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 凹
讀彭程散文集《急管繁弦》。
作為閱讀者,所自得之處,就是自己的閱讀速度——躺在枕畔,一部大書,三兩個夜半,也可卒讀。但彭程的散文新著《急管繁弦》(東方出版社,2008年8月第1版),卻讀了半月有余,終卷之后,依然覺得讀得快,有暴餮天物之感。究其原因:其一,這是一部“在場”之書;其二,亦是一部從容之書。總之,是一部受用之書。
在場
彭程的每篇散文,都有“我”在其中。生活的敘述,情感的書寫,都是出自自己的真實體驗;即便是論理,也是自己悟到的,絕非摘引與衍發(fā)。
現(xiàn)在的散文寫作,已技術化了,一粒黃豆可以釀成一鍋豆?jié){;似是而非的一莖萌芽,可以速生成一片繁林。文字狂歡之后,無回甘之醪,無確當之論,無撿拾之珠,即便很“大文化”,很激情“百年”,也覺隔膜與無用。以至于熊育群氏急切地發(fā)出呼吁:散文不能這么“亂”、這么“水”,這么鋪張,這么欺世!他說:
我認為散文應有五個追求:一,以有限的個體生命來敏感地、深刻地體驗無限的存在,張揚強烈的個體生命意識;二,強調在場,就是寫自己身體在場的事物,哪怕歷史,也不是來于書本,而是來源于現(xiàn)實的存在,哪怕只是一物一景。卻是一個時空的物證,是時空連接的出發(fā)點,重視身體——生理的心理的反應是我得以體驗世界、表現(xiàn)世界的依據(jù);三,正是因為個體生命的短暫,才具有強烈的時空意識,才打通歷史,連接歷史,這里的歷史不再是文字記載、不再是知識,而是從生命出發(fā)的一次更幽深的體驗。如同從現(xiàn)實的層面打開一口深井;四,表現(xiàn)方式上重視東方式的“悟”,文字靈動,摒棄套話空話,語言是人的靈魂,像呼吸一樣自然,像情緒一樣起伏,像站在你面前一樣真實;五,文字以最大限度逼近體驗,因此,獨特、別樣是必然要求,個性是自覺的追求。
他所說的五個追求,其實是好散文的五個特征,而且是最基本的特征。最基本的操守,反變成了“最高”的追求,正折射出他的無奈和散文的沒落。于是,“基本”的,反而珍貴了,因為它與散文的本質有關。
讀過彭程的《急管繁弦》,心情便驟然開朗起來。彭程的文字,正是熊育群式的期待,自身就是一個發(fā)光體,雖然隱忍,卻發(fā)出自足之光,沖蕩著散文的沒落,足可以慰安熊育群和我等敏感的心靈。
因為彭程的文字,篇篇都是“我”的“在場”,一物一景,都是生命的物證;一吟一嘆,都發(fā)自“幽深”的我心。他在《物證》一篇中說:
舊物是往事碎片的黏合劑,是已告衰弱的情感之火的助燃劑,是尋溯生命的最可靠的向導。舊物填補了記憶的空白,讓已然漫漶的重新顯影,生命就這樣得到確證。生命原本在于細節(jié)的連綴,舊物單個地看是零碎的,但吉光片羽,彌足珍貴,許多這樣的碎片的排列,不經(jīng)意間就勾勒出了生命的大致輪廓。在年齡、外貌這些生理緯度之外,它們以另一種方式框定了生命……因此,我們要說,最壞的情形,并不是物是人非,而是物的缺席,找不到任何見證物,那樣,那段生命的有無也變得可疑了。
這就是解讀彭程散文的鑰匙。
他清醒的書寫意識,使他警惕那種“智力游戲和修辭焰火”式的寫作,撥云見日,直抵內心。《母親的陽臺》、《父母老去》、《四十歲那天的雪》、《燕園的半日》、《滾燙的石頭》,筆到心隨,均與生命的驗證有關,把可疑的記憶,模糊的來路,變成了可以觸摸的人生經(jīng)驗和情感溫度。
讀他的這些文字,我等不僅會心,而且動容,特別是讀到《父母老去》一篇,我不能自持,掩面而泣。因為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國度,甚至同一塊土地,有共同的心路歷程,讀他就如讀我。
