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典詩詞中,花總是文人騷客筆下的鐘情之物,鮮花的美麗帶給他們許多的遐想與感悟,同時也往往成為他們個人情懷與品性的寄托。屈原“其志潔,故其稱物芳”;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陸游“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等等。宋代杰出的女詞人李清照亦寫了許多關(guān)于“花”的詞作,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的“花”意象。這些“花”意象和詞人自己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隱喻和象征關(guān)系,透過李清照詞中這一系列不同情態(tài)的“花”意象,我們分明可以感受到她作為一個女性主體在不同的生命時期真切復(fù)雜的情感體驗,也分明可以看到詞人絢麗和凄婉的人生,可以感受她的歡樂與悲哀,可以感知她全部的情感和生命。
詞人筆下的“花”意象是富于變化、情態(tài)各異的,但這種變化又是有跡可循的,它隨著詞人自己不同的人生歷程,依次呈現(xiàn)出“嬌”、“瘦”、“殘”的不同情態(tài),這便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花”意象系列,而這個“花”意象系列恰好系統(tǒng)而又鮮明地折射出詞壇上這朵“女人花”在不同人生時期的生命狀態(tài)和情感體驗,體現(xiàn)出詞人的生命和情感的全部歷程。
關(guān)于這方面,我們可以分為前、中、后三個時期來探討。
一、詞人前期詞中的“花”意象最突出的特征是“嬌”,多是含苞乍放的,透漏著一種嬌艷之美,映襯著詞人花一般的年華和生命狀態(tài),體現(xiàn)著詞人對青年時期美好生活的感悟和體驗。
李清照出生在一個很有名望的、學者型的官宦家庭,祖籍濟南。父親李格非,官至禮部員外郎,學識淵博,精通詩文,和當時著名的文人學士多有交際,在文壇上頗有名望,與廖正一等并稱為“后四學土”。母親也是一位博讀詩書精通文墨的大家閨秀。李清照從小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文學氣息十分濃厚的家庭里,她所受到的教育和熏陶不是普通女子所能相比的。她是一個生性活潑開朗、熱愛生活的女孩子,開明的家庭環(huán)境使她不像一般的大家閨秀那樣被局限于閨房繡樓之內(nèi),而是常常走出重門深院,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吟詩填詞,交友聚會,無拘無束,無憂無慮。這位父母膝下的嬌嬌女擁有著花樣的年華與生活,她就像一朵清水芙蓉,嬌美而又自然,像一只幸福的小鳥,自由地飛翔。在她的眼里,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是美好的。她的這些意識與情懷都體現(xiàn)在她前期詞作的“嬌”花意象中。
如《如夢令》中的藕花意象,映襯著她如花的年華和生命,更滲透著她對當時自由生活的美好體驗: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p>
這里的荷花展露出來的意象可謂“嬌”矣!夕陽西下,彩霞滿天,這位帶著醉意的美麗少女劃著小船徜徉在綠葉紅荷間,亭亭玉立、蓬勃艷麗的荷花宛然就是女詞人少女時代惟妙惟肖的寫真,少女的天真爛漫溢于其中?!盃幎桑瑺幎?,驚起一灘鷗鷺。”這里可以感到這個年輕的生命節(jié)律的跳躍,青春煥發(fā),嬌艷醉人。這里的荷花與少女都是“清水芙蓉”,荷花的嬌艷醉人與主人公的青春美麗相融在一起,真是人面荷花相映紅,分不出哪是荷花哪是人面。嬌艷的荷花意象映襯著年輕詞人嬌艷的生命狀態(tài)和如花的歲月,而在晚霞落日中自由翻飛的一川鷗鷺則是她自由生活和自由天性最完美的體現(xiàn)。
《綄溪沙》中的“嬌”花意象體現(xiàn)了詞人作為女性主體對甜美愛情獨特的體驗與追求: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這里女主人公的面容亦如出水荷花般的嬌艷。句中的“一笑開”三字使詞中的這朵芙蓉——女主人公呼之欲出。而其中“開”字在這里用得尤為精巧,這個“開”字,無疑是指芙蓉花開,但其未嘗不可以理解為詞中女主人公心底愛情之苞蕾的綻放。接下來的“眼波才動被人猜”是神來之筆,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個少女美目流動,顧盼含情,這一彎閃動著的秋波流露著她內(nèi)心的秘密,這秘密,越怕人猜,偏被猜中。這樣細膩獨特的情感,也只有作為女性主體的詞人才能體驗得出來。最后她終于大膽地展開素箋,舞動彤管,以書信傳情,“月移花影約重來”。這個芙蓉花般“嬌”的姑娘對幸福愛情和自由婚姻的追求又是何等的熾烈與大膽。
再看《減字木蘭花》中的“嬌”花意象,滲透的卻是對新婚愛情的甜美與幸福情感的體驗: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p>
新婚的早晨,女主人公買得一枝含苞欲放的春花,“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但又不肯服輸,于是便把鮮花簪在鬢邊,同春花比美,要讓情郎品評一下,自己的容貌與鮮花到底哪一個漂亮。這里似乎也足見她對自己美貌的自矜和自賞,如果不是對自己的容貌足夠自信,誰敢“云鬢斜簪”,讓郎“比并看”呢?其實不難看出,這里女主人公還有耍小聰明的一面,口中說要與春花比美,其實是在借春花裝扮自己,“云鬢斜簪”,為自己添麗增彩。這樣,花映人,人襯花,少婦與春花的形象交相增輝,出神入化地烘托了她那花樣的美貌和嬌憨的情態(tài)。這里春花即是少婦,少婦即是春花,兩個嬌艷的藝術(shù)形象融成了一體。這是李清照最甜美的一首詞,這朵“春欲放”的花意象體現(xiàn)的是新婚的李清照嬌美的生命狀態(tài),滲透的是她對婚后甜美愛情的情感體驗。
