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科學哲學的維也納學派應該稱之為邏輯經驗主義,而不是邏輯實證主義。從該學派誕生的時間順序、資源條件以及主要代表人物所接受的教育與他們當時面臨的科學發(fā)展狀況來看,它既與20世紀的物理學革命存在著內在的關聯(lián),同時,又是經典實在論與實證論、經驗主義等觀點相結合的產物。卡爾納普作為這個學派的關鍵性代表人物之一,他闡述的科學理論的層次結構模式與區(qū)分內部問題與外部問題的工具主義的科學理論觀,第一次明確與突出了科學哲學研究的出發(fā)點與對象域;為科學哲學的歷史演進提供了批判的理論框架,奠定了科學哲學的發(fā)展方向。但是,它蘊含的二值邏輯的思維模式,并沒有隨著邏輯經驗主義的衰落而消失,至今仍然在影響著從歷史、實踐、社會、文化以及政治等視角對科學的理解。
關鍵詞:邏輯經驗主義;物理學革命;卡爾納普;科學理論觀
中圖分類號:N0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09)01-0126-08
作者簡介:成素梅,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山西大學科學技術哲學研究中心教授 (上海 200235)
在20世紀的科學哲學的發(fā)展中,關于科學理論的理解存在著三種有影響的觀點:其一,語形觀。這種觀點把科學理論看成是語句的公理化系統(tǒng)。其二,語義觀。這種觀點把科學理論概念化為一個非語言模型(如數(shù)學模型等)的集合。其三,語用觀。這種觀點把科學理論大體上看成是由語句、模型、問題、標準、技巧、實踐等各種各樣的因素共同構成的一個無形實體。在這三種觀點中,后面的觀點依次是在批判前面觀點的基礎上形成的。第一種科學理論觀是由邏輯經驗主義者創(chuàng)立的。目前,國內學術界對這種觀點的標志性思想并不很陌生,但是,對其產生的理論根源、帶來的重要影響及其應有的生命力的深入研究,卻有必要加深。這種深入而系統(tǒng)的剖析,對于徹底地改變科學哲學研究的思維模式,促進當代科學哲學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與現(xiàn)實價值,是不可缺少的基礎性工作。
一、邏輯經驗主義名稱的由來
在國內的大多數(shù)科學哲學文獻中,長期以來,對科學哲學的維也納學派一直不加區(qū)分地混同使用著兩個名稱,“邏輯實證主義”和“邏輯經驗主義”,似乎這兩個名稱沒有實質性的區(qū)別?,F(xiàn)在看來,這種觀點是有待商榷的,或者說,是不太確切的,有必要澄清。
在哲學史上,經驗主義有著非常悠久的傳統(tǒng),其基本口號是“經驗是我們知識的唯一來源”。17世紀和18世紀的經驗主義主要以休謨(D.Hume)的觀點為代表。到19世紀,以馬赫(E.Mach)為代表的“現(xiàn)象論”的觀點成為主流?!皩嵶C主義”這個術語是由19世紀的科學哲學家和社會學的創(chuàng)始人孔德(A.Comte)提出的。“邏輯實證主義”是以數(shù)理邏輯為工具的語言分析與實證主義觀點的結合。20世紀前半葉,邏輯實證主義成為經驗主義的主要形式,也被稱之為“維也納學派”。
維也納學派第一次受到學術界的廣泛關注是在1929年。這一年,以卡爾納普(R.Carnap)為代表的維也納學派的主要成員,為了紀念該學派的學術領導人石里克(M.Schlick)的奠基性工作,在布拉格于9月15日到17日舉行的關于精確科學的認識論會議上聯(lián)合發(fā)表了一個有影響的哲學宣言,標志著維也納學派的誕生(注:1929年夏天,石里克離開維也納大學到美國斯坦福大學作訪問教授。)。這個宣言的宗旨與當時德國的形而上學的世界觀形成了明顯的對比,著重強調哲學研究的科學取向。他們闡述的科學世界觀的主要理論要素是,經驗主義、實證主義和對語言的邏輯分析,同時,把這些分析分別應用于算術、物理學、幾何、生物學、心理學和社會科學。其目的在于,廢黜作為“科學王后”的傳統(tǒng)的思辨哲學體系,確立反形而上學的方法論和科學的世界觀,并從各種立場上對經驗科學的基本問題、證實與證偽以及歸納與演繹的方法論問題、邏輯與數(shù)學的基礎問題作出反思。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卡爾納普曾建議說,把他們掀起的這場哲學運動的名稱從“邏輯實證主義”更名為“邏輯經驗主義”比較妥當。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西方學術界更多地采用了邏輯經驗主義這個名稱,以強調這個學派思想中包含的更多的“經驗主義”因素。在美國斯坦福圖書館里所能查到的英文文獻中,關于科學哲學家為什么建議不要再使用“邏輯實證主義”而是主張使用“邏輯經驗主義”名稱的主要理由有三:
