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上什么東西的顏色最黑呢?
常識老師讓學生深入思考。他年過半百,雙鬢斑白,素以嚴厲著稱,習慣運用祈使句的時候多于設問句?,F(xiàn)在他用自己身體上最黑的瞳孔部分盯牢講堂下的課桌,讓我們限時給出正確答案。
多年后,我依然記得面對問題時當初的困惑。什么最黑?煤、火藥還是寫在白紙上的字?烏賊的膽汁、蝮蛇的鱗片?還是罌粟花緊實的籽粒?懵頭懵腦的,我像只跌撞的蛾子找不到方向。
老師用實驗來加深印象。眼睛貼近藥盒上的錐孔向里看,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黑,絕對的黑——最黑的黑是難以被修辭的。無論煤炭還是墨汁,它們的黑都攤在表面,可以被長久注視,對觀察者形不成侵犯;但黑洞毫無光線,黑得令人驚慌,它沉默著向你蔓延、滲透,仿佛要將一切吸附,直至把你變成黑的組成部分。我越來越浮升恐懼,因為在那種深邃而未知的黑里,能藏東西,并且把它鑄成秘密。
夜晚的黑紙盒,空而盛大,頂端覆蓋荒疏的星空……誰,將從那些被刺破的錐孔里窺察人世?身置高寒,大神是否備感權力的孤獨?但無論怎樣,眾生都將屈服在月亮那被磨薄的有銹斑的斧刃之下。
經(jīng)常失眠,我僵硬地躺在床上,獨自熬過漫長靜寂。從拉開的窗簾里,我可以仰望星空,或者,看看圍繞燈柱的蛾子如何像稀疏的雪片飄飛。稠濃的黑暗里,什么,支撐夜蛾帶著赴死的激情扇動翅膀,繚繞它的光源、愛欲、信仰和不能言明的迷惑起舞?假設夜蛾想追問的,不過一個關于火焰的秘密,那是因為好奇嗎?抑或,它僅僅因為恐懼?
入睡前脫掉衣服,閃過幾個噼啪的藍火花。由于肌膚干燥,我習慣了靜電,還有內(nèi)衣上容易沾著一層淺白的皮屑,那因為衰老和掙扎而脫落的鱗粉……我懷疑自己,也曾是一只振翅的夜蛾。
二
從小膽怯,我不敢親自撬開鐘表的硬殼,掏取它精微的內(nèi)臟……對秘密,我天然敬畏,但又饒有興致和耐心,去觀察修表匠如何擦洗金屬零件中的油泥和積垢。
人類從伊甸園時代就受到警告,被驅(qū)出樂園,就是因窺破上帝秘密所遭受的懲戒。蛇加之好奇心的誘引,使夏娃摘取了善惡樹上的果實。其實智慧與文明的起源,往往與好奇心相關密切。但這種嘗試是不被鼓勵的,好奇回首的羅德之妻因此變成鹽柱,沒有逃離被巨力之手摧毀的索多瑪城。夏娃和羅德之妻,《創(chuàng)世紀》上兩個好奇心重而受到罰責的人物,恰巧都是女性;同樣沒有忍住好奇心折磨,從盒子里放出災難的潘多拉,又是女性。也許這是男權話語背景下的書寫,它們似乎在證明:女性缺乏足夠的自控機制。當然從另一個角度分析,女性的自我意識覺醒更強烈,她們想象旺盛,不輕易屈從神示的命運。
曾因好奇,童年的我目睹驚恐一幕。后院有棵病樹,許多葉子鑲了一圈枯卷的黃邊兒,過早脫落在樹基,也由此暴露原本樹葉掩映中的鳥巢。那是只空巢嗎?還是藏匿著沙礫圖案的蛋卵?是否已有雛鳥啄破氣室,閉合眼瞼晾曬著潮濕打綹的毛羽?我向上攀爬,淺裂的粗糙樹干磨破了表皮,我依然不放棄。巢離得不遠了,陽光穿透孔隙使它鑲嵌著誘人的光斑。突然聽到弟弟的尖聲警告:“姐,媽媽說不讓咱們爬樹?!蔽易蟊蹟n住枝干,一邊輕蔑俯視樹下傳達圣旨的膽小鬼,一邊憑著感覺把右手搭向更高的樹杈繼續(xù)攀援。等炫耀中的我感覺異樣,把目光轉移到自己的右手……恐怖景象令我頭皮發(fā)麻、驚恐萬狀。右手恰巧按在一堆密集的毛毛蟲之中,黑壓壓、毛茸茸、肉滾滾的蟲體,有的被突然拍降的壓力擠爛,有兩條正試圖穿過我的手背,然后我的視線花了,只剩下群蟲拱動中微微變形的黑色團塊。我忍不住凄厲慘叫,以最快速度逃離噩夢般的場景,我還沒到觸地的安全距離就離開了樹干,重重摔到地面。我瘋了般劇烈抖動手臂,盡管上面什么也沒有,我還是一遍遍狂亂地拼命甩。周圍伙伴并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他們被我的失控舉止嚇壞了,飛速散開,把我當成沾染病菌的發(fā)病者。他們的離棄,傷害并提醒了我。我奇怪地開始追逐伙伴,好像碰觸到誰,就可以把菌團傳播出去,我的災難就會被分擔而減少似的?;锇轶@慌逃逸,我徒勞追趕,不知道自己怎么從瘋狂中解脫。探究一棵樹隱藏起來的鳥巢秘密,使我付出代價:由一個即將的先知轉變?yōu)榧w的棄兒,甚至成為眾人的公敵。
世界被秘密支撐,也被秘密所詆毀。秘密如同人體微量的金屬元素,多了或少了,都致病致命。每個人都習慣捍衛(wèi)自己的秘密,它是易于被擊傷的軟肋;同時又熱衷刺探他者的秘密,那是事半功倍的利刃。鱗片覆蓋,裸露而脆弱的真相在甲胄保護下微微起伏。
我們會使用望遠鏡,我們會拆開不屬于自己的信件──這是現(xiàn)代生活暗含的人際悲劇,通常情況下,除非偷窺,否則我們無法介入別人的生活。我繼承著女性的本能──或者說是性別的局限,愿意猜測遮蔽和禁忌之下那個不希望被碰觸的謎底。我的手慢慢伸進黑暗,究竟什么,將與指端相遇?小獸柔軟的頸毛、植物錯綜的根系?還是另一只突然將我徹底拉入黑暗的暴力之手?
