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宣揚
一、“超越女性主義”的新女性主義
人們往往簡單地把茹利亞·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1941-)歸入當代女性主義思想家行列中,卻恰恰忽略她的理論思想的特殊性及其人文社會科學多學科研究的深刻而廣泛的基礎。其實,正是由于克里斯蒂娃女性主義思想在歷史淵源、內容、發(fā)展思路、多學科視野及其研究方法的多重復雜性,才使她的思想遠遠超出同時代其他女性主義的狹小專業(yè)領域,使她毫無疑問地成為了當代女性主義思想家的一位杰出典范。也正因為如此,她的理論研究成果,名副其實地集中地反映了當代女性主義和西方人文思潮的復雜性質及其在新歷史時期內重建人類文化的重要價值。
女性主義不是單純探討“性”的問題,也不是可以簡單地歸結為僅限于探索男女兩性關系以及關于女性解放的思想范疇??死锼沟偻薜睦碚摮晒嬖V我們:女性主義既是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又是人文社會思想本身所應該深入探索的一個理論和歷史維度,也是社會實踐和實際生活所必須解決的重要問題。所以,要深刻解決女性解放的問題,首先必須超出兩性關系的范圍,從人類文化及其歷史的整體以及多學科研究的視野出發(fā),把女性主義思想研究納入人文社會科學的整體框架中,始終緊密地與人本身的多元異質性及其復雜生命體的創(chuàng)造活動相聯(lián)系。
克里斯蒂娃認為,近50年女性主義也不同于古典時期的女性主義,它不但派別林立,花樣翻新頻繁,而且其內容和基本訴求,已經不是重復古典女性主義單純爭取改善女子社會地位和擴大政治權力的口號,而是向人類整體文化的根本性質及其深度結構進行全面探索,試圖解決人類社會和文化創(chuàng)建以來長期埋伏在深層結構中的基本矛盾。
正因為這樣,同以往女性主義相比,當代女性主義并不滿足于發(fā)動一般性社會運動,也不停留在尋求可見的實際變革的層面,而是更深刻地在理論基礎方面進行根本性的思想革命。
在名目繁多的當代女性主義潮流中,克里斯蒂娃的杰出成果,恰恰在于巧妙地處理女性主義思想與人類文化重建的內在關系,創(chuàng)建一種超越傳統(tǒng)“一般/個別”或“主體/客體”的二元對立統(tǒng)一模式的新方法,即“通過生物學和生理學的特殊性,使女性身份呈現(xiàn)為一種象征性的事實(a travers des particularites biologiques et physiolologiques,lidentite feminine apparait comme un fait symbolique),也就是說,變成為一種自我生存的方式,以對抗社會的一致性標準和語言霸權。在這樣的視野內(從今以后我也只能站在這個立場上),女性的問題,一方面是作為‘女性效果(effet femme),另一方面則作為‘母親功能(fonction maternelle)來分析”。
按照這樣的新女性主義的思想方法,克里斯蒂娃對女性的分析,不再是采取那種單純與男性對立的簡單模式,也就是說,不再沿用傳統(tǒng)本體論所慣用的“二元對立統(tǒng)一”模式,也不滿足于對女性一般條件的探討,而是徹底脫出其約束,只重點地“通過生物學和生理學的特殊性,使女性身份呈現(xiàn)為一種象征性的事實”;典型地選擇歷史上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令人感動的“女英雄”、“女圣人”、“才女”等個別的具體形象,把她們當成女性單個化的象征性代表人物,突出地表彰她們獨一無二的卓越的“自我生存的方式”,表彰她們以自身的特殊生命歷程和富有個性的生活方式,對抗占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一致性標準和語言霸權的成果,由此肯定女性在歷史、文化創(chuàng)造以及社會生活中的不可取代的卓越地位!為了彰顯克里斯蒂娃本人分析女性心理和肉體的這種特殊觀點和方法的特征,克里斯蒂娃特別表明自己是鄧斯·司各脫(Johannes Duns Scotus,1270-1368)主義者,像鄧斯·司各脫那樣主張把個體當成完善的存在,當做自然的真正目的,并認為只有個體才是一個無法否定的和獨立的實在。
