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 羅
小時候聽故事,說某個大人物每次打了敗仗就處死一個將軍,把失敗的責任全都推到這個將軍身上。后來對政治有一點了解,發(fā)現(xiàn)功勞全部歸自己、罪責全都推卸到一個或者一群可憐的替罪羊身上,這是所有政客的基本手腕。再后來,當自己稍稍有一點能力從日常生活中洞悉人心的時候,竟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替罪羊”心態(tài)不是某個特殊群體的特殊心態(tài),而是人類非常普遍的日常心態(tài)。
可是,漢語中為什么將那個不幸被迫承擔責任的人稱為“替罪羊”?為什么將這種心理和現(xiàn)象命名為“替罪羊文化”?漢族人用于祭祀的犧牲雖然也有羊,但更通常是豬、牛、雞,我們?yōu)槭裁床徽f“替罪豬”、“替罪?!?、“替罪雞”呢?
為我解決這個問題的是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弗雷澤一輩子沒有做過田野考察,而是像馬克思那樣坐在圖書館里皓首窮經,幾乎認真研究了他那個時代所有的人類學著作,寫下了浩浩十二卷的巨著《金枝》。這本書在人類學、宗教學、民俗學、神話學等領域都具有巨大影響??上е袊鴽]有完整的譯本,我所讀的中文譯本是在他去世之后由他的遺孀所寫的壓縮本。即使是這個壓縮本翻譯過來也已經是八十萬字的巨著了。這本書涉及的問題非常廣泛,而且極具文采。特別容易將外行誘拐到人類學的門檻邊,讓你心甘情愿地禁不住一腳跨進去。
弗雷澤對原始宗教中轉罪和轉災(轉禍)兩種情況都有詳細討論,這里重點談論轉罪問題。
轉罪心理可以分作這么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人們認為自己是有罪的,這是轉罪習俗誕生的前提。如果人們認為自己沒有罪,也就不會有轉罪的文化行為。第二個層面,罪的主體不想承擔跟自己的罪相對應的責任和懲罰,而必須將責任和懲罰轉嫁到他者身上,由他者承擔。這樣,轉罪或者替罪的心理需求就誕生了,相應的文化行為也就出現(xiàn)了。
那些急于轉罪或者轉災的人們究竟是誰?弗雷澤告訴我們:是公眾,是一個民族或者一個氏族(有時候表現(xiàn)為村莊)的全體民眾。雖然一些特殊人物(個人)在特殊的情境中也需要轉罪轉災,但就人類的轉罪轉災文化及其儀式的起源來說,這是為了把公眾從災厄罪孽中解救出來才誕生的習俗。這個習俗向我們顯示了一個深刻的靈魂奧秘:人類知道自己作為一個類的存在,在生存論意義上具有不可克服的罪,所以必須或定期或隨機由他者來承擔自己的罪,解除公眾的恐懼。這正是典型的原罪意識。
為人類承擔罪的可以是世間各種東西,比如一棵草,一根樹枝,一頭羊,一只雞,一個人,一尊神像等等。替罪物因民族不同習俗不同而各各相異。印度的巴爾人、馬蘭人以及克米人流行霍亂時,他們常常將一只背著谷子、丁香、鉛丹的山羊或水牛趕到村外,不讓它回村里來。這只山羊或者水牛很可能在荒野被猛獸吃掉,也可能一直在別的村莊流浪,這樣就實現(xiàn)了它們?yōu)楸敬骞娞孀锏墓δ堋?857年,玻利維亞和秘魯?shù)陌斃〉诎踩嗽庥鲆粓鑫烈?,他們拿一只黑色的駝馬載上病人的衣服,衣服上灑滿白蘭地,然后把駝馬放到叢林里去,希望它這樣把瘟疫帶走。白尼羅河的一個畜牧民族丁卡人,每家都有一頭神牛。當受到戰(zhàn)爭、饑荒或者任何其他大規(guī)模災害時,村里首領就請某一家交出神牛,作為全村的替罪牛。婦女把神牛趕到河邊,讓牛渡河而去,給野獸吃掉,全村人因此而受到保護、得到安全。