有時候秘密本身并無遮護,狀若邪念和真理,從來袒露在那里,只是我們不具備承認和承擔的勇氣。所以,它才成為秘密。
所謂至交,是能與你創(chuàng)造或分擔秘密的人。致你于萬劫不復深淵的,那推動之手,往往也來自曾有資格與你共享秘密的人。
三
親愛的魔法師,當你身處遙遠,我能寄宿在你的夢里嗎?
像只圍著糖漿瓶口打轉兒的蜜蜂,我猶豫,也貪戀??諝庵袕浬⒅曳贾穑鄹嗪退幰夯旌显谝黄?,盈動著琥珀光……那是供我棲息的樂園還是讓我墮落的陷阱?
CD放到貝多芬《羔羊經(jīng)》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雪正隱約落下,汽車前窗上有微薄的一層。那么小粒、那么零星的雪,已經(jīng)不像雪,僅僅像是灰塵。開出半個小時,柏油馬路才變得像灑了粉筆末的黑板。世界黑黑白白、深深淺淺……其實我心有旁騖。我想他,想念他給我的非法教育。
對我來說,愛一個人非常艱難,始終是生命里的小概率事件。我怕激情渲染的戲劇傾向,怕深摯里必然包含的糾纏,也怕長久里沉默醞釀的背叛。
還記得剛剛參加工作,休息日回辦公室取急用稿件。鑰匙旋轉,門推開后,反射陽光的地板上,一道拉長的黑影迅速分裂成兩個獨立部分。意外撞見的偷情讓我分外尷尬。男主人公是我同事,作為完美婚姻的典范人物,他始終嚴謹,那么無懈可擊,我沒想到他恰恰是在螺絲擰緊的位置暗藏一個空洞。
數(shù)年之后,一件小事同樣讓我難堪。“你是不是把什么告訴她了呢?”這是一個男人的指問,帶有我事先已被道德宣判的譴責口吻。他年長幾歲,說起來算我?guī)煾?,在樓道里被盤問之前,我們之間尚且維持著良好情誼。師哥偶爾會給我發(fā)送用語曖昧的信息,抒情愛好而已,我從來不把它當作需要負責任的調(diào)戲。無人知道,我從他即使態(tài)度不算激烈的質(zhì)疑里所感受的屈辱。令師哥心懷隱憂的“她”,那段時間與我交往密切,也是他意欲纏綿的女性。師哥一番專情表達,但他塑造的愛情神話卻招致女主角的懷疑和反感。于是,受挫者抓住每根可疑線頭,尋找枝蔓上的原因──他疑心我從中作梗。師哥經(jīng)歷過浪子生涯,我對他的歡場往事略知一二,但沒熟到洞悉內(nèi)幕的地步;況且,他對我也算友善,我怎么會把那種對女性帶有善意安慰色彩的普遍示好算作追求,因妒生恨,愚笨得拿來當炫資?怎么會拿撩撥中的糖當糧食吃,為阻止他堂皇獻出的殷勤,竟急迫到廉價出賣自己?我本能辯護著,隨即感覺敏感天性在他的追問中已遭受隱約侵犯,從而對師哥暗生惱怒,分辯中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妥協(xié)也使我對自己大為不屑。我恨自己沒有表現(xiàn)出恰當?shù)牡挚?。師哥后來潦草相信和安慰了我,說并無審問之意,只是一貫不愿私人問題被別人討論,順便強調(diào)一下罷了。借口簡陋,蓋不上我們彼此心里的窟窿。
誰都會變成往事的奴隸。與他人秘密擦肩而過的兩個瞬間,已使我得出負面結論:男女情事容易攜帶陰影,尤其猜忌和背叛;二是知情者早晚會因不慎裹挾其中而給自己帶來麻煩。我愿意優(yōu)游物外,無論是自己的愛情還是他人的秘密。假設偶有觸及,我會不動聲色地默默消化它們;即使內(nèi)心蕩漾,我也盡量不在表情上泛出漣漪。不流露,不說,就牽扯不到承認或否認的問題……夜行人,夜行人,身著錦袍,她的華麗不被知曉,她的愛情璀璨無聲,她有啞孩子的嘴唇安于靜謐。
很多年保持冷淡,我表面性情涼薄,其實不過膽怯之徒的自保之術。對自己否決,對他人拒絕,我是怕自己對感情的依賴、貪求和難以被抑止的渴念。我像一個蓄意自我折磨得以僥幸逃學的病孩子,享受著逃避換來的無所事事的清靜。因為遇到喜歡的人,我免不了緊張、自卑和猶豫,覺得自己不夠好,配不上意中人的舒朗;我且悲觀認定,毀滅是與愛情對稱的必然時刻,激情有多強烈,毀滅就在多遠處埋下伏筆。從某種意義來說,我已成為身披甲胄的人,只是這甲胄阻隔傷害他人的同時,也成了自身前行的負擔。
那則著名的童話令我悲傷。勇士跋山涉水,去收拾那個兇悍無比的妖怪。他沒有直接動用武器和武力,因為那對妖怪來說,不過無關痛癢的雕蟲小技。勇士成功扮演了朋友甚至是戀人的角色,得到妖怪的信任,于是盜取了核心的秘密。他找到那座高山,高山下的那面池塘,池塘里的那圍草窠,草窠里鴨子護佑的那只蛋。以智取勝的勇士把藏在里面那顆妖怪的心狠狠敲碎,于是正在入睡的妖怪很快在疼痛中死去。一只看起來力量無窮的可怕妖怪,其實是多么害羞,多少缺乏安全感,隨身攜帶它都不是放心的,要小心翼翼藏在那么遙遠的地點。妖怪知道,如果被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弱點,別人有能力使它心碎至死。然而,因為一時迷戀,因為無能為力的柔情,它信賴了不應該的人,最終被置于毀滅之地。妖怪恐怖的外表、巨大的力量只是用來嚇唬入侵者罷了,它其實那么膽小,易于輕信又易于被摧毀……所以,我應該永遠躲進無人打擾的微涼的孤獨里。
魔法師的吻,像雪花落在嘴唇上。他纖長的身體有如一支大提琴的弓繩:舒柔優(yōu)柔,又有起伏中的控制力。我總是難以承受大提琴的美感,因為,它能同時攜帶近于沉郁的歡樂和近于狂喜的痛楚。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靈巧都容易被理解為狡猾;而魔法師懂得,我的虛張手段不過是出于膽怯而刷涂的擬態(tài)警戒色。對我來說,被了解就是被安慰。如父如兄,魔法師看人的時候仿佛能給以終生的眷護。盡管他身上閃爍某種我尚未獲知的東西,我不知曾經(jīng)的淺愛與深恨怎樣滲透他的掌紋,但我依然在緩慢慣性下,無奈無望地,滑陷到他深淵般的懷抱。愛意逐漸升溫,我是否將因此淪為沸鼎之魚?盡量表現(xiàn)得有若輕描淡寫,我暫時不想讓他看出內(nèi)心的倚重,那關于愛的秘密,我不愿被參透。我固執(zhí)地判斷:誰先輸?shù)裘孛?,誰就必然先輸?shù)魴嗔Γ饾u滑向奴隸的命運。
