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輝
[摘要]以三桓為代表的魯國貴族政治的發(fā)展進程,以及三桓分公室之于魯國政治的影響等問題乃是春秋史上的重要課題。通過三桓兩次分公室的對比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三家實力的真正強大以及由此所對比出來的公室力量的明顯衰落,均是在四分公室之后。雖然魯國公室實力衰弱了,但三家實力的增強卻促進了春秋后期魯國國力的興盛,暫時扭轉(zhuǎn)了過去的衰敗局面,這真實體現(xiàn)了三桓分公室的歷史進步意義。
[關(guān)鍵詞]三桓,公室,魯國政治
[中圖分類號]K2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57-6241(2009)10-0073-05
魯三桓分公室先后有兩次,一是《左傳》魯襄公十一年的“三分公室”,一是《左傳》魯昭公五年的“四分公室”(見后文),它們都是春秋魯國歷史演進過程中的重大事件。誠如朱鳳瀚先生所云:“凡先秦史教學、討論古史分期及研究先秦經(jīng)濟、軍事、思想史者,都要涉及這個問題?!贝饲暗难芯恳呀?jīng)認識到此歷史事件是魯國公室衰微,三桓強盛的表現(xiàn),這是較為中肯的,但對此歷史事件之于春秋后期魯國政治的進步意義,前人研究則較少涉及。筆者不揣簡陋,現(xiàn)就此問題進行粗淺考察,不當之處,祈請專家斧正。
為討論方便,茲將《左傳》相關(guān)記述具引如下:
《左傳》襄公十一年記:“十一年春。季武子將作三軍,告叔孫穆子曰:‘請為三軍,各征其軍。穆子曰:‘政將及子,子必不能。武子固請之,穆子曰:‘然則盟諸?乃盟諸僖閎,詛諸五父之衢。正月,作三軍,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三子各毀其乘。季氏使其乘之人,以其役邑入者無征,不入者倍征。孟氏使半為臣,若子若弟。叔孫氏使盡為臣,不然不舍。”
《左傳》昭公五年記:“五年春,王正月,舍中軍,卑公室也。毀中軍于施氏。成諸臧氏。初作中軍,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季氏盡征之,叔孫氏臣其子弟,孟氏取其半焉。及其舍之也,四分公室,季氏擇二,二子各一。皆盡征之而貢于公?!?/p>
對比《左傳》襄公十一年與《左傳》昭公五年的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前后同為分公室,但兩者實多有不同,如:前者是作三軍而三分公室,后者是舍中軍而四分公室;在分配原則上,前者是三家各有其一,后者是季氏擇二,二子各一;在處理所得上,前者是三家各異,后者是三家皆盡征之。這些特點在前輩學者的研究中亦多有疏解。然而,還需要注意的是,盡管襄公十一年與昭公五年的兩次分公室實際上都是“卑公室”的行為,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疏證記:“鄭康成箴云:‘《左氏傳》云作三軍,三分公室各有其一,謂三家始專甲兵,卑公室?!鄙醮_。但與襄公十一年三分公室有所不同的是,《左傳》在記述昭公五年三桓四分公室中明確指出了“卑公室”的本質(zhì)。這一點,此前研究還較少談及。如何看待這一問題呢?筆者以為《左傳》昭公五年的四分公室之所以要明確指出“卑公室”,這本身就表明公室在此前還是存有很強的實力,而三桓勢力的真正強盛應該是在“舍中軍”之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史書的記述中得到進一步的證明。