一種觀點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的“邏輯實證主義”與50年代之后的“邏輯經驗主義”是有所區(qū)別的。早期的“邏輯實證主義”主要指在科學、社會生活、教育、建筑和設計等廣泛范圍內的一種進步的、現(xiàn)代的趨勢,是一項社會啟蒙事業(yè)?!岸?zhàn)”之后復興的“邏輯經驗主義”的價值和目標范圍是狹義的,主要作為一種統(tǒng)一科學的運動受到人們的關注。另一方面,還因為庫恩(T.S.Kuhn)在他的有影響的《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把邏輯經驗主義的興趣闡述為關注理論的邏輯結構和說明與確證之類的程序,認為邏輯經驗主義是運用邏輯來理解科學的一種科學哲學(注:George A.Feisch,“From ‘the Life of the Present to the ‘Icy Slopes of Logic: Logical Empiricism,the Unity of Science Movement,and the Cold War”,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Logical Empiricism,edited by Alan Richardson,Thomas Uebel,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58.)。
另一種觀點認為,當前,哲學家、人文學者及科學家對“實證主義”的術語有許多誤解,所以,建議放棄這個術語,運用“邏輯經驗主義”來表示從19世紀成長起來的扎根于20世紀初的這場哲學運動(注:Paolo Parrini,Wesley C.Salmon,“Introdution”,in Logical Empiricism: Historical &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s,edited by Paolo Parrini,Wesley C.Salmon,Merrilee H.Salmon,Pittsburgh: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2003,p.1.)。
此外,從最新的學術文獻來看,2007年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邏輯經驗主義的劍橋指南》一書,是目前較有權威性的全面闡述邏輯經驗主義思想體系的文獻。這本書共分4個部分,收錄了14篇文章,分別對邏輯經驗主義產生的歷史語境、中心問題、與各門特殊學科的哲學關系及其批評,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在這些文章中,作者全部使用了“邏輯經驗主義”這個名稱。
從科學哲學的學科發(fā)展史來看,由于在當代科學哲學的研究主題與現(xiàn)有文獻中,更多地涉及到的是這個學派的代表人在20世紀50年代之后的學術觀點,因此,相比之下,使用“邏輯經驗主義”這個稱呼似乎更普遍、更妥當。這個稱呼,一方面有利于強調他們突出經驗證實和重視邏輯與語言分析的方法論立場,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20世紀的物理學革命帶來的重視經驗操作的方法論與認識論對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的沖擊。
二、代表人物與20世紀的物理學革命
