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是一個邊患不斷的時代,往來于邊塞、官驛和朝廷之間的文書非常頻繁,軍情緊急,必須使用簡易快捷的字體,迫切的需要促成了章草的形成與完善。魏晉以后,人們也作章草,但是這時的章草已經是經過文人化的華飾,著意突現濃重的八分波磔,以致將實用為目的的漢章草變得程式化起來。吳國皇象的《急就章》、西晉索靖《月儀帖》的刻本已經和生動的漢人草書拉開了一定的距離。
一、章草初顯
早在秦國文字的俗體中就已經有了部分偏旁的草率寫法,漢末趙壹在其《非草書》中,認為草書形成的時間因在秦末,他認為正是秦末刑獄嚴厲,官書往來頻繁,加之攻戰(zhàn)并作,軍書羽檄交馳,所以要使用易為易知的隸草以達到趨急就速的目的。但這種草率的寫法還算不上草書。
追溯草書的真正起源,其實源于草率的隸書。從大量出土的漢初簡牘看,簡易草率的寫法在漢代俗體隸書中已經被大量使用了。湖北江陵鳳凰山漢墓中出土了漢文帝、景帝時期文字書寫草率的漢簡。文字的草化進程,使新的草率化的偏旁和字符不斷出現。這些偏旁和字符所包含的草書因素,預示著一種新的書體——草書將要形成,但還只能算作是章草的濫觴。從甘肅居延出土的漢簡來看,在漢武帝晚期和漢昭帝時期,漢簡在字形結構上還主要保持著隸書的書體特征,還只是具有草書因素的寫法,充其量只能算作是草率的隸書。因此,許慎在《說文解字序》中將草書形成的時間定在漢初的說法也是錯誤的。趙壹和許慎都將具有草書因素的草率隸書與真正意義上的獨立書體——章草混淆了。
漢宣帝甘露二年的《丞相御史律令》,是一篇官方發(fā)布的律令,在書寫字體上理當選擇當時通行的正體隸書,但是這篇律令卻寫得較為率意。這篇漢簡用筆流利隨意,點畫之間體態(tài)呼應、映帶自如,明顯受到了當時草率的書寫風氣影響。讓我們再看看漢宣帝元康元年的一篇書信木牘,字形全然放開。由于這只是一封普通的書信,只需讓對方看得懂就可以了,所以筆者寫得隨意而流暢,草情草意畢現于毫端。大量的證據表明,漢宣帝時期,漢代人已經掌握了草書書寫的諸多要領,新的書體——章草即將形成。據此,我們可以推斷出草書形成的時間當在宣、元之際,略晚于規(guī)范化的漢簡隸書。漢隸和章草像一條河的兩個支流一樣分別從古隸的正體和俗體逐漸發(fā)展演變而來,在古隸階段就已經大量使用的草率的俗體隸書進一步促成了章草在西漢后期的進一步純熟。到了漢成帝、漢平帝時期,章草已經比較成熟了。
二、趨急就速的漢代章草
經由宣、元之際到元、成時期,章草書的使用量逐漸增多,從隸書與草書夾雜書寫到純用草書書寫的漢簡都可以見到。到西漢晚期,敦煌、居延等地出土的漢簡上的草書已經形成了較為固定的草法,漢代章草在使用的過程中不斷進行規(guī)范,成為了漢代通行的書體之一。從敦煌馬圈灣出土的西漢后期和新莽末年簡牘上的草書看,王莽時期的書記簡用筆圓融,回環(huán)自然,波磔收筆處作蠆尾,雖字字獨立,而筆勢貫通,一氣呵成。
1993年出土于江蘇連云港的尹灣漢簡的19種文獻中,有一篇特殊的文獻——《神鳥賦》,這篇賦用擬人的手法給我們講述了一個一只飛鳥侵奪另一對鳥的巢舍,雌雄雙鳥奮起抗爭,雌鳥斃命,雄鳥傷惋的故事。我們從尹灣漢簡的其他文獻中能找到永始、元延等年號,這些年號正是西漢晚期成帝的年號,所以我們可以大致推斷出此賦當書于漢成帝時期。此賦篇名《神鳥賦》是用標準的隸書書寫,賦文卻是用草書書寫。用筆精熟老練,筆道粗細多有變化,草書書寫中的簡省與筆畫間的連接使用嫻熟,字形流美圓扁,橫向取勢,波磔之處重按斜行,形跡較長。此賦內容哀婉動人,寓意較深,草書書寫純熟流利,堪稱西漢草書的精品。
正是有了西漢末期章草書寫的規(guī)范化過程的鋪墊,才有了東漢時期簡牘草書的大發(fā)展。東漢時期,草書成為一種流行和時髦的書體,從帝王到士子都爭相收藏、學習這種生動、鮮活的草書。書于東漢初年光武帝建武二年的《死駒劾狀》居延漢簡,點畫控制勻稱,轉折流婉,字形簡潔,草書符號化較為穩(wěn)定。
