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熹
兩千多年前,當中國最偉大的史家司馬遷開始撰寫列傳第一篇《伯夷列傳》時,他陷入了矛盾。
孔子說,伯夷、叔齊“求仁得仁,其何怨乎”,但司馬遷在一篇以伯夷、叔齊的口吻寫的詩中看到了怨憤之氣,于是他只能懷疑是不是自己對這首詩理解錯了。接著,司馬遷又借他人之口進一步闡述自己的困惑——如果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為何像伯夷、叔齊這樣一生“積仁”的人卻最終餓死?為何孔子最推崇的弟子顏淵常常食不果腹,而盜跖無惡不作卻壽終正寢?
司馬遷比照當時的現(xiàn)實,認為那并不是個別現(xiàn)象,而是普遍的現(xiàn)象,他終于忍不住將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司馬遷的困惑是循環(huán)的:如果天道酬善,那伯夷、叔齊的死就證明他們不是善人;如果他們是善人,那他們的死又在證明天道不是鼓勵從善的。
因為解決不了這樣的困惑,司馬遷只好到孔子那里找答案,找來找去他也只找到三條不無勉強的根據:一條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各人按自己的志向做人,不必考慮結局;另一條是“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從商風險太大,太不確定,于是孔子也被迫選擇跟著志趣走;還有一條是“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正是因為大多數人都做不到,所以行善的人才顯出偉大,這也是他們的價值。
很顯然,寫史重在史觀,“個體選擇”、“被迫為之”?!半y能可貴”三個理由用于道德說理可以,但如果用來建構史觀卻極其困難。
“司馬遷之惑”所針對的價值與得失的沖突、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其背后是人類進程的一種必然規(guī)律。
人的管理,實質就是欲望的管理,通過管理實現(xiàn)欲望的釋放與管束。釋放欲望,可以激發(fā)人無窮的創(chuàng)造力;欲望的滿足可以帶來幸福感,欲望的不滿則會帶來痛苦。于個體而言,欲望滿足往往是暫時的,而痛苦卻是經常的;于群體而言,欲望的創(chuàng)造力與破壞力并存。因此,欲望這把雙刃劍需要約束。
事實上,人類一直在尋找管束欲望的方法,在找尋的過程中,各民族的智者都貢獻了智慧,其中一些幸運的智者的思想成了宗教,并成為約束欲望最有效的方法。時至今日,凡有生命力的宗教無不在約束人的欲望。
在釋放與約束消長往復的漫漫歷史進程中,每個人心中都有了神龕,不同的是龕中的“神”不同。在中國,長期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儒家思想,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宗教,因而中國人心中的神龕中沒有一個具體的神,但神龕卻不是空的,仁、義、禮、智、信居于其中,它們是中國人心中的“理神”,與其他民族的神一樣起著約束欲望的作用。
當約束欲望的價值觀成為個人與社會的普遍價值時,約束自己欲望的人可以由此獲得內心的自我犒賞和社會的精神犒賞,于是產生極大的幸福感。久而久之,這種精神需要變成另一種欲望,宗教或道德也獲得不依存于物質得失的發(fā)展動力,對人的征服更加有力,人類也漸漸成了有普遍宗教性的動物。但是。當現(xiàn)實得失與精神價值有巨大落差時。就會出現(xiàn)對價值的懷疑,這就是“司馬遷之惑”。
人類總是在釋放欲望與管束欲望之間找到一個平衡,如果完全用精神的標準,想建立一個價值理想國,社會將喪失活力;走向衰亡。如果完全用實用主義的標準,以絕對的利益得失比較,社會即使在短期內獲得發(fā)展,最終也難免走向破產。
今天讀《史記》,我們可以推斷,面對困惑的司馬遷做了兩個決定:其一,為《伯夷列傳》做總結時,完全不糾纏于天道存否,伯夷、叔齊賢否,而是絕對實用主義地總結出,伯夷、叔齊、顏淵等人如果不是有孔子的稱道,他們將寂寂無名,所以得出結論;凡夫俗子“非附青云之士”,名不能留于后世;其二,司馬遷在修史中所持的觀念,雖在輪廓上是儒家的,但其價值觀更多是實用主義的成分。
這些年過去了,中國人呼喚幸福的聲音越來越強烈,折射出的正是認識人生目的的渴望、對欲望制衡的渴望。這時,傳統(tǒng)文化的熱潮就顯得那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