正因為這樣,克里斯蒂娃的思想理論,就能夠從人的思想精神深處的根本問題出發(fā),針對殘酷的社會文化的歷史事實,揭示當代文化重建的關鍵,既越出一般女性主義的范疇,又更深刻地襯托出女性解放的真正出路。
二、從精神分析出發(fā)探索人的基本性質
克里斯蒂娃對于女性的精神分析學研究,主要受到了兩方面的影響:第一方面是法國整個思想界從20世紀30年代到70年代所形成的精神分析學研究與創(chuàng)造的熱潮;第二方面是克里斯蒂娃本人在精神分析學研究中的獨創(chuàng)性以及她對女性精神心理生活特征的重要發(fā)現(xiàn)。
結合克里斯蒂娃本人從60年代中期移居法國進行思想研究的特殊經歷,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克里斯蒂娃在法國進行思想研究的最初十年,主要是在法國特殊的精神分析學研究氛圍中進行的。她從60年代中期開始,始終追隨拉康和羅蘭·巴特,并在這兩位大師的精神分析思想的熏陶和啟發(fā)下,逐步走上深入研究女性精神心理的學術道路。
其實,拉康和羅蘭·巴特的精神分析研究成果是相互滲透的。這兩位精神分析大師的思想特點,就在于極端重視語言與精神心理活動的密切關系,并以新型的象征論和符號論徹底脫離深受傳統(tǒng)二元對立模式影響的古典語言學。當然,他們兩者又依據(jù)自身的研究基礎和志趣,在精神分析方面作出了不同的貢獻。克里斯蒂娃善于把握兩者的共同點與差異點,并根據(jù)她個人對思想文化的研究以及對女性精神心理的特殊發(fā)現(xiàn),逐漸地形成自身的精神分析研究的風格及理論。
克里斯蒂娃在2007年出版的《對信仰的難以想象的渴望》(Cet incroyable besoin de croire.Bayard,2007)一書中指出:人的最主要特點是具有一種能夠在行動中思想的能力,也就是善于在現(xiàn)實的生存中充分發(fā)揮自身的理智智慧。她說:“重要的問題是思想的主體總是最大限度地把他的思想,同他‘在世生存中所遇到的一切聯(lián)系在一起,并由此將思想中的主體生命內外的一切因素都連貫起來,在人的生命運動中相互發(fā)生作用,進一步促進人本身的生命創(chuàng)造運動?!?。
克里斯蒂娃嚴厲批判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中采用的傳統(tǒng)線性時間觀念,以此為基礎,進一步批判弗洛伊德關于“記憶痕跡”(1atrace mnesique,Erirmerungsspuroder Erinnerungsrest)、“過度加工精制”(Perlaboration;Durcharbeitung)、“轉移的解體”(la dissolution du transfert Homo natura und Homo analyicus)的概念,揭示了弗洛伊德采用“主體/客體”式精神分析的“非文本間性”的實質。
接著,克里斯蒂娃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研究,進一步發(fā)展了傳統(tǒng)哲學本體論關于人的超越性(la transcendance)和內在性
(I'immanence)的范疇,同時也把原本屬于傳統(tǒng)本體論的超越性和內在性,轉換成精神分析學的研究范疇,使本來抽象的哲學問題得到了具體而深刻的精神分析學的說明。她認為,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將會更深刻地揭示:超越性和內在性實際上都植根于人性中“對于意義的渴望”(desir de sens)。
在精神分析學領域,克里斯蒂娃的主要啟發(fā)者拉康特別強調欲望的重要性,同時也把欲望同語言和想象以及行動聯(lián)系在一起。克里斯蒂娃由此出發(fā),強調對于意義的欲望實際上一方面同基于性欲的快感欲望(le desir du plaisir)聯(lián)系在一起,但另一方面又超越于它。也正因為如此,才使人始終受到對于意義的欲望和對于快感的欲望的雙重驅使,不斷地追求具有文化審美性的崇高,并由此不斷地推動人在其生活世界中的文化創(chuàng)造活動。