四
只有孩子氣的人能洞穿迷障,看透儲藏其中的律條;而我不具備靈視能力,無法窺察更深的內(nèi)核。一邊是魔法師吸附中的強大磁力,我像一只夜蛾無法抵御饗宴般的光芒……除了他,我沒有別的指引,他是唯一的光;與此同時,另一邊,是我神經(jīng)質(zhì)的多疑嗎?我直覺魔法師有所隱藏。他的樣子自然沉著,具有“別院看花事外心”的從容;換言之,他并不像他的情話表現(xiàn)得那么身置其中。
如同旋轉陀螺下的支點,豐盈的重量坐落在微妙支點上……只有心懷秘密者,才能在小心翼翼的同時大放異彩。當魔法師閃現(xiàn)神采,我就會疑心什么使他產(chǎn)生內(nèi)在的光源;當他偶爾沮喪,我能看到他眼睛里的灰燼,走動時那些灰燼輕揚,形成霧樣的眼神……仿佛驚動愛情的骨殖。似乎并非為我,我身上全是好孩子的無趣,缺乏令人沉迷的品質(zhì)。
對魔法師的感情處于實質(zhì)的分裂狀態(tài),我迷戀又憂懼,不知到底對他還是對自己的判斷有誤。想起崔健的老歌:“那天你是用一塊紅布,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魔法師,他把整個世界都變成一道蒙在眼前的謎語……熱烈的顏色,令我盲人般致幻。
五
年少時,為了增加所謂的魅力,我把自己偽裝成懷藏秘密的人。風格含蓄,不怎么愛說話,或閃爍其詞,設想自己在別人的猜測里變得神秘。少女的小把戲造作不已,其實是讓人一眼看穿的滑稽。我渾然不覺地扮演著角色,直至,秘密真正到來。
鄰居家新來了一個大哥哥,高個子,少言寡語。父親是攝影師,整天背個碩大的器材包游走各地,離異后難以照顧孩子,于是把他寄存在外地。從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大哥哥剛被接回到陌生的父親身邊。我迷惑于大哥哥身上的叛逆氣息,沒怎么看他笑過,很重的眉毛輕蹙,下面是略帶偏執(zhí)的眼神。從迷戀到沉默,漸漸過渡到欣賞幽默,大概是多數(shù)女性對男人發(fā)生的審美類型化變化吧?少女時候的我同樣,以為沉默是男性最豐富、最具吸引力的品質(zhì)。每當路遇大哥哥,我心跳得如同受了輕度驚嚇。拿指甲用力劃眼瞼,然后用燒焦火柴梗的一端描畫,加重假雙眼皮的表現(xiàn)力……我幻想自己雙瞳剪水,大哥哥會做出如何的評價。有一次,正在院子里跳猴皮筋,大哥哥漫不經(jīng)心地路過,我一下想起襪子破了,于是假裝絆了一下,矯情地蹲坐下來揉搓腳踝,借以掩蓋那個不雅的小洞。他略帶詫異,凝神看我一眼。
其實我那時沒有看清過大哥哥的五官,它們停留在約略印象的階段。等我能近距離看到他額頭上幾粒茂盛的青春痘,一切,都變得難以描述。
那次,大哥哥帶我參觀了他收藏在地下室的蝴蝶標本:眼斑和鱗彩璀璨,閃動著迷離的幻境之光。大頭針刺穿胸腔,一一被固定在展翅板上,蝴蝶以其盛大之死,形成強烈而密集的照耀。我第一次感受到,可以同時發(fā)生:美得那么無辜,又那么邪惡;那么脆弱,那么暴力……美得,能被驅(qū)散到贊頌之外的區(qū)域。
地下室原本黑著燈,蠟燭照耀下,我目睹一個魔法下的奇跡。大哥哥讓我暫時閉上眼睛,我重新等待嶄新的喜悅。
……我最愛吃的一種點心,孩子們都管它叫“寶塔”,微黃松脆的酥皮里,填充著一團雪白的軟奶油。點心慢慢融化在我的味蕾上,這塊香甜的點心,算作對剛才的獎勵還是賄賂?我需要把它和秘密一起攪拌、混合、吞咽,獨自完成無動于衷的消化。
剛才,在等待的黑暗里,我曾體驗他的控制力量──大哥哥每天鍛煉,拉力器掛四根金屬橫簧,他抓住兩邊綠色的木頭握柄,讓橫簧在兩臂之間嘩啦嘩啦作響。目盲之中,我不知所措的手被有力牽引著,抵達他秘密的匙柄。奇異觸感讓我心生疑惑:是什么呢,既緊致又柔軟,質(zhì)地像一個剝殼后的熟雞蛋?不由得睜開眼睛,我看見大哥哥額頭的皰粒,看見他正因撫觸的刺激而呼吸紊亂,看見他身體中的那叢陰影……正是燃燭之末,我被動接受了一個最初的不潔秘密,接受驚懼和狎玩的異性親昵方式。這些,是由暗自傾慕的人專門為我準備。
那個年紀,心理上處于孩子清澈又迷亂的混合期,我除了瘋玩,生活里沒有其他娛樂。當傍晚有如一艘巨大的夜航船駛近,我們找各種理由溜出家門,在路燈下跳皮筋;扔出鞋子妄圖捉住齜著碎牙的蝙蝠;或者跟隨男孩們撬開倉庫,在積滿塵垢和霉斑的雜物之間覓尋野貓仔兒的蹤跡。我記得所受的驚嚇,當大家正聚精會神聆聽隱約貓叫,一個惡作劇的小伙伴突然把手電筒從自己的下巴頦向上照去……光給了他另外的臉譜,鬼樣的陌生人!變形失真到扭曲,原來,生活中經(jīng)典的恐懼造型,總是來自為我們所熟悉的人。
來自大哥哥的那個秘密,讓我早熟地安寧下來──并非鎮(zhèn)靜,只是一種能被承受的驚懼在心理上的反應。其實何須訝異和抱怨,何須在瞥見的慌張里,成長之后就會明白:讓世界運轉的深層動力,從來,就蘊藏于嬰兒般清新而純真的邪念之中。
曾經(jīng)向高處攀爬,希望攫取鳥巢的秘密,付出代價之后但我也沒能得知,樹葉和枯枝掩映中,那只巢里到底有否躲藏著嘴角稚黃的仔鳥。我知道,如果那個小生命沒有及時用喙尖突出的卵齒啄破蛋殼,它就會永久被封存在密閉的空間里,僅僅作為一個鳥的雛形,帶著汗?jié)竦臒o法為飛翔而振動的翅膀。閉起眼睛,在等待的黑暗里它不會遭遇奇跡……雛鳥小而紫青的眼瞼,像某種煮熟的植物籽粒再也無法醞釀春天。
想起燭火如何映照繽紛蝶翼和大哥哥的臉──美與邪惡交相輝映,殺無赦,讓我噤聲。在此之前自己從來沒有看清楚的那張臉,幾乎曾被我視為祈禱所求乞的圣像。大哥哥的游戲揭示出一個法則:魔鬼的禮物,肯定是被上帝禁用的玩具。
點心在我的味蕾上融化?,F(xiàn)在我需要麻醉的效力,需要一場漫長無涯的沉睡,像被施了魔法的公主需要在玫瑰與荊棘中一睡千年。用于破殼的卵齒是否會在蓄意延宕的睡眠里脫落,我是否就此錯過把握重生的機會?遠在未來的愛,對我,將意味傷害還是療救?