我們?yōu)槭裁匆喿x?當然是為了受用。受用在這里,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從他證中確定我證,通過共鳴,強化經(jīng)驗,自我認同;另一個就是汲取他人的人生經(jīng)驗把有限的我變成無限的我,使生命強大,強大到足以抵制物化。但是,書籍本身要有折服人的力量,要有可靠的信息,讓你能夠信任。正如樹木的年輪,是生命的紋路一樣,書籍的可靠性,也應該源自它對自我經(jīng)驗的真實記載。讀可靠之書,讓我們內心嫵媚,人性盈滿;相反,則疑書自疑,徒增迷惘,且感人生虛妄。
彭程的《急管繁弦》正是一部可靠之書,它補心養(yǎng)目,讓人自然而然地生出感激。
從容
彭程的文字,沉靜,從容,一切都娓娓道來,當行則行,當止則止,正如脈搏,有自己的律動。這種自然的節(jié)奏,感染了讀者,使你不禁放慢了閱讀的速度,心平氣靜地慢慢品味。
他好像不是在寫,而是在捕捉,捕捉心底里有的,捕捉生活里確實呈現(xiàn)的。這就讓我們讀出了一個等待著的形象。他等待,是因為他明白為什么等待——他要在生活的浮云散盡之后,看到本質;在情感沸騰之后,看到結晶——然后,再準確地書寫,傳遞真實的心靈消息。
這正如里爾克所說的那種情景:不計算時日,不急于攫取收獲,而是讓樹木自然成長,讓果實自然成熟,讓天空自然晴朗,讓春日自然明媚,讓現(xiàn)在自然過去,讓未來自然走來。
作為一個耐心的等待者,彭程最后收獲的,均是自然成熟之果,自然凝聚的情感——顏色純正,原汁原味——不欺心,不欺世,有扎實的質地。
讀到扎實之書,閱讀者俯視的姿態(tài),立刻就低了,對自己說,好文字難遇,要懂得珍惜哩。便讀得慢,與作者一同上路,結伴而行,沉浸其中,不能自已。
讀《父母老去》,我為什么會潸然淚下?因為那里記述的是只有等到父母老去的時候,才能品味到的人生蒼涼。直讓人感到,父母之老,也是人子之老;雖然是個漫長的過程,但也是個殘酷的過程——歲月無情,慨當以慷。他說:一旦父母離去,對我們而言,也就撤去了一種生命的支撐,割斷了一條連接這個世界的牢固的紐帶,我們的存在也就頗可疑。他的感慨擊中了我心中最柔弱的部分——我們都有父母,我們的父母都在老去,他寫的雖然是“這一個”,卻是“我們”的——文字打通了作者和閱讀者的心靈通道,讓我們一起感傷,一起悲憫。
在《四十歲那天的雪》中,他開篇就說:咦,今天四十歲了!我心中也一動:那一天,我也四十歲了,也站立在四十歲的雪中。他把雪寫成了中年人的心境,徐徐飄落,臃腫了街樹,也肥厚到寂寥的心中。他說:
生活在今天,越來越像一個悖論。人挖空心思累計物質財富,以為那樣就貼近了幸福,但同時卻各感無聊、郁悶,究其根由,大半是因為靈魂虧空。靈魂的庫房里貨物很多,但從門縫里窺探一下,在最扎眼的位置上,總應該供奉這樣的東西:陽光,風,雨,嘩嘩響的樹葉,沉甸甸的谷穗……當然,也有雪,今天這樣的雪,兒時那樣的雪。
他筆下的這場雪,真是送給所有中年人的禮物。中年人的疲憊,不在于生命力的衰退,而在于心靈的物化,以至于作繭自縛,離自然的生態(tài)、率真的情性遠了。讀過他紙上的飛雪,我推窗而望,真想天上頓時就有雪飄飄而下,然后在雪地上把自己攤成個大字,孩子一樣地對自己說:感謝生命,我活著!
后來我想,等待來的文字,本身就是歲月啊!
讀畢彭程的《急管繁弦》,再想書寫的時候,一貫急切的筆鋒變得遲疑了。正如他在《娩》中所說,潔凈的稿紙在燈光下慘白得像一張不懷好意的臉。我對書寫產(chǎn)生了敬畏。我想,書寫者最大的恩德是應該心存善意,寫出直逼生命感受、直逼心靈感悟的文字。不為寫而寫,更不能為名利寫,要寫得真切,寫得從容,像十月懷胎之后自然的分娩。這不耽誤一個好的書寫者的誕生,因為健康的嬰兒是對得起痛的。
最后我要說,彭程的散文或許會長久地邊緣下去,因為現(xiàn)在的文壇很是勢利;但是,一定會溫暖角落里那些活在精神中的閱讀者,因為這些“在場”的文字,與人類的心靈(心靈史)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