根據(jù)人類學家的廣泛考察,這種用動物為人類替罪的習俗遍布世界各地。近代以來所調查到的情況,不過是遠古人類常規(guī)常俗的點滴遺存。弗雷澤不厭其煩地列舉了大量的田野調查案例,令人信服地論證了替罪羊文化的遺存至今依然如此普遍。稍加推測就可以判斷,遠古時代這種習俗更加普遍,它作為人類生活的支持體系之一,對于初民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對于今天原始部落的重要性。
其實,對于初民來說,作為替罪羊的最合情合理的事物,未必是動物或者植物。根據(jù)中國學者葉舒憲在《詩經的文化闡釋》一書中所表述的觀點,中國古代祭禮的發(fā)展線索是,越是遠古時代,祭品的等級越高;越是趨近所謂文明時代,祭品的等級越低。人犧(肆解與法術性的播撒尸肉)——動物犧牲(薦腥,牲尸解為七)——動物犧牲(薦孰,牲尸解為二十一)——植物祭品(黍稷等農作物)——植物祭品(蔬果等)——燒香磕頭(沒有祭品),這樣構成一個從高級祭品到低級祭品的“退化”鏈條。
如此推斷,在人類以動物作為替罪羊之前,一定還有一段將比動物更為高級的祭品作為替罪者的歷史。弗雷澤的結論與葉舒憲的結論完全一致。弗雷澤指出,人類最早用來給自己替罪的,是神和人。當人類用神作為替罪者的時候,替罪的或者是神的偶像,或者是神的人類替身(即作為神的代表的某個人)。
“在尼日爾河的奧尼沙城,為了消除當?shù)氐淖镞^,過去每年總是獻出兩個活人來祭祀。這兩個人犧是大家出錢購買的。凡在過去一年中犯過縱火、盜竊、奸淫、巫蠱等大罪的人都要捐獻二十八恩古卡,即兩英鎊多一點。把收集起來的這些錢拿到本國內地購置兩個有病的人來獻祭,一個承擔陸地上的罪行,另一個承擔水上的罪行。由一個從附近鎮(zhèn)上雇來的人將他們處死。1858年2月17日,泰勒牧師見到過一個這樣的人犧獻祭。受難者是一位婦女,約摸十九、二十歲的年紀。人們讓她臉朝地面躺著活活地從王宮一直拖到河邊,有兩英里的距離,跟在她后面的人群喊道:邪惡!邪惡!據(jù)說這類習俗至今(二十世紀初年)仍在尼日爾河三角洲地帶的許多部落中秘密流行,他們對英國政府的制止不予理睬?!保ǜダ诐伞督鹬Α罚蟊娢乃嚦霭嫔?998年出版,805頁。)
當人們跟在人犧后面高喊“邪惡!邪惡”時,是在將自己的罪通過喊叫傳輸給人犧,更多的民族是通過對人犧吐口水、觸摸、鞭打、踩踏等等接觸型的方式來傳輸罪孽的。此時沒有人對那個人犧的疼痛和滅頂之災感到同情,大家全都沉浸在為自己攫取安全的亢奮之中。推卸罪責、逃避天譴、擺脫恐懼、攫取安全成為整個集體的公共意志,為了實現(xiàn)這個公共意志,任何不傷及自己安全的行為和措施都是大家一致贊同的。替罪羊正好符合了這樣的公眾需求,所以人類在漫長的史前時代,創(chuàng)造了繁榮發(fā)達的替罪羊文化。這種文化因為過于繁榮而具有巨大的慣性,這種慣性在有的民族持續(xù)到了大約公元前十世紀,有的民族甚至一直持續(xù)到了二十世紀之初(比如上述奧尼沙城)。在這樣的替罪儀式之中,沒有人對人犧懷有同情、憐憫、良心發(fā)現(xiàn)之類情感。在保護自己的關鍵時刻,本人的命運和安全足可以壓倒整個世界的利益。
弗雷澤說,被選為替罪羊的,還可以是一個具有神性的人。從人類早期食用圖騰動物和英雄人物的習俗來看,人犧很可能本來就不是以人的身份被獻祭的,他原本是作為神的替身而被送上祭壇的。也就是說,在替罪羊文化的源頭,最早為人類承擔罪責的,實際上是神而不是人或者牲畜。一些人類學家在田野調查過程中,還發(fā)現(xiàn)一些人犧已經不是普通的人,而是具有神性的人,這些人就是神的替身。