首先,在周代,凡君舉必書,《左傳》莊公二十五年記魯莊公如齊觀社,曹劌諫曰:“不可。夫禮,所以整民也。故會以訓上下之則,制財用之節(jié);朝以正班爵之義,帥長幼之序;征伐以討其不然。諸侯有王,王有巡守,以大習之。非是,君不舉矣。君舉必書?!彼^“整民”,不僅是對普通民眾的統(tǒng)治,還包括對貴族官員的管理。從朝聘、會盟到征伐、祭祀等,國君正是通過主持或參與這些國家政治、軍事、外交等重要活動來鞏固和加強自身的統(tǒng)治權(quán)。在作三軍后,舍中軍前,魯君尚能更多的積極參與國家各項軍政大事。以朝聘、會盟、征伐等大事為例,從三分公室到昭公繼位(約20年),史載這一歷史時期魯國君參與的軍政大事大致可歸納如下:
材料一《春秋》襄公十一年:A、“公會晉侯、宋公、衛(wèi)侯、曹伯、齊世子光、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伐鄭。”(會伐)
B、“秋七月己未,同盟于亳城北。公至自伐鄭?!?盟)
C、“公會晉侯、宋公、衛(wèi)侯、曹伯、齊世子光、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伐鄭,會于蕭魚?!?會)
材料二《左傳》襄公十二年:“公如晉,朝,且拜士魴之辱,禮也?!?朝)
材料三《左傳》襄公十五年:“夏,齊侯伐我北鄙,圍成。公救成,至遇?!?征戰(zhàn))
材料四《春秋》襄公十六年:“三月,公會晉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于溴梁。”(會)
材料五《春秋》襄公十八年:“冬十月,公會晉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同圍齊?!?會)
材料六《左傳》襄公十九年記:“公享晉六卿于蒲圃,賜之三命之服。軍尉、司馬、司空、輿尉、候奄,皆受一命之服。”(會)
材料七《春秋》襄公二十年:“夏六月庚申,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盟于澶淵?!?會)
材料八《春秋》襄公二十一年:“二十有一年春王正月,公如晉……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子于商任?!?會)
材料九《春秋》襄公二十二年:“冬,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子、薛伯、杞伯、小邾子干沙隨?!?會)
材料十《春秋》襄公二十四年:“公會晉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于夷儀?!?會)
材料十一《春秋》襄公二十五年:A、“公會晉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于夷儀?!?會)
B、“秋八月已巳,諸侯同盟于重丘?!?盟)
材料十二《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六月,公會晉趙武、宋向戌、鄭良霄、曹人于澶淵以討衛(wèi),疆戚田?!?會)
材料十三《左傳》襄公二十八年:“為宋之盟故,公及宋公、陳侯、鄭伯、許男如楚?!?會)
材料十四《左傳》襄公二十九年:A、“王正月,公在楚,釋不朝正于廟也。”(使)
B、“范獻子來聘,拜城杞也。公享之,展莊叔執(zhí)幣?!?聘)
可見,魯三分公室后,國君的實力實際上并未受到太大的影響,魯國的軍政大事勉強還能掌握在國君手里。而等到舍中軍,四分公室后,魯國的政權(quán)基本上為三桓所把持,國君則較少參與到國家的軍政大事中,真實地體現(xiàn)出了“卑公室”的含義。從四分公室到昭公出奔(約20年),史載這一時期魯國君所參與的軍政大事大致可歸納如下:
材料一《春秋》昭公七年:三月,公如楚。(使)
材料二《左傳》昭公十三年:秋,公會劉子、晉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于平丘。(會)
