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銀河
雖然唐宋的詩人(譬如贏得青樓薄幸名的杜牧,以及擅長寫“花間詞”的柳永)與妓女的關(guān)系很密切,但妓女的影子仍然難登大雅之堂,頂多屬于“民間團(tuán)體”罷了。到了元朝,取代柳永地位的是關(guān)漢卿,他作為當(dāng)紅的詞曲作家出沒于勾欄瓦舍之間,與媚眼頻拋的歌伎舞女們打情罵俏。關(guān)漢卿生長于元大都,堪稱正宗的“老北京”了,他在脂粉堆里一樣能找到大腕的感覺。
對妓女的記載一般只能見之于野史之中。較早介紹北京地區(qū)(時稱元大都)妓女的規(guī)模與狀況的,恐怕要算《馬可·波羅游記》。馬可·波羅說,新都城內(nèi)和舊都(金中都)近郊操皮肉生意的娼妓約二萬五千人,每百名和每千名妓女各有一個特設(shè)的官吏監(jiān)督,而這些官吏又服從總管的指揮。給人的感覺是,元大都對妓女也實(shí)行半軍事化管理,而督察大員則相當(dāng)于百夫長或千夫長,行之有效地統(tǒng)率著天子腳下的紅粉軍團(tuán)。妓女甚至進(jìn)入了這個歐亞大帝國的外事(外交)領(lǐng)域:“每當(dāng)外國專使來到大都,如果他們負(fù)有與大汗利益相關(guān)的任務(wù),則他們照例是由皇家招待的。為了用最優(yōu)等的禮貌款待他們,大汗特令總管給每位使者每夜送去一個高等妓女,并且每次一換。派人管理她們的目的就在于此?!奔伺摹坝X悟”好像也挺高,“都認(rèn)為這樣的差事是自己對大汗應(yīng)盡的一種義務(wù),因此不收任何報酬”。不知馬可·波羅統(tǒng)計的妓女?dāng)?shù)目是否有夸張的成分?其中是否包括未正式注冊登記的暗娼?而“賣淫婦除了官娼以外是不敢在城內(nèi)營業(yè)的,她們只能在近郊附近拉客營生??無數(shù)商人和其他旅客為京都所吸引,不斷地往來,所以這樣多的娼妓并沒有供過于求”??磥砟鞘且粋€“性解放”的時代。不過在當(dāng)時,除了元大都之外,全世界恐怕沒有第二座城市能養(yǎng)得起如此龐大的妓女隊(duì)伍。元大都的“客流量”真是太可觀了。
明清兩朝,皇帝都住在紫禁城里,妻妾成群。紫禁城儼然已成最大的“紅燈區(qū)”。大紅燈籠高高掛,只不過三千粉黛,都是為一個人服務(wù)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宮女無辜(雖然也會爭風(fēng)吃醋“搶生意”),皇帝才是天底下最貪婪最無恥的“嫖客”。明帝大多短命,想是太沉溺于女色的緣故。而清帝中,甚至出過覺得家花不如野花香,微服私訪去逛窯子的人物,其中鬧得最出格的是同治。他脫下龍袍換上布衣,讓小太監(jiān)扮作仆人,頻頻光顧八大胡同,跟上了癮似的。結(jié)果染上梅毒,十八歲暴卒。既誤國,又害了自己。
八大胡同曾是賽金花“重張艷幟”之處,賽金花生長于煙花巷陌,遇見大狀元洪鈞,就從良了。雖然只是妾,她卻以夫人身份隨洪鈞出使德、俄、荷、奧四國,算是出過遠(yuǎn)門,見識了外面的花花世界(甚至拜晤過維多利亞女王與威廉皇帝),很出風(fēng)頭的。自海外歸來,因洪鈞早逝,家里斷炊了,就重操舊業(yè)。陳宗蕃《燕都叢考》記載:“自石頭胡同而西曰陜西巷,光緒庚子時,名妓賽金花重張艷幟于是?!币晕羧諣钤蛉思巴饨还俜蛉酥矸菀虚T賣笑,本來就適宜作為花邊新聞炒作,賽金花的“生意”一定很不錯,弄不好還能成為巴黎茶花女式的傳奇。偏偏賽金花天生是盞不省油的燈,又卷入了更大的是是非非:八國聯(lián)軍侵占北京期間,她與德帥瓦德西鬧了場滿城風(fēng)雨的“跨國之戀”??真不知她怎么想的。