據《后漢書》記載,漢光武帝劉秀的侄子北海靜王劉睦就十分擅長書法,書名極盛。很多人爭相學習他的書法。在劉睦病重期間,他的皇兄——漢明帝立即差人快馬趕到北海,讓劉睦為之作十首草書尺牘,以茲留念??梢姖h明帝作為一代帝王都已經是十分喜好草書,且把它作為重要的藝術品進行收藏。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一代帝王對此尚且如此傾心,更何況當時的學書之士。東漢時期掀起了一股強勁的草書風氣,趙壹在《非草書》中,用指責的口吻敘述了當時士人對草書的狂熱學習是“背經而趨俗”,但這也從一個方面給我們透露了草書在東漢的興盛。士人們以草書學習為務,廢寢忘食,孜孜以求。他們勤學苦練,十天便寫壞一支毛筆,一個月就要用去許多墨丸。他們的領袖之上時常沾有墨污,唇齒之間時常留有墨漬,他們不遑談笑,隨時都在思量點畫、字形的安排布局,坐著就在地上、墻上不停地畫著,指甲都劃破了也不計較……
編于漢和帝永元五年六月至七年六月的《永元器物簿》的77支簡,當是出于戍邊的軍吏。官府書佐、書吏一類的人員,經常需要起草文書,互通書信,登記造冊,這一類基層文吏在草書的發(fā)展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此器物簿雖非書于一時,但風格卻較為統(tǒng)一。此作草法非常嫻熟,草書字形甚為規(guī)整,由于左右空間的狹小,這位軍吏充分利用了上下空余的空間,字形多呈縱向伸展,許多字任意揮灑,用筆流暢,圓渾飽滿,已經非常接近后世的今草書風了。
甘肅武威旱灘坡東漢墓出土的醫(yī)藥木牘也是用草書書寫的。這批醫(yī)藥木牘中有建武、永平年號,其書寫的時限當在光武帝和其后的明帝、章帝時期。因為木牘較木簡寬,可以書寫多行文字,因此布局更加完整。此醫(yī)方用筆突出提按輕重的變化,筆畫的端點感較強,筆勢跳宕,節(jié)奏感明顯,在墨色上亦有濃淡枯濕的變化。在這個醫(yī)方上聚集著較多的草書書寫的技法特征,可見當時的士人對草書書寫的技法已經有了較好的掌握了。上面所舉的是民間知識分子的草書之作,普通大眾書寫水平尚且如此高超,精英之士的書作就可想而知了。據史書記載,東漢的書法家中杜操,崔瑗、崔寔父子,張芝、張昶兄弟,以及羅暉、趙襲、張超、姜孟穎、梁孔達、田彥和、韋誕、蔡琰、皇甫歸妻等均工草書。如此眾多的草書書家,東漢時代草書的興盛可見一斑。在這支草書書家的創(chuàng)作隊伍之中,又以西州的地域書風最為典型。東漢末,在舊京長安以西的西北地區(qū)出現了以“草圣”張芝為代表的西州書家群,這帶有明顯地域性的草書之風,整整延續(xù)了一個多世紀。前面提到的崔瑗、杜操、羅暉、趙襲、韋誕等都是西北人,西州書家現象可謂我國早期流派書風的源頭??上У氖潜姸鄷业臅鴮懩E已經無從得見了,我們今天只能依靠刻帖見到他們的書作面目。
三、與時流變的章草新發(fā)展
從草書產生的西漢宣、元以來到其發(fā)展興盛的東漢時期來看,在字內的筆畫之間是鉤環(huán)相接的,但字與字之間卻是相對獨立而不相連貫的,隸書的波磔之勢時有時無,有的波磔還進行了縱向的肆意夸張,加強了筆畫的縱向感,這樣就有利于筆畫在發(fā)展的過程中打破單字的局限,形成新體的上下字之間的筆畫呼應。在整個漢朝,人們并沒有將其“草書”稱為“章草”,“章草”這個概念是到了魏晉以來,人們在區(qū)別當時流行的“今草”和漢人草書的時候才稱為“章草”的。
關于“章草”的得名,歷來眾說紛紜,有說由于漢章帝喜好草書,所以名之;有說草書用于奏章,所以名之;有說由于草書抄錄的是字書《急就章》,所以名之。眾說只能聊備一覽,“章草”之名是在長時間的書體演變中約定俗成的一個名稱,由于時隔久遠,我們已經不能細致地考察出其命名的由來了,各種文獻的記載與歷史的真實之間或許存在著偏差,所以我們只需要明確“章草”所指的對象就可以了。
