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衛(wèi)
(貴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25)
南齊宗室成員留下來的詩賦作品,不過詩五十首、賦十篇,數(shù)量不多。依據(jù)元代方回《文選顏鮑謝詩評》提出的“考時論世”與“考年論人”之原則,細究南齊宗室成員在不同時期、不同背景下的創(chuàng)作情形,進而推繹他們在特定時空下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及此種心態(tài)下的特殊感悟,當有助于對齊梁文壇上這一特殊創(chuàng)作群體的深入研究,亦可為齊梁文化研究之星空增一亮點。
南齊宗室成員的詩賦作品,以時而論,當分三期:一為南朝宋時期蕭氏家族成員的作品,此期作品最少(見表1),以蕭道成的作品為代表,作品模擬樂府舊題,但有自己的感受。《塞客吟》作于南朝宋明帝時,其時蕭道成戍守淮北,因為久在軍中,為宋明帝所疑,故是詩輾轉(zhuǎn)表露出作者復(fù)雜的思想感情:既有雄圖遠志,又有難以騁志的隱憾,還有掩蓋志向的高蹈之情?!暗禄藓訒x,力宣江楚。云雷兆壯,天山繇武。直發(fā)指河關(guān),凝精越漢渚?!笨芍^志向遠大,慷慨雄豪。接著“秋風起,塞草衰,雕鴻思,邊馬悲。平原千里顧,但見轉(zhuǎn)蓬飛”幾句,并非單純寫景,實乃點化鮑照《蕪城賦》“白楊早落,塞草前衰”,“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直視千里外,惟見起黃?!痹圃?,以暗寓《蕪城賦》“天道如何,吞恨者多”句意,寄托自己壯志受阻之隱恨。蕭道成畢竟為政治上充分成熟者,在宣泄自己感情的同時,又以表面的高蹈來收束全詩,以掩蓋詩中鋒芒:“悟樊籠之或累,悵遐心以棲玄?!薄赌淆R書·高帝本紀上》記蕭道成巧妙掩蓋行跡,兩度消除宋明帝之猜嫌,與《塞客吟》所表現(xiàn)的復(fù)雜感情可相證釋。《群鶴詠》雖為殘篇,“一摧云間志,為君苑中禽”二句,亦與《塞客吟》之隱憾相呼應(yīng)。
表1 南朝宋時期宗室成員作品
二為南齊時期宗室成員的作品,作品數(shù)量較第一期多(見表2)。此期作品有兩個明顯特點:第一,作品多作于齊武帝時;第二,現(xiàn)存作品中蕭子良的占絕大多數(shù)。齊高帝蕭道成踐帝位不滿三年即去世;齊武帝蕭賾在位十一年有余,其“為治總大體,以富國為先……市朝晏逸,中外寧和”(《南齊書》卷三《武帝本紀》);自郁林王起,齊宗室內(nèi)部殘殺酷烈,少有寧日。除江夏王蕭鋒著《修柏賦》以見志外,其余宗室成員死者長已矣,生者如驚禽,遑論詩賦創(chuàng)作?這就是這一期作品多作于齊武帝時之原因。這些作品主要植根于兩種心態(tài):
表2 南齊時期宗室成員的作品
第一,寄發(fā)大族高傲尚雅之情愫。代表人物為竟陵王蕭子良?!赌淆R書》卷四十《竟陵王蕭子良列傳》稱“子良敦義愛古”,齊高帝末,“始制東宮官僚以下官敬子良”,其清雅之望,顯非其他宗室成員可比。又云:“子良少有清尚,禮才好士,居不疑之地,傾意賓客,天下才學(xué)皆游集焉。善立勝事,夏月客至,為設(shè)瓜飲及甘果,著之文教。世子文章及朝貴辭翰,皆發(fā)教撰錄?!弊恿汲蔀楫斎坏奈髹∥膶W(xué)集團之領(lǐng)袖。子良與蕭子恪、王融、沈約、王儉、謝朓等和作《高松賦》、《梧桐賦》、《擬風賦》等,這種以宗室顯貴為中心、集當時名宦重臣的文學(xué)活動,必然看重寄發(fā)大族高傲尚雅之情愫。以今存之《梧桐賦》觀之,表現(xiàn)的主要思想為:“發(fā)雅詠于悠昔,流素賞之在今。