六
我吃我的午餐。他看他的足球。
在南方,這種不過寸長的小魚通常被當作佐餐小菜,用來下酒。小魚像被爆腌又經(jīng)油炸,干硬的細條身子,邊緣透出哈喇般的透明色,一條黑線貫穿首尾,當頭和身子斷開的時候,就會從頸截面露出一點點發(fā)黑的內(nèi)臟。我不吃魚頭,盤子底部,堆積著無數(shù)銀亮細碎的三角形,每個三角形中間,都點綴永不瞑目的眼睛,依然亮著。魔法師一邊看電視,一邊動手剝花生,我總覺得花生的纖維殼上附著一層不易察覺的土,于是停下筷子幫他,讓他專心吃。剝除外殼,但那層脆薄的紅衣還留著,像顆雛鳥的心臟。
房間里寧靜得有些古怪,但醫(yī)學雜志介紹,沉默的進餐有益健康。歐洲的諺語也說,當談話之間出現(xiàn)沉默,那是一個天使飛過了。真浪漫,為什么不是一個魔鬼在偷窺?
中場休息,魔法師出去抽煙,順便回電話──剛才看球入迷,電話響了兩次他都沒接。我收拾碗筷,瞟了一眼電視。畫面是整片草坪,攝像機低位拍攝,遠遠近近的綠色清涼養(yǎng)眼,披光的草尖上閃爍露滴……這時,一股細細的蝕流漫過來,沿著屏幕底框。我以為電視出了問題,兩秒鐘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條腹部緊貼草皮無聲滑動的蛇。突然特寫,是蛇抬升起來的臉:被黑色線條切割成不同的幾何部分,像碎片鑲嵌,草草拼貼在一起。它抿著被切除外唇、完全塌陷的嘴,既像微笑又像輕蔑。蛇,同時具備老年教父的安靜松弛和勃然色變的控制力。
女人對蛇普遍懷有非理性的驚恐。這種恐懼很可能是從上帝降罪到伊甸園時就同時開始了。上帝必須讓夏娃和啟蒙她的先知之間的關系破裂,彼此只剩徹底的憎恨、怨毒和恐懼,拆除任何和解與再次親密的可能,才能捍衛(wèi)神已被受到破壞的終極秘密和尊嚴。斷絕與先知的情感聯(lián)系,也許有益于人類遠離有毒的真理。真理甚至會致命,而讓女人得知真理,一定意味著世界的某種改變。
草地上的蛇,斑紋有如舊銅錢,它帶著惡意盤踞在我綠翡翠般的伊甸園里。這個陰謀家召喚著,因為它深知,我體內(nèi)始終隱居一個對謎底好奇的寄宿者。
被懷疑的利刺不時磨蝕,我盡量讓身體放松,像唱針下一張密質(zhì)胺碟片……承受著劃痛,并且試圖歌唱。魔法師是我命運里秘密的信仰和背叛,為什么,會令我如此不安?當看不清魔法師的面目,我極力說服自己相信:現(xiàn)在不過在穿越軌道中的隧道部分,我們依然是同行旅客,這只是暫時的黑暗和恐慌,在涵洞的另一端,陽光將瀑布般奔涌;不存在時間深處的刺客,所以我不會身中他埋伏中的彎匕。
即使被傷害的預感是那么難以去除,我依然無法克制對魔法師的迷戀,像斑馬小心翼翼地欣賞獅子。悲觀地說,如果身處同一片草原,肉食動物的勝利和獵物的犧牲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宿命。如果斑馬學會觀察獅子,也算作自保策略吧,欣賞使斑馬增加了些許自主氣息,減弱了觀察過程和結局里的悲哀氛圍。這種欣賞,其實出自個人積習,我總是習慣性地越己,跳出個人利益和局限,站在他者經(jīng)緯上考慮問題。獅子具有不同于斑馬的暴力美學,有它的從容、凜冽和孤單。只不過,近距離的危險始終存在。斑馬不注意獅子的時候,它輕易地進入了獅子的伏擊圈;太注意了又會高度緊張,這種富于強烈張力的消耗,會讓斑馬恍惚,漸生疲憊中的松懈,這時候的斑馬就像個自動獻祭的犧牲品。我知道這只獅子極盡溫柔中的魅力,從來善待每個身旁的陪伴者,咬斷喉管的時候都讓它們死在失血虛脫造成的漂浮感里,狀若幸福。
為什么,在與魔法師的感情中,我沒有體會到不羈的自由?我像只野斑馬,即便內(nèi)心狂烈,也終生穿著囚徒的制服。那條輕諷的蛇,似乎在暗示:一切,不過是場滑稽尷尬的喜劇而已,一只斑馬由于心懷愛意而幻想自己成為獅子的寵物。
七
這時的天堂拉上帷布,這時的云,不過是河面漂過的油污……慢慢地,陰沉傍晚有如巨大的夜航船駛近。傾聽魔法師講述隱痛,我眼里眶滿淚水。
秘密的珍貴或許并非在于內(nèi)容,而是難以被分享。它是果核,是一個人的重心。作為最難處理的內(nèi)心財產(chǎn),秘密常常成為一個人最后捍衛(wèi)的禁地。假設秘密持有者并不準備讓他人分擔和了解,我們的先知先覺和妄自猜度,同樣構成侵犯。而魔法師信任我,證明我不是被當作情欲中的玩偶,他將我視同小小的親人。想起他受過的苦我就難過,并因自己的誤讀和歪曲深感愧疚。原來,魔法師不具備危險的進攻性,不是冷漠的食肉動物──獅子面具下,他也是一只溫良斑馬啊:白晝的條紋,暗夜的條紋,我卻錯認為游動著的虎斑。
