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松

我藏有兩本林紓譯作的早期印本。這兩本書是十來年前在地?cái)偵弦越裉炜磥硎菢O低廉的價(jià)格買來的。一本是《海外軒渠錄》，“光緒三十二年歲次丙午(1906年)孟夏月首版”，“中國商務(wù)印書館”說部叢書第五集第六編，署“英國狂生斯威佛特”原著。另一本是《吟邊燕語》，“光緒三十年七月首版”“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印行，說部叢書第一集第八編，原著者署“英國莎士比”。

《海外軒渠錄》即今天大家熟悉的《格利佛游記》，所謂大人國小人國者是也?！兑鬟呇嗾Z》當(dāng)為著名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講述者為英國蘭姆姐弟，現(xiàn)代中文本也出過幾種，大家也不陌生。林紓研究今天屬于近代翻譯史的顯學(xué)，有專門的學(xué)會(huì)，有超過百人的研究隊(duì)伍。各家爬梳材料都很勤奮，對其翻譯事業(yè)的評價(jià)也很有見地，沒有我置喙的余地。我翻出兩本書來是因?yàn)槊駠院蟮牧肿g版本還容易見到，清末的本子卻真的稀有了，有顯擺珍藏的意思。另外，林紓的文集文選我并沒有購藏，品嘗他的文字，我還得從這兩本書的序開始。近年因?yàn)殄X鍾書先生的偏好的影響，很多人迷戀“林譯小說”，而我自己覺得林譯小說的“序”更值得讀一些，也更“不過時(shí)”一些。我將手里的兩本舊書的“序”照抄如下：

《海外軒渠錄》序

余粗有知覺時(shí)，即聞長老言，人之至小者，無若焦僥國民，最長者，無如巨無霸，則受而識(shí)之。稍長，讀《列子》，乃知東北極有人，名日竫，九寸。郭璞圖贊：“焦僥極么，竫人惟小，”其證也?！抖蹿び洝罚骸澳┒鄧?，人長四寸?！薄丢?dú)異記》：“李子昂長七寸?！薄稄V志》：“東方有小人，如螻蛄，撮之滿手，得二十枚?！眲t較焦僥小而又小矣。《河圖玉版》：“昆侖以北九萬里，得龍伯國，人長三十丈?！薄抖蹿び洝罚骸爸釃?，人皆三丈三尺?！庇址痖L一丈六尺，小弟阿難，與從弟調(diào)達(dá)，俱長一丈四尺五寸，至防風(fēng)國人，則身橫九畝矣。余不知較之長狄僑如何似。僑如長五丈，然則富父以戈椿其喉，富父之高，亦將二丈有半矣。是均荒渺不根之談。惟余在浙西時(shí)，所見之小人，則確二尺，須蓬蓬然。林迪臣先生方守杭州，疑術(shù)者以藥縮之，將加審訊，尋亦弗果。而徐清惠撫閩時(shí)，曾攜長人，可丈許，短后荷戟，汗浹其背。余方十歲，親見之于南臺(tái)市上。合是二者，則焦僥與長狄之說，又不為無據(jù)矣。私念歐西非實(shí)聞確見，必不恣為妄語；第不知有是謬說否?及譯是書，荒渺竟有甚于《列子》諸書者：其言利里北達(dá)，則六人納之一囊；其稱大人國，則御膳必陳一鯨；遂令觀者捧腹。吾國之書，敘是怪誕，特?cái)?shù)語錯(cuò)見而已，葛利佛所言，長篇累牘，竟若確有其事。嗟夫，葛利佛其殆有繳而言乎!葛著書時(shí)，敘記年月，為一千七百余年，去今將二百年，當(dāng)時(shí)英政，不能如今美備，葛利佛傺侘孤憤，拓為奇想，以諷宗國。言小人者，刺執(zhí)政也。試觀論利里北達(dá)事，成歷歷斥其弊端，至謂貴要大臣，成以繩技自進(jìn)，蓋可悲也!其言大人，則一味稱其渾樸，且述大人詆毀歐西語，自明己之弗勝，又極稱己之愛國，以掩其跡。然則當(dāng)時(shí)英國言論，固亦未能自由耳。嗟夫!屈原之悲，寧獨(dú)葛氏?葛氏痛斥英國，而英國卒興。而后人抱屈原之悲者，果見楚之以三戶亡秦乎?則不敢知矣!皇帝光緒三十二年三月望日，閩縣林紓畏廬父序于望瀛樓。

《吟邊燕語》序

歐人之傾我國也，必曰：識(shí)見局，思想舊，泥古駭今，好言神怪，因之日就淪弱，漸即頹運(yùn)。而吾國少年強(qiáng)濟(jì)之士，遂一力求新，丑詆其故老，放棄其前載，惟新之從。余謂從之誠是也，顧必謂西人之夙行夙言，悉新于中國者，則亦譽(yù)人增其義，毀人益其惡耳。英文家之哈葛得，詩家之莎士比，非文明大國英特之士耶?顧吾嘗譯哈氏之書矣，禁蛇役鬼，累累而見。莎氏之詩，直抗吾國之杜甫，乃立義遣詞，往往托象于神怪。西人而果文明，則宜焚棄禁絕，不令淆世知識(shí)。然證以吾之所聞，彼中名輩，躭莎氏之詩者，家弦戶誦，而又不已，則付之梨園，用為院本。士女聯(lián)襼而聽，欷歔感涕，競無一斥為思想之舊，而怒其好言神怪者，又何以故?夫彝鼎鱒罍，古綠斑駁，且復(fù)累重，此至不適于用者也。而名閥望胄，毋吝千金，必欲得而陳之。亦以羅綺芻豢，生事所宜有者，已備足而無所顧戀。于是追躡古蹤，用以自博其趣，此東坡所謂久饜膏粱，反思螺蛤者也。蓋政教兩事，與文章無屬，政教既美，宜澤以文章，文章徒美，無益于政教。故西人惟政教是務(wù)，贍國利兵，外侮不乘，始以余閑用文章家娛悅其心目，雖哈氏、莎氏，思想之舊，神怪之托，而文明之士，坦然不以為病也。余老矣!既無哈、莎之通涉，特喜譯哈、莎之書。摯友仁和魏君春叔，年少英博，淹通西文，長沙張尚書既領(lǐng)譯事于京師，余與魏君適廁譯席。魏君口述，余則敘致為文章。計(jì)二年以來，予二人所分譯者得三四種，《拿破侖本紀(jì)》為最巨本，秋初可以畢業(yè)矣。夜中余閑，魏君偶舉莎士比筆記一二則，余就燈起草，積二十日書成，其文均莎詩之紀(jì)事也。嗟夫!英人固以新為政者也，而不廢莎氏之詩。余今譯《莎詩紀(jì)事》，或不為吾國新學(xué)家之所屏乎?《莎詩紀(jì)事》傳本至伙，互校頗有同異，且有去取，此本所收，僅二十則，余一一制為新名，以標(biāo)其目。光緒三十年五月，閩縣林紓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