必鸞鳳而后集,何燕雀之能臨?!币喳[鳳自居,不屑與燕雀為伍,追求“發(fā)雅詠”、“流素賞”,皇族的驕傲情懷顯然可見。持此種心態(tài)以為詩,子良之作有一種雍容華貴之氣象。《九日侍宴詩》:“月殿風轉(zhuǎn),層臺氣寒。高云斂色,遙露已團?!薄妒袒侍俞尩煅缭姟罚骸八p流日,風送夕云。雕檐結(jié)彩,綺井生文?!薄队魏髨@》:“丘壑每淹留,風云多賞會。”《登山望雷居士精舍同沈右衛(wèi)過劉先生墓下作詩》:“興禮邁前英,談玄逾往哲?!薄逗蠛派姟罚骸把隔鐡磺鍧h,輕鱗浮紫澖?!泵鑼憣m室殿堂、風云、魚鳥,乃至興禮談玄,都有明顯的高雅和富貴氣象。子良《行宅詩序》云:“備歷江山之美:名都勝境,極盡登臨。山原石道,步步新情;回池絕澗,往往舊識?!苯褡x其文,猶可感觸其閑雅心態(tài)。
第二,抒發(fā)皇族成員面對宗室間的爭斗和殘殺的憂懼與憤慨交織的心情,以蕭鋒的《修柏賦》為代表?!赌鲜贰肪硭氖督耐跏掍h列傳》載,郁林王時,蕭鸞專權(quán),殘殺宗室之兆已顯,“蕃邸危懼”,蕭鋒常忽忽不樂,“著《修柏賦》以見志”。賦云:“既殊群而抗立,亦含貞而挺正。豈春日之自芳,在霜下而為盛。沖風不能摧其枝,積雪不能改其性。雖坎壈于當年,庶后凋之可詠。”賦借修柏以喻貞剛之志,以霜、沖風等刺蕭鸞之弄權(quán),充分顯示出其“殊群而抗立”的性情。不久蕭鸞殺諸王,蕭鋒與書詰責,遂遇害。
三為梁時期入梁的南齊宗室成員的作品,此期作品數(shù)量最多(見表3)。以入梁的蕭子顯、蕭子范諸兄弟的作品為代表,創(chuàng)作時間集中于梁武帝朝,此后梁室動亂不已,子顯諸兄弟先后凋零,有作品存世者,惟孫輩蕭賁由梁入陳而已。
蕭子顯、蕭子范等入朝,梁武帝蕭衍“雅愛子顯才,又嘉其容止吐納,每御筵侍坐,遍顧訪焉”(《南史》卷四十二《蕭子顯列傳》)。梁武帝在文德殿引見蕭子恪、蕭子范兄弟,有一番長談:
“政言江左以來,代謝必相誅戮,此是傷于和氣,國祚例不靈長。此是一義。二者,齊、梁雖曰革代,義異往時。我與卿兄弟宗屬未遠,卿勿言兄弟是親,人家兄弟自有周旋者不周旋者,況五服之屬邪?齊業(yè)之初,亦是甘苦共嘗,腹心在我,卿兄弟年少,理當不悉。我與卿兄弟便是情同一家,豈當都不念此,作行路事。此是二義。且建武屠滅卿門,我起義兵,非惟自雪門恥,亦是為卿兄弟報仇。卿若能在建武、永元之時撥亂反正,我雖起樊、鄧,豈得不釋戈推奉。我今為卿報仇,且時代革異,望卿兄弟盡節(jié)報我耳。且我自藉喪亂,代明帝家天下,不取卿家天下。(中略)卿是宗室,情義異他,方坦然相期,小待自當知我寸心。”
梁武帝此番話語重心長,恩威兼施,中情中理。南齊蕭氏雖為蕭子范諸兄弟之本根,然同室殘殺之憾恨記憶猶新;蕭衍與南齊蕭氏同姓而不同本,取其江山,但待蕭子范諸兄弟畢竟不薄,且取代齊明帝之后嗣而踐祚,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為子恪兄弟報了滅親之仇;蕭子范諸兄弟婚仕于梁,言行文章需逢迎新朝,但曾為皇族之情懷未必盡消。此種矛盾心理,交織于蕭子范諸兄弟心中,遂表現(xiàn)為諸兄弟創(chuàng)作的復(fù)雜性。此種復(fù)雜性可從三方面論之:
第一,在基本態(tài)度上作品贊美梁朝,并表現(xiàn)對新朝的感激、欣慕與效誠之情。蕭子范《直坊賦》:“承恩從官,自府游宮。信吾生之多幸,達六合之大同。(中略)頗流連于九思,恒殷勤于三省?!笔捵釉啤缎詧@講賦》:“曰天監(jiān)之十七,屬儲德之方宣。惟玉帛之光盛,信昌符之在焉。(中略)乃圣武之龍飛,載為家于天下。思承規(guī)于景數(shù),遂長發(fā)而明社。若重光于有周,似二英于皇夏。”蕭子顯《奉和昭明太子鐘山講解詩》:“鞠躬荷嘉慶,瞻道聞頌聲?!贝祟愖髌烦鲎郧俺z少之手,并非被逼違心而作??陀^而論,當南齊永明相對興盛之時,蕭子范等皆尚年少,及長,眼見齊明帝蕭鸞誅殺諸王,己身若沸鼎游魚,隨時有朝不保夕之慮。故當梁朝天監(jiān)之盛,今昔對比,實在是昔不如今,所為頌贊之詞,雖有落套成分,但不得謂全無真實之感受。
