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鷹
夏凡納《貧窮的漁夫》
這是我所讀到的夏凡納唯一的一幅畫。
對這個像庫爾貝一樣一直被法國畫壇冷落的象征主義畫家,我的確非常陌生,但我在讀到這幅畫時,一下子就看見了他。他正在一條河的對岸靜靜地看著一道河灣和一片河灘,看著河灣里的一只小船,看著船上一個一貧如洗的漁夫正在窩窩囊囊地低頭祈禱,看著漁夫后面那片灑落陽光的河灘,看著河灘上正在采擷花朵的漁夫那年輕的妻子和河灘上正在酣睡的漁夫的兒子。
貧窮的極致是饑不果腹還是衣不遮體呢?夏凡納似乎在十八世紀的河岸上穿越近兩千年的時空告訴我們:只有連愛情都沒有了,連愛人都離你而去,才算得上窮途末路。然后,他又對我們說:這個貧窮的漁夫其實很富有。
霍貝瑪《農舍旁的森林》
霍貝瑪似乎一直在遠游。他有一幅很著名的畫叫《村道》,這幅畫會讓所有遠離故土的流亡者觸摸著村道上透明的陽光回到靈魂的家園。
《農舍旁的森林》依然讓我們一下子就逃避了所有的喧嘩與騷動。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森林?其實這里只有幾棵樹,可我們卻能清晰地聽到樹后面無邊無際的鳥鳴,能聽到山澗的清泉正在霍貝瑪?shù)碾p腳下低吟淺唱,能聽見山風刮過時的林濤的呼嘯……而霍貝瑪,卻同我們一樣,一直就坐在農舍的某個角落打盹。
康斯太勃爾《威文侯莊園》
我小時候在家鄉(xiāng)放牛,總喜歡坐在牛背上,任牛馱著我悠哉游哉地穿越于故鄉(xiāng)那褐黃色的山嶺上,任牛馱著我穿行在那些開著紫色、白色、紅色的小花朵的豌豆地或麥地的邊緣。牛偷吃豌豆花或麥苗的時候,我就抬頭望望藍天,于是就覺得自己坐在天堂的一層云梯上。
后來,我長大了,就認識了一位叫約翰-康斯太勃爾的英國畫家??邓固獱栒玖⒃谑耸兰o初葉英國的某個鄉(xiāng)村問我:“你還想坐在牛背上嗎?”我迷惘而又神往地點點頭。于是,康斯太勃爾就將我?guī)У揭黄即蟮乃虻倪吘?。這里有四頭牛,三頭牛正在吃草,一頭牛正在飲水,它們都比我放牧的那些只能靠偷吃花朵和麥苗充饑的牛要健壯得多。在這里,我雖然只看到了豐茂的草地、清純的潭水和漫游的小舟,而沒有看見豌豆和麥子,可我還是很想坐到某頭牛的背上去,我覺得那頭白色的??隙ň褪菑奶焯蔑h下來的一朵云。
阿爾特多弗爾《有城堡的景色》
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生命最初都是一片光禿禿的土地。只是后來,在我們經(jīng)歷了許多物事之后,我們的種種體驗就像一張柔韌而尖銳的犁鏵一樣將我們的生命一點一點地開墾出來了。
被開墾的土地從此便不再是一片不毛之地。我們所有的體驗都會在不同的時間里將根須扎進我們生命的深處瘋狂地生長,這些生長的植物中有邪惡世俗也有清麗高貴。也就是說,純凈與惡俗就像森林一樣鋪天蓋地地覆蓋和淹沒我們生命中的每一個空間。在思想的森林里,我們最終找不到自己回家的路了,于是,只好筑一道城堡,將純凈關在城堡里,將一切惡俗的物事關在門外,然后等待一個人來開啟我們厚重的城門。
在說這段話的時候,我當然聽到了阿爾特多弗爾站在遙遠的德國的一片無邊無際森林的上空對我怒吼:“你在胡說,不會有人來為你開啟那道城門的,它是大森林的心臟,它只有搏動,它不需要開啟!”面對這位可愛的德國老人的怒容,我平靜地對他說:“我并沒胡說,因為我就在這樣的一片森林里東游西蕩尋找我丟失的城堡。”
梵·高《麥田飛鴉》
我沒見過任何一個人在生命終結的前幾天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狀態(tài),但我可以肯定,文森特·凡高在選擇自殺之前斷然不可能渾渾噩噩,他絕對比他生命中任何時候都要清醒,他絕對清楚他在生命行將終結時最想畫的一幅畫應該是什么。
