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禮孩,1971年出生于大陸最南端的徐聞縣。戲劇創(chuàng)作專業(yè)畢業(yè)。出版詩集《我對命運所知甚少》等多部。1999年創(chuàng)辦民刊《詩歌與人》。主編多部詩選。
一個人坐在窗前,靜靜地凝望窗外。坐著,窗有點高,所以人在窗下,有點仰望,有點虔誠,透過玻璃,仿佛還托著腮,目不轉(zhuǎn)睛,睇視著窗外那場下過的大雪。是一片空白,甚至一片空茫。沒有下雪的具體描繪,也沒有雪后的潔白景致,只是寫一種凝視的感覺,一種心閑氣定的安詳。雪的被子,便被主人翁的情思所“拖曳”,將他整個身心覆蓋起來了。這一無形覆蓋,讓他感覺到雪,帶來了人間全部的愛。冥冥中,莫非是上帝的恩澤,撒滿人間?他,就浸泡在這樣幸福的遐想中,沐浴在絨絨、軟軟、綿綿的暖意里。此節(jié)的“低處”用得很好。低是指向人間、指向底層、指向大地的,而反襯出雪的慈悲與關愛。
雪后的陽光,無疑是刺目而富有生命力的。忽然間,陽光像頑皮的孩子冒然“撞響”窗子,試圖闖進來,砰砰跳跳的,多么活潑可愛,而且顯出富有質(zhì)感的“干脆”。“干脆”讓我想起80年代四川楊然《曬壩上的笑聲》,寫“太陽把笑聲曬得又干又脆了”,他采用通感,寫出太陽的聲音來。黃禮孩在這里用“撞響”和“干脆”,將陽光動態(tài)化,并賦予質(zhì)感,簡直出神入化。重要的是,雪后的陽光,掃掉了心中陰霾,化解胸中塊壘,從而帶來“一生中不可多得的喜悅”。從溫暖的雪被,到欣悅的陽光,主人翁再次深深沐浴在上天的恩賜里。
最后,陽光變成“光線”,進一步細節(jié)化了。第二節(jié)陽光是概括性的,現(xiàn)在“分解”出無數(shù)的線條,“稀薄”,“安靜”,而且是兩次“越來越”,給人一種彌漫性的漣漪般擴展,像天羅地網(wǎng),無所不在地包圍著你。“你像一個孩子,一無所知地被人深深愛著”,從物質(zhì)到精神,大概世界上只有一樣東西——愛,可以如此的廣披、享用、傳承和不計功利。
表面上看,該詩是寫司空見慣的“雪后”,不怎么起眼,很容易被忽略。但就在千百萬人寫舊了的情致后,作者用心靈的“大愛”刷新了感覺體驗。這樣表面的單薄,就變得深厚。單純透明的語境,富有意蘊。
尚有一點小小異議,提出來供大家討論:似乎第一節(jié)第二行的“愛”改為“溫暖”會更好一些。理由:一是下雪后的“雪被”最好對應著“溫暖”,因為在此的“暖意”比愛意有更貼切的榫合。二是上面第二行已有一個“愛”,下面再來一個“愛”,雖說有利于強調(diào),但有點重復了,缺乏變化。三是把大“愛”放在最后,作品線索更為清晰:由溫暖到喜悅到愛,使得整體結(jié)構(gòu)更趨合理,有明顯的層次遞進感,充滿彌漫性氛圍,讓人感受到——人是被逐層地卷進去的:由雪被而溫暖;由陽光而喜悅;由光線而被愛。
是否可以說,《窗下》是黃禮孩全部作品中最好的,寫得澄明透剔,似乎不怎么花氣力,卻有莫名的感動和耐嚼的意味。
葉夢得在《石林詩話》中說;“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之妙,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許多時候,好詩確實是自然天成,可遇不可求。誠哉。
附:窗下/黃禮孩
這里剛下過一場雪
仿佛人間的愛都落在低處
你坐在窗下
窗子被陽光突然撞響
多么干脆的陽光呀
仿佛你一生不可多得的喜悅
光線在你思想中
越來越稀薄 越來越
安靜 你像一個孩子
一無所知地被人深深愛著
高玉磊,男,1972年生于徐州。1990年開始寫詩?,F(xiàn)駐深圳當代藝術創(chuàng)庫藝術家。
批評家徐敬亞近年一直反對學院派的文化闡釋,鼓倡回到“老祖宗”的直覺式感悟批評。其實這也面臨一種二律背反:固然直覺、感悟的閱讀批評,更多可通向原創(chuàng)和活力,但也會因其整體籠統(tǒng),失卻細部紋理。而詩歌的魅力,正是由眾多細部紋理合成的。忽略綿密分析,也很容易畫成空中樓閣。不過,這次試試讀解“杜甫”,側(cè)重于印象、感悟,在閱讀的第一時間做出“直觀”反應:
——紙上刮過來的風,感覺是夾帶著沙礫、雨點,也夾帶著同情與嘆息的風。這陣風來自公元1250年前的成都、來自老杜那座著名的“茅屋”。風把老杜和“我”聯(lián)系起來,風充當了信使。
——不妨計算一下,全詩23行,“信使”來回做兩度大回旋,穿進穿出,留下17次之多的“風腳丫子”:踢踢踏踏,碰碰撞撞。隨意、野蠻、也有些慍怒,叫人難受。此風留下了壞“名聲”。
——也不得不思忖一下,此風的連續(xù)性動作,起碼有5次,依次是:卸下……搖來晃去……掉下……翻來翻去……吹滅…..,意味著什么?暗含著什么?有沒有什么“微言大義”呢?