二、詞人中期詞中的“花”意象最突出的特征是“瘦”,明顯地帶有了憔悴和憂傷,流露出來的是不盡的憂思和難以排解的閑愁,體現(xiàn)的是作為一個閨中人對夫婦離別相思之苦的情感體驗。
李清照與趙明誠的甜美婚姻好景不長,由于后來的元祐黨爭,其父李格非被定為元祐奸黨,朝廷并下昭示:宗室不得與元祐黨奸子孫為婚姻。所以,李清照不得不與身為宗室的丈夫分離,忍受著離別之愁和相思之苦,詞人身心憔悴。她筆下花意象由前期的“嬌”變?yōu)榱恕笆荨?,所體現(xiàn)的是詞人心緒的轉(zhuǎn)變,而少女時天真爛漫的情懷,無憂無慮的花樣人生已成為了過去。此時更多的是體現(xiàn)一種思夫之意,一種不盡的憂思和難以排解的閑愁。
先看《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瘢恐??應(yīng)是綠肥紅瘦?!?/p>
對李清照的這首詞,我想說的只是“綠肥紅瘦”這四個字,前人只知道去評論這四個字意境的清新妙絕,或是從惜春,或是從感嘆夜雨引起的節(jié)物變化的角度去鑒賞,卻沒人能道出這四個字中無限的凄婉。柳永《蝶戀花》寫相思之苦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詞人為情所傷紅顏消瘦,清晨起床,痛感衣帶漸寬。由人如此,而感悟到花亦如此,悲從中來,百感交集。這里“綠肥紅瘦”的“紅”顏分明就是自己,“知否?知否?”句,蘊含著心中的千言萬語,既是惜花,更是傷己。
再看《醉花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本詞借重陽賞菊委婉曲折地表達閨中的寂寞和離愁?!澳啦幌?,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贝司渲猿^,是作者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其中“瘦”字是“詞眼”,為全篇畫龍點睛之筆。作者運用動態(tài)描寫,借西風把簾兒卷起,讓簾外的黃花與簾內(nèi)的人兒相互輝映,達到了花人一體的妙境,“莫道不消魂”,花瘦人更瘦。
不管是“紅瘦”還是“黃花瘦”,這些“瘦”花意象寄托了這個閨中人所遭受的多少情感的折磨和摧殘,又寄托著夫妻離別痛苦相思的多少復(fù)雜和細膩的感受與體驗。
三、詞人后期詞中的“花”意象最突出的特點是“殘”,流露的是詞人南渡后孤身飄零的凄慘與悲傷,體現(xiàn)的是在國破、家亡、夫死的生活境遇中詞人殘破的心靈和凄厲的哀愁。
南渡后,除了與當時許多士大夫有著同樣的流亡經(jīng)歷外,李清照本身還遭遇了一連串特殊的不幸與事故。先是丈夫病逝,接著便是被人誣有通敵之嫌。在這重重磨難中,她的身心都遭受著極大的威脅與摧殘。這一系列的災(zāi)難使李清照的后期之詞在思想與風格上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國家的殘破、家庭的殘破、心靈的殘破使她這一時期詞作中的“花”意象也蒙上了濃重的主觀色彩,因此,“殘”是其最明顯的特征。
請看《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詞的起句“風住塵香花已盡”僅僅七個字就為我們描繪出一個殘花凋零落紅滿地的意象?!拔锸侨朔鞘率滦荩Z淚先流”,這個滿腹心酸的主人公其實就是作者本身。為了表達那種孤身飄零的凄楚慘淡之情,她用這種殘花的意象把抽象的愁寫得如此的具體形象,這里的殘花殘像,具有強烈的感染力。這里的殘花意象又何嘗不是詞人自己,又何嘗不是她那殘破的人生和心靈。
再看《聲聲慢》中殘菊的意象: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這里的黃花意象和“人比黃花瘦”大不相同了,那只是一個“瘦”字,而“憔悴損”卻是一種“殘”,是一種半死不活或者說生不如死的生命狀態(tài)?!般俱矒p”的殘菊意象體現(xiàn)的是詞人破碎的心靈迸發(fā)出來的滲著血淚的深愁巨痛。透過這個意象我們所看到的不只是“憔悴損”的黃花,還有“憔悴損”的詞人。詞人是“憔悴損”的黃花,而黃花亦是“憔悴損”的詞人。在李清照的詞中已經(jīng)分不出“黃花”與“我”了,“我”的生命形態(tài)就是“黃花”的生命形態(tài)。這“憔悴損”的黃花意象分明就是詞人晚年時那飽受摧殘的生命狀態(tài)和凄楚慘淡的情感物化。
總之,李清照詞中的“花”意象隨著詞人的人生歷程而變化,依次呈現(xiàn)出“嬌”、“瘦”、“殘”的不同情態(tài),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花”意象系列,而這個“花”意象系列恰好系統(tǒng)而又鮮明地折射出詞壇上這朵“女人花”在不同人生時期的生命狀態(tài)和情感體驗,體現(xiàn)出詞人的生命和情感的全部歷程。李清照用她詞中獨特的“花”意象系列與自己的生命歷程構(gòu)成巧妙的隱喻和象征,這種現(xiàn)象在我國文學史上是絕無僅有的。透過李清照筆下這一系列各具情態(tài)的“花”意象,我們仿佛看到了這位卓然傲立于宋代詞壇上的“女人花”絢麗和凄婉的人生,她正是我國古代文學史上的一朵美麗的奇葩。她所創(chuàng)造的獨特的“花”意象系列,將以永恒的魅力,感染和陶冶著后世人們的精神世界,對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感悟產(chǎn)生著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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