克里斯蒂娃在精神分析方面的上述發(fā)現(xiàn),又促使她將女性主義的研究納入具有人文社會科學多學科研究視野的范圍之內。這樣一來,她從弗洛伊德開始的精神分析學研究,通過拉康將無意識與語言、想象(imagination)和行動欲望連接在一起的創(chuàng)造性研究,進一步朝向縱橫兩方面的發(fā)展:一方面精神分析學通過多學科的迂回和交錯,延伸到更廣闊的總體人類學研究和非人本中心的文化研究;另一方面,精神分析學通過與語言學、心理學、社會學,特別是宗教人類學和精神病理學的研究的結合,更深入地探討人類的信仰生活世界的深層結構和人類信仰的普遍性的心理基礎,以便由此深入說明人類創(chuàng)造活動的復雜性??死锼沟偻拚f:人的身體和心理精神世界隱含著能量無比的創(chuàng)造基因,這也就是古希臘圣哲亞里士多德用enegeia概念所要表述的人類固有的潛在創(chuàng)造能力。更重要的是,由此出發(fā),通過對于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各種文本和文本間的互動以及人類行動本身所不斷發(fā)出的意義信號,在符號論和精神分析學的光輝照耀下,思想家們可以進一步深入揭示宗教領域的各種奧秘,揭示在這些奧秘中所隱含的人類本身的奧秘??死锼沟偻拚J為,唯有通過宗教心理的分析,才能使人類精神和身體的生命奧秘,徹底地揭示出來。
所以,克里斯蒂娃在精神分析學方面的研究成果,近幾年來尤其表現(xiàn)在對于人的宗教信仰心理的探索方面。她指出,人類的宗教信仰傾向及其各種活動,表明人不只是滿足于現(xiàn)實的活動,也不滿足于現(xiàn)實的欲望,而是不斷尋求弗洛伊德所說的那種“幻想”,而且,這種作為幻想的幻想,往往成為人的各種信仰活動及其現(xiàn)實實踐的最初基礎,也成為人類更復雜的創(chuàng)造活動的基礎。
必須把女性問題放在總體人類學的框架中進行考察。女性的任何問題,歸根結底,都可以從女性的“人性”特征及其同人性的社會文化性質中找到最根本性的答案:但是,作為人性的集中表現(xiàn)和特殊表現(xiàn),女性的特征又在哪些方面典型地呈現(xiàn)出來?最關鍵的,仍然必須在個別的女性天才精神心理世界內進行探索。所以,克里斯蒂娃除了在她的“才女系列”三卷本中探索女性的復雜而卓越的心理世界以外,還特別深入分析基督教歷史上出現(xiàn)過的“圣女”的心理世界。正是在她們的特殊的心理世界中,克里斯蒂娃進一步發(fā)現(xiàn)人性的純潔性、高尚性和無限創(chuàng)造性。
人的生命具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性質,那就是生命中的肉體與精神心理之間的相互交錯滲透及其對生命運作本身的決定性反作用。當然,首先必須強調的是:人的生命的任何特征,都同生命本身的肉體性和精神心理性的相互連貫密切相關。對人的任何研究和探索都不能只偏重于身體或精神心理。偏重或忽視其中的任何一方面,都將導致對人類生命的片面理解,也導致對生命的扭曲。
歸根結底,人的生命的身體性質和人的生命的精神心理性質是相互依賴和相互滲透的。對于女性生命特質的研究,首先是對女性生命的特殊性的研究??死锼沟偻匏鶑娬{的是:重點地揭示女性精神心理的特質,并將女性精神心理的特質同女性身體的特殊結構及其生理機制聯(lián)系在一起。
因此,克里斯蒂娃的女性主義不再強調女性在權威和權力方面所追求的目標,也就是說,她不打算像男性夫權主義那樣沉迷于權力,斤斤計較權力分配的不平衡性,而是更多地從多學科的視野探討在女性精神心理方面體現(xiàn)出來的人性特征,以此證明女性不但與男性一樣,而且在許多方面還高于并優(yōu)越于男性。正因為這樣,在她最近的對話錄中,克里斯蒂娃反復強調女性的個人生命創(chuàng)造能力,同時也突出女性心理結構中最能體現(xiàn)人類原初情感的“愛”的因素,凸現(xiàn)女性精神心理的優(yōu)點和創(chuàng)造品格。
三、人在“講話”中生存并形成其個性
在這方面,首先是菲利普·梭列爾(Philippe Soliers,1936-)給予克里斯蒂娃深刻的啟發(fā)。梭列爾和羅蘭-巴特一樣,專注于文學評論,并對語言、符號和象征的意義及其多種可能轉化形態(tài)進行研究。
為了深入研究語言,特別是研究正在呈現(xiàn)于個人面前而活生生地“存在”,并“親自進行自我展現(xiàn)”的語言,克里斯蒂娃從70年代起,就和她的親密朋友菲利浦·梭列爾等《戴格爾雜志》(Tel quel)的同事們共同研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語言。