第二,在創(chuàng)作追求上,嚴守舊法,不追隨蕭綱、蕭繹等的新變。最突出者為賦,所作一仍西邸文學(xué)之式,以四言、六言句為主,六言句中恒用之、而、于字。值得注意的是,蕭子良率西邸文人作《梧桐賦》、《高松賦》等時,蕭子范等以年幼不得預(yù),而蕭子范等所作諸賦語言形式多擬西邸諸賦,顯然,雖然時過境遷,蕭子范等的心靈深處,仍對永明之盛存在一定程度的眷懷之情。而其時蕭綱兄弟及其追隨者庾信等為賦,多雜以五言、七言句,賦的詩化傾向比較明顯。如蕭綱、蕭繹《對燭賦》、《鴛鴦賦》多七言、五言,蕭綱《梅花賦》以七言、五言收束,蕭綱、蕭繹《采蓮賦》以五言收束,蕭繹《蕩婦秋思賦》穿插七言、五言,當時文士之代表庾信諸賦,亦大量使用五言、七言句。南齊蕭氏仕于梁者,雖然梁武帝謂與梁朝蕭氏“情同一家”,卻完全脫離梁朝南蘭陵蕭氏的賦體新變活動。蕭綱為太子時所興起的宮體詩創(chuàng)作熱潮,亦少見蕭子范諸兄弟參與。當時宮體,應(yīng)令唱和之作特多。如庾肩吾今存詩歌百首左右,以“應(yīng)令”、“應(yīng)教”、“奉和”等為題者三十余首,占現(xiàn)存詩歌的三分之一。而南齊蕭氏仕于梁者今共存詩三十余首,以“應(yīng)令”、“應(yīng)教”、“奉和”等為題者僅四首,只占現(xiàn)存詩歌的九分之一左右。由此可見,所謂梁朝蕭氏與齊朝蕭氏“情同一家”,主要是政治上的需要,蕭子范諸兄弟與梁朝蕭氏并未實現(xiàn)感情上與創(chuàng)作活動上的充分融合。
第三,畢竟與梁朝蕭氏感情上隔了一層,蕭子范諸兄弟有時通過作品表現(xiàn)其孤寒的心境。以賦而論,蕭子暉的作品為其中代表。蕭子暉《冬草賦》:“有閑居之蔓草,獨幽隱而羅生。(中略)于時直木先摧,曲蓬多隕。眾芳摧而萎絕,百卉颯以徂盡。未若茲草,凌霜自保。挺秀色于冰途,厲貞心于寒道。已矣哉!徒撫心其何益,但使萬物之后凋,夫何獨知于松柏?!贝速x與南齊蕭鸞專權(quán)時蕭鋒所著《修柏賦》遙相呼應(yīng),亦可見蕭子暉并未因梁武帝有“情同一家”之言而盡釋懷。賦中“獨幽隱而羅生”、“厲貞心于寒道”等句,正是孤寒之喻。此種孤寒的心境,蕭子暉《冬草賦》表現(xiàn)得最突出,其余諸兄也不是完全沒有表露。以詩而論,蕭子范之作更富意象地展現(xiàn)出此種孤寒心境?!断囊躬氉姟罚骸耙粋曛玖T,長嗟逝波速?!薄锻镌略姟罚骸八獞K庭上蘭,風鳴檐下橘。獨見傷心者,孤燈坐幽室?!薄兑孤犙阍姟罚骸耙归L寒復(fù)靜,燈光曖欲微。凄凄不可聽,何況觸愁機?!薄逗筇寐犗s詩》:“流音繞叢藿,余響切高軒。借問邊城客,傷情寧可言?!痹娭形?,可以具見:歲月流逝,在梁朝蕭氏的統(tǒng)治下,政治上的抱負完全失去實現(xiàn)之可能,南齊皇族之驕傲情結(jié)卻未盡消,故常孤獨傷情。孤燈寒夜獨坐,霜摧庭蘭,風鳴檐橘,雁哀蟬鳴,來眼入耳,莫不凄凄,盡觸愁機!西晉初,陸機、陸云兄弟憾于晉滅東吳,四姓名家瞬間衰落,曾有欲以文德征服中原之志。蕭子范諸兄弟當梁武帝恩威兼施之世,無二陸之志,惟有在矛盾的心理狀態(tài)下低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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