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東升
葵花籽,在我們遼西鄉(xiāng)下,老百姓很少說它的大名,而都叫它的小名:“毛子嗑”,也有的嫌三個字叫著費事,索性就叫它“毛嗑”。據(jù)上歲數(shù)的人講,當年老毛子(俄國人)特別喜歡吃這東西,走到哪都愛揣著點兒葵花籽吃,所以就叫毛子嗑。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是不是確切,但打我記事起,就看見很多人家的房前屋后,墻角旮旯,都長著體格強壯的毛子嗑。這種植物好侍弄,春種一顆籽,秋收萬顆芽,耐瘠薄,只要有點兒陽光就燦爛。春夏看風景,秋天收獲,籽粒可供食用,秸稈既可當柴燒,也可以留到來年插黃瓜架。一句話:它要求人的很少,給予人的卻很多。
在我小的時候,只有到年節(jié),母親才把她藏起來的毛嗑拿出來,在大鍋下架起陳年的秸稈,慢火均勻地燒,兩只粗拉拉的大手,一只扶著鍋臺,另一只就當鍋鏟,在毛嗑堆里翻來覆去,用手感應(yīng)著鍋的溫度。這樣炒出的毛嗑,不焦不生,透著微煳的油香。
長大后,我因為念書離開小村。后來工作在小鎮(zhèn),家里沒有大鐵鍋,就很難吃到母親炒的毛嗑了。不過,商店里賣的毛嗑花樣也很多,干炒的、五香的、奶油的、咸味的一應(yīng)俱全。但吃過幾回就發(fā)現(xiàn),陳年的多,新鮮的少,不是吃過滿嘴黑,就是嗑上臭的多,吃上幾粒,嘴里都是油沁子味。
今年元旦,妻子班上的幾個姐妹,在飯店里酒足飯飽之后,順道溜達到我家,唱歌說笑,我給她們沏上茶水,轉(zhuǎn)身剛到外屋,妻子又把我叫了回來,說:“你看少了點啥?”我說:“毛嗑?!逼拮有α?,說:“對了,今兒個智力還行,趕緊去買啊。”我說:“趁著我今天智力還行,我給你們炒吧?!?/p>
別的姐妹一聽,都說:“算了吧,點大鍋多麻煩,還不夠費事的。”我說:“不費事,我用電炒鍋?!弊谏嘲l(fā)邊上的一個嘴一撇,不屑地說:“姐夫你可別耍勺(吹牛)了,我用大鍋都炒不好,你能用電炒鍋炒毛嗑?你可別糟踐入了,你還不如扔火堆里吶,我們自己扒拉得了?!北娙舜笮?。我被她們一激,還真來了斗志,我假裝正經(jīng)地說:“我今天就叫你們見識見識啥叫人才?!?/p>
我之所以敢這么說,是我有過兩次試驗。那是今年入冬的一天,閑來無事,女兒想吃毛嗑,我就到商店去買。嘗了幾樣,都感覺有油沁子味。老板很會做生意,不愿意放過我這個熟客,就說他新進了一點兒新毛嗑。我一看顆粒飽滿,味道純正,就買了五斤。
回到家里我支上電炒鍋,放進適量的毛嗑,把溫度調(diào)到一千瓦,用手在毛嗑底下摸了摸,感覺有點燙手,就拿起鍋鏟,不停地來回翻炒。待感覺鍋沿都熱了,馬上把溫度調(diào)到五百瓦。毛嗑在鍋里喊疼,噼噼啪啪不停地手舞足蹈,白白的潮氣漸漸變藍,我果斷地關(guān)閉電源。又翻炒了幾下,然后蓋上鍋蓋,讓鍋里的余溫把毛嗑捂熟。
當我把炒熟的毛嗑端到她們娘兒倆的跟前,她們簡直不敢相信,除了火輕了一點兒,外觀幾乎和烤箱里出來的沒什么兩樣。雖然第二次火又過了頭,但有了兩次實踐,今天我給她們姐妹幾個炒毛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有了經(jīng)驗的我,這回十分小心。為了防止火急,我就在時間上做文章。一開始,我把溫度調(diào)到五百瓦上,待一摸鍋底微熱,我就用鍋鏟不停地翻動。鼻息里漸漸透進毛嗑的氣味,白白的潮氣開始熏上我那握著鍋鏟的手,我動作變猛,手中的鍋鏟翻飛如燕。
毛嗑畢竟是一些嬌小的家伙,在火熱的環(huán)境里禁不住考驗,待汗水流盡,就散發(fā)出煳香的氣息。我也不能做得過分,適可而止,得饒人處且饒人?!芭尽钡厣焓株P(guān)掉開關(guān),順手拿過鍋蓋,把它們的叫聲掩藏在水深火熱之中。過了片刻,用手一摸鍋蓋,熱熱的燙手。我知道該給它們翻翻身了。打開鍋蓋,一股藍煙騰起,拈起一粒大個的家伙噗噗慢吹,輕輕地嗑開,舌尖泛出清新的香氣。經(jīng)驗告訴我,再捂上十分八分,效果肯定比前兩次強。于是,我又把鍋蓋蓋上,耐心地等待成功的一刻。
當我把炒得噴香的毛嗑端到她們的跟前,她們都不敢伸手。我說:“都嘗嘗吧,讓你們今天就見識一句成語,啥叫刮目相看?!彼齻兠總€人都拈起幾顆,嗑開,吧嗒吧嗒嘴,紛紛豎起大拇指,七嘴八舌地夸獎:“行啊!姐夫,人才啊!”
我直了直腰身,說了幾句“名言”,把她們都鎮(zhèn)住了:“新的時代不是缺少經(jīng)驗,而是缺乏與時俱進的精神和有想象力的人而已,有時一門新的手藝的誕生很可能就來自一時的想象,哪怕只是胡思亂想。”
她們的嘴又重新撇起,面部的表情,五花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