菲利普·梭列爾、克里斯蒂娃和羅蘭·巴特一起,深入分析文學語言、日常生活語言和精神分析語言的特征,進一步發(fā)現(xiàn)語言的雙重相互影響的特征:一方面它具有霸權性和法西斯性,即強制語言的使用者必須遵循語言的邏輯和規(guī)則,一點都不容語言的使用者的主觀意愿;另一方面,語言又具有極其“溫柔而靈活可變”的特點,隨時聽候使用者對它的解釋、解碼和調遣。德里達曾經說:羅蘭·巴特的風格,只能以“靈活”(le souple)的范疇來概括。意思是說,羅蘭·巴特經過長期對語言的研究和應用,基本上把握了語言的特征,以致使他可以隨心所欲地運用語言和揭示語言的意義。羅蘭·巴特始終盡其全力避免陷入語言的陷阱,避免使自己的語言變成為死板拘泥的形式。克里斯蒂娃所繼承的正是這種傳統(tǒng)。
所以,克里斯蒂娃不把語言當成不可破解的防線,而是把它當成儲備豐富的知識和經驗的意義象征性儲藏庫。
另一方面,克里斯蒂娃還集中研究母親和幼兒的特殊語言,將它們當成揭破語言奧秘的主要途徑。母親與幼兒的互通語言是非常奇特的語言使用場,在其中,母親在同幼兒的溝通中,一再地表現(xiàn)為“不斷重新學習新語言”的角色。克里斯蒂娃說:“兒童學習語言,對母親來說,就是重新學習語言,就是對語言的再學習。”正是在反復學習說話的過程中,母親不斷地將自身提升到新的高度,使自己脫出原來的“主體”的約束。人的更新,新生命的獲得,都首先必須從舊的“主體”中跳出來。所以,克里斯蒂娃說:“我就是始終都懷有試圖跳出原有自我的欲望的人?!?/p>
克里斯蒂娃一再強調:人是說話的生命體。說話使人獲得進行創(chuàng)造的良好機會和無限機遇,
但同時又變成為深受語言限制的存在。所以,問題在于:必須在語言的使用中變成為真正實現(xiàn)生活和創(chuàng)造自由的獨立自主的人。在這方面,歷史上和當今世界上出現(xiàn)的無數(shù)才女成為了我們的榜樣。她們是在說話中決定自己的命運的獨特的人,她們也是在說話中塑造自己的個性的人。
四、女人的獨一無二性
克里斯蒂娃的女性主義無疑繼承了由西蒙·波伏娃在20世紀40年代末所奠定的女性主義基本理論。但克里斯蒂娃的思想的珍貴性,正是在于她把女性問題超脫了單純的“性”爭論,強調女人所關懷的重點,是“非性別的更重要的問題”,即把女人當成具有“獨一無二性質”的生命體。根據(jù)這樣的原則,克里斯蒂娃此次訪問同濟大學所作的學術演講題目“一位歐洲女人在中國”,是意味深長的:她試圖以一位歐洲女人的特殊身份,顯示出她個人的具體歷史經驗、對中國和歐洲文化傳統(tǒng)的獨特觀點以及她作為一位歐洲女人對中歐文化交流的特殊立場。她的這場題目恰好同她最近發(fā)表的《獨自一個女人》所闡述的理論立場是一致的。她反復認為:每一個特殊的女人具有別的男人和女人所無法取代的個人價值、個人經驗、個人情感和個人智慧,而所有這些特殊性,都同時體現(xiàn)在每一位個別的女人的身體和精神兩方面。對克里斯蒂娃來說,每一個具體的女人的身體和精神,都作為“自然的目的”和“真正的實在”而發(fā)揮她們的“女人功效”,成為人類文化創(chuàng)造共同體中一個不可分割的創(chuàng)作生命體和永不枯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
不要再提出“什么是女人”的問題嗎?倘若一定要提出,那么,又應該怎樣提出“什么是女人”的問題?對這些重大問題的回答,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一種是把“女人”當做問題單獨地提出來。這是愚蠢的,而且是帶侮辱性的。顯然,在這種情況下,提問者首先已經存有偏見。另一種是只把女人當成人類社會和文化共同體的理所當然的創(chuàng)造者,因而集中探討典型地表現(xiàn)女性智慧的“天才”(le genie)的“獨一無二性”??死锼沟偻蘧褪遣扇∵@個態(tài)度。
為了更深入理解克里斯蒂娃的女性主義思想的獨特性,我們不妨從她的《獨自一個女人》一書的基本思想談起。在我的面前,擺著由巴黎美國大學(I'Universite americaine de Paris)女教授瑪麗·克里斯丁·納瓦珞(Marie—Christine Navarro)寫序的克里斯蒂娃新著《獨自一個女人》(Julia Kristeva,Seule,Une Femme.Preface de Marie-Christine Navarro.Editions de L'Aube.Paris.2007)。這本剛剛在2007年6月出版的新書,已經迅速地傳遍了法國及其他國家學術界,吸引大批女性主義者和非女性主義者,甚至包括非知識界人士,推動他們和她們一起,共同探求重建21世紀人類新文化的可能前景。因為在這本書中,人們再次看到:由這位女性主義理論家所創(chuàng)建和不斷推動的世界范圍女性主義運動,正在以其磅礴氣勢以及其理論的創(chuàng)造魅力,震蕩著已經危機重重的西方社會和文化理論界,促使整個西方人文社會科學的各個領域進行真正的反思。