在邏輯經驗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當中,有許多人在大學階段是學習物理學的。例如,作為學派奠定人的石里克曾在德國的海德堡大學學習物理學,于1904年在柏林大學的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完成了“論光在非線性媒介中的反射”的博士論文,1917年出版了《當代物理學中的空間與時間:相對論與引力入門》一書,1922年成為維也納大學的歸納科學哲學的教授。賴欣巴赫(H.Reichenbach)曾在柏林、哥廷根和慕尼黑等大學學習數(shù)學、物理和哲學,后來,重點研究相對論力學的意義、量子力學的解釋與概率等問題,至今仍然有影響的物理學哲學著作有《原子和宇宙:現(xiàn)代物理學的世界》(1933年)、《從哥白尼到愛因斯坦》(1942年)、《量子力學的哲學基礎》(1944年)等??柤{普曾在柏林大學學習物理學,他的博士論文“空間與時間的公理化理論”是一篇被哲學家認為是純物理學,而被物理學家認為是哲學味太濃的論文。弗蘭克(P.Frank)在維也納大學學習物理學并成為職業(yè)物理學家,出版的物理學哲學著作主要有:《物理學的基礎》(1946年)、《愛因斯坦:他的生活與時代》(1947年)、《當代科學及其哲學》(1949年)、《科學哲學:聯(lián)結科學與哲學的紐帶》(1957年)等。費格爾(Herbert Feigl)曾跟隨石里克學習物理學與數(shù)學,1927年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專著《物理學中的理論與實驗》。亨普爾(C.G.Hempel)曾在哥廷根大學、海德堡大學和柏林大學學習物理學、數(shù)學和哲學,1934年在柏林大學完成了概率論方面的博士學位論文。
從時間順序上來看,邏輯經驗主義興起的時代正是20世紀理論物理學中的兩大革命性理論——相對論與量子力學——誕生的時代。當時,實證主義的趨勢在量子物理學家中間很受歡迎。玻爾(N.Bohr)和海森堡(W.Heisenberg)等量子力學的創(chuàng)始人都曾發(fā)表過用實證主義的觀點理解量子力學理論的重要言論。石里克曾用這些言論來反對他的老師普朗克(M.Planck)的經典實在論中的形而上學承諾,并引用量子力學對決定論的因果性概念的拋棄,進一步作為辯護邏輯經驗主義信條的證據(jù)。弗蘭克沒有把玻爾闡述的“互補原理”理解成是一種哲學解釋,而是理解成關于有意義的陳述的語言預防劑,認為量子力學的哥本哈根解釋與邏輯經驗主義是完全一致的,沒有必要進行進一步的修正。賴欣巴赫試圖用更一般的概率論來說明因果性概念。他認為,量子力學在這方面已經提出了新的觀念,這種新觀念與傳統(tǒng)的知識觀和實在觀完全相反。因此,需要對物理學的知識觀與實在觀作出新的哲學說明,這種說明不僅一定要“遠離形而上學”,而且根據(jù)“經驗主義的操作形式”,反對把量子力學關于原子世界的陳述看成是與普通的物理世界的陳述一樣真實,因為我們不可能把量子“現(xiàn)象”理解成是“在嚴格的認識論意義上可觀察的”(注:Thomas Ryckman,“Logical Empiric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Physics”,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Logical Empiricism,edited by Alan Richardson,Thomas Uebel,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p.218-219.)。弗蘭克把哲學的形而上學看成是“科學的鴉片”,認為“自然科學哲學”這個術語的意義應該與“學院哲學”明確地區(qū)分開來。正如麥克斯韋爾(G.Maxwell)所言,“玻爾和海森堡倡導的量子力學的哥本哈根解釋的觀點,極大地影響了邏輯實證主義和邏輯經驗主義的發(fā)展”(注:Grover Maxwell,“The Ontological Status of Theoretical Entities”,in Philosophy of Science: The Central Issues,edited by Maitin Curd/J.A.Cover,New York/London:W.W.Norton Company,Inc.,1988,p.1052.)。