想起許多年前,第一次進照相館暗房,我努力適應黑暗,等辨別出暗紅光線里張張的底片,我還是感到一絲恐懼。底片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瘮人地空缺著,鑲嵌一雙大理石雕塑般沒有瞳孔的硬白眼珠;而發(fā)絲勝雪,即使是孩子,也被提前推入衰老的深淵。我等待著,攝影師用長鑷子翻攪幾下,過一會兒,從定影液里撈出照片,倒置地,夾在一條橫貫繩索上。即使照片的方向與習見不符,我還是重歸暖意:因為,那是媽媽,是她熟悉中微笑的眼睛和嘴唇。經(jīng)常會發(fā)生黑白翻轉,我只是容易受到自己的驚嚇。
所謂秘密,未必丑陋。這也是一個解除秘密的有效方式──勇于撕破封口,秘密那想象中的破壞能量常常迅速萎縮;與遭到所羅門禁鎖的魔鬼相反,被放出的瞬間,它就喪失了威脅我們的全部法力。
有時我并不情愿知曉秘密。比如母親的醫(yī)生身份,使我經(jīng)常幫親戚朋友聯(lián)系看病,因此得知患者難以啟齒的隱疾。其實我會緘默到守口如瓶,這是基本底線。我之所以突然疏遠友誼,也許僅僅因為發(fā)現(xiàn)某人能隨意開口談論他者隱私。但善意未必全被接收和理解,我遭遇過病人由尷尬漸生的莫名敵意。
盡管在多數(shù)情況下,了解彼此秘密也許有助于加深情誼,變成承擔命運的知己,但我更習慣于躲開,因為被偵破一方滋生出的微妙惱恨常常他是自己的理智也無法控制的。分擔別人秘密的痛苦之后,誰都不要產(chǎn)生任何施恩心理,否則可能自取其辱,飛快地把自己歸位于受攻擊的靶心。能指責受惠者忘恩負義嗎?說起來,忘恩負義屬于人的自然天性。一是可以免除道德上的償還義務;第二個原因要隱蔽些。既然施恩者常常比陌路過客更具同情心、更慷慨、更舍得犧牲自己,那么傷害恩人,既能讓我們恢復一下攻擊的體能,又較少遭受相應的報復。那些施恩者啊,如同格斗訓練場上懸掛的沙袋,所謂反擊,也不過是受到擊打后痛苦的搖擺,不妨礙我們下一次出拳。趨利避害的本能,使我們選擇近切的良善之輩下手,從親人到恩人。
但這次,我不會逃跑。我要留下來,保護我的魔法師。我們仿佛是兩個餓著的窮孩子,都想把省下來的面包皮留給對方……這就是生活的熱量、營養(yǎng)和希望。
我不說金碧輝煌的誓言,它們根本經(jīng)不住幾場雨水和淚水;但為了魔法師,我要重新學習表達,像個口吃的孩子試圖克服心理障礙,說出感恩。我曾把他當作甜的、有罪的糖,然而魔法師那么信任我。柔情似水,他讓草原上寂小的野花也能吹送春天的每一分鐘。
我多像膽怯的氣球,即使充盈才能使自己飛升,也擔心針的刺痛而選擇萎縮。以前太怕疼,沒做過手術的人都怕極了醫(yī)生和刀子。我封閉,太害羞,幾乎不懂怎么在自己的柔情里不受懲罰。我明白情感中也有政治,陰謀里也懷溫柔,卻是自己的能力無法應對的,只好一味回避。懷疑或許讓人免受傷害,但信任才可以遭遇奇跡??!現(xiàn)在我要信任魔法師,沉在黑暗里、接近于信念的那種信任。我要剝?nèi)プ约旱镊[,就像妖怪耐心磨光它的角、人魚忍痛撕裂它的尾鰭,因為我要靠近魔法師,不讓他受到我過度防衛(wèi)而造成的懷疑和傷害。
我感到逐漸敞開中的明亮。是啊,內(nèi)心的力量如果僅僅用于自囚,一個人就永遠享受不到開花境界。無論爛泥還是清泉,花死之前,只要能汲取到最后一滴水,它也怒放。那么,我何必畏怯?總是存疑魔法師暗懷心事,因此對他的感情有所保留,我甚至對自己也不輕易承認。秘密原來并不等于可怕,正是它所隱含的喜悅和羞愧,使情感出現(xiàn)層次和動人的陰影;一個不存任何秘密可言的人,坦蕩得,近乎貧困。
每個人都會被典當給自己的命運。只不過,有人悲切,有人無嗔無癡,溫順地,跟從任意的手浪跡天涯。我像孤兒院等待被認領的孩子,手心寫著魔法師的名字──它隱隱作痛,如同被穿綴于十字架的釘孔。魔法師就是我的信仰,無時不在。我不怕黑暗到來,因為黃昏,天空已如教堂的屋頂,鋪開奇跡般的金色。
八
……還是愛得太快了,沒有看清高速公路上一閃即逝的提示牌──駕駛者沿錯誤方向歡樂馳騁,自以為體會縱情飛翔。
這是黃昏,一個聾兒把他喜歡的玩具放在地下:一輛小拖車,造型是彩繪的木頭鴨子。跟隨聾兒手里的線繩牽動,嘎達嘎達車輪轉動,鴨子的硬翅膀有力地上下扇動,比飛起來還快活……夕陽映照,地面仿佛攤薄的一層冰糖,呈現(xiàn)明媚的琥珀色。