在這本新書的封面,克里斯蒂娃那令人恍然凝視,甚至神魂顛倒的美麗發(fā)髻,她那玉質婷然而又閃爍無窮智慧的妍麗項頸背影,占據(jù)了三分之二的版面,向讀者發(fā)出了令人情趣翻動和思念無窮的信息。
瑪麗·克里斯丁·納瓦珞原是克里斯蒂娃在巴黎第七大學的學生。這位學生很了解她的老師。她對克里斯蒂娃的了解,正是從克里斯蒂娃的藝術交束而成的棕色發(fā)髻談起:“我看克里斯蒂娃,就喜歡看她脖子上方結成馬尾式的棕色發(fā)髻,她那克敵制勝、令人解除武裝而束手待擒的微笑,她那隱藏在長短恰到好處的直裙下坦然顯露出來的纖美長腿,她那悄然源自國外異域的清晰語音,她那散發(fā)征服人心力量的推理論證。所有這一切,都是魅力四射,吸引著姑娘們和小伙子們情不自禁地參加她的研討會?!?。是的,茹利亞·克里斯蒂娃,這位思想清晰、創(chuàng)作不止、聰慧過人,而又天生麗質的女教授、女哲學家、女作家、女理論家和女精神分析師,具有不可否認的充分理由,在近半個多世紀的法國和世界哲學舞臺上,表演出最受人們歡迎的一出又一出創(chuàng)作游戲。
克里斯蒂娃著作的封面設計,向人們宣示:她固然是一位思想家,一位精力充沛,隨時準備同一切頑固地堅守傳統(tǒng)男性夫權主義思想的舊文化宣戰(zhàn)的女性思想家,而且,也是身具無限魅力的完美肉體的漂亮女人。因此,她有充分理由說:她和所有的女人,都是唯一不可取代的女性存在,是一位有其個性的女人,是一位獨自存在的生命,她“孤單一人”(seule),是“孤獨不二”的精靈,又是魅力四射的肉體單位,是“獨自一個女人”,無需依賴于自身之外的其他力量而可以自由自在地自律存在的生命體。
但是,這還不夠。《獨自一個女人》這個題目還向人們宣示:女人,以其獨創(chuàng)卓杰的精神和肉體,是不可取代的,是任何男人所無法取代和不可化約以及不可抽象地“同一化”的生命單位?!蔼氉浴眱勺郑皇潜硎尽肮铝o援”的絕望存在,而是強調她和她們的“獨自不可取代的尊嚴”。
克里斯蒂娃的這本書的題目“獨自一個女人”,以其隱喻和象征性力量,宣布不管是單個的或整個的女人,她們個個都是“獨創(chuàng)卓杰”的,是永遠不可忽視和不可制服的生命力量;“抽象的女人”或“統(tǒng)一的女人”是不存在的!被男性夫權主義歸類為“女人”的,并不是原本意義的女人??死锼沟偻抻纱艘辉俚靥栒偎械呐耍骸澳銈円辉俚厥棺约翰辉俪蔀檫^去的自己,你們務必要以自身的奇特性,創(chuàng)造你及你們自身”;“女人應該,也完全可以不被同類化,不被一致化;女人有充分的理由,也有比其他生命體更優(yōu)越的條件,使自身成為隨時變動和隨時創(chuàng)新的自由生命”。
克里斯蒂娃的這本新書,包含三大部分:“日復一日”(Au jour le jour)、“肉體與精神”(La chair et lesprit)、“一個(群)女人(們)”(Une[s]femme[s])。
第一部分“日復一日”收集了克里斯蒂娃20世紀80年代撰寫的論文。柏林墻的倒塌,使克里斯蒂娃更精神飽滿和更創(chuàng)意濃烈地向理論禁地宣戰(zhàn),向理論和思想的深度鉆研,向號稱“創(chuàng)新”的新流派宣戰(zhàn)和時刻警惕,強調女人面對新世紀時所應該采取的獨立自主的態(tài)度。為此,她建議女人要學會新的生存和創(chuàng)新藝術,要學會與他人對話中的靈活性和獨立性。千萬不要上那些號稱“創(chuàng)新”的思想流派的當。
第二部分“肉體與精神”描述法國大革命時代的杰出女性的健美身體及其獨一無二的智慧,分析她們的革命和創(chuàng)造精神的真正基礎。
第三部分“一個(群)女人(們)”,收集了從上個世紀70年代至今的各種論文,顯示克里斯蒂娃思想的不斷創(chuàng)新過程及她的思想的豐富性和更新不止。
這本書比克里斯蒂娃的其他著作更成熟,因為她強調:女性的創(chuàng)造,歸根結底,必須“超越兩性的戰(zhàn)爭”。她說:“談論或尋求女人的特殊性,勢必涉及到其他的性:男性?!边@也說明:克里斯蒂娃越深入研究女性主義,她越意識到超越女性范圍的必要性。然而,只有首先深刻分析女性的身體和思想的獨一無二特點,才能最終實現(xiàn)超越女性主義的目標。