從學派誕生所占有的無形資源來看,當時德國的幾所重要大學(例如,慕尼黑大學等)是量子理論研究的國際中心,那里匯聚了一批智慧聰穎的國際頂尖人才,隨時不斷地傳播著許多革命性的新思想與新理念。石里克作為邏輯經驗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于1917年出版的《當代物理學中的空間與時間》一書,是關于相對論力學哲學的最早文獻之一,也是最早試圖把這個理論介紹給非物理學家的著作之一。1918年,他又出版了研究認識論和一般科學理論問題的《廣義知識論》一書。這本書中的許多觀念后來成為邏輯經驗主義的核心論點。1922年,石里克在維也納大學繼任馬赫和玻耳茲曼(L.Boltzmann)的席位成為歸納科學哲學教授之后,不僅仍然堅持與當時一流的科學家,特別是玻爾、愛因斯坦(A.Einstein)和希爾伯特(D.Hilbert)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而且,在他周圍聚集了一群志趣相投的哲學家和科學家。這些人形成了一個相對固定的小組,定期地討論他們彼此感興趣的話題。由于大多數(shù)人都具有物理學背景,再加上當時的理論物理學的發(fā)展確實產生了許多非常革命性的理念。這種情形使得他們很快在一些反傳統(tǒng)的觀點上達成共識,主要包括下列幾個方面:反形而上學的態(tài)度;堅定地相信激進的經驗主義;高度地信任現(xiàn)代邏輯方法;深信哲學的未來在于其成為科學的邏輯。這個小組的成員把他們的觀點看成是進一步延續(xù)與發(fā)展了馬赫和玻耳茲曼的實證主義傳統(tǒng),同時,他們的觀點也受到了羅素(B.Russell)和維特根斯坦(L.Wittgenstein)的早期思想的深刻影響。他們試圖從根本意義上只以經驗的方式研究與基本科學概念相關的問題。
從認識論與方法論意義上來看,相對論力學與量子力學的產生,對在經典物理學的土壤中成長起來的經典實在觀的顛覆性沖擊,對理論物理學家關于物理學理論的基礎問題的傳統(tǒng)理解的致命性挑戰(zhàn),使得這些理論物理學家們真正地意識到,經典實在論所預設的許多形而上學的觀點是不合理的。于是,他們反對形而上學預設的情緒,以及他們從自己的科學研究實踐中感悟到的關于理論與實在關系的新理解,使得他們在傳播新理論的過程中,成為經典實在論觀念的叛逆者。一方面,不僅在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的基礎中能夠發(fā)現(xiàn)物理學理論中固有的經驗主義的認識論和語義學的假設;而且愛因斯坦對當代時空概念的第二次革命性的論證,在基本意義上,也與他的狹義相對論相平行,是建立在對以太理論的經驗主義的批判之基礎上的(注:Lawrence Sklar,“Foundational Physics and Empiricist Critique”,in Philosophy of Science: An Anthology,edited by Marc Lange,Malden/Oxford/Carlton: Blackwell Publishing,2007,p.143.)。另一方面,量子理論要求的統(tǒng)計因果性概念,量子測量過程中體現(xiàn)出的微觀粒子之間的非定域性關聯(lián),更是強烈地映射出一種新的物理實在觀(注:參見成素梅《在宏觀與微觀之間:量子測量的解釋語境與實在論》,中山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
在這種新舊理念正處于更替時期的物理學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邏輯經驗主義的這些主要代表人物,一方面,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了物理學研究傳統(tǒng)的教育;另一方面,又企圖基于對新的革命性理論的理解,拋棄舊的傳統(tǒng)。這就決定了,不管他們的哲學立場與觀點有多么的新潮與革命,他們的成長環(huán)境與基本固定的思維方式,使得他們與當時的理論物理學家一樣,都無意識地把他們研究問題的目光鎖定在理論問題上,而把經驗事實的無錯性假設默認為他們的論證前提。這樣,當邏輯經驗主義者試圖把他們的科學觀與知識觀建立在一般語言學理論的基礎之上時,他們除了運用語言學的分析方法把科學命題區(qū)分為分析命題與綜合命題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核心觀念就是提出了意義的證實理論。他們認為,知道一個命題的意義就是知道證實它的方法,或者說,如果一個命題不可能擁有證實它的方法,那么,它就沒有任何意義。在這里,“證實”意味著通過觀察方法來證實。觀察在廣義上包括所有類型的感知經驗。因此,感知經驗成為判斷命題意義的標準。