途中遇到路障,鴨子失去平衡,身體側翻;但聾兒繼續(xù)向前,聽不出有節(jié)奏的嘎達響發(fā)生了顯著變化。粗糙的水泥地面磨損著鴨子的翼緣和一側頭皮,聾兒繼續(xù)拉著心愛的玩具大步向前。鴨子自己也不知道傷痛,還以為和愛寵自己的主人一起,在鏗鏘游戲中,靠近越來越溫暖的下一分鐘。等聾兒發(fā)現(xiàn)的時候,殘疾的鴨子已失去光彩,翅膀露出木頭茬兒,頭顱也破損了。
難道,這只鴨子有權因為自己被毀棄的未來而要求粗心的聾兒更珍惜它嗎?不,沒人在公眾面前拖著自己的錯誤繼續(xù)展覽。對聾兒來說,他不再喜歡這個玩具拖車了,因為,正是它,公布了自己隱秘中的缺陷。
九
秘密是個邪惡的馬拉松選手,隔得那么遠,都能追上來踩我的腳。根本不用擔心真相會被埋困,有時一口氣的吹拂,都能露出塵埃下的謎底。
她手里拿了一枚嶄新的蘋果,和伊甸園里被蛇所誘引的那枚一模一樣……我忽然涌起奇怪預感:我即將被驅(qū)出樂園。果然,我竟然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送給魔法師的禮物,已被轉贈。我若無其事地問了幾句,其實是引誘和打探。她毫不隱諱,一個被極端愛寵的幸福女人才能這樣講述。幾個細節(jié),就讓我猜出那個男主角:不錯,魔法師。她不知道,對面的我正是劇情中的隱身人。當她和愛侶談笑時,會拿一個暗戀魔法師而不得的情癡彼此打趣,她晃動著我挑選的禮物:“看,這就是單相思姑娘送給他的?!?/p>
我陪著她微笑,繼續(xù)服用自己的晚餐。魔法師一口一口喂給我的勺子里的愛情啊……讓我貪戀的,原來是刀頭之蜜。明明含著勺子,什么時候,柔軟的口腔才覺察出換了把具有三個銳齒的叉子──這化裝在餐具里的兇器。為了一點點食物和金屬的腥甜,我需要一再地觸及銳器。
魔法師,從空帽子里變出花束和愛情,孩子正在驚訝和迷醉,他吹一聲口哨,它們瞬間又消失于空氣,比一塊糖的溶化還快。他快速洗牌,像拉動一臺小型手風琴,無論怎么變換順序,魔法師都能找出那張心儀的紅桃Q。而我,平凡無味的小兵,被彈落在舞臺上的一張紙牌。演出結束,音樂息止,它在冷清角落里迎接落幕的黑暗。
進入隧道,被吞噬,進入黑暗的腸胃……我被迫迎接時間深處的刺客。我慢慢反應出來,自己為何會感到那種莫名驚慌。兩列火車并列停著,其中一列移動,另一列車上的乘客會被視覺欺騙做出錯誤判斷,感覺自己在毫無準備中被帶離。想起小時候仿佛被突然甩離座位的慌張和暈眩,明白了,其實我在原地而魔法師移動了位置……我像被拆去了偏旁的字根,搖晃起來。
瞬間被擊垮,我什么秘密都不再想知道,我失去了托住一個秘密的臂力。
寫作者常常懷有偏執(zhí)的好奇,既是對生活本身的熱愛與勇氣,也是職業(yè)上的需要和忠誠。但我由衷體會到,遠離秘密也許是種保護,觸碰危險,即便離璀璨的煙花太近都會被熏黑面目。成為隱私的知情者,我經(jīng)常涌起滯后的輕微不適感;而這一次,是自己被包進秘密中心成為餡料……一個雙手沾滿秘密的人,最后沾滿她自己的血。
倔強的斯芬克斯只設一個謎,不惜抵押自己的死。她吃掉俄狄浦斯之前的每個過路者,他們赴死因為沒有想到自己就是謎底。俄狄浦斯猜出答案,似乎打敗了人面獅身,但也沒能逃脫,依然成為悲劇的主角。謎底戰(zhàn)勝尊嚴,智慧戰(zhàn)勝力量,不斷變換腿只數(shù)量以便逃走的狡猾之徒,戰(zhàn)勝駐守原地的誠實巨獸……然而歸根到底,所有猜謎者都是可憐的。
潘多拉的盒子打開吧,放出野蠻的謎。秘密是個怪物,養(yǎng)在密封罐里,它是渺小又安靜的素食動物;放出來,它要吃肉喝血,吐盡骨頭渣兒。
總是愿意把在愛情中相遇的臉視為神明,視為照耀的光源,引領我們體驗不可思議的天堂……小心天堂里的井蓋吧,雖然它會響應你的舞鞋發(fā)出悅耳回音,但那里,也直通地獄的下水道。
十
我的手搭在方向盤上,感覺到皮質(zhì)的生硬、縫線的毛邊和心里被堵死的秘密。等魔法師說出真相那一刻,我明白自己為這種摧毀準備已久。沒有表情變化,但感覺自己忽然荒謬地弱小起來,像個被別針潦草系好紙尿褲的嬰兒,我本能地意識到,假如不慎挪動,銳器立即會穿透柔軟的肚腹。所以我非常安靜,呆在那兒一動不動……這積木搭起的情感工程,動什么都已是釜底抽薪。在傷害面前,我習慣做一個啞孩子,以仿佛事不關己的麻木看著這個自己全心全意想去善待的人。山河不在,心里哀鴻遍野。