那就是畫出自己的靈魂投射在天空中的幻影。
畫出靈魂悠長的尖嘯。
麥田是什么?這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在精心呵護又在肆意糟蹋的植物。它籠罩著我們的每一個空間,曾經(jīng)碧綠,曾經(jīng)金黃,曾經(jīng)衰敗過。我們似乎一直就在這樣一片麥田中遠游漂蕩、橫沖直撞,一直就在這樣的一片麥田里聆聽和駐守。直到有一天,我們和這片麥田一起荒蕪。
文森特·梵高,你在麥田的上空呼喊、盤旋了大半輩子,最后,你居然還是在飛得精疲力竭時,像天堂上墜落的隕石一樣墜入麥田的漩渦。
塞尚《圣維克多山》
每次站在這座顯然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的異域山影面前,我總是看見一位法國老人或蹲著或站著,在這片山谷之間垂釣。陽光的波濤在他的畫筆下翻涌,老人看著一條條五顏六色的魚在山影里游來游去。一直到了黃昏,抑或黃昏以后,老人才會回到這座叫圣維克多山的山腳下的一個叫艾克斯的小村莊里去,因為這個小村有他來到人間的第一聲啼哭,這聲啼哭后來就像中國寺廟里撞響的鐘聲一樣在他的靈魂周圍縈繞。
因此,在晚年,塞尚幾乎一直就在駐守著圣維克多山,一直就在守望著圣維克多山邊緣的艾克斯村。圣維克多山就像東方佛教里大佛的巨掌,而艾克斯就是巨掌里的一條掌紋。塞尚,他和他的靈魂永遠都是這只巨掌縱橫分布的掌紋之間的一顆痣。
喬爾喬內《田園合奏》
曾經(jīng)聽過意大利作曲家維伐爾第的曲子《四季》。在這部著名的四重奏組曲里,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群鳥的啼鳴,潺潺的流泉,清悅的風笛和牧羊狗悠長的吠叫聲。當時,坐在這泓音樂的流水里,我分明還看見過一片被清風吹動的遼闊的麥田,看見過載歌載舞的農夫們,看見過一位扛著獵槍趕著獵狗走入一片林海的獵人,看見過一位坐在一間柴屋的門口等待獵人歸來的美麗的農婦……
我以為這是我所聽到的音樂中一部最恬靜最純粹的田園牧歌。可沒想到,現(xiàn)在,我還會聆聽到另一位意大利人的另一部田園絕唱。所不同的是,維伐爾第的田園牧歌是由長笛、手風琴一類的妙音組成,而這個叫喬爾喬內的意大利人卻是用畫筆和釉彩為我譜寫了這曲寧靜得無邊無際的絕妙音詩。那手握竹笛膚如凝脂的裸女是否也想為我吹奏一曲牧歌呢?那手提水罐的少女是否想汲一罐清泉為我洗滌歲月的塵埃?還有那席地而坐的兩位青年男子,還有那遠處的牧羊人,還有那蔥綠的樹蔭和清麗的天際,這分明就是我在聆聽維伐爾第《四季》時其中《夏》這一樂章里的傳神畫卷。
懷斯《克麗絲蒂娜的世界》
我們不難看出,這片衰草正用金色的光芒托起一條被河流拋棄的魚。這條魚曾經(jīng)在河水里吟唱過最動人的歌謠。可是有一天,河里突然掀起了濁浪,還有夾雜著冬天的寒流的沙塵風暴,這些濁浪和風暴一下子就將這條原本快樂的魚拋到了一片烏云里,烏云承受不了這突來的重荷,就抱著這條不幸的魚從天空中墜進了這片衰草里。
克麗絲蒂娜,從那么高的空間墜進這片鮮艷的金黃里,你身上的魚鱗又怎么能完好無損呢?你的尾巴就是這樣被摔斷的嗎?
克麗絲蒂娜,這片衰草是你的另一片水域。你不停地暢游,這條河里的水雖然渾黃,但是,你的純潔會澆綠這片衰草的。前面有幾座溫暖的房子,里
面有一盆炭火在等著你。你應該早點游過去,那是等待你起航的船,開船的人是個很善良的男人,他叫懷斯。
馬格里特《阿納梅領地》
如果宇宙間沒有了欲望的飛翔,天空和大地是否就會變得更加純凈或渾濁?
