女性無法替代的使命。男性的性別優(yōu)越感來自黑人男權體系,黑人女性在此體系中呈歷史缺失狀態(tài),話語權亦被剝奪,在美國黑人歷史中呈現被忽略的狀態(tài)。貝爾·胡克斯(Bell Hooks)曾指出:“當談論黑人時,焦點常常在黑人男性身上,當討論女性的時候,焦點常常在白人女性身上”(貝爾·胡克斯2001:10)。因此,黑人女性處于一種被忽視、被淡忘的邊緣狀態(tài),黑人男性企圖代表整個非裔群體,抹殺黑人女性在歷史和文化中的作用。這種做法使黑人男性霸權意識張顯到極致?!端_門之歌》中奶人的爺爺、父親及奶人三代均是男性身份,他們對于家族史的追溯象征黑人男性對黑人民族傳統(tǒng)的獨有傳承性;《柏油娃》中森認為身為黑人男性就必須牢記非洲傳統(tǒng)、傳承民族文化,這體現出男權體制中強烈的男根意識。
然而,非裔美國人在面對非裔傳統(tǒng)和白人文化時,也表現出難以取舍的矛盾心理。美國歷史學家、著名黑人領袖杜波伊斯(W. E. B. Du Bois)的“雙重意識”闡釋了這種困境:“對兩個舊的自我,他都不希望失去。他不愿意使美國非洲化,因為美國在教育這個世界和非洲上有太多東西。他不愿意在白色的美國風尚的洪流中漂白他的黑人靈魂,因為他知道黑人血液為世界承載一個啟示”(唐紅梅 2006:48)。杜波伊斯雖概括出當代非裔美國人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矛盾心理,但在他的筆下,美國黑人是“男人”,“黑人”成了黑人男性的代稱,黑人女性在黑人中被完全抹殺,體現出這位黑人歷史編撰者的狹隘。而這不僅是個人問題,忽視黑人女性群體的存在,宣揚黑人男子霸權意識是整個黑人男性群體的共性問題,其直接結果是使黑人的兩性關系處于緊張和抵觸的狀態(tài)。
黑人女性對黑人男權的壓制采取了極端的反抗方式——瘋狂和死亡。瘋狂是人對一切可能的荒唐和不幸的斷然拒絕和反抗,并以終極手段來實現。瘋狂是對一切不合理的蔑視和拋棄。瘋狂也是一種覺醒,是一種在幾近絕望后的頓悟。黑人女性的瘋狂是拒絕男權專制,拒絕意識分裂的結果。黑人女性在男性霸權的壓迫中幾經掙扎,自我意識已日趨分裂。黑人男性一方面贊美母性的高尚,一方面又把黑人女性作為供其玩樂的欲望物品;一方面贊揚黑人女性的原始情懷,一方面又以道德和義務規(guī)范女性的生存方式。這種雙重標準讓黑人女性在男權重壓下自我意識漸趨分裂。瘋狂是黑人女性對黑人男權的有力反抗,它讓黑人女性拒絕男權體系的規(guī)范和指派,保存了人性的本真和完整,在女性的自我世界里演繹著真實的靈魂之歌。
從某種意義上說,作為他者的“瘋女人”也是作家莫里森的另一個自我,是一個通過移情可以認識的“他我”。美國女性主義批評家桑德拉·M. 吉爾伯特(Sandra M. Gilbert)和蘇珊·格巴(Susan Gubar)指出:“女作家把她們的怒憤和不平投射在恐懼的形象之中,為她們自己和她們的女主角創(chuàng)造出陰暗的復本。這種做法既是鑒定又是修正那個父系家長制文化強加于她們的;‘自我界定”(柏棣2007:104)。這種“陰暗的復本”便是莫里森的一個“瘋狂的自我”,通過瘋狂這一形象作者映襯出自己對黑人男權制的不滿、對抗和宣泄,并通過“瘋”這一手段逃離男權的壓迫,演繹人性本真。《最藍的眼睛》中佩科拉遭生父強奸懷孕,因而發(fā)瘋;《所羅門之歌》中夏甲被奶人寵愛后拋棄,她發(fā)瘋并在絕望中死去。這些“瘋狂”既是人物也是作者對于壓抑的男權制的強烈反抗。