“東高加索的阿爾巴尼亞人在月神廟里蓄養(yǎng)一批圣奴,其中有許多是神靈附體,代神預言的。這些人之中如果有一個表現(xiàn)了出乎尋常的附靈或瘋癲跡象,獨自在樹林里來回亂跑,大祭司就用圣繩把他捆起來,很優(yōu)裕地養(yǎng)他一年。一年到期時,便把他涂上藥膏,領去獻祭。有一個人專殺人犧,他從人群中走出來,將一根神矛刺入人犧體內劃破他的心臟。從他倒地的姿勢可以得出國家福利好壞的預兆。然后把尸體拿到某個地方,所有的人都往上面站,作為潔身的儀式。這一點顯然表明人們的罪是傳給了人犧;正如猶太祭司把手放在獻祭的動物頭上,是把人們的罪過傳給替罪羊一樣,既然認為該人具有靈氣,這就無疑是一個殺人神的例子,讓他把人們的罪惡和不幸?guī)ё?。”(弗雷澤《金枝》,大眾文藝出版?998年出版,807頁。)
這種遠古時代很可能普遍存在的替罪羊文化,直到現(xiàn)代西方文明的源頭——古希臘文明時代,仍然處于獻祭人犧的時代。但是進入人文文化時代以后,人類社會使用人犧越來越少,使用動物獻祭越來越多,真正的替罪“羊”文化于是成熟起來。替罪羊文化被研究得最為透徹的地區(qū)無疑是環(huán)地中海地區(qū),作為誕生于這個地區(qū)的文化圣典的《圣經》,對于替罪羊文化現(xiàn)象的記載極為豐富詳盡?!懊裰腥粲腥诵辛艘腿A所吩咐不可行的什么事,誤犯了罪,所犯的罪自己知道了,就要為所犯的罪,牽一只沒有殘疾的母山羊為供物,按手在贖罪祭牲的頭上,在那宰燔祭牲的地方宰了。”(《舊約全書·利未記》第四章)《利未記》第十六章說,耶和華讓亞倫奉獻祭牲為自己和本家贖罪,把兩只羊帶到耶和華面前,“為那兩只羊拈鬮,一鬮歸與耶和華,一鬮歸與阿撒瀉勒”。其中歸與耶和華的那只羊當時殺祭,歸與阿撒瀉勒的那只羊則驅趕到曠野之中。這部經典文獻的記載跟近代人類學家的田野調查報告完全吻合。
根據(jù)考古學家的研究,人類在一萬年前剛剛學會馴養(yǎng)動物時,地中海東部地區(qū)(所謂近東)族群主要馴養(yǎng)馬和羊,黃河流域民族主要馴養(yǎng)雞和鴨,長江流域居民主要馴養(yǎng)豬,非洲人群主要馴養(yǎng)牛和駱駝。環(huán)地中海地區(qū)進行獻祭贖罪儀式時,所用的祭牲自然是以羊為主,這種文化于是就被學者命名為替罪羊文化。中國學術界通過翻譯自然而然地沿襲了這個命名,所以,不管中國歷史上實際上的祭牲主要是什么動物,我們統(tǒng)統(tǒng)都用“替罪羊”這個詞來命名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這種宗教習俗,同時在比喻的意義上,用這個詞語來命名替罪羊文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變異形態(tài),和精神生活中的延伸現(xiàn)象。
如果我們想到這樣殘酷的習俗就發(fā)生在二千年前人文鼎盛的希臘,發(fā)生在許多世紀以來被西方人奉作人類文明起源地的地中海地區(qū);如果我們想到,作為西方文化源頭之巨人之一的普魯塔克竟然在公元一世紀還親自主持過這種殺人犧獻祭替罪的儀式,我們不得不感嘆,這種以人犧作為替罪羊的所謂替罪羊文化是如何地根深蒂固,它的歷史慣性是如此巨大,如此勢不可擋。
在別的一些地區(qū)(比如弗雷澤的著作中明確提到的非洲一些地區(qū)),這種以人犧作為替罪羊的習俗,竟然延續(xù)到了二十世紀初年。一百年前的非洲村莊,還常常有人作為替罪羊為村莊的安全吉祥獻出自己的生命。人類習俗的力量竟然如此強大。
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待替罪羊文化,當然是十分殘酷的犯罪行為。但是,當人群處于替罪羊文化氛圍之中的時候,沒有人認為這是殘酷的。無論是人犧本人還是享受人犧所帶來的安全感的公眾,都在參與著這種語境這種氛圍的創(chuàng)造。被選作替罪羊的人犧,無論是自愿的還是被迫的,不會對這種文化習俗本身提出質疑。自愿的人犧多半會懷有一種為公眾福祉英勇獻身的崇高感(英雄主義情結就是這樣誕生的),被迫的人犧至多也只是因為被選上的不是別人恰是自己而自認倒霉。