“證實主義”是一個強經驗主義的原理,即,經驗既是意義的唯一來源,也是知識的唯一來源。在這個意義上,邏輯經驗主義者對經驗事實的理解實際上與經典實在論者是一樣的,都假定了經驗事實是不可錯的,是客觀的;科學方法與科學程序是可靠的;科學是價值無涉的。他們之間的最大區(qū)別在于,經典實在論者認為,基于觀察現(xiàn)象提出的理論是對不可觀察的理論實體的特征的描述,而邏輯經驗主義者則反對進一步作出這種類型的形而上學的推論,只是把語言與邏輯作為一種哲學武器,把科學看成是在日常生活中關于思想推理和解決問題的更加復雜而精致的版本。他們認為,科學的邏輯與科學史和科學心理學完全不同,既是價值無涉的,也是遠離形而上學的。賴欣巴赫甚至明確地把“發(fā)現(xiàn)的語境”與“辯護的語境”分離開來,并把后者劃歸于心理學的范圍。此外,他們還試圖把科學理論發(fā)展成為語言、意義和知識的一般理論的一個組成部分,并理解成是對經驗現(xiàn)象之間的不變關系的描述,把理論與實在之間的關系問題看成是無意義的形而上學問題排除在外。當邏輯經驗主義者把他們研究問題的目標重點放在科學理論的結構問題時,關于科學理論的結構模式的研究就變得重要起來。其中,卡爾納普提出的科學理論的層次結構模式是最著名的,也是最值得關注的。
三、經驗定律與理論定律的區(qū)分
卡爾納普在《物理學的哲學基礎:科學哲學導論》一書中(注:Rudolf Carnap,Philosophical Foundations of Physics: An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edited by Martin Gardner,New York/London: Basic Books,Inc.Publishers,pp.225-246.),把科學中的定律劃分為兩種類型:經驗定律與理論定律。經驗定律是指能夠被經驗觀察直接確證的定律,或者說,只包含有觀察術語的關于“可觀察量”的定律??柤{普認為,“可觀察量”這個術語通常用來指能夠被直接觀察到的任何一種現(xiàn)象。但是,哲學家與科學家對“可觀察量”與“不可觀察量”這兩個術語的使用方式是相當不同的。對于哲學家來說,“可觀察量”是狹義的,主要指像“藍色的”、“硬的”、“熱的”之類的能夠被人的感官直接感知的特性;對于物理學家來說,這個術語是廣義的,包括能夠以相對簡單而直接的方式進行測量的數(shù)量大小。在卡爾納普看來,從感官的直接觀察開始到用非常復雜的間接的觀察方法進行的觀察是連續(xù)的,在這個連續(xù)當中劃不出明確的分界線,只是一個程度問題。經驗定律既包含了通過感官的直接觀察,也包含了運用相對簡單的技術進行的測量。這種定律有時被稱之為經驗概括,是科學家經過反復測量所發(fā)現(xiàn)的規(guī)律性,并以定律的形式表示出來。經驗定律是用來說明觀察事實和預言未來的觀察事件。
理論定律是關于像分子、原子、電子、質子、電磁場等不能被簡單地直接測量的實體的定律,或者說,是只包含有理論術語的關于“不可觀察量”的定律。然而,雖然“可觀察量”與“不可觀察量”是連續(xù)的,它們之間沒有明確的分界線,但是,在實踐中,它們之間的區(qū)別是非常明顯的,不可能引起任何爭論。所有的物理學家都一致認為,把氣體的壓強、體積和溫度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定律是經驗定律,而關于分子行為的定律是理論定律。理論定律比經驗定律更普遍,是對經驗定律的進一步推廣。例如,物理學家觀察到,鐵棒加熱后會膨脹,如果多次重復實驗,結果相同,那么,他們就概括出一個經驗定律,盡管這個定律的范圍很窄且只能應用于特殊的鐵棒。他們進一步用其他的鐵器進行實驗,最后會得出更一般的定律:鐵加熱時會膨脹。同樣,還能進一步推廣到“所有的金屬……”、“所有的固體……”。這些簡單的概括都是經驗定律。因為在每一種情況下,只涉及到物體的可觀察量。相反,與這個過程相關的理論定律是指鐵棒中的分子行為的規(guī)律。我們用原子論使分子的行為與鐵棒加熱時會膨脹聯(lián)系起來。
