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 心
拙文《“新詩時代”即將結束》有幸在2007年第3期的《文學自由談》刊出,那時候筆者認為所謂的“舊體”和“新體”遲早會平分秋色,“一邊倒”的時代即將結束。之后拙文《新體詩的形式》(2008年第1期)再蒙刊出,那是為“新詩90年”寫的一篇小文章,筆者認為“新詩”是一個時間概念,是新文化運動之后的詩歌作品,主要針對“新體”而言,并沒有明確提出舊格律體屬于“新詩”的范疇。現在寫這篇小文章,則認為“新詩”不僅包括了我在那篇文章中提到的六種(改革后的舊體格律詩詞、自度曲、比較“方正”的打油詩、強調建筑美和音樂美的新體詩、借鑒外國詩樣式的詩、體式完全自由的詩),而且認為今人創(chuàng)作的舊格律體也應該屬于廣義的“新詩”范疇。
詩歌是中國文化藝術的一部分。筆者再次強調,新詩、舊詩,其實是時間的界定,并不是體式的界定。唐代的近體詩(今體詩)現在被稱為舊體詩,現在的新詩在許多年之后也是舊詩。老杜說“新詩改罷自長吟”,總不會是“五四”以后出現的新體自由詩吧?
“新詩”必須正名,如果單單把那種“新文化運動”之后出現的自由體的詩稱為“新詩”,那么這個“時代”必將結束于不久的將來,當然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說“新詩主體論可以休矣”?!靶略娛且粋€內涵廣泛的概念,無論自由體還是格律體,自由體有趨于本土化的,有的受外國詩影響更為明顯。格律體應該既包括傳統(tǒng)的不可隨意亂改的舊格律體,也包括改良之后的新格律體。聲韻的改革不是不可以,“自度曲”也不是不可以,而是改了以后應該稱為“新格律體”。還有一種介于二者之間的,樣子看上去方方正正,平仄格律隨心所欲,是否稱為“半格律體”或可商榷,但至少應該算是新詩大家庭中的一員。
就詩人主體而言,不少詩人都是“兩棲”,“不薄新詩愛舊詩”,無論他們寫作什么體裁的詩歌,在今天這個時代,應該都是“詩人”、新時代的詩人。最多說明一下以創(chuàng)作什么體式為主,總不能以“新詩人”、“舊詩人”劃分吧。
今年5月下旬,筆者去西安參加中華詩詞學會的第23屆詩詞研討會。幾乎是與此同時,第二屆“中國詩歌節(jié)”也在西安召開。前者是以舊體詩為主的研討會,每年召開一兩次,這次會據說是歷年來接待水平最好的一次。后者是以新體詩為主,詩歌節(jié)期間有大型演出、論壇等等,形式多樣,場面宏大。據說兩個活動參會的人員都是一百多人(詩歌節(jié)那邊應該多一些),而投入的資金后者是前者的三十多倍,后者的整體規(guī)模和宣傳力度自然都為前者所望塵莫及。
這次西安的詩歌節(jié)給了舊體詩界十個寶貴的名額,據說第一屆詩歌節(jié)給的名額是四個,雖然不足受邀代表的十分之一,雖然再仔細看來,這十個舊體詩代表大部分與主辦單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是,畢競“新詩”接納了曾經試圖打倒砸爛的“舊體詩”,盡管某些人稱之為“收容”。
以往舊體詩詞界的會議和活動的受邀者往往以老同志居多,往往以創(chuàng)作者居多。這次研討會最為明顯的是出現了不少年輕的面孔。他們是各高校的博士、博士后,乃至副教授、教授。當然,資深的學者、教授更多,他們大多是理論與創(chuàng)作的結合者,有多年來的不懈參與者,也有首次應邀而來的發(fā)燒友。
研討會的內容,除了對于當代詩詞家的作品評賞,如于右任、啟功、葉嘉瑩等,也有不少人照例提到舊體詩詞的繼承與發(fā)展問題,“改革”的呼聲依然此起彼伏。筆者以為,舊瓶確實要裝新酒。重要的是如何釀造新鮮而美味的好酒,而不是跟那個瓶子過不去。改革與創(chuàng)新,涉及的形式問題較多,而對于內容方面的創(chuàng)新則往往淺嘗輒止。舊體詩詞從形式上講是一個早已經定格的事物,遺產可以繼承,而繼承的本身就是發(fā)揚,不是所謂的“改革創(chuàng)新”。發(fā)展,不是砸爛原來的規(guī)矩,如果試圖讓它脫胎換骨,結果必然面目全非。另外,如果太強調推出這個“新事物”,反而會加速舊事物的滅亡。
至于改革,是一個母體孕育新生兒的過程,筆者固然守“舊”,但不是主張把這個“新生兒”扼殺于襁褓之中,只是認為他的名字叫“新體詩”,而不是“舊體詩”而已。