——盡管告戒自己,嚴禁“意義搜索”,但第一時間,還是悟出風的“意向”,大概直指詩人的境遇——生存生態(tài)與寫作生態(tài),既是公元一千多年前成都的“草堂時期”,又暗含著當下遭際?在門窗的縫隙漏光處,我們窺見“杜甫依舊坐在破箱子上寫詩”。這一景況,難道不也是當下詩人的鏡像?風,留下“我”對前輩同行的同情、憐憫,也留下我們對自身的無助與無奈。
——第二時間,悟出風的狡猾暴力,是肆虐而又“有理由”的,是強制而又溫柔的。不是嗎?看詩中三次風的形態(tài):是“捎走”而不是掀走、刮走;是“掏出”而不是翻出搜出;最后還是“輕輕關上”,而不是“砰的一聲”。風的狡猾暴力,讓人聯(lián)想意識形態(tài)上的種種剛性邏輯,是怎樣在各式柔性“幌子”下巧妙進行的。筆者這樣的非分之想,是不是又一次試錯?
——第三時間,悟出“風”的貫穿、多變、以及兩次尋找(找我找老杜),似乎已把古今詩人的坎坷“命運”捆綁在一起了?!帮L吹滅了杜甫的半支蠟燭”,這一結(jié)句的重點照顧,應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命運寫照。風在游移和模糊中所增加的多義性,讓讀者有更多的感悟余地。
——全詩以風的行蹤作為敘事線索,基本句型采用重復性變奏。有人批評過于散亂、寬泛、失控,我倒是沒有這樣的感覺。也沒有感覺到羅嗦。述說的流暢,可以理解語感在其間起了較大作用。
——全詩最有形象個性的句子有2句:“風卸下了一扇窗戶就走了”;“只掏出來大把大把陳年的月光”。
——一般來講,風具有天然的詩性,好寫,但如何脫出臼巢,出其不意,卻不易。哪怕有一點點新東西,都很難得,所以對剛出茅廬的“憤青”寫作,應多加鼓勵。
——忽然間,記憶里涌出一句與風有關,是早年《劉三姐》山歌里唱的:“風吹云動天不動,水推船移岸不移”,不知道這種傻冒,與此次讀法有沒有關系?但愿每一次讀詩,都能帶來個小小副產(chǎn)品。
附:風吹杜甫/高玉磊
風來了
風卸下了一扇窗戶 就走了
我并沒有感到驚訝
風有理由帶走它想要的
就像風捎走了杜甫屋頂上的茅草
而杜甫依舊坐在破箱子上寫詩
風又來了
風這一次來得迅猛
就像風一下子陷進了杜甫的茅屋里
風把屋子搖來晃去
只有灰塵和羽毛從房梁上掉下來
就像風把杜甫的口袋翻來翻去
只掏出來大把大把陳年的月光
風在墻角找到了我
就像風在被窩里找到了杜甫
然而風并不想帶走我
就像風并不想帶走杜甫
或許風知道帶走我
擱哪都不合適
就像風也知道帶走杜甫
他在哪都會拍桌子摔板凳
風輕輕的關上屋門就走了
就像風吹滅了杜甫的半支蠟燭之后走的
陳仲義,著名詩評家,現(xiàn)居福建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