我凝視魔法師,他的瞳孔像漾動水波的陷阱……獵人,以殺戮為美德的職業(yè)。如同肥皂劇中出現(xiàn)噪音式的旁白,樹木的鳥鳴縈繞耳畔,正是那種奇怪的旋律,它叫著:“舍不得呀,哥哥?!薄认駹奚穼ψ约旱陌Q,又像獵物對狩獵者的求告。根本不必問對方:你怎么舍得?舍得就是舍得,因為從沒被真正珍惜。追問什么呢?自取其辱,他的行為就是明確化的選擇。我的疼痛不僅在于被傷害,而是他傷害時的無動于衷。在我的似水柔情里他并未有所感知,魔法師有著怎樣一顆沉浮中冷血的心?我翻到了底牌,翻到說謊者分外涼意的手,上面密布岔向歧路的背叛。別說謊,別說謊……謊言的高額利息,魔鬼才能償付。
我裝模作樣,拾掇著內(nèi)心殘碎一地的小零件,我知道自己必須抓緊時間在崩潰前溜掉。魔法師下車離開,我開車走在城市夜色里。燈火璀璨,光影游動,讓人有若置身幻術;我有若走在集成電路板上的一只螨蟲……跌跌撞撞,它和它的卑賤。
他給我萬箭穿心的夜晚。這遲來的箭鏃飛翔已久,擊中目標之前,它一直像信使來函,象征某種遠方的問候和安慰;這遲來的箭鏃飛翔已久,讓我錯覺,它永遠不會抵達,永遠都會享受離弦后隨自由而來的輕盈。我想起小時候的繡包,十個鮮艷童子圍攏緞子面做成的實心南瓜,看起來是純真和熱烈的豐收,其實,這個物件專門用來插滿尖針……這遲來的箭鏃飛翔已久,終于抵達既定的墓地。
把絞索當作花環(huán)信任,把黑暗中的荊棘當作玫瑰抱攏胸前……我被刺痛,以為一切只是由于自己的抱姿不夠妥帖。
有一種擁抱,禮貌意義勝于渴望。魔法師對我,最初僅僅是由好感催生的模擬狀態(tài)的動心,無愛可言,他接著所能給予的,便只剩下技術關懷和零星溫情。他的親昵與其說出自愛戀,莫如說是計量的結果。我尚存原本不值一提的可取之處:不過是審慎,是可以估量到的守口如瓶,不過是安全和由此帶來的舒適……我在他慈善事業(yè)般捐助的一點關心里受寵若驚,能否給他帶來聊勝于無的虛榮?他的心始終被分享,如同,盲人的手指,要承擔秘而不宣的額外的責任。而我,一條身陷沼澤的魚,知道周圍淤積著水,渴飲中嘴里卻塞滿了讓我難以呼吸的泥漿。
像只閉目塞聽的小昆蟲,我拼命吮吸潰爛發(fā)甜的根,獲取著唯有陰暗里的某些營養(yǎng),全然不顧樹冠上的花已全部轟然倒塌。瞬間倒塌的華麗,瞬間倒塌的歡樂。自以為品飲陳釀,其實獨特味道是由于變質(zhì)后的不新鮮,顯出我那種獨自的莊重感和珍重感尤為可笑。角色可悲得可笑啊,令當事者難以承擔。我沮喪地回憶起中學時代迷戀的《簡愛》:夾在兩個執(zhí)愛者之間,自己的角色大概相當于伯莎梅森吧?外在的安靜與內(nèi)在的瘋狂,不被愛,卻生硬地在場,幻想擁有簡愛一樣的新人命運。哈,她的退場和死去都是對情節(jié)的祝福。
月亮,涂著亮黃漆的椅面在閃光……我知道自己從上面摔下來了。我真笨,沒有表演經(jīng)驗的小丑,跌跌撞撞地,最后摔在失去照明的舞臺。難道小丑的存在目的,不是靠自己的錯誤來為他人取樂嗎?既然已經(jīng)成為魔法師和她之間調(diào)情的佐料,為了掩飾自尊心上的難堪,作為小丑的我,必須忍痛跟著觀眾一起笑起來。因為丑態(tài)百出而歡樂,我在哈哈鏡里看到小丑打扮的自己,無法不自卑。要過多少年我才能反應過來:在那樣一面鏡子里,沒有人會是好看的。
小心珍藏著不肯輕易示人的撲克底牌,我擁有王,他擁有支配一切的至高權力,決定輸贏。什么時候,一切變成滑稽戲?我才錯愕,王穿著古怪,腰間圍護的織物由一條條萵筍葉樣的布條拼合而成,正是小丑打扮。誰愿意自己的命運被一個小丑模樣的王安排并支配呢?我們受困其中,能否又從他的娛人習性里獲得潛在的好處?
撲克牌里的王,乍一看是華麗,細一看是襤褸。我聽見他的低語:“從命運選剩的謎語里,挑一個給自己作為禮物,這是最后的自由。”他表情復雜,似乎暗示,他愿意與你做上一筆曖昧的交易。
十一
此時,我到底是魔法師的誰,他又將是我的誰?我聽到鐘擺,聽到結束,那么剩下的時間,我可以保護好自己那沙漠般熱情而荒涼的感情了。我無主之愛,成了一條流浪狗,帶著一身的臟皮毛,夢游般的找食和玩耍,仿佛自由到放任,其實創(chuàng)面潰爛,決定它不久就將死在某個雜草叢生的黑糊糊的橋洞里。這只不甘的小雌獸尚存一息微弱的鼻息,我想它必須即刻被埋葬,泥土和青苔需要盡快覆蓋它的眼瞼。否則,曾經(jīng)的秘密依然會統(tǒng)治著我,我依然會秘密跟隨某個被廢黜的流亡者并且服從。
奮不顧身的飛蛾要達到什么愛情結果?以身體繚繞火焰,它是要愛情死,還是要它自己的死?什么樣的感情,可以讓飛蛾在受挫和撕裂感中,依然孤往絕詣、劍走偏鋒?