而且,這種被現(xiàn)代人認為殘酷的文化習俗,只要進行某種變形,在我們的現(xiàn)代生活中重新出現(xiàn),就沒有一個現(xiàn)代人再認為它殘酷,而是全都興高采烈地投身其中、深陷其中。
替罪羊文化的心理基礎是人們的恐懼感,恐懼的對象是什么?迄今為止的人類史,人類先后生活在三種文化體系之中。人類首先是面對那些隱藏在天地日月、花草鳥獸背后的神秘的未知因素而生活,那是自然文化時代。然后是面對天神地祇構成的龐大的神祇體系而生活,那是神祇文化時代。最后是面對極為復雜的社會體系而生活,這是人文文化時代。在自然文化時代,人們恐懼的對象是決定自身命運的那些神秘未知的因素。在神祇文化時代,人們恐懼的對象是決定自己命運的神祇體系。在人文時代,人們恐懼的對象增加了一個因素,那就是決定自己命運的社會,是這個社會的公眾力量。
迄今為止,人們面對那些神秘的未知因素和神祇體系而生存的時間特別長久,在社會體系中面對同類而生存的時間則只是彈指一揮之間。人類的經驗體系、反映模式、人類的心理生活機制,主要都是在前兩個文化時代形成的,在進入人文時代之后,人類將前兩個時代形成的內心生活經驗挪用到人文環(huán)境之中,其中就包含著在人文環(huán)境中對替罪羊文化的重現(xiàn)和復制。在神祇時代,替罪羊文化主要是用以消解公眾的內心恐懼,在人文時代,替罪羊文化除了消解公眾內心恐懼的功能之外,還增加了消解個人面對公眾時的內心恐懼這樣一個功能。
在人文時代,人們?yōu)榱俗畲笙薅鹊鼐S護自己的安全,每個個人都幾乎出自本能地表現(xiàn)自己的聰明、英勇、仁義、功勞、貢獻,而將由于自己不聰明、不英勇、不仁義、無功勞、無貢獻所造成的負面影響、負面責任推卸給某個個人或者某個群體來承擔。那些杰出的人物比庸常人物更加需要時時尋找或者制造這樣的替罪羊,因為他需要向公眾索取的東西很多(就像神祇時代人們向神祇索取得很多一樣),從而在公眾面前需要維護的東西也遠比庸常之輩多得多。
對于公眾來說,這種獻祭替罪羊的情結在人文時代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同仇敵愾地制造人民公敵,然后怒不可遏地聲討之、唾棄之、虐待之、殺戮之(這就是悲劇藝術的心理基礎),以此鞏固公眾的凝聚力;每個個人則以此機會維護自己在公眾面前英勇、仁義、忠誠的形象,從而換取在公眾環(huán)境中的安全。二是同心同德地制造一個滑稽可笑的喜劇形象,也就是小丑,大家可以隨心所欲地取笑之、嘲弄之、虐待之、凌辱之(這就是喜劇藝術的心理基礎),以此創(chuàng)造公眾集體相處的樂趣;每個個人則以此機會在公眾面前表現(xiàn)自己的聰明、智慧、優(yōu)秀、卓越,從而換取在公眾環(huán)境中的尊嚴與光榮。你看在任何一個小規(guī)模的群體中,在任何一個臨時性的群聚中,都會在不知不覺中有一個群起而攻之、或者群起而笑之的角色浮出水面,由此你就可以知道,人類制造人民公敵或者滑稽小丑的能力是多么出色,是多么出自本能。
而這一切都不過是替罪羊文化在人類心靈中的投影。由此可見,替罪羊文化對人類心靈和精神文化的影響,是多么深重、多么邈遠。
至于替罪羊文化所賴以誕生的哲學基礎,即人們認為自己是有原罪的,則已經被很多人完全遺忘。
摩羅,學者,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恥辱者手記》、《自由的歌謠》、《不死的火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