卡爾納普認為,理論定律與經驗定律之間的聯(lián)系方式,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經驗定律與單個事實之間的聯(lián)系方式。一個經驗定律有助于說明所觀察的一個事實,也有助于預言新的觀察事實。同樣,理論定律有助于說明已經闡述的經驗定律,也允許演繹出新的經驗定律。就像單個的、分離的事實以有序的模式依次出現(xiàn),能把它們概括為一個經驗定律一樣,單個的、分離的經驗定律也符合理論定律的有序模式。這就提出了科學方法論方面的一個主要問題:經驗知識如何能證明理論定律的斷言是正確的?經驗定律可以通過觀察單個事實得到辯護,但是,理論定律的辯護不可能通過觀察來進行,因為理論定律包含有理論術語,它所涉及到的實體是不可觀察量。理論定律不是通過歸納概括產生的,而是作為一種假設提出的。因此,在經驗定律與理論定律之間需要有既包括理論術語也包括觀察術語的“對應規(guī)則”連結在一起,或者說,理論定律中的不可觀察量通過“對應規(guī)則”與經驗定律中的可觀察量聯(lián)系起來。例如,在氣體運動論中,通過氣體的溫度與其分子的平均動能成正比的規(guī)則,把不可觀察的分子動能與可觀察的氣體溫度聯(lián)系起來?!皩?guī)則”只是一個術語問題,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定義,它既包含有可觀察量也包含有不可觀察量。理論術語必須根據(jù)與可觀察現(xiàn)象的術語相關聯(lián)的對應規(guī)則來解釋。這種解釋必然是不完備的,總有可能增加新的對應規(guī)則,不斷地修改對理論術語的解釋。例如,物理學家對“電子”概念的解釋就是如此。如果經驗定律能夠得到確證,那么,就間接地確證了理論定律。電磁波對麥克斯韋的理論模型的證實便是典型的例子。
四、工具主義的理論觀
但是,卡爾納普強調指出,對理論定律的間接確證,并不等于說,理論是對“實在”的描述。理論僅僅是把實驗的觀察現(xiàn)象系統(tǒng)化為能有效地預言新的可觀察量的某種模式,理論術語只是約定的符號?;驹碇兄圆捎美碚撔g語,是因為它們是有用的,而不是因為它們是“正確的”。談論“真實的”電子或“真實的”電磁場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我們不可能直接觀察到電子或電磁波的存在。這是一種“工具主義的”理論觀。這種理論觀與實在論的理論觀正相反。實在論者把電子、電磁場、引力波看成是真實的實體,并且認為,像蘋果之類的可觀察實體與像中子之類的不可觀察實體之間沒有明確的分界線。一個阿米巴用肉眼看不見,但是,通過光學顯微鏡可觀察到;一個病菌通過光學顯微鏡觀察不到,可通過電子顯微鏡能夠相當清楚地觀察到它的結構;一個電子不可能被直接觀察到,但是,在云霧室里可以間接地觀察到它的徑跡。如果允許說,阿米巴是“真實的”,那么就沒有理由不允許說,質子同樣是真實的。關于電子、基因等實體結構的觀點是可變的,并不意味著在每一種可觀察現(xiàn)象的背后,沒有某種東西存在于“那里”,只是表明,科學家越來越多地了解了這些實體的結構??柤{普認為,工具主義者與實在論者之間的這種矛盾分歧,在基本意義上是一個語言的問題,是在特定的情形下,更喜歡哪一種說話方式的問題。從本質上看,說一個理論是可靠的工具(即,它預言的觀察事件得到了確證),與說這個理論是真的和說理論實體是存在的,是一樣的。
基于這種認識,卡爾納普在《經驗主義、語義學和本體論》一文中(注:Rudolf Carnap,“Empiricism,Semantics,and Ontology”,in The Problem of Scientific Realism,edited by Edwaed A.MacKinnon,New York,Meredith Corporation,1972,pp.103-122.),進一步把關于實體的實在性或存在性的問題區(qū)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在語言框架內質疑理論實體的存在性的問題,稱之為內部問題;另一種是質疑作為一個整體的實體系統(tǒng)的存在性問題,稱之為外部問題。他認為,借助于新的表達形式能夠闡述內部問題和對這些問題的可能回答。在日常語言中,最簡單的實體類型是,在時空中有序的物質與事件系統(tǒng)。一旦我們根據(jù)物質系統(tǒng)的框架接受了事態(tài)的語言(the things language),我們就能提問和回答內部問題,例如,我的桌子上有一張白紙嗎?真的有麒麟嗎?這類問題通過經驗調查來回答。在這些內部問題中,實在性概念是一個經驗的、科學的、非形而上學的概念。承認某物是真的物質或事件,意味著成功地把它結合進一個特殊時空位置的事件系統(tǒng),因此,它與其他承認是真實的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
