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克驕
南宋浙東學派的代表葉適、呂祖謙、陳亮、陸游、王應麟等人著述宏富,但都以重史為特點。在他們的論著中有關史學批評的論述頗多,對史書的史法、體例、內(nèi)容、義例、文字等方面都有涉及。在這些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浙東學派史學的經(jīng)世思想。
浙東學派的史學批評主要反映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關于古今史法問題
史法問題是史學批評的一個重要范疇,它反映了史家的史學思想和方法論。浙東學者主張“六經(jīng)皆史”、經(jīng)史并治、經(jīng)世致用,這在南宋以來歷有淵源。南宋浙東學者對史法的批評,大抵集中在司馬遷著《史記》而破壞了“古之史法”。浙東學者認為,古之史法存于“六經(jīng)”之中。葉適說:“孔子之時,前世圖籍具在,諸侯史官世遵其職,其記載之際博矣,仲尼無不盡觀而備考之。故《書》起唐虞,《詩》止于周,《春秋》著于衰周之后,史體雜出而其義各有屬,堯舜以來,變故悉矣?!标惲猎谄洹度龂o年·序》中也有相似的敘述:“自書契之興,代有注記,后圣有作,而言動之記分矣。自當時之諸侯,國各有史,一話一言,罔不畢載。故四方之志,外史掌之。天子之言動,天下之幾也。合諸侯之言動,亦足以觀天下之變焉。有源有流,不可遺也。”陳傅良說:“自夫孔門之徒盡經(jīng)術,馬遷而下史法亂,微言卒?!比~適批評司馬遷著《史記》“勇不自制”,“史法遂大變,不復古人之舊”。陳亮說司馬遷著《史記》“出意任情,不可法也;史氏之失其源流,自遷始焉”。這里所謂的“史法亂”、“史法大變”、“失其源流”,實際上是批評司馬遷“不能知圣人之意”,不知經(jīng)史結合的古史法中含有經(jīng)世“微言”,致使“自麟止以來……學者自為紛紛”,削弱了史學經(jīng)世致用的功能。
二、關于史書體例問題
司馬遷創(chuàng)紀傳體史書體例以來,歷代正史都采用紀傳體形式。葉適批評紀傳體史書的缺點是“均之一事,表既譜之,紀復紀之,世家、列傳又申明之,參互錯綜,十數(shù)見而猶未已”,他慨嘆司馬遷這是自亂章法,“而啟后世煩且雜也”。因此,葉適對《史記》以后的正史多有譏議。他推崇編年體史書,對《春秋》和《左傳》評價很高。他說:“《春秋》非《詩》、《書》比也,某日、某月、某事、某人,皆從其實,不可亂也。”“左氏之取義廣,敘事實,兼新舊,通簡策,雖名曰傳,其實史也?!彼麑顮c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也贊揚備至,稱之為“《春秋》之后,財有此書”。
呂祖謙對此則另有看法。他說:“大抵史有二體,編年之體始于左氏,紀傳之體始于司馬遷,其后班、范、陳壽之徒紀傳之體常不絕,至于編年之體則未有續(xù)之者。溫公作《通鑒》,正欲續(xù)左氏?!痪幠昱c紀傳互有得失,論一時之事,紀傳不如編年;論一人之得失,編年不如紀傳。要之,二者皆不可廢?!眳巫嬷t自己編寫史著《大事紀》,就“不盡用某書凡例”,基本上采取的是編年之體,同時也汲取了紀傳體的不少寫法。
黃震則主張“史無定體”。他說:“《書》隨事為篇,《春秋》紀年以書,班、馬以來分紀傳?!彼J為只要能考見“出處本末”、“盛衰大要”的,便可以史看待。
三、關于史書內(nèi)容問題