所謂八大胡同,并非某一條胡同的名稱,而是由八條胡同組成的,位于前門外大柵欄附近,因妓館密集而成一大銷金窟?!毒┒紕氽E》一書引用過當(dāng)時的一首打油詩曰:“八大胡同自古名,陜西百順石頭城(陜西巷口的百順胡同、石頭胡同)。韓家潭畔弦歌雜(韓家潭),王廣斜街燈火明(王廣福斜街)。萬佛寺前車輻輳(萬佛寺系一小橫巷,西通陜西巷,東通石頭胡同),二條營外路縱橫(大外廊營、小外廊營)。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脂坡上行(胭脂胡同)?!?/p>
民國后,袁世凱擔(dān)任臨時大總統(tǒng),為八大胡同火上澆油。他出手很“大方”,花高價收買參、眾兩院八百名議員(號稱八百羅漢),每人月薪八百塊現(xiàn)大洋。而國會的會址位于宣武門外象來街(今新華社)?!板X來得容易也就花得痛快,南城一帶產(chǎn)生了畸形的繁榮,許多商界、娼界的人士直至四十年代還津津有味地談起‘八百羅漢鬧京城時的盛況??古有飽暖思淫欲之說?!税倭_漢酒足飯飽之后,當(dāng)然不乏有些尋花問柳的青樓之游。位于前門、宣武門之間的八大胡同是北京的紅燈區(qū),許多妓院竟然掛出了‘客滿的牌子?!边@段文字,見之于方彪著《北京簡史》。唉,八大胡同,已被“載入史冊”了。
賽金花之后的名妓得數(shù)小鳳仙,袁世凱復(fù)辟稱帝期間,滇軍首領(lǐng)蔡鍔身陷虎穴,為擺脫監(jiān)控,假裝醉生夢死,放蕩不羈于八大胡同,因而結(jié)識了出污泥而不染的小鳳仙。小鳳仙膽識過人,掩護(hù)臥薪嘗膽的蔡將軍躲避了盜國大賊的迫害?!耙痪乓涣?一個叫蔡松坡(蔡鍔)的人,在云南舉行了倒袁起義,打碎了袁世凱的迷夢。這位蔡鍔的名字永存于北海西北角的松坡圖書館。面對蔡鍔的起義,袁世凱籌劃已久的君主制度像一枕黃粱般破 滅了??”(林語堂語)蔡鍔為中國的民主制度立下汗馬功勞,其中似應(yīng)有小鳳仙的一份,多虧她助了一臂之力。古人常說英雄救美人,可這回卻是淪落風(fēng)塵的美人救落難的英雄。
根據(jù)《燕都舊事》一書引用的資料:“民國六年(1917年),北平有妓院三百九十一家,妓女三千五百人;民國七年(1918年),妓院增至四百零六家,妓女三千八百八十人。民國六七年間,妓院之外私娼不下七千人。公私相加,妓女就在萬人之上了。民國十六年(1927年),首都南遷,北平不如過去繁榮,妓院、妓女的數(shù)字也隨之下降。民國十八年(1929年),北京頭等妓院有四十五家,妓女三百二十八人;二等妓院(茶室)有六十家,妓女五百二十八人;三等妓院(下處)一百九十家,妓女一千八百九十五人;四等妓院(小下處)三十四家,妓女三百零一人。以上共計妓院三百二十九家,妓女三千零五十二人。但實(shí)際上暗娼的數(shù)字很大,真正妓女的數(shù)字比這大得多?!睋?jù)說妓院的房間很矮小擁擠,跟鴿子籠似的,只能放下一張床及一桌一椅。那里面收容著煙花女子們扭曲的人生。
葉祖孚先生曾參觀過從前妓院舊址。他去了朱芳胡同九號,那里原來是家二等妓院,叫聚寶茶室,門框上面“聚寶茶室”四字猶存?!奥犝f在一次房管局修繕房屋過程中,居住在里面的居民憤怒地要求鏟掉門口這四個字,他們不愿意這些象征恥辱的痕跡仍舊保存著?!敝旒液氖逄?原先的妓院叫“臨春樓”,門框上刻有“二等茶室”的字樣,里面的住戶,抬頭低頭都能看見,估計同樣很不是滋味。“這里樓下五間房,樓上也是五間房,每間房約九平方米,原先樓上樓下都是七間房,每間房只有六平方米,后來改成五間,略大了些,但仍是鴿子籠似的??”
