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曙光的這四首詩,寫于不同的年代,體現了其詩歌藝術追求,也是其詩學觀的注腳。主要體現在這樣三點:
其一,其詩具有一種少有的歷史真實感。《1965年》以回憶方式敘寫了一個只有九歲的小孩子眼里“文革”開始之前的現實中國情境,讀來令人感慨不已。那一年的冬天下了“第一場雪”,小孩們繞過一個個雪堆去看電影,一路上“行人朦朧的影子閃過”,似乎有一種怪異的氣息在彌漫。詩中提到的三部電影,我在后來的一些日子里也看過,并且從中認識了“仇恨和火”。大混亂開始前夜的特定時代氣候,就這樣被獨到而真實地再現出來了。有好些詩句是頗有深意的:“一種比茉莉花更為冷冽的香氣/(沒有人知道那是死亡的氣息)”、“我們的冰滑犁沿著陡坡危險地滑著/滑著。突然,我們的童年一下子終止”,這些詩句讓我們想起那恐怖的年代。詩人在《我們所說和所做的》中,以自己的真實感覺,表達了人生存在的虛無與對于人類歷史的悲劇性理解:在“下雪”的時候,現實中的自我不自由,所見到的都是種種奇怪的現象:“但現在所有的門關閉”、“我們聽到雪/在六月的天空發(fā)出攪拌機的聲音”、“一只熊從街道深處走出//羞澀得像一位新娘”等,這些意象從表面上看來不好理解,其實是對種種現實境況的觀察與觀照,并且是一種具有批判性的燭照。為什么在詩人眼里總是出現不正常的事物呢?“在上個月,最后的/一位鄰居也已離去”,詩在結尾的時候這樣寫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展示了一種悲劇性的處境,意味著一切都將過去,“或者那就是虛無”。曙光詩是這樣的真實可信,完全是從自我的生活中來的原滋原味的東西,沒有一點虛飾的成分,更沒有一點矯情。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對我個人來說,詩歌所表現的無非是我們的真實狀態(tài),也是自我救贖的一種方式——盡管不是唯一的方式”。他正是以自己的詩表達真實的自我、真實的時代,因而他靈魂得到了救贖。
其二,詩中所存在的一切都是一種情感的形態(tài)。正如詩人所說:“真實首先是內心的真實,一個詩人必然真誠的面對世界,面對自身,然后才能在自己的作品中達到這種真實?!痹娙藢ψ约涸诰艢q時候的所見所感,讓《1965年》保存了一種歷史的真實感,不僅是一種時代的面影,同時也是心靈的實有。詩人在最后說:“我是否真的這樣想/現在已經無法記起”,這只是一種拉開距離的說法;詩中所抒寫的,當然是對童年生活的一種回憶,體現了華茲華斯詩學的本質觀念。在《蘋果樹》里,詩人表現了感性與理性、自然的“欲望”與固有的“智慧”之間的沖突,“在維納斯的微笑中,一千張帆張開/駛向特洛伊:而海倫正漫步在城下/像蘋果花一樣美麗”,一種潛意識或者無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在詩中自然呈現,情感的溫度與心靈的鮮活度清晰可見。正是因此,其詩總是以一種回憶或夢想的方式進行抒寫,有的本身就是對夢境的一種記述。在《夢》中,詩人寫與姥姥的對話,而姥姥卻早已離開人世到了另一世界:“如果有上帝,愿他指引我/通過夢和詞語,穿過一個個/房間中,找到真實的你,而這個/夢,但愿只是一個夢,一個/超出了我意愿和想象的夢”。詩中所呈現的都是詩人內心的真實,詩中的一切都是通過情感與心靈進行表達,因此顯得真切而深厚。情感的私有性與思想的獨立性是曙光詩的最大特點,也是其詩引起關注的主要內容。詩絕對不外在事件的敘述,也不是對外在風景的描寫,詩人認識得很是清楚。
其三,在藝術上有自己獨立的追求。詩人曾經說過:“詩歌作為藝術,有著自身的獨立性,有自身規(guī)律和規(guī)則。詩人所做的,也只是尊重并完善這些規(guī)則,使它自身變得更為完美?!痹谶@組詩中,其藝術匠心體現在具有各種各樣的藝術體式與表達技藝上。也許它們并不是寫于同一歷史時期,所以相互之間在藝術體式與藝術技巧上的差距比較大?!?965年》是自由體,無拘無束,敘事如行云流水,當行則行,當止則止;《蘋果樹》是小詩體,總共只有十行,著重呈現“蘋果樹”與“蘋果花”意象,藝術想象新奇有味;《我們所說的與所做的》每節(jié)四行,相對整齊,卻并不押韻,每節(jié)的最后一行與下一節(jié)的第一行是一個句子,形成一種詩意的連續(xù)、一個有機的整體;《夢》是一首散文詩體,只是分行排列而已,詩中只是夢中的對話,不講任何格與律。張曙光的詩沒有固定的形體,是自我內心與情感的一種自然流露,從而形成多種多樣的詩體形式。
當然,曙光詩歌具有一種閃光的品質、一種生命的光澤、相應的也有對藝術的追求。其詩的不足在于對于詩歌藝術自己的特點少有研究,也沒有能夠自己的鮮明的特點與統(tǒng)一的風格。
鄒建軍,著名批評家,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