因此,我們必須區(qū)分出關于物質世界本身的實在性的外部問題。與內部問題相比,外部問題既不是由老百姓提出的,也不是由科學家提出的,而是由哲學家提出的。實在論者提供了一個肯定的回答,主觀唯心論者提供了一個否定的回答,幾個世紀以來,關于這個問題的爭論一直得不到解決。它是不可能解決的,因為關于外在世界的實在性問題本身是以錯誤的方式提出的。在科學意義上是真的,只意味著是這個系統(tǒng)的一個元素。因此,實在概念不可能被有意義地應用于這個系統(tǒng)本身。提出物質世界本身的實在性問題的那些人,也許心里想到的并不是如他們的闡述所建議的那樣的理論問題,而是實踐問題,即關于我們的語言結構的實踐決定問題。我們不得作出選擇,是否接受或運用我們所談論的框架內的表達形式。如果某人決定接受事態(tài)語言,那么,說他接受了物質世界,他是不會反對的。但是,不一定把這解釋為好像意味著他接受了物質世界的實在性的信念。沒有這樣的信念或斷言,因為它不是一個理論問題。接受物質世界意味著只是接受一定的語言形式,換句話說,接受了形成陳述的規(guī)則和檢驗、接受或拒絕它們的規(guī)則?;谝延械挠^察,接受事態(tài)語言也導致接受信念和某些陳述的斷言。但是,物質世界的實在性的論題,不可能在這些斷言之中,因為它需要用別的理論語言來闡述。
卡爾納普認為,盡管接受事態(tài)語言的決定本身不是對自然界的認知,但是,通常會受到理論知識的影響,就好像謹慎地決定接受語言等的規(guī)則那樣。運用語言的目的是有意向性的,例如,傳播事實知識的目的,將確定哪些因素與這個決定相關,在這些決定性的因素中,可能會包括運用事態(tài)語言的有效性、富有成果性、簡單性。關于這些性質的問題確實是一個理論的本性問題。但是,不能把這些問題混同于實在論的問題。它們不是“是與否”的問題,而是一個程度問題。對于絕大多數(shù)日常生活的目的來說,習慣的事態(tài)語言是非常有效的。這是一個基于我們的經驗內容的事實問題。然而,事態(tài)語言的有效性的事實,是確證了理論實體的實在性,這種說法是錯誤的;反而我們應該說,這種事實使得接受事態(tài)語言成為合理的。
因此,關于整個新實體系統(tǒng)的實在性或存在性的哲學問題,是一個外部問題。許多哲學家把這類問題看成是在提出一種新的語言形式之前必須提出和回答的一個本體論問題。他們認為,提出一種新的語言是合理的,唯一的條件是,通過本體論的洞察力提出實在問題的肯定回答,能夠證明這個問題是適當?shù)?。對此,卡爾納普反對說,提出新的交談方式不需要任何理論的辯護,因為它并沒有蘊含任何關于實在的判斷?!敖邮苄碌膶嶓w”,只意味著是接受這個新的語言框架,即接受新的語言形式,并不一定必須被解釋為是指“實體的實在性”的一個假設、一個信念或一個斷言。根本沒有這樣的斷言。關于一個實體系統(tǒng)的實在性的陳述,是一個偽陳述,沒有認知內容。更確切地說,這個問題是一個實踐問題,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是否接受一種新的語言形式的問題。這種接受不可能用來判斷真假,因為接受本身不是一個斷言,只是一種信念,是僅依據(jù)其是否更方便、更有成效、更能達到目的所作出的判斷。這種判斷提供了決定是接受還是拒絕這類實體的動機。
這說明,在卡爾納普看來,關于“理論實體的實在性”問題是一個外在于語言框架的問題,應該作為無意義的問題排除掉。接受一個新的語言框架,也就相應地接受了由這個語言框架所假定的理論實體。不過,由于語言框架是作為一種工具來接受的,并不是作為真理來接受的。因此,理論實體也與語言框架一樣,是一個方便的工具。承認所接受的語言框架中的理論實體,并不等于承認,這個理論實體就是真實存在的。這是一種工具主義的理論觀,也是一種非實在論的理論觀。
五、價值與影響
