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峰
周末這一天,亞民把母親從醫(yī)院接回了家。其實,這不僅是母親的意思,醫(yī)院也是這個想法。母親肝腹水沒多久,癌細胞便開始迅速擴散。大夫告訴亞民,老人所剩的時間不多了??墒菫榱税矒崮赣H,亞民一直沒有讓母親離開醫(yī)院,亞民知道,病人對醫(yī)院的依賴就像萬物企盼陽光一樣。無奈,在母親再三懇求下,亞民還是把母親接回了家。
母親回到久別的家,心情格外的好。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家的土窩。那天晚上,雖然病痛沒有停止對母親的折磨,可母親的精神一直挺好。
第二天是個好天,母親坐在輪椅里說,要是能出去走走就好了,我有半年多沒有出去了。亞民心里被刀割了一下的疼,但他裝出一臉愉快,推著母親走出了家門。
天氣的確不錯,少見的藍天上飄著少見的白云。大街上車水馬龍,像一條歡快的河,走到十字路口,紅燈亮了,亞民問母親想去哪兒?母親毫不猶豫地說去兒童公園。綠燈亮了,亞民推著母親向兒童公園走去。好在兒童公園不遠,穿過兩條街就到了。奇怪的是,兒童公園里兒童不多,倒是老人不少。亞民推著母親走得很慢,蝸牛似的一點點兒前行。走到一群老人跟前時,母親說,休息一會兒吧。亞民拿出一把傘撐開,為母親遮擋陽光。老人們喜歡懷舊,唱得全是舊時的老歌。人雖然老了,但精神卻很年輕,歌聲嘹亮有力,讓人聯(lián)想到噴發(fā)的火山。亞民貼著母親耳朵問,媽,這些歌你會唱嗎?母親點點頭,兩只眼睛一亮,微笑便在嘴邊綻放開來。亞民知道,上世紀五十年代,母親就是唱著這些歌參加了大西北的開發(fā)和建設(shè)。時光如水,當年的母親青春靚麗,歸鄉(xiāng)時已是滿頭白發(fā)。昆侖山的風雪是一只畫筆,隨意而輕松地改變了母親的容顏,唯一無法改變得是母親那顆火熱的心。嘹亮的歌聲漸漸小了,唱歌的老人們散去了,亞民看看表,已是吃午飯的時間。亞民對母親說,咱們在外邊吃吧?母親高興地答應了。亞民猶豫著不知該吃什么好,母親卻指指公園外一塊醒目的廣告牌說,那個洋老頭。順著母親手指望去,他看見了肯德基的招牌。亞民失聲笑了,媽,你真幽默。母親抬起手在兒子臉上輕輕拍了兩下說,媽媽就是放心不下你。亞民沒有說話,直起身子推著母親向公園外走去。亞民心里不好受,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亞民擠了擠眼睛,擠出兩串淚水兒。到了肯德基門口,一群孩子說笑著涌了進去。亞民打消了和母親進去的念頭,他把母親安置在門口,自己走了進去。當亞民提著買好的食物出來時,母親坐在輪椅里正打著盹。亞民不想驚動母親,就那么站在母親身旁。不知過了多久,母親用手拍了拍亞民的腿,亞民對母親說,東西買好了,咱們還是去公園吃吧。母親掃了眼人頭攢動的大街說,好吧,公園安靜。
公園里的人明顯少了,亞民推著母親走到一棵老槐樹下?;睒湟呀?jīng)發(fā)芽吐綠,繁茂的枝杈正好擋住正午的陽光?;睒湎掠幸皇?,石桌四周有四個石凳,亞民把食物放在桌上,又把輪椅朝前推了推,石桌正好卡在母親腰間。亞民把吃的喝的擺滿了一桌,真有點兒野炊的意思。亞民把一只雞腿遞給母親,母親拿著雞腿的手停在了半空,兩眼迷蒙。亞民坐在母親身邊,一聲不吭地喝著可樂??蓸吩谖咐镛D(zhuǎn)了一圈頂上來的氣體直沖鼻子。亞民打了個嗝,渾身清爽了許多。他扭頭看了一眼母親,發(fā)現(xiàn)母親還舉著那個雞腿發(fā)呆。亞民知道母親又思念孫子了。兒子在的時候,每個星期天都嚷嚷著要去吃肯德基。兒子和妻子在兩年前的一次車禍中永遠地離開了他們。那是秋天,兒子該上小學六年級了。然而,兒子永遠失去了畢業(yè)的機會。兒子和妻子的離去,摧毀了一個幸福的家。母親表面上努力克制著自己,但亞民知道,母親的心隨著孫子和兒媳的離去已經(jīng)破碎。母親是個堅強的女人,流干了眼淚的她,從此又擔負起照顧亞民,照顧家的擔子。直到一年前,母親被肝硬化打倒之后,她悲傷地對兒子說,亞民,你應該再找一個女人。亞民搖搖頭說,等你病好了再說。母親沒有勉強兒子,她知道在這個非常時期兒子不會有別的心思。
中午的陽光在石桌上打了個盹就過去了,下午的時候公園里的人又多了起來。亞民把吃剩的食物裝進塑料袋里,一扭頭發(fā)現(xiàn)母親垂在腿邊的手上還捏著那只雞腿。陽光從樹杈間散落下來,照在母親的頭發(fā)上和臉龐上。母親的白發(fā)雪一樣閃著光澤,臉色也如同一張白紙。亞民心里一酸,伸手去拿母親手中的雞腿。母親躲閃了一下,有些吃力地笑著說,推我去湖邊,我想看看水。亞民不再去拿那只雞腿,推著母親向湖邊走去。湖面上漂浮著幾只游船,從游船里發(fā)出的笑聲一直傳到了岸邊。亞民不慌不忙推著母親環(huán)湖而行,母親側(cè)著腦袋,神情專注地望著湖面。走了一會兒,亞民停下腳步,拿出雨傘撐開。母親回頭看了一眼亞民,沒有說話。亞民舉著傘繼續(xù)前行。湖面上吹過來一陣風,風把潮氣刮到了他的臉上。亞民抬起頭望望天空,剛才還在頭頂上的太陽開始偏西了。亞民又一次停下腳步,俯下身子對母親說,天不早了,咱們回家吧。母親沒有動,好像沒有聽到兒子的說話。亞民一驚,彎下腰打量母親。母親的臉兒有點變形,嘴角也歪向一邊,眼神也恍惚游離起來。亞民急忙捧起母親的臉呼喚,母親把捏著雞腿的手舉到空中,含糊不清地嘟噥了一句,沒等亞民反應過來,母親舉在空中的手垂了下去,腦袋也耷拉在了胸前。亞民沒有驚慌,他耐心地把母親的腦袋扶起來靠在椅背上,母親睡著了一樣。亞民把那只捏著雞腿的手放在胸前,然后脫下衣服蓋在母親身上。亞民平靜地舉著傘,不緊不慢地推著母親繼續(xù)前行。
狂躁的春風突然吹了起來,把亞民手中的傘刮上了天空。從小到大,母親就像傘一樣為他遮風擋雨,然而,這把傘已經(jīng)折斷,世界上最疼愛他的人也隨著春風去了。亞民把臉扭向湖面,湖水打濕了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