這次詩詞研討會總共安排了22位發(fā)言者,前一天開幕式之后發(fā)言了六位,第二天上午安排了16位。已經到了午飯時間,第12位發(fā)言的是一位精神矍鑠的老先生,大概是由于會議前后操勞過度,而慷慨陳詞時又情緒激動,他在發(fā)言時突發(fā)腦溢血。筆者當時在臺下,感覺他說話時漸漸吐字不清很吃力,起初以為是擴音器的問題,后來旁邊有詩友提醒老先生嘴歪了,恐怕是中風。于是會議中斷,老先生被當即送醫(yī)院搶救。老先生一片丹心獻詩詞,他在發(fā)言中稱舊體詩當下的地位恰如“小妾”,要“不擇手段”爭取地位。特別強調要“抱粗腿”,意思是爭取財大氣粗者的支持,最好能夠得到有關領導的重視與支持,可以給詩詞辦會、出書、造勢等等,意在弘揚詩詞。
其實,很多人都認為當前詩詞的形勢過冷,所以總要搖旗吶喊,試圖用催化劑使之“烈火烹油”般地燃燒起來。筆者卻以為恰恰相反,詩訶目前似乎是有些過熱,是“蒸蒸日上”,花團錦簇,艷麗招搖,“繁榮”得很。
舊體詩領域的活動確實非常頻繁,大賽、筆會、培訓、研討會,年來持續(xù)不斷,都非常熱鬧,還動不動就授予個“詩詞之鄉(xiāng)”、“詩教先進單位”什么的,很是敲鑼打鼓一番。這些活動當然取得了不少積極的效果,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各級各界的重視等等。被重視了,就可以召開更多的會議,就可以擁有更多的熱鬧。
雖然一般報刊發(fā)表舊體詩的園地非常有限,但是全國范圍內的詩詞報刊至少有六百多種。《中華詩詞》雜志創(chuàng)刊15年,從季刊到雙月刊到月刊,每個月的發(fā)行量已達2.5萬份。據說是目前發(fā)行量最大的詩歌類刊物。而寫詩詞的肯定比讀詩詞的人要多,因為不少人雖然寫,但是沒時間也沒興趣讀別人的,因此舊體詩的創(chuàng)作確實異常興旺,創(chuàng)作隊伍異常龐大,而且拋頭露面的參與意識也特別強烈。某次詩詞大賽,短短三個半月時間,組委會收到海內外包括兩岸三地寄來的十一萬余首詩詞作品,比《全唐詩》的兩倍還要多。而各級各類刊物每年發(fā)表的詩詞作品至少有二十萬首。據說全國的“詩詞人口”保守估計有“百萬大軍”,全國的詩詞組織至少有兩千個以上。如丁國成先生所說:“頭雁高飛群雁隨,頭羊領路群羊追。中華詩詞學會就像領頭的雁、帶路的羊……”中華詩詞學成立22年來在組織方面確實功不可沒。
熱鬧歸熱鬧,也總有些人坐在冷板凳上認真探討著舊體詩歌的本質,探討生命的宣泄與感悟,探討文化的積淀與釋放,在混沌中摸索前行。乍看這次全國詩詞研討會的論文,不僅涉及的方方面面多了,而且深度似乎也有所增加。詩詞界的會議遠離了自娛自樂與相擁取暖,詩詞界之外也響起了更多關注的聲音,比如舊體詩詞入文學史的問題等等。
舊體詩詞不應該也不可能被趕出歷史舞臺,不可能在無聲無息中消失,也不可能沒有立足之地。但是,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舊體詩詞的所謂“復興”只是一些人的美好愿望而已。舊格律體的詩詞創(chuàng)作其實從來沒有消歇,在最冷寂的時候仍然不乏好詩,薪火相傳從未間斷。不是說活動多了,參與的人多了就是“復興”。真正的好詩一般不是開會寫出來的,創(chuàng)作畢競是一種比較主觀的個體行為。對于個體而言,陶冶性情,詩意了自己棲居的環(huán)境。社會的效益目前還不是很明顯,不知道千年之后能否會成為琥珀。
同時,新詩界也在反思。新詩是人們頭腦中詩歌的“主流”,“五四”新文化運動給人的觀念至今根深蒂固。但觀念歸觀念。衰弱的態(tài)勢,尷尬的處境,背離傳統(tǒng)卻無法獲得純粹的自由,無奈中迎風招展的似乎只有一面旗幟而已。表面看來,新詩顯然達不到舊體詩領域的這些數字,以寫作新體詩為主的詩人們也似乎總以“散兵游勇”的狀態(tài)存在,偶爾標新立異,枝繁葉茂,卻腳下空空。
新詩一直試圖找尋傳統(tǒng)化和民族化的途徑,但是它們所認可的傳統(tǒng)詩詞是古人的創(chuàng)作,不是今人的創(chuàng)作。新、舊二者雖然目前還不至于水火不相容,畢竟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王巨川博士在一篇文章中寫到:“中國新詩在西方現代性的沖擊下所形成的新漢語思維和話語結構依然無法擺脫中國傳統(tǒng)中‘天人合一的這個潛藏的思想編碼的影響,不管走得多遠,也不管你是否愿意,新詩必然要回歸傳統(tǒng)詩學的視野之中,我們在尋求外來文化優(yōu)點的同時,真正需要解決的還是中國問題。因此,我們在關注新詩的同時,更要關注當下的傳統(tǒng)詩詞(包括現代舊體詩),真正做到‘還歷史以真實面貌?!?/p>
就狹義而言,新體詩任重道遠,但誰又能許舊體詩一個未來呢?就廣義而言,幾千年的中國詩,近百年的旁支分流,百川歸海,終究是天空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