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在圣彼得堡,要看雕像的話,恐怕是看不完的。凡是游客,都要去看看最著名的“青銅騎士”吧。那是彼得大帝紀念碑,因普希金長詩《青銅騎士》而得盛名。不過,對我來說,最神奇的還是普希金的雕像。最初,比雕像更吸引目光的是雕像下面的兩個女孩,一身朋克裝扮,給人以瞬間的震驚。朋克早就沒有什么稀奇,不過你沒想到在普希金像下猝然而遇。但也就是瞬間的事情,她們走到一邊去了,眼光還是要不由自主地抬起來,仰望高高矗立的普希金青銅雕像。
后來朋友看我拍的照片,有了一個美妙的發(fā)現:這座普希金雕像我拍了三張,每一張都不同——普希金側伸開來的右臂上,并排立著三只鳥,這是第一張;第二張,是兩只鳥;第三張,一只鳥。
即使是仔細看,你也覺得這些鳥就是原來雕像所有的,那么自然地立在詩人的右臂上。你甚至會想:如果不是為了讓這些鳥立在這里,普希金為什么要把胳膊伸展開來呢?
我們在涅瓦大街的文學咖啡館吃晚飯。這里是普希金生前經常光顧的地方,決斗前還來此喝酒?,F在是家堂皇的西餐館,門口有普希金蠟像,二樓餐廳里面有普希金大理石雕像,看上去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倒是一架鋼琴非常好,鋼琴彈奏得令樂迷嚴鋒兄連連贊嘆。我回頭看彈鋼琴的人,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因為近,看得見她臉上的皺紋,那些皺紋,粗,踏實,舒展,坦然。
令我不忘的還有一些老年婦女的臉。參觀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紀念館,從半地下室的狹窄的門口出來,拐過一個彎,走上人行道,看到幾位老年婦女,彼此隔著幾步的距離,站在靠近人行道的馬路邊上,伸出一只手。她們穿著整潔,甚至可以說是講究,她們的神情落寞、絕望卻又尊嚴,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行人從身邊匆匆走過,一句話也不說。她們是伸著乞討的手,可是你很難想象乞丐是這樣的。
我還碰到過一個小偷,一個年輕的女性,也難忘她的臉。那是在冬宮,領我們參觀的人事先就告誡,在達芬奇的畫作和米開朗基羅的雕塑前,人最擁擠,也最容易失竊?!厄榭s成一團的小男孩》是冬宮唯一的一座米開朗基羅的雕塑,我正在人群中觀看的時候,感覺到有只手在動背著的包。我活動了一下,回過頭,看見一個年輕女人,一件上衣搭在手上。我朝她笑了笑,她也朝我笑了笑,然后就離開了。
圣彼得堡的天空色彩濃重,層次繁多,與常常呈現黑色的涅瓦河相映照,壯闊雄曠。乘船在涅瓦河上游覽,導游指著岸上的一個地方說,那是監(jiān)獄。是阿赫瑪托娃排在隊列中,等待著大門打開,探望兒子的監(jiān)獄嗎?一個站在她身后的女人,悄聲問道:“你能把這里的情形寫下來嗎?”她回答說:“能。”多年之后我們讀到了《安魂曲》。
來圣彼得堡之前,心里就想要去噴泉街,看看阿赫瑪托娃舊居。沒想到船轉入了噴泉河,舊居,現在是紀念館,就在眼前。心里不由得激動了一下。偏偏在這個時候,相機沒電了。同伴太知道我的心思,給我連續(xù)拍了三張照片,哪里會想到突然記憶棒出了問題,只保留下一張。
中間隔了一天,特意去阿赫瑪托娃紀念館,居然那天不開放。只能站在外面,站在下面,看看那扇窗戶。
其實此前就看過阿赫瑪托娃的一座銅雕,竟然最初沒有認出來。那是在圣彼得堡大學東方系的小花園里,樹木枝葉掩映,不太容易注意這座雕像。我們在這里開會,三四天來,會前會后,會議期間,都會在這個小花園休息。四周的雕塑很多,其中我感興趣的是:詩人勃洛克的雕像,在一個角落,那么瘦瘦長長地立著;作曲家拉赫尼諾夫的頭像,豎在草地邊上。阿赫瑪托娃的雕像在樹下,雙臂交叉在胸前,神情是憂郁,還是別的什么?說不清楚。
印象強烈的是布羅茨基的青銅雕像。那是一顆頭顱,放在一個破舊的旅行箱之上。雕像就坐落在小花園一角的粗糙水泥地上,周圍不是草、樹和花。詩人的流亡生涯和顛簸命運一下子就凸現出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舊居也注意到一只旅行箱,但比起來,那只真實的旅行箱比這個青銅雕塑的破舊旅行箱,似乎要好一些。布羅茨基能夠流亡出去,還得感謝阿赫瑪托娃和其他人幫助他從服刑中獲釋,在詩藝上他更是直接從這位前輩詩人受益匪淺。他稱她是“哀泣的繆斯”。在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演說里,他兩次說到她的名字。他說,如果沒有他提到的那幾個人,“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作家我都無足輕重:至少我今天不會站在這里”。沒想到會在這同一座小花園里,見到他們。
2009年2月8日追記
責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