材料三《左傳》昭公十五年:冬,公如晉,平丘之會故也。(使)
材料四《左傳》昭公十七年:A、十七年春,小邾穆公來朝,公與之燕。(朝)
B、秋,郯子來朝,公與之宴。(朝)
材料五《春秋》昭公二十一年:公如晉,至河乃復。(使)
材料六《春秋》昭公二十三年:公為叔孫故如晉,及河,有疾而復。(使)
魯昭公二十五年,魯君出奔齊國,國家各項軍政大事均落入三桓之手,三桓勢力趨于鼎盛。在周代,凡君舉必書,而國君對軍政大事的參與程度更是君權(quán)統(tǒng)治力的真實體現(xiàn)。對比三分公室后20年魯國君的大事活動與四分公室后20年的情況,我們可以明顯發(fā)現(xiàn),三分公室后,魯國國君還能積極參與到國家的各項軍政大事中,并扮演著重要角色。而四分公室后,魯君已經(jīng)很難主持國家政局了,君權(quán)統(tǒng)治力嚴重衰落。由此,我們也不難體會為何同是分公室,但《左傳》前后記述卻有很大的差別。對于四分公室,《左傳》明確指出了“卑公室”的本質(zhì)。
自魯宣公始,魯國公室盡管已經(jīng)逐漸衰敗,但絕非一落千丈;魯三桓的崛起和興盛同樣也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絕非一蹴而就。就魯三桓勢力而論,昭公五年的“舍中軍,四分公室”真正促成了他們力量的強大。以齊魯關(guān)系為例,分析如下:魯國在作三軍后,舍中軍前曾遭到齊國的多次侵伐。面對齊國的不斷侵伐,魯國雖然自己會有小規(guī)模的抵抗,但最終卻是不得不求助于晉國力量,以此來保證魯國的安全利益。特別是在襄公十八年,《左傳》詳細記載了魯國通過晉國,聯(lián)合了諸多國家的力量對齊國進行大規(guī)模的征伐,并且取得了勝利?!蹲髠鳌废骞拍暧泧R戰(zhàn)役后:“季武子如晉拜師,晉侯享之。”又記:“季武子以所得于齊之兵,作林鐘而銘魯功焉。臧武仲謂季孫日:‘今將借人之力以救其死,若之何銘之?”可見三分公室后,魯三桓勢力有所發(fā)展,但這種發(fā)展還很有限,其軍事力量尚弱,根本還不足以與齊國勢力相抗衡。
然而這種情況在魯國舍中軍,四分公室之后卻得到了大大的改善。四分公室后,魯國三桓的勢力得到了迅猛的發(fā)展,至哀公時,已經(jīng)形成了可以和齊師相互抗衡的局面?!蹲髠鳌钒荒暧洠骸笆荒甏?,齊為鄎故,國書、高無軍帥師伐我,及清。季孫謂其宰冉求曰:‘齊師在清,必魯故也。若之何?求曰:‘一子守,二子從公御諸竟。季孫曰:‘不能。求曰:‘居封疆之間。季孫告二子,二子不可。求曰:‘若不可,則君無出。一子帥師,背城而戰(zhàn)。不屬者,非魯人也。魯之群室,眾于齊之兵車。一室敵車,優(yōu)矣。子何患焉?二子之不欲戰(zhàn)也宜,政在季氏。當子之身,齊人伐魯而不能戰(zhàn),子之恥也。大不列于諸侯矣?!苯Y(jié)果是這時候的三家憑借自己的強大軍事力量打敗了齊國的軍隊,維護了魯國及三桓自身的利益?!蹲髠鳌钒荒暧洠骸皫煫@甲首八十,齊人不能師。宵,諜曰:‘齊人遁。冉有請從之三,季孫弗許?!笨梢?,舍中軍后,魯國三桓的實力實際上已經(jīng)有了一個質(zhì)的飛躍。這與三分公室后,四分公室前三桓實力的增進情況已經(jīng)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事實上,魯國在襄公之世,正在經(jīng)歷一個衰落時期,它不僅常受到齊國這樣的大國的侵略,而且還遭到像莒、邾之類的小國的征伐。歸納如下:
材料一《左傳》襄公四年:“冬十月,邾人、莒人伐鄫。臧紇救鄫,侵邾,敗于狐駘。國人逆喪者皆髽。”
材料二《左傳》襄公八年:“莒人伐我東鄙,以疆邯田?!?/p>
材料三《左傳》襄公十年:“莒人間諸侯之有事也,故伐我東鄙?!?/p>
材料四《左傳》襄公十二年:“十二年春,莒人伐我東鄙,圍臺。”
材料五《左傳》襄公十五年:“秋,邾人伐我南鄙?!?/p>
材料六《左傳》襄公十七年:“冬,邾人伐我南鄙?!?/p>