克里斯蒂娃的特殊的女性主義,典型地體現(xiàn)在她的“女性天才系列”(Le genie feéminin)三卷本:《阿倫特》《美拉尼-克萊因》《柯列特》。在談到她的“女性天才系列”時,克里斯蒂娃明白地指出:“訴諸于每個男人或女人的天生才資,并不是低估歷史的意義,而是試圖超越女性的條件,就好像超越一般人的條件那樣,超越生物學、社會和命定的界限;這也就是要強調主體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反抗各種決定因素的規(guī)定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價值?!?/p>
五、在“文本間”探索創(chuàng)造生命力
克里斯蒂娃的重要貢獻,是在文學評論領域中以“文本間性”(intertextualité)的新范疇而進一步發(fā)展了德里達的解構主義文學評論策略。她認為“一切文本不過是各種引文的‘莫沙伊克式(mosaique)組合所建構的,因而一切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換”。
羅蘭·巴特認為,由于斐利普·梭列爾和克里斯蒂娃的貢獻,文本的結構從此不再是最重要的分析中心,因為結構對于他們來說只是決定于觀看它的那個活動著的人。由于觀看的過程和結果,文本結構只能存在兩種選擇:或者對抗觀看,無視觀看,這是文本中的神秘部分;或者由于觀看而生產出新的東西,這是文本中的富有戲劇性的部分。
這樣一來,對于文本來說,關鍵的是閱讀者。正是閱讀者使文本活躍起來。但閱讀者是多種多樣的。不只是閱讀者作為個人而相互區(qū)別,而且,即使是同一個人,也因其不同的情緒、觀看時間和環(huán)境而變成為多種多樣的讀者。由于不同的讀者的不同的感受及其不同的閱讀方法,使文本具有不同的新生命運動。從此以后,文本不再是某種環(huán)繞著特定意義的單一封閉單位,而是人與人之間進行思想交流的中介渠道,也是閱讀者進行再創(chuàng)造的重要場域,是文化發(fā)展的必要途徑。文本成為了一種“莫沙伊克式”的組合結構,某種由多種區(qū)分、多種區(qū)別所組成的網絡,一種隱含多種意義的空間。
她從符號研究出發(fā),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拉康的后弗羅伊德精神分析方法,將文本結構中符號相互關系所隱含的人類思想心態(tài),當做是文本間及文本和非文本相互間進行穿插互動的基本動力和基本內容,從而將文本分析不但從單一文本內的封閉分析走脫出來,而且轉向文本間及文本和非文本間的廣闊領域。在文本間穿越結構的廣闊分析中,她只是將文本符號當成作者、讀者和非讀者間的心態(tài)交流的中介,使符號分析也從單純的“意義/符號”和段落間的相互關系的分析走脫出來,變成為符號、意義、心態(tài)、文學風格和社會文化間相互交流的場域。
文本,作為一個一個獨立的文化生命體,雖然是各個不同的作者的精神產品,但它們比作者們更具有生命力,更含有恒久的再創(chuàng)造精神。在這個意義上說,“文本間性”不但不是簡單地替代了原有的作者主體間性,而且,將主體間性進一步擴大,也進一步深化,使之成為文本間和各時代文本作者和讀者以及非讀者之間相互理解和相互穿越而進行創(chuàng)造的中介。
克里斯蒂娃關于文本間穿插性的概念,最早是在她的著作《符號單位研究:關于一種意義單位分析的探究》(semeiotikè.Recherches pourune sémanalyse,1969)中提出來的。她所說的“意義單位”(sème)也被譯為“義素子”。任何由符號體系所構成的文本的基本內容,都具有上層和深層的雙重結構。在內容的上層結構中,由義素子的相互關連,往往采取符號關系的語句結構表達出來。而在深層結構中,義素子始終是作為一種存在于內在體系的固定單元。但是,克里斯蒂娃等人并不把意義單位或義素子當成某種“實體”的東西,它的存在始終是靠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及相互轉化來保障的。因此,在她看來,文本是某種具有意義的符號不斷地進行能指化的實踐活動,它并不受到亞里士多德邏輯的約束。文本和文本間的運作方式采用某種類似于由語法和對話活動所混合構成的特殊方式。任何文本的內容和結構都必須在文本間加以考察,因為構成文本內容和意義的基礎因素,并不僅僅是負載意義的符號及其關系網,而且還包含滲透于其間的對話要素,也就是文本間的生命交流性。文本中所運載的上述內容和意義的復雜性,使文本有可能采取符號及類似于符號的各種象征體系,包括各種姿態(tài)、嘉年華活動以及各種文學藝術形式等等。
