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嵐

從寫作意圖和作品主題來講，悼亡詩專指為哀悼亡妻而作，表現(xiàn)對亡妻的無限懷念和哀悼之情的詩歌。而實際上，藝術作品往往又蘊含著超出詩歌詩義之外的深刻內(nèi)容，其往往反映了作者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整體心境和自悼之情，而透過這些藝術作品，一種更高的文化民俗的內(nèi)容也附著其中。

中西文化背景的不同使得中西悼亡詩數(shù)量懸殊，“在西方表現(xiàn)哀怨的抒情詩的品種很多，但專為懷念亡妻的悼亡詩則極為罕見，而在我國則幾乎可以說有一個傳統(tǒng)?！盵1]盡管如此，彌爾頓的《On His Deceased Wife》不失為一篇感情真摯的悼亡詩，而且被視為西方悼亡詩的代表作。中國悼亡詩則從《詩經(jīng)》開始便不絕如縷，《邶風·綠衣》、《唐風·葛生》等被看作是中國最早的悼亡詩，此后中國古代文學中的悼亡詩可謂比比皆是，其中蘇軾寫給亡妻的《江城子》更是歷來為人們所稱道，視為中國文學中悼亡詩詞的經(jīng)典之作。但如上所論，藝術不僅僅是作者主觀意圖的產(chǎn)物，其往往是在民族文化的具體化體現(xiàn)，因此，文化精神的不同使同一主題的詩詞作品表現(xiàn)出不同的藝術風貌。本文主要以蘇軾的《江城子》和彌爾頓的《On His Deceased Wife》為代表，比較中西方文化影響下悼亡詩的藝術差異。茲引錄兩首詩詞如下，以便下文比較分析。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悼亡妻》

我仿佛看到了去世不久圣徒般的妻/回到了我身邊/像阿爾塞斯蒂斯從墳墓/被尤比特偉大的兒子用孩力從死亡中救出/蒼白而莊弱/交給了她的丈夫/使他歡喜/我的妻/由于古戒律規(guī)定的凈身禮/而得救/洗凈了產(chǎn)蓐上斑斑的玷污/這樣的她/我相信我還能再度/在天堂毫無障礙地充今地瞻視/她一身素服/純潔得和艷心靈一樣/臉上罩著面紗/但我仿佛看見/愛、溫柔、善良在她身上發(fā)光/如此明朗/什么人臉上有這等歡顏/但是/唉/正當她俯身擁抱我的當兒/我醒了/她逃逸了/白晝帶回了我的黑天。

一、感情基調不同

盡管悼亡詩的基本感情基調是以悲為主，但兩首詩詞在表現(xiàn)這種悲苦之情時卻略有差異，《江城子·記夢》一詞充滿委婉哀傷的情調，一個悲痛欲絕的詩人形象隱約其中，《On His Deceased Wife》一詩盡管也以感傷之情充斥全文，但同時卻使人感到悲中還有一絲希望。這種悲傷情緒的不同正反映了中西方文化對待死亡的不同態(tài)度。

《江城子》開篇“十年生死兩茫?！币痪浔愕於巳姷母星榛{。失去亡妻的悲痛在十年的歲月里無法排遣，十年來的相思之情刻骨銘心，“不思量，自難忘”。但生死相隔，詩人想象中的“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的情境，更加深了這種凄苦之情。此時的作者獨居他鄉(xiāng)，對亡妻的懷念和自身處境的凄涼又進一步加深了作者對苦難的感受。而十年的歲月流逝使得詩人也已兩鬢如霜，因此，即便相逢也早已物是人非：“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睂⒆髡咝了岬目畤@推到極致。當作者的悲痛無法排遣時，只好將筆鋒一轉而寫夢?！耙箒碛膲艉鲞€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睂⑽羧辗蚱薅鲪凵顖雒嬖佻F(xiàn)出來，以樂襯悲。但既便是在夢中也處處為悲，十年死別的思念一時不知如何向對方傾訴，唯有以淚抒懷。

《On His Deceased Wife》一詩主要通過對夢中所見妻子形象的描繪，表現(xiàn)了詩人對妻子的深切懷念之情，但不同于《江城子》的是，這首詩在最后一句表現(xiàn)了生死相隔的遺憾和悲哀之外，全文的大段篇幅用來表現(xiàn)夢中所見妻子的美好形象：“我的妻，由于古戒律規(guī)定的凈身禮，而得救，洗凈了產(chǎn)蓐上斑斑的玷污……她一身素服，純潔得和她心靈一樣，臉上罩著面紗?！蓖耆吞K軾詞中妻子以及作者自己的憔悴形貌大相徑庭。全詩哀而不傷，并給人以美好的希望：“這樣的她，我相信我還能再度在天堂毫無障礙地充分地瞻視。”