……我不是要以生命贊美火焰,我要魚死網(wǎng)破地撲滅愛的光亮。
分離的人們有時必須在心底輕視對方,誣蔑對方,并非本性刻毒,他們只是希望自己在感情災難里獲得一絲援救和庇護。勸說自己放棄,需要發(fā)自內(nèi)心的絕望或仇恨,所以縱容并原諒他們對彼此的厭惡吧。
能說什么呢,我的魔法師,誰教會你這么有力的殘忍?離開的時候我還是無法怨恨。魔法師不過懷有一腔似乎無辜的多情,而我,不是他認為值得的那個。魔法師,如果一切是你預謀中的傷害,我領受自己的命運;如果是你即興的絕情,我也可以配合臨時確定的劇情。只是心里有一片區(qū)域潰爛了。因這潰爛而呈現(xiàn)不能碰觸的柔軟,這是告別中的溫情。即使無意間被你撕碎,我也會記得那雙手此前繪制的圖案。
從來不抱存危險的浪漫念頭,我不信自己會遭遇什么電光石火的激情,并且坦然承認,自己身上不具備那種引發(fā)的裝置。所以這是宿命,魔法師也沒有錯,僅僅提供了一個證明。既然我不具備讓他珍視的特質(zhì),何必為難魔法師呢?或許他做過努力,只不過他想給予的安慰并非內(nèi)心意愿所能支撐,一個人無法在愛情里完成長久的慈善。相對魔法師的耐心來說,我的花朵醞釀得太慢,像一棵沒有果實的植物,讓他體會不到償報中的喜悅。
我一直倔強,不索取,不吃感情的嗟來之食,寧可腸胃和信仰一起干凈地挨餓。結果還不是難堪?我無意間撿著剩下的飯粒過活,并孜孜于咀嚼,暗自歌頌谷物里有限的甜。能怪罪誰呢?怪誰出手太重,怪誰奔跑中踩死一只憧憬蝴蝶未來的毛毛蟲?兩個激越中的愛侶,根本看不見周圍,并非自私,他們只是全然沉醉、無心他顧。讓我相信吧,愛著的人并非殘忍,他們只是在熱烈和凜冽的狂舞中持續(xù)踩痛聾啞者流血的赤腳。挪開就是,或許有人會出于復仇心理將舞者絆倒,但我不覺得那種笑話有什么好看。當然,我也別這么淚流洶涌,當自己是哀涼入骨的小人魚。魔法師曾如燈塔照耀,這詩化的意象隱藏著另外一種解讀──他的情感始終處于遙遠彼岸,所間隔的距離,是我無能泅渡的汪洋。魔法師那不能復現(xiàn)的眼神,曾讓我親近和依賴……我應該將它完全溶解于記憶。
誰還賭氣地計較輸贏?宿命之后,萬物悲傷。好吧,我撿起自己被踩臟的心,然后打捆。它再也不容易被拆開了,我把它郵寄到無人簽收的黑暗里。
直到大學,我才扭轉了某種偏執(zhí)的害羞,此前,我難以在認識的男同學面前坦然走進女廁所。好像只要不被目睹,我就成功地隱藏起這個生理需求,把自己打扮成餐風飲露的小仙人兒,從來不必面對排泄的尷尬。其實,這是人體的必需,如同男女情事那渲染中恰當?shù)钠垓_,積累中穿插的膩厭,包括背叛,全是感情中幾乎必然遭遇的部分。魔法師不過親自向我揭示了早就暗存的密道,我只是歷事太淺,才會驚訝。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依然如父如兄,他用我的審美暫時難以適應的畸形秘密來滋育我成長。
我由此得知背叛的滋味,是可以接受的,它那生水果般的澀麻曾引起我致毒的幻覺,其實是我太敏感,驚恐并無必要。再說,難道我真有使用“背叛”一詞的資格嗎?這個詞里,包含著一種先期的權力是我從來沒從魔法師那里獲得的。況且,背叛,又算得什么秘密呢?常識而已。就像小孩子不知道自己來自哪里,反復追問,父母不得不為此設計一座迂回的迷宮——這個看似玄奧之境,孩子長大以后自然就明白,這里毫無懸念,其實人人可為。
傷害,是激情過后留下的略帶殘忍的后坐力。一切都正常,遠遠談不上秘密。
十二
這是魔法師以前給我的俄羅斯套娃,由木殼組成的玩偶。外表看起來只是一個瓶子形狀的威武警察,擰開他,里面卻藏著一個農(nóng)夫。農(nóng)夫里面藏著醫(yī)生。醫(yī)生里面藏著工人。工人里面藏著最后的一個,和最外面的警察如出一轍,只不過型號縮減,比飽滿的花生大不了多少。我逐一擰開木殼時的好奇心難免失望,答案如此:并無新鮮,最后還是要回到原初。我聯(lián)想起和魔法師交往最初的那些莫名不安,原來并沒有錯──觸礁之前,所有的預感,其實都是預埋在謎面中的線索。
可我們真的能夠得到終極答案嗎?藏到最里面的那個警察玩偶是實心的,似乎不再能夠藏納秘密,但總有被蛀蝕的孔洞……用顯微鏡向里面望吧,那么淺,但它是黑的,同樣幽深無邊。
我還何必苛責?既然神都不能無限敞開,也有保留──捍衛(wèi)著智慧樹和長生樹的果實,上帝重兵把守他的伊甸園禁區(qū)。我不能要求魔法師,包括我自己,做到徹底的透明。
魔法師對我意味著殘酷的謎底,而我,也許還在他的整個謎語之外,根本就沒被設計到謎面之中。無論魔法師的情人,還是我,難道就是那個最終掌握謎底的人嗎?不,魔法師或許還有另外的底牌。每個揭秘者都習慣性以為自己到達了終點,遠非如此,都是路途中臨時的停靠。沒有什么謎語是唯一的,包括魔法師,他在另外的棋局里或者也是一??梢砸苿拥谋洹N覀兌家詾樽约菏墙K結的破譯者,其實誰都無法拿到全部的底牌……真理比象還大,正是它,使我們淪為盲人。
黑,不是一種顏色,黑是感覺不到邊緣的洞。等你碰壁,就會有頭破血流換來的安全感,尤其是你連自己流的血都看不到的時候。
被我童年的手掌壓死的毛毛蟲,它們精湛的變形記來不及上演,就被自己黏膩的體液浸溺而亡。而夜蛾不能自控的趨光性,會在白晝到來之際自動解禁。
現(xiàn)在,我舞動雙翼,艷如彩蝶,鱗粉紛紛揚揚。漸漸,翅膀透明,可以透過織紗般的月色……氣力衰竭、不再逐光的蛾娘,感覺世界斷了開關。勇于揮霍美貌的新娘啊,它們每個都是,只有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夜蛾才能心安,并死于光源之下。
但愿魔法師和他真正愛的人之間依然燃燒篝火,但愿他不會發(fā)現(xiàn)近在身旁的坼裂與破碎,也就不必遭受絲毫的內(nèi)疚之擾。畢竟,他教會我學習唯有給予才能煥發(fā)的快感,體驗到自我燃燒……而這幾乎是我早已喪失的重要技能。一些人在愛中習于計較,本質(zhì)上還是在做交易,至少,潛在地心算過感情的投資回報率。無論魔法師做過什么,愿他免于折磨。所謂愛,不就是給予對方一種特權:我允許你而不是別人靠近,靠近到可以傷害我的距離。魔法師不過是使用了這個權力,使它不致浪費。我肯定是個有自尊心的龍?zhí)籽輪T,不會尷尬等待根本不需要自己出場的謝幕。我將重新回到獨居獸的尊嚴,慢慢磨去歲月的角質(zhì)層。
體會過絕望,我才明白自己以前曾稱之為絕望的其實僅僅是憤怒。原來,絕望本身非常安靜、乖巧,它自甘聾啞,不想再和這個世界保留任何形式的溝通。樹和樹之間并不交流,各自完成各自的盛衰。愿我也擁有植物的美德──繁茂或者凋亡,都溫柔宿命;斧鋸過后,它還是要回到自己的安靜里。一個人就夠了,甚至已經(jīng)多余。
周曉楓,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你的身體是個仙境》、《孔雀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