克里斯蒂娃的文本穿插性基本范疇,也使她進一步在文學藝術和社會文化形態(tài)的多種領域中,探討多種形式的“說話的主體”(le sujet parlant)及其運作和實踐過程。她綜合地運用辯證唯物主義、語言學和精神分析學的方法,深入分析畫家基奧多(Giotto di Bondone,1266-1337)和貝里尼(Giovanni Bellini,1430-1516)的繪畫形式,也研究阿爾托、喬伊斯、瑟林(Louis Ferdinand Destouches,dit Louis-Ferdinand Céline,1894-1961)、貝克特、巴岱和梭列爾等人的文學藝術作品,以便透過會話和文學語言等多種符號運用方式,探索不同文學藝術和文化產品間進行“文本間穿越性”的運作的可能性。
附錄:克里斯蒂娃的個性生命歷程
克里斯蒂娃在思想上的獨特性,基于她本人固有的傳奇般生命歷程。她出生在保加利亞索非亞,從小接受法國文化的教育。25歲時,她幸運地作為博士生留學并移居巴黎,從此開始了嶄新的生活和心路歷程。當時,法國學術界正流行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她個人的智慧,迅速地將早期受到的斯拉夫文化傳統(tǒng)與法蘭西文化傳統(tǒng)巧妙地結合起來,尤其重點地通過對于巴赫金(Mikhail Mikhailovich Bakhtin,1 895-1975)的深入研究,駕輕就熟地從莫斯科學派的結構主義轉向法國的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法國思潮的洪流中。
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克里斯蒂娃緊緊地抓住歷史所提供的稀有的珍貴機遇,加入《戴格爾雜志》編輯部,成為當時極其活躍的“戴格爾集團”成員,以結構主義語言學為基礎,大劑量地吸收拉康的“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羅蘭·巴特的“文化批判符號論”和各種新思潮的成果。
從那以后,她積極參與法國
精神分析學領域的理論爭論,也從事精神分析的治療和學術調查活動。同時,她還介入當時非常活躍的文學評論,同羅蘭·巴特一起,通過文學評論,進一步完善自己的符號論體系。如前所述,克里斯蒂娃的符號論緊密地與精神分析學、語言學、社會學、人類學、宗教學和女性主義等研究結合在一起。所以,在這一時期,她的作品橫跨了文學、藝術、宗教、人類學、符號論和女性主義研究,使她能夠迅速地在法國學術界顯露頭角。她在這一時期的著作有:《符號分析論》(Semeiotikè.Recherches pour une sémanalyse,1969初版,1978再版)、《作為未知物的語言:語言學入門》(Le Langage,cetinconnu.Une initiationala linguistique,1969初版,1981再版)、《論小說的文本:從符號論角度探討可轉換的論述結構》(Le Texte du roman.Approche sémiologique d'une structure discursive transformationnelle,1970)、《詩歌語言的革命:19世紀末的先鋒派羅德列阿蒙和馬拉美》(La Révolution du langage poéique.L'avant-garde a la fin du XIXe siècle,3 Lautreamont et Mallarmé,1974初版,1985再版)、《符號的穿梭(集體著作)》(La Traversee des signes,ouvrage collectif,1975)、《多元語言實用邏輯》(Polylogue, 1977)、《不可思議和難以把握的真理》(Folle Vérité,ouvrage collectif,l 979)、《殘酷的暴力》(Pouvoirs de lhorreur.Essai surl'abjection,1980初版,1983再版)、《起初是愛:論精神分析與信仰》(Au commencement étaitl'amour.Psychanalyse et foi.Hachette.《Textes du XXe siècle》,1985)、《愛情的故事》(Histoires d'amour,1985)、《我們自身所未知的》(Etrangers ànous-mêmes,1988)及《黑色的太陽》(soleil noir.D6pression et méancoHe,1987)等。