對于一種哲學觀點來說,它受到的批評與產生的影響通常是成正比的。邏輯經驗主義的代表人之一卡爾納普倡導的對科學理論的理想化的理解方式和強的可證實原則,雖然后來經過賴欣巴赫等人的不斷修正,已經明顯地由強變弱。但是,由于他們過高地估計了語言的意義范圍,強化了經驗事實的無錯性地位,夸大了科學方法的作用,受到了許多自然主義科學哲學家和歷史主義科學哲學家的批評。這些批評與爾后的科學哲學的發(fā)展反而體現(xiàn)了邏輯經驗主義的科學理論觀的價值與影響所在。
首先,邏輯經驗主義的科學理論觀第一次明確與突出了科學哲學研究的出發(fā)點與對象域。
在此之前,關于科學哲學問題的研究通常是很零散的,主要集中在科學方法論層面,還談不上形成一門學科。邏輯經驗主義者拒斥形而上學和崇尚經驗證實的作法,以及卡爾納普詳盡地闡述的由理論命題、對應規(guī)則和經驗命題構成的夾心蛋糕式的理論結構觀,雖然現(xiàn)在看來是很有局限性的,也是最容易受到批判的。但是,在當時,他們的研究工作第一次系統(tǒng)地突出了從哲學視角反思科學理論的結構與邏輯的重要性,是科學哲學這門學科的正式誕生的一個重要標志。我們甚至可以說,20世紀的科學哲學是作為邏輯經驗主義的一個組成部分發(fā)展起來的。
其次,邏輯經驗主義的理論觀為科學哲學的歷史演進提供了批判的理論框架,奠定了科學哲學的發(fā)展方向。
歷史地看,科學哲學家正是在批判與超越邏輯經驗主義的科學哲學體系的過程中,演繹了科學哲學今后的發(fā)展軌跡。主要體現(xiàn)在:(1)重新揭示“形而上學”在科學研究中的應有地位;(2)重新思考卡爾納普提供的理論結構的可能性與實現(xiàn)性;(3)超越把科學理論理解為命題集合,并把科學命題劃分為綜合命題與分析命題的狹隘性、片面性及其不可能性;(4)基于科學史上典型的個案分析,對理論變化、科學進步、科學目的、科學方法與科學手段作出重新評價;(5)基于對科學家實踐活動的跟蹤研究與具體考察,重新闡述科學知識的內在本性,以求更客觀地體現(xiàn)大科學時代科學研究活動的本來面貌;(6)基于對科學爭論的研究以及對科學主義與極端理性主義的批評,揭示科學理論形成過程中滲透的非理性因素,強調科學研究進程中所蘊含的跳躍性、非邏輯性以及個體性成份。
第三,邏輯經驗主義的理論觀所蘊含的二值邏輯的思維模式,并沒有隨著邏輯經驗主義的衰落而消失。
當科學哲學家試圖從科學實踐的、歷史的、社會的、心理的、文化的、政治的等視角,重新審視與批判邏輯經驗主義理論觀的局限性時,雖然他們深刻地闡述了“觀察滲透理論”、“證據(jù)對理論的非充分決定性”以及“科學規(guī)則的社會性與不確定性”等論題,揭示了科學家在解釋實驗事實、達成科學共識、形成科學信念等方面存在的意向性,認為在科學知識的產生過程中,社會條件和社會因素并不是科學理論的“污染源”,而是科學知識產生、保持、擴展與變化的必要前提或基本要素。但是,當他們在論證,作為一個維度和一種影響的“社會”因素與經驗證據(jù)因素相并列,在知識選擇中占有了一定的位置的觀點時,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得出的非理性主義的科學觀與理論觀,導致了曠日持久的科學實在論與反實在論之爭。這種由此即彼的結論或兩極對立的觀點,顯然源于同樣的二值邏輯的思維模式。
實際上,從卡爾納普強調以經驗命題為基礎解析理論命題和賴欣巴赫強調“辯護語境”而排斥“發(fā)現(xiàn)語境”的科學哲學,到以庫恩和拉卡托斯為代表的歷史主義者將兩者整合起來的整體論的科學哲學;從基于科學史上成熟科學的理論與實踐而復興的對科學的實在論辯護,到各種形式的反實在論的誕生,再到科學知識社會家的極端的相對主義立場,其思維方式都是相同的。這也是科學哲學界把邏輯經驗主義的觀點廣泛地譽為傳統(tǒng)觀點以及在傳統(tǒng)思維框架內無法克服非理性主義的科學觀和理論觀的原因所在。因此,當代科學哲學的發(fā)展迫切需要在重新反思邏輯經驗主義遺產和批判各種形式的純主觀主義的科學理論觀的基礎上,提出新的思維框架,才能超越理性主義與非理性主義、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這些二極對立的思維方式,產生質的飛躍,達到更適當?shù)乩斫猱敶茖W的目的。
(責任編輯:周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