浙東學者注重事功和經(jīng)世,他們要求史書所記內(nèi)容要足以為后世借鑒,因此他們對史書內(nèi)容的采擇、詳略、真?zhèn)味己茉谝狻H~適評議王通“史失自遷、固始,記繁而志寡”一語時說:“不知其指記繁者,謂漢事,謂古事?若謂漢事,則正失于寡,蓋一代之制不能備其本末,而徒取他書,使后無所考按,此所謂失也?!彼€批評《史記·商君列傳》載商鞅變法事太略:“商鞅變法,大事也,遷不加疏別,深淺無次?!彼I議《史記·司馬相如傳》全文收載《子虛賦》“不則于義,不當于用”,是一大弊病。黃震批評《漢書·揚雄傳》:“傳中皆雄自序類,多文飾之辭,非信史也?!?/p>
葉適對《左傳》的選材備加推崇,說:“左氏于晉楚稱霸,立法定制,皆明著其故,及其他諸侯小小變政易令,亦必載之。此史家大事,記注者所重也。”葉適還主張實事求是、據(jù)事直書。他認為一部好的史書,首先是要“敘事實”。他反對史家任情褒貶,特別反對曲筆篡改。他說:“以空文為實事,其害淺,易正也,質(zhì)之以實則信矣;以實事為空文,其害深而難正,以為雖實猶弗信也?!币虼?,他對春秋筆法不無批評。他肯定《左傳》傳“天王狩于河陽”能明載舊史之實的做法。他指出“趙盾、趙穿之事”當時天下共知,《春秋》三傳都明載無異,而由于《春秋》所記“趙盾弒其君”,后世便以為趙盾實弒君而疑三傳所載不實。葉適認為《左傳》貴在“足以質(zhì)傳聞之謬,訂轉易之訛”。他要求修史者要“以信信”,不要“或因所聞遂記之”。他對魏收著《魏書》為拓拔氏序世次,說拓拔力微是天女之子,批評道:“力微生于天女,推其年當是漢桓、靈之歲,蓋亦近爾,乃復有此異事?!恢蘸嗡夹哦迫灰病!睂Α妒酚洝访枋鰸h高祖“神怪相術”提出批評說:“豈以起間巷為天子必當有異耶?”對《漢書》說劉邦“體貌多奇異”是“語尤陋矣”,是“史筆之未精也”!
同樣的批評在王應麟的《困學紀聞》中也時有出現(xiàn)。他說:“晉元帝為牛氏子,其說始于沈約,而魏收《島夷傳》因之,唐貞觀史官修《晉書》亦取也。王劭謂沈約喜造奇說,以誣前代?!睂μ菩蕖稌x書》喜采用小說筆記中的奇說異聞,王應麟批評說:“顏師古注《漢書》,凡撰述方志、新異穿鑿者,皆不錄。注史猶不取,況作史乎?”王應麟還主張著史要有直書和實錄的精神。他說:“干寶論晉之創(chuàng)業(yè)立本,固異于先代。后之作史者不能為此言矣,可謂直矣?!彼J為漢晉以來的《起居注》之類,“虛美隱惡,史無直筆”。他對蕭子顯以齊宗室身份而作《齊史》能否直筆表示懷疑。他感嘆直筆之難:“自唐奸臣為《時政記》,而史益誣,近世猶甚。余嘗觀《寶慶日歷》,欺誣之言,所謂一手掩天下之目。所恃人心公議不泯爾?!?/p>
四、關于史書文字問題
浙東學者還看重史書的文字表達工夫,特別注意同一史實在不同史書中反映出的差別。葉適就強調(diào)史書文字要能準確的說明史實,他批評《新唐書》諸傳“好以刻削簡約為功,又必易本語之質(zhì)俚以從雅訓,反墮偏迫”。王應麟也指出,史文刪簡會害史義。他說:“前輩謂班之于馬,時有遺失,如‘彘肩之不言‘生;‘有以!起自布衣,而去‘也夫二字;垓下之戰(zhàn),《史》載甚詳,而孟堅略不及。”有時文字的刪簡會造成歧義,比如《通鑒》中的一段文字:“秦兵既盛,謝玄入問謝安,安夷然答日‘已別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復言,乃令張玄重請。安遂命駕出游山墅,與玄圍棋賭墅?!薄锻ㄨb綱目》刪去了“玄不敢復言,乃令張玄重請”二句。這里圍棋的是謝玄還是張玄?王應麟認為“二玄當如《漢書》敘臣勝、臣夏侯勝,以姓別之”。又如《漢書·平當傳》云:“漢興唯韋、平父子至宰相”,這里的“唯”字就有問題。王應麟就指出:“周勃、亞夫父子為相,事業(yè)過韋、平遠甚,班孟堅其
忘諸乎?”