一個是悲痛欲絕，一個是悲中還有一絲希望，這種不同主要是因為中西方對死亡的不同態(tài)度。中國文人對死亡采取存而不論的態(tài)度，表現(xiàn)更多的是一種理性精神，他們受儒家思想的浸染，不妄談生死，孔子對死亡的態(tài)度是“未知生，焉知死”，儒家對生命之后的那個未知世界采取存而不論的態(tài)度。所以，靈魂不滅與再生的信仰多半流傳于民間，而對文人士大夫的影響并不大。盡管宋代儒道釋三教合一，文人都并不局限于單純某一種思想，但其主流指導思想仍然是以儒為主，既便在失意時卷而懷之，常常在道家思想中尋求一定的精神寄托來調節(jié)自己的心境，從主導思想來看，他們?nèi)匀皇潜е?jīng)世治國的思想，甚至知其不可而為之，極少將希望寄寓在來世的修煉上面。這種理性精神從另一方面來看，也是對“死亡”理念的一種壓抑，“在某種程度上，它表現(xiàn)為人類本性的一個普遍和正常的現(xiàn)象。只有壓抑死亡理念，把它排除出清晰的關注意識的區(qū)域，人的具體的利益行動才具有嚴肅性、分量和意義”，[3]但在這種理性的背后，同樣是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因為死亡真實存在于世界上。因此，中國文人由于缺少對死亡的思想準備，反而更使文人在面對真實的死亡時顯得痛苦萬分，而萬念俱灰，從而使其詩歌中表現(xiàn)出一種徹底的悲劇感?！岸鞣饺嘶橐鲋?，夫妻雙方依然是各自獨立的，你依然是你，我依然是我。他們的這種文化氛圍，亦更能清醒地認識到死亡乃人生之必然，亦更能激發(fā)他們對外在世界的探索，對真理的追求。另外加之基督教的影響，‘人死后靈魂脫離肉體的束縛，升入極樂的世界天堂，這多少使生者在親人死去之后減輕了悲哀，增加了幻想。”[2]《圣經(jīng)》對所有的上帝的子民說：“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盵4]西方文化認為，在世界的另一頭存在著一個天國，這個美麗的世界，是所有人類的最終歸宿，而唯有死亡，才是解脫原罪的可能途徑。這種對死亡的美好幻想使得人們對于死似乎不像東方人那么地悲傷。彌爾頓想象他與亡妻的會面將是在天堂，這種生活不可能的事移植到夢中，便顯得富有吸引力，而不單純再是悲哀了。

二、藝術風格不同

同為悼亡詩，二者在藝術風格上還表現(xiàn)出浪漫與現(xiàn)實的不同?！督亲印芬辉~更多采用現(xiàn)實性意象、白描寫實的藝術手法和質樸無華的詞語，表現(xiàn)出現(xiàn)實主義的寫實風格。而《On His Deceased Wife》一詩處處都是想象性意象，并運用刻繪想象的藝術手法，以富有豐富內(nèi)涵的典故表現(xiàn)出浪漫主義的幻想風格。

“文藝作品的風格指的是一個時代，一個民族一個流派或一個人的文藝作品所表現(xiàn)的主要思想特點和藝術特點?！盵5]詞整體質樸無華，詞中意象多用日常生活中的現(xiàn)實性意象，常取材于詩人與妻子生前一起生活的閨閣瑣事，如“小軒窗，正梳妝”將亡妻生前的日常活動細節(jié)采用白描寫實的手法生動地再現(xiàn)在讀者面前。而《On His Deceased Wife》一詩多用幻想、想象性意象，沒有局限于現(xiàn)象生活場景，如“她一身素服，純潔得和她心靈一樣，臉上罩著面紗。”通過想象形象地刻畫出妻子的美麗容貌。

在用詞上，二首悼亡之作也表現(xiàn)出不同的傾向?！督亲印酚迷~淺顯，少用典故和雕琢的華麗詞語，而以本色當行。如“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薄跋囝櫉o言，唯有淚千行。”等，都如口語，但真實表達了作者的傷感。而彌爾頓的詩則多用典，如詩歌中的“阿爾塞斯蒂”，即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阿爾塞斯蒂是色雷斯的詩人和歌手，善彈豎琴。他的琴聲可使猛獸俯首，頑石點頭。他的愛妻歐律狄刻因在野外采花時被毒蛇咬了一口而氣絕身亡。阿爾塞斯蒂得知這一噩耗后，一路追到陰間，用他具有魔力的音樂和歌聲感動了冥后珀耳塞福涅，后者答應他將歐律狄刻從陰間帶回人世，但條件是在路上不得回頭看她。當他們快要走出陰間時，阿爾塞斯蒂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眼睜睜地看著他妻子的幽靈又重新回到了地獄。這一典故使得詩歌富有宗教的神秘色彩，加深了詩歌的寓意，并使得全詩充滿了浪漫色彩。

另外，還表現(xiàn)在美學精神的不同。二首悼亡之作在美學精神上分別表現(xiàn)出陰柔和壯美的區(qū)別。《江城子》由景到人，物我統(tǒng)一，情景交融，物我不分，詩歌含蓄、雋永，在美學精神上以陰柔為主。《On His Deceased Wife》物我對立，詩中少景，詩歌直露，在美學精神上以陽剛為主。

總之，由于中西方文化背景的不同，使得二首悼亡詩在感情基調上表現(xiàn)出悲痛欲絕和悲中有望的區(qū)別，在藝術風格上表現(xiàn)出現(xiàn)實與浪漫的區(qū)別。

注釋:

[1]楊周翰.彌爾頓的悼亡詩———兼論中國文學史里的悼亡詩[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6).

[2]黃柏青.中西方悼亡詩之差異及文化根源[J].嘉應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 2004,(1).

[3](德)舍勒.死·永生·上帝[M].孫周興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4]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M].1988.

[5]劉保安.中英詩藝文化語境比較[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

武嵐，湖南懷化學院大學英語教學部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