而在三桓分公室后,尤其是昭公五年舍中軍,四分公室后,公室力量雖逐漸卑弱,但三家的實力卻不斷增強。相應地魯國的國力并不因為公室的卑弱而繼續(xù)下降,相反,它卻由于三家實力的增強也因此得到了一時的興盛。魯國在公室三分后,隨著三家實力增強所帶來的國力的上升,它對莒、邾、小邾的政策也由過去的被動變?yōu)榇撕蟮闹鲃印w納如下:
材料一《左傳》襄公二十年:“秋。孟莊子伐邾以報之。”
材料二《左傳》襄公二十八年:“邾子來朝?!?/p>
材料三《左傳》昭公元年:“季武子伐莒,取鄆,莒人告于會?!?/p>
材料四《左傳》昭公三年:“小邾穆公來朝?!?/p>
材料五《左傳》昭公十三年:“邾人、莒人訴于晉曰:‘魯朝夕伐我,幾亡矣?!?/p>
材料六《左傳》昭公十七年:“小邾穆公來朝,公與之燕?!?/p>
材料七《左傳》定公十五年:“邾隱公來朝?!?/p>
材料八《春秋》哀公元年:“冬,仲孫何忌帥師伐邾。”
材料九《左傳》哀公二年:“二年春,伐邾,將伐絞。邾人愛其土,故賂以漷、沂之田而受盟?!?/p>
材料十《左傳》哀公七年:“季康子欲伐邾,乃饗大夫以謀之。秋,伐邾,及范門?!?/p>
可見,隨著魯三桓勢力的興盛,魯國國力逐步增強,昭公五年四分公室后,終春秋之世,魯國不僅沒有再受到莒、邾、小邾等國的征伐,而且在與這些國家的關(guān)系上始終占據(jù)優(yōu)勢。
綜合上述對史書所載相關(guān)史實的梳理和分析可知:
其一,自宣公始,魯國在形式上雖然還保持著公室政治,即以君主為中心的政治,但三桓漸漸由君主的輔佐變成了君權(quán)的代行者,并逐步建立起卿權(quán)政治,卿權(quán)開始干預君權(quán),取代君權(quán),形成了“政令在家”的局面。然而這一過程絕不是一蹴而就的,魯國三桓亦并非一次性拋開公室,輕而易舉就完成其功業(yè)的。襄公十一年,三桓分公室實際上也是一種“卑公室”的行為,但與昭公五年四分公室相比,此次三分公室對魯國君權(quán)政治產(chǎn)生的影響相對要小的多,這一階段三桓勢力的發(fā)展還很有限。如,對內(nèi),魯君仍然保有較強的統(tǒng)治力,能夠經(jīng)常性地主持或參與國家政治、軍事、外交等活動;對外,亦使得魯國在與齊、莒、邾、小邾等國的對抗中處于被動的境地。
其二,與襄公十一年三桓三分公室不同,三家實力的真正強大以及由此所對比出來的公室力量的明顯衰落均是在昭公五年舍中軍,四分公室之后。這一階段,魯國卿權(quán)政治趨于鼎盛,近乎完全取代了君權(quán)。對內(nèi),三桓基本上把持著魯國的政權(quán),魯君則較少參與到國家的軍政大事中;對外,亦使得魯國的實力幾乎可與齊國相抗衡,并且在與莒、邾、小邾等國的關(guān)系中處于主動。
其三,《左傳》成公十四年記:“君子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卞X鐘書先生指出:“蓋‘五例者,實史家之懸鵠,非《春秋》所樹范。”錢氏所論甚精?!蹲髠鳌废骞荒辏缸魅?,三分公室而不言“卑公室”;昭公五年三桓舍中軍,四分公室卻記“卑公室”,這是符合春秋晚期魯國歷史史實的??梢哉f,《左傳》筆意是緊扣著歷史大勢的,短短數(shù)語,卻旨意深遠,體現(xiàn)出了史家珍貴的求真精神。
其四,與襄公十一年三分公室相比,盡管昭公五年的四分公室可以說真實體現(xiàn)出了“卑公室”的本質(zhì)。然而,今日讀史,仍不能囿于《左傳》的記述,其“卑公室”的看法尚不免帶有維護君權(quán)政治的色彩。而歷史的真實卻是:在三桓分公室之后,雖然魯國公室的實力被削弱,但三家實力的增強卻促進了春秋后期魯國國力一時的興盛,暫時扭轉(zhuǎn)了過去的衰敗局面。這真實體現(xiàn)出了三桓分公室的歷史進步意義。
責任編輯:侯林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