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 利
1921年,我剛滿13歲。一天,我從市中心騎自行車回家,車上捎著一架勝利牌手搖留聲機和一張唱片。
留聲機是我花了10元錢買的,我還買了一張0.75元的唱片,兩樣?xùn)|西都是全新的。錢是我當電報員掙的頭一個星期的工資。買完這兩樣?xùn)|西,還剩下4.25元。
我抱著留聲機滿心歡喜地走進家門,看見母親正坐在沙發(fā)上。從母親疲憊和失落的臉上可以看出,她今天在廠里干的活兒又是裝小瓶罐頭。我知道,罐頭廠的工人最不愿意裝小瓶,因為裝小瓶干上一整天也只能掙1.5元,最多不會超過2元。如果是裝大瓶,就可以掙到3到4元錢。這個數(shù)目,相對就比較可觀了。
母親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我也沒吭聲,只是把留聲機放在客廳的圓桌上,又將唱片取下來,正反兩面檢查了一遍。這時,我覺察到母親正在注視著我。就在我搖動留聲機的曲柄時,她終于開口了,語調(diào)極為客氣。我心中有數(shù),這種情況一般意味著她對眼前的事并不贊許。
“威利,你擺弄的那是什么玩意兒?”
“這叫留聲機?!?/p>
“你從哪兒弄來的留聲機?”
“百老匯大街上的克萊·謝爾曼商店?!?/p>
“是他們送給你的了?”
“不,是我買的?!?/p>
“你花了多少錢,威利?”
“10元錢?!?/p>
“10元錢對咱們這個家來說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呢!也許這錢是你在街上撿來的吧?”
“不,媽媽,這錢是我給郵電局送電報掙的第一周的工資,還有這張唱片花了0.75元?!?/p>
“那么你從第一周的工資里拿回來養(yǎng)家的是多少錢呢?”
“4.25元,我每周工資是15元?!?/p>
這時,唱片已經(jīng)放到留聲機上了。我突然意識到最好別再擺弄下去,還是先逃走為妙。于是,我撒腿便跑。后廊上的紗門“砰”的一聲,我跑出來了,緊接著又“砰”的一響,母親追了出來。
當我們圍著房子奔跑時,我意識到兩件事:首先,這會是個美麗的夜晚;其次,有一位非常嚴肅的老人,正興趣盎然地站在馬路對面看我和母親圍著房子跑。出于禮貌,在我跑回客廳時,我向他行禮致意。
一進客廳,我急忙把機頭放在唱片上,然后趕緊躲進飯廳。從飯廳里,我既可以觀察到音樂對母親所產(chǎn)生的效果,在必要時還可以逃到后廊上,再跑到院子里去。母親剛到客廳,音樂就響起了。有那么一會兒工夫,母親對音樂似乎根本不理會,還要準備繼續(xù)追趕我。突然,她停住了腳步,也許只是為了喘口氣,也許真的是被美妙的音樂吸引了——當時我也說不準。隨著音樂優(yōu)美的演奏,我發(fā)現(xiàn)她的的確確在傾聽了。然后,我看到她來到留聲機旁,不再追趕我,而是坐在了藤椅上。這時,我注意到母親臉上的疲勞和惱怒的神情已化為烏有。我站在通往客廳的過道里,等唱片一完,我走到留聲機旁,從唱片上抬起機頭,把機器停了下來。
母親閉著眼,沒有看我,語氣溫和地說道:“好吧,把它留下吧。請你再放一遍,好嗎?”
我連忙搖了幾下曲柄,把機頭放回到唱片上。
當音樂再次演奏完的時候,母親說:“教教我怎么讓它轉(zhuǎn)?!蔽易隽艘槐榻o她看。然后,她親自動手很認真地把唱片又放了一遍。母親似乎沉浸在美妙的音樂中達到了一種忘我的境界。她居然把唱片一連放了六遍。然后,她有點遺憾地問我:“你就帶回來這么一張唱片?”
“嗯,它反面還有另一首歌呢!”
我走到留聲機旁,把唱片翻過來放上。
“另一首歌是什么?”
“歌名叫《印度之歌》,我還沒有聽過,我只聽了第一面。您想聽聽嗎?”
母親點點頭。就這樣,當家里的其他成員都回來時,驚奇地看見母親坐在藤椅上守在留聲機旁聽音樂。當然,大家奇異的目光可想而知了。
母親的做法肯定了我的行為,這讓我很自豪。不用說,音樂確實很動聽??墒牵驮谇耙豢?,她還為了我把一周大部分的工資扔在一件可笑的廢品上而大發(fā)雷霆哩。后來,她似乎在音樂中得到了啟示:錢不僅沒有白白扔掉,而且還花得很值得!
父親去世得很早,母親這些年過得很不容易。她對我們都很嚴厲。除了我偶爾會頂撞她一兩句,其他人對她都是言聽計從??墒?,自從有了這臺機器,她每日勞作的疲憊都在音樂中煙消云散。她也不再那樣嚴厲。音樂幾乎一下子就把母親拉進藝術(shù)的境界里去了。
一個星期后,母親在吃飯時鄭重向大家提出,應(yīng)該拿出一些家用錢再買一張唱片。她想知道有哪些唱片可以買。于是,我拿出目錄,把上面列的名字念了一遍,但這些名字對她來說似乎毫無意義。她吩咐我到商店去挑一張“赫拉沙里”的唱片。
而且,從那以后,家里要是有人攻擊我性格孤僻什么的,母親總是耐心地替我辯護。當她實在按捺不住發(fā)火時,就會朝他們大聲嚷道:“他不是生意人,謝天謝地!”
后來,那臺留聲機在我1935年去歐洲旅行時,把它送給了基督教救世軍。可是,那張唱片我始終保存著。我對它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因為,它讓母親肯定了我的人生態(tài)度。兒子能把某些東西看得比金錢,甚至比衣、食、住還要重要,這是讓她認同并且深感欣慰的。而母親的這一態(tài)度對于我今后的人生發(fā)展又有著不可估量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