漢朝流行的“章草”與其后魏晉人所作的章草是有區(qū)別的,時代的更替導致了人們認識上的疏遠。人們對“章草”孜孜以求的狂熱時風已經過去了,“章草”已經不是他們日常交際所使用的主要書體了,對于“章草”,后世書家更多地是抱著一種追尋逝去的歲月足跡的心態(tài)來重新認識與學習了。
漢以后,歷代的書法家中就有許多喜歡寫章草的人。據記載,魏晉時期就有好些書法家用章草寫過《急就章》,其中流傳下來的只有東吳皇象所書《急就章》的臨摹本流傳了下來。北宋書家葉夢得曾將皇象此本刻石于穎昌,明朝正統(tǒng)年間又有人據已經殘缺的葉刻本重新刻石于松江,并以明初書法家宋克寫本補足殘缺之處,這就是我們今天能夠見到的皇象松江本的《急就章》。皇象本《急就章》在屢經摹寫的過程中,難免會出現字形上的一些訛誤。但通過與考古發(fā)現的漢簡進行對照,皇象本《急就章》的很多字在字形和偏旁的寫法上都能找到與之對應的字例,并且與漢代晚期的草書字形更為接近,字形中所保留的八分挑法與漢簡的寫法也是一致的??梢娍瘫镜幕氏蟆都本驼隆愤€是基本延續(xù)了漢代草書的書寫面貌。西晉索靖的《月儀帖》也是以章草書就的,帶有較濃厚的八分波勢,筆畫渾厚,筆調古質。
章草到魏晉之后出現了兩條發(fā)展脈絡,一是將橫向的筆畫連接擴展到縱向的字間連帶,加強了字間的流暢關聯,逐漸形成今草的書風;一是對流傳的各書家的章草作品進行繼續(xù)學習,在書寫過程中加以華飾規(guī)整,這樣就逐漸使章草的書寫走向程式化的道路。
六朝以后的人幾乎見不到漢簡上的草書了,他們對章草的學習只能停留于對魏晉書家章草刻帖進行輾轉翻摹,這樣大大降低了章草書的發(fā)展空間,束縛了人們的取法范圍,致使隋唐之世章草書法極其衰落,幾乎一度失傳。時至元朝,趙孟頫以“復古”主義書學思想推動了各體書法的復興,在章草書方面,他也多有創(chuàng)見。他的章草從臨摹皇象本《急就章》而來,趙孟頫之所以高明,就在于他是以二王筆法來追摹刻帖本的《急就章》,絲毫沒有刻帖帶來的“棗木味”。他是巧妙地借用了文人化的書寫手段來增加刻帖摹寫的生動性。繼趙孟頫之后康里巙巙沿用趙氏之法,且影響到了他的學生饒介、危素,這樣一脈相承的師生傳承最終在明初宋克的身上推向了高潮。他的章草用筆渾厚、勁健,而將章草融入狂草之中,顯然是受到康里巙巙的影響。在用筆和結體上,章草、狂草已經融入化境,其書作中既有狂草的豪放,又見章草的生辣、波磔的高古。可見無論是趙孟頫也好,宋克也罷,他們在復興章草的成就在于跳出刻帖的局限,以有別于章草的今草、甚至狂草的傾注來激活章草的生命力,在他們的手中,章草經歷了一個文人化的加工轉型過程,且取得了明顯的成功。到了清代,章草未能再度復興,直到民國才產生了王世鏜、王蘧常等專攻章草的名家。
章草在古隸中孕育,在草率隸書的土壤中出生,憑借其快捷、簡便、時尚的新風貌曾在西漢末期崛起,在東漢風靡。在歷經了魏晉書法家規(guī)范化的學術整理之后,逐漸喪失了它源于民間的生命活力,以致一度衰落不振。元明文人的新的書法因素的刺激,使它再度復興,掀起改良的新貌。對章草而言,它需要人們更多地去關注它的來龍去脈,從漢代簡牘當中尋找營養(yǎng),為其藝術生命的綿延注入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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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雷雨,西安工業(yè)大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