五、關于史書義例問題
在正統(tǒng)問題上,葉適批評《三國志》說:“陳壽雖著《魏書》,然有漢則無魏,而其事詞錯雜,使后世無別,史法不復存矣。”陳亮認為“魏氏之代漢也,得其幾而不以其道。變之大也。先主君臣倦倦漢事之心,庸可沒乎?孫氏倔強江左,自為一時之雄,于是乎魏不足以正天下矣,陳壽之《志》何取焉?”他自撰的《三國紀年》,便是“紀年冠以甲子,而并列三國紀年”。這一做法得到呂祖謙的贊賞,認為“此例甚當”。
針對新、舊《五代史》和馬令、胡恢所著《南唐書》都以五代為正統(tǒng)、以十國為偽僭,陸游在其著《南唐書·烈祖本紀》后論中指出,蘇頌說“所謂紀者,蓋摘其事之綱要,系于歲月,屬于時君。秦莊襄王而上與項羽,皆未嘗有天下,而史遷著于《本紀》;范曄《漢書》,又有《皇后紀》。以是質(zhì)之言紀者不足以別正閏。陳壽《三國志》吳、蜀不稱紀,是又非可法者也?!标懹握J為:“此天下之公言也?!辈?jù)此在其著《南唐書》中為烈祖、元宗、后主都立《本紀》,認為這是“用史遷之法”[8k
在忠義的標準上,南宋學者很注重不事二主。陳亮在這個問題上為武庚翻案。他說:“余讀書至武庚之事,何嘗不為之涕流哉,嗟夫,忠孝者,立身之大節(jié),為臣而洗君之恥、父仇而子復之,人之至情也?!嘁詾槲涓?,古之忠臣孝子也。世立是非于成敗,故無褒。而孔氏又諱而不道,然則武庚之死越二千載,目之瞑未也?!睘榇怂麑⑽涓腥肫渌摹吨页紓鳌分小?/p>
在這一問題上王應麟有更多的批評。《漢書·藝文志》有《天下忠臣》九篇,劉向《別錄》云其“傳天下忠臣”。王應麟認為這于史書義例大有不當。他說:“《忠臣傳》當在《史記》之錄,而列于陰陽家何也?《七略》,劉歆所為,班固因之。歆漢之賊臣,其抑忠臣也則宜?!闭J為這是劉歆故意貶抑忠臣所致。他對《晉書·忠臣傳》意見更大,認為韋忠、王育、劉敏元三人都曾仕于少數(shù)民族政權,對晉無忠義可言。他批評說:“唐之修晉史也,許敬宗、李義府秉筆焉,是惡知蘭艾鸞梟之辨?”王應麟在宋亡后,以宋遺民自居,始終不承認元朝的統(tǒng)治。因此,他對陶淵明《讀史》詩述夷齊、述箕子,感受“至深痛切”,他同意顏延年《誄淵明》“有晉征士”的提法,而對《南史》為陶淵明立傳提出非議。又如嵇康傳,王應麟認為應收入《魏書》而不應收入《晉書》。他說:“嵇康,魏人,司馬昭惡其非湯、武,而死于非辜,未嘗一日事晉也?!稌x史》有傳,康之羞也。后有良史,宜列于《魏書》”。他還為對歐陽修的《五代史》不為韓通立傳表示遺憾。
以上所述南宋時期浙東學派的史學批評,在我們今天看來可謂得失兩存,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仍具有重要的意義。自司馬遷開創(chuàng)史書紀傳體例,歷代正史皆因襲之,發(fā)展到宋代,紀傳體史書暴露出不少缺陷,社會需要更有利于資治、經(jīng)世的史書體裁。因此,編年體重新受到重視,《資治通鑒》、《續(xù)資治通鑒長編》、《通鑒綱目》、《通鑒紀事本末》等新體裁便應運而生,這說明浙東學派對史法、體例的批評并非空穴來風。南宋時期,民族矛盾、社會矛盾錯綜復雜,正統(tǒng)問題、忠義問題尤為突出,從史書的經(jīng)世功能出發(fā),浙東學派對此所作的批評,是既有針對性,也有其普遍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