在上世紀90年代,克里斯蒂娃的思想有了新的突破性發(fā)展。主要的標志是她的著作更加多樣化和熟練。這是克里斯蒂娃進行創(chuàng)造性研究的重要轉折期。她已經意識到,面臨從20世紀到21世紀的轉折,人類文化思想的創(chuàng)作路徑和邏輯,都將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為此,她集中通過個體性歷史和現(xiàn)實的事例,具體而獨特地分析人類思想創(chuàng)造的復雜邏輯及其多元異質化的可能性。在寫作形式方面,她采用小說、敘述、報告和評論文的多種形式和體裁。
這一時期的著作有:《日本武士們》(Les Samourais,roman,1990)、《年老的人與狼》(Le VieilHomme et ies loups,1991)、《心靈的新病》(Les NouveliesMaladies de l'ame,1993)、LeTemps sensible.Proust et leXpérience litt6raire,1 994(Folio《Essais》n°355,2000)、《占有》(Possassions,1996)、《反叛的意義與無意義》(Sens et non-sans de la révolte,1996)、《心靈的反叛》(La Révolte intime,1997)、《女性與神圣》(Le Féminin et le sacré,avec Catherine Clément,Stock,1998)、《主要的觀點》(Visions Capitales,Réunion deséMus es Nationaux,1998)、《一個反叛的未來》(L'Avenir d'unerevolte,Calmann-Lévy,1998)、《反對全國性的蕭條》(Contre la dépreseion nationale,entretiensavec Ph.Petit,Textuel,1998)等。
人類踏入21世紀以來,克里斯蒂娃以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出版了一系列具有深刻內容的重要作品:“才女系列”三卷本《哈娜·阿倫特》、《美拉尼·克萊恩》及《科列特》(Le Génie féminin:Arendt, Klein,Colette(3 vol.),F(xiàn)ayard1999-2002)、《冒思想的風險》(Au risque de la pensée.éditionsde l'Aube,2001)、《微觀政治》(Micropolitique,éditions del'Aube,2001)、《敏感時刻的史冊》(Chroniques du tempssensible,éditions de l'Aube,2003)、《拜占庭的謀殺案》(Meurtrea Byzance,F(xiàn)ayard,2004)、《仇恨與寬恕》(La Haine et le Pardon,F(xiàn)ayard,2005)、《對信仰的難以想象的渴望》(Cet incroyable besoin de croire。Bayard.2007)、《獨自一位女人》(Seule une femme,L'Aube,2007)及《我所愛的人德列絲》(Thérèse mon amour,F(xiàn)ayard,2008)等。
這些作品不但內容涉及人性的最復雜、最強大和最神秘的基礎,而且還采用哲學論述、政論、評論、小說、散文、雜談及歷史敘述等多類型方式,以多元跨學科的視野和方法,將抽象和形象具體相結合,突顯出她的多才多藝的才華及富有魅力的文風。
克里斯蒂娃現(xiàn)在巴黎第七大學任教,指導語言、文學、圖像、文明史以及人文科學等領域的博士生。同時,她也是法國精神分析學協(xié)會會員,并為法國政府外交部充任顧問。
由于克里斯蒂娃的杰出成果,她還在國外受到普遍的尊重,被邀請聘為哥倫比亞大學、紐約社會科學新校、多倫多大學、芝加哥大學和耶魯大學等許多名校的教授。
(注:作者為同濟大學歐洲文化研究院院長)
責任編校孫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