妓院分三六九等,其中的頭等者,硬件設(shè)施要高檔一些,甚至很豪華,可以想見其門前車馬喧囂的情景。而百順胡同,就是精裝修的頭等妓院之集中點(diǎn),專為上流社會提供服務(wù)的。譬如四十九號,是個四面環(huán)樓的院落(屬于另類的四合院),“每面四間房,樓上共十六間,樓下也是十六間,每間房均十平方米大。有個樓梯通到樓上,樓梯還結(jié)實(shí),樓上還有雕花的欄桿??戳诉@個頭等妓院,可以想象從前這里妓女倚門賣笑,過著紙醉金迷生活的樣子,從這里散發(fā)出來的污濁空氣腐蝕著整個北京城?!?/p>
頭等妓院除了經(jīng)營“老本行”,額外還提供餐飲游樂,堪稱全方位的服務(wù)。韓家潭二十七號,即叫做“清吟小班”的地方,“門口上面有個名叫李鐘豫的人題了‘慶元春三字,是這家妓院的名字。這里院子比較寬敞,只有南北兩面有兩層樓房,每面都是樓上四間,樓下四間,兩面共十六間房,房子比二等妓院要好一些,每間約有十平方米。這是富人們的銷金窟,除了可以嫖妓外,吃得也不錯,經(jīng)過修理的樓梯上還釘著一塊‘本莊寄售南腿的木牌,證明從前這里的飲食水平?!边B金華火腿都成為一大招牌了。只是,聞風(fēng)而至的公子王孫,并非真的垂涎于此地之伙食,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在乎美人之玉腿。
讀老照片,能對清末的妓女有更為直觀的印象。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有兩類女性頗愛照相的。其一是宮廷女性(以慈禧太后為代表),其二是煙花女子。前者是因?yàn)榕c洋人接觸的機(jī)會多,難免忍不住好奇心,攝影留念。后者也同樣如此,只不過場合不同罷了。外國使節(jié)或傳教士,在紫禁城和頤和園里,跟慈禧太后之流打交道,是很累的,生怕破壞了禮儀。于是,業(yè)余時間,就去泡八大胡同,放心大膽地見識神秘的東方女性。飲酒作樂之余,難免技癢,順便掏出照相機(jī)來,摁一摁快門。在中國的民間女子中,很難有誰能像妓女這么大方,經(jīng)得起陌生的藍(lán)眼睛的挑逗與注視。于是,這些來自大洋彼岸的“攝影愛好者”們,終于在八大胡同深處尋找到最稱心如意的模特兒。
賽金花各個時期的玉照,堪稱是當(dāng)時最“上鏡”的中國女性了,拍照時比慈禧太后要放松,況且也更年輕。挺會擺姿勢、做表情的。如果不加以說明,你會以為畫中人是某大家閨秀。
更多的則是一些無名女郎,穿著形形色色的旗袍,或中式棉襖,在畫棟雕梁間搔首弄姿。客觀地說,北京妓女的打扮比較樸素(有些尚未擺脫村姑的稚氣),比同時期上海灘的摩登女郎要顯得土氣一些。她們雖然碰巧進(jìn)入“洋鏡頭”了,但估計還沒使用過巴黎香水、倫敦口紅。
有一幅照片,內(nèi)容是這樣的:兩位俄國大兵(肯定是八國聯(lián)軍的),各自正摟著一個強(qiáng)作笑顏的妓女(至少我希望其笑容是強(qiáng)作出來的),圍坐在八仙桌邊,高舉酒杯合影。只需看一眼,你就會明白,所謂的“鐵蹄”指的是什么。當(dāng)時,連紫禁城都在洋人的刺刀下顫栗,更何況八大胡同呢?這一回,他們帶來的不僅僅是照相機(jī)了,還有口徑更大的槍炮。想一想那一時期的中國,命運(yùn)的悲慘,似乎并不比茍且偷生的妓女強(qiáng)到哪里。需要同時面對一大群如狼似虎的虐待狂,中國簡直連招架之力都沒有。
從那妓院的照片里,可以看到一個時代的影子,一個無比屈辱因而無比漫長的瞬間。表情尷尬的女性,她們承擔(dān)著的其實(shí)是雙重的恥辱(從肉體到靈魂),因?yàn)樗齻儾粌H是飽受欺凌的妓女,同時又是毫無尊嚴(yán)的亡國奴。而此時,中國的男人們都到哪里去了?為什么拋棄了自己柔弱的姐妹?據(jù)了解,當(dāng)時中國的天字第一號“男子漢”——皇帝本人,已一溜煙地逃出紫禁城,到偏僻的大西北避難去了。唉,光緒,臨出逃前連自己心愛的珍妃都無法搭救(被慈禧太后下令投進(jìn)井里),哪里還顧得上照料首都的婦女們(包括社會底層的妓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即將身陷水深火熱之中??
難怪有騷客借用古代后蜀花蕊夫人的詩句,來形容公元1900年的北京城:“更無一人是男兒!”
選自《國家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