死亡是黑人女性對抗男權壓迫的另一種方式。生存是人作為生物體本身的自然欲望,而黑人女性在對抗男權壓迫的過程中不惜以生命為代價來抗爭,足可見黑人女性激進的情緒和自我意識的成熟。海德格爾“向死而在”的人生哲學詮釋出死對生的意義,由此人們可以領悟到黑人女性以死亡對抗男權的終極意義。海德格爾指出:“死亡作為此在的終結乃是此在最本己的、無所關涉的、確知的、而作為其本身則不確定的、超不過的可能性。死亡作為此在在這一存在者向其終結的存在之中”(海德格爾1987:310)。海德格爾旨在說明死亡的本質在于它是存在的最本真的可能性。死亡作為存在的終結,具有不可逃避的確定性。而在存在的過程中,它的發(fā)生具有不確定性和無關涉性。因此在日常生活中,把死作為存在的可能性來把握,直面死亡,在感悟死亡含義的過程中勇敢生活,做到真正的“向死而在”,人就獲得了自由。可見,真正的存在是按自身的可能存在而在。自己選擇自己,自己獲得自己,人就獲得了真正的自由。黑人女性在深諳存在本質的同時,不惜以死為代價換取自我的自由,這種自由不僅讓黑人女性擺脫了男權體系對女性肉體的束縛,更重要的是讓她們的靈魂自由飛升?!毒羰繕贰穯涕_槍打死了多卡斯,但多卡斯的靈魂卻永遠活在喬的心中;《所羅門之歌》中夏甲被拋棄后死亡,但死亡卻使夏甲擺脫了男權對她肉體和精神的束縛,使她得到自由飛翔的靈魂。
莫里森在黑人兩性的抵觸中,清醒地認識到只有女性和男性共同努力,才能建立男女兩性和諧、平衡發(fā)展的世界?!栋赜屯蕖分猩瓫Q心要找回雅丹,暗示出黑人強硬的男權意識開始軟化,男性開始向兩性融合的方向努力。莫里森指出:“森被賦予選擇的自由,如果森決定加入20世紀,他會去跟隨雅丹。如果他決定不加入20世紀,他會把自己封鎖在未來之外。他可以完全徹底地與過去認同,但這是一種死亡,因為這意味著你沒有未來,只有一個懸浮的地方”(泰勒·格思里 1994:112)。莫里森在指出對傳統(tǒng)文化應有態(tài)度的同時,也表明黑人男性今后的努力方向,如果他們固守腐朽的男性霸權體系,那就是“一種死亡”,是一種“沒有未來”的意識死亡,只有搭建理性的橋梁,才能形成兩性的平等融合。《天堂》中修道院被襲后,人們在不同的地方發(fā)現了回歸家庭的女人們,影射在極端的男權主義和女權主義破滅后,兩性融合的傾向;《爵士樂》中多卡斯的靈魂永遠活在喬的內心,預示兩性間融洽共處的可能性。
莫里森在面臨兩性問題時,也曾試圖通過“雙性同體”的理念加以解決。弗吉尼亞·伍爾夫這樣闡釋這一理念:“任何人若想寫作而想到自己的性別就無救了……一個人一定得是女人男性或男人女性……在腦子里,男女之間一定要合作然后創(chuàng)作的藝術才能完成”(Elaine Showalter2004:288)。伍爾夫把“雙性同體”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性別理想——兩性融合的終極目標。莫里森則在她的人物身上寄托了她對兩性融合的期待。《秀拉》中夏娃既肩負起生育子女的職責又扛起養(yǎng)育的重任,集女性氣質與男性氣質于一身;《所羅門之歌》中的彼拉多也是集生育和撫養(yǎng)于一身的單身母親。通過這些人物,莫里森并非宣揚極端的女權主義色彩,而是表達自己對兩性發(fā)展前景的期待——不是沖突和對抗,而是平靜與融合,是批判后的理性融合。
4 結束語
在黑人女性的批判與引領下,黑人男權意識由過度膨脹到漸趨平緩,由平緩到漸趨理性;黑人女權意識也由萌發(fā)到發(fā)展,由發(fā)展到逐步成熟。兩種意識由抵觸向融和方向前行。黑人女性對黑人男權批判意識的三次苦辛流變探測了黑人女性如何在黑人男權中突圍抗爭的過程,觸摸了黑人女性群體的自我意識、獨立思想、平等觀念發(fā)展的隱秘線索,再現了黑人男權對黑人女性在傳統(tǒng)、性愛和意識領域的霸權壓迫,解構了男權體系的核心——菲勒斯中心主義。黑人兩性在重塑價值后,共同構建了平等共存的和諧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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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8-10-11
【責任編輯 李鳳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