這似乎是個哲學話題。
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一位哲學家可以為這個話題找到準確的注腳。但是,雷那·馬格里特,這個比利時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他卻用一幅畫面為我們將夢幻與現(xiàn)實作了天衣無縫的鏈接。他居然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鴻蒙之門,將一只巨鳥放飛過來。于是,我們便清晰地聽到了這只從宇宙的邊緣,從鴻蒙初開時期撲面飛來的巨鳥那震懾天地的嘶鳴。尖銳的山和柔潤的水凝成了這只巨鳥飛翔的永恒。淡藍的天空上的那一輪彎月,居然沒有沾上一粒欲望的灰塵,依然寧靜地活在宇宙的高空。這只鳥窩就是欲望的一間小柴屋吧?鳥窩里那兩只堅固而又脆弱的鳥蛋,似乎還帶著欲望之鳥的體溫。
夏加爾《我和我的村莊》
我覺得夏加爾儼然就是一個永遠不老的牧童。他就那樣坐在一頭碩壯的大水牛的背脊上,用一管金色的竹笛為我們吹奏一支關于村莊的牧歌童謠,讓有關村莊的記憶猶如春天的雨點、夏天的蟬鳴、秋天的黃葉、冬天的雪花一樣飄飄灑灑地覆蓋我們、湮沒我們。
只要你是從一座村莊里走出來的,無論你走得多遠,只要你走近夏加爾,只要你走進夏加爾的牧歌,你都會在一個又一個夢里若有若無地看見自己村莊的碎片。比如一縷炊煙,比如一頭骨瘦如柴或膘肥體壯的水牛、黃牛,比如一兩株開在故鄉(xiāng)某座房屋的墻根下的野菊花或蒲公英,比如一位荷鋤暮歸的老農,比如一窩豬崽一群雞鴨一條老狗……面對這些溫甜的碎片,夏加爾提醒我們:千萬別忘了在夢里與村莊對話。
特羅揚《去耕作的牛群》
我們可能很難弄清楚這群牛來自于一座怎樣的村莊,但我們可以感知到這群牛就這樣慢慢地要走很久很久才能抵達它們耕作的那塊田地。它們只能就這樣任身邊這位農夫揮動一根長竹竿趕著它們走向一片不可知的耕作之地。那里也許很荒蕪,也許很肥沃,這都不是它們要過多考慮的,它們應該也必須想到的,是它們的耕耘到底能否讓那片土地長出茂盛的莊稼來。如果那是一片注定就不可開墾不可種植的土地,它們就不得不接受一場徒勞跋涉的失望,然后再繼續(xù)奔走。
誰叫它們是牛呢?
誰叫它們總是擺脫不了牛鞭的驅趕和抽打呢?惰性為什么總是與鞭子如影相隨?
米勒《拾穗者》
我小時候就在稻田里撿過稻穗,在麥地里拾過麥穗,我撿拾這些被我們在艱辛的勞作中碰落的稻子或麥穗,是因為我們家太缺少果腹的糧食。以后,當我們家再也不缺糧食的時候,我以為我再也不需要去撿拾這些粘著一些泥土的金色顆粒了,于是我就從我的那個叫曉塘沖的家園走了出去,而且漸行漸遠??墒?,在離家的日子里,我才悚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一直就沒走出我的麥地,我一直就在一片麥地里彎著腰仔細地在尋覓一種我十分渴望的麥穗。我想用這些麥粒來喂養(yǎng)我的那些眾多的離麥地很遠的思想和欲念。我現(xiàn)在的這種撿拾麥穗的動機,與讓?弗郎索瓦·米勒所熱愛的三位拾穗的婦人的動機顯然截然不同,但我彎腰的姿勢和尋覓的過程與她們卻是沒有一點差別的。
庫茵之《第聶伯河上的月夜》
第聶伯河到底是俄國一條什么樣的河流,恐怕知道的人并不是很多。不過,世人是否知道這條洞流的真實存在并不是庫茵之創(chuàng)作這幅畫的初衷,他真正想要展示給我們的,是我們比黑夜還要遼闊無際的心靈是否永遠亮著一輪清麗的明月?我們比世界還大的心里是否總是奔騰著一條不息的河流?
這樣的一輪明月,又怎么能僅僅屬于俄國呢?又怎么能僅僅屬于第聶伯河呢?
如果有一天,誰想用這樣的一幅畫來裝飾自己的家,最好將它掛在你的客廳的窗口上,而且,最好不要點燈。因為有了這輪穿越時空的明月,所有的燈光都成為多余。這樣,你就每時每刻都會看到一個被明月照亮的夜晚,每時每刻都能聽見自己生命的河流寧靜的流淌與激越的奔騰。
庫爾貝《篩麥的女子》
我曾經(jīng)對我村莊里的幾個女孩子都著迷過,我喜歡看她們在農田里耕作時裸露的雙腿和雙臂。那是一種非常純粹的裸露,我看見她們那圓潤的雙腿和手臂隨著勞作的姿勢向我展示一種令我想入非非的美麗。那種裸露在泥土和水稻抑或其他植物的映照下,放射出一種令人驚心的光芒。
后來,在城市里,當我看見一個個女人不同程度的裸露時,我不得不承認,她們的肌膚絕對比我村莊里的那些女孩要白嫩細膩,而且絕對散發(fā)出一種更尖銳的誘惑??墒?,她激起我的僅僅是我欲望的飛翔。我努力想找回我在我的故土見到的那些鄉(xiāng)村女孩的裸露所帶給我的感覺,可是,那種感覺總是像空氣一樣虛無,怎么也捕捉不到。
其實,我早就應該明白,我村莊里的那些女孩那種勞作中的裸露對我的巨大誘惑,正是來自于她們當時那種勞作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