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項英的女兒,項蘇云與父親在一起的時間僅12天,而關(guān)于母親的記憶更近乎一片空白?!芭紶栂肫饋硪矔行└袀悄莻€年代又不是我一個是這樣的遭遇?!彼实捻椞K云輕輕一揮手,似乎不愿讓自己陷入到那種情緒中。
12天的父女
我從小到大就習(xí)慣了自己的孤兒身份,在延安能見到爸爸,實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1938年9月的一天,我正在吃晚飯,郭青老師來了,說你爸爸到延安了,有人接你去見他。記憶中我又驚奇又高興,急得馬上要走,飯也顧不上吃完。
我后來才知道,爸爸這一次是從皖南根據(jù)地來延安開六屆六中全會的,延安為外地來的成員舉行了一個歡迎會。歡迎會是在八路軍大禮堂開的,記憶中我乖乖跟著大人們走了進去。大禮堂條件十分簡陋,人們都擠坐在木條板凳上,但會場的氣氛十分熱烈。我跟進去以后,大人們都相互招呼,可我誰也不認(rèn)識。我就走到主席臺前,轉(zhuǎn)身面對著整個會場,找我爸爸。陳云走過來叫我:“蘇云,你是不是在找你爸爸?”他把我領(lǐng)到一排座位前,指著朱德旁邊的一個人說:“老項,這是你女兒?!庇洲D(zhuǎn)過來告訴我:“這就是你爸爸!”
記憶中爸爸一把將我抱起來,放在他腿上。他看我,我也看他。他問我:“你幾歲了?叫什么名字?”——好像是在問別人家的孩子。他問什么,我就說什么,好像沒有什么特別激動的。雖然我一直很羨慕身邊的小朋友有爸爸、媽媽可以撒嬌,但爸爸真的突然“冒”出來后,我還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我長到了7歲半才第一次見父親。
有一天晚上,郭老師來告訴我,說我爸爸有任務(wù),馬上要離開延安,所以他白天來學(xué)校,想再來看看我。但是,我們學(xué)校為了躲避日本飛機的轟炸,已經(jīng)躲進山里上課,于是我和父親還來不及告別,就這樣分開了。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便是與父親只相處了12天。
父親與“皖南事變”
“皖南事變”中,父親肯定有指揮失誤的地方,但所謂貽誤戰(zhàn)機,沒有及時帶領(lǐng)部隊轉(zhuǎn)移,卻是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中央的決定。軍事科學(xué)院有位專門研究項英的專家叫王輔一,他是用白紙黑字的電文來研究這段歷史的。中央發(fā)了什么電報、項英是怎么回的,當(dāng)時都有記錄在案。從他的研究中可以看出,1940年10月底,國民黨大軍包圍,中央對項英交代一直是要交涉。1940年11月30日,中央給新四軍發(fā)了這樣一條電文:“日蔣決裂,日汪拉攏,大局從此有轉(zhuǎn)機,蔣對我更加無辦法,你們北移又讓他一步,以大勢判斷,蔣、顧(祝同)是不會為難你們的,現(xiàn)在開始分批移動,12月底移完不算太遲?!痹谑伦兦?3天,中央仍給他和葉挺發(fā)來“以拖為宜”的電報。所以,說項英賴著不走是不對的,是中央一直讓他拖著的??上г滤能娒貢L李一氓去世了,中央重要的電報都經(jīng)自他手。
1941年“皖南事變”發(fā)生后,我只知道父親下落不明。直到1945年,陳毅去延安開會時通報給大家,我才知道父親已經(jīng)犧牲了。好像也沒有特別的悲痛,跟父親一起也就12天,坦率地說,感情會有多深?另外,周圍同學(xué)也經(jīng)常有父母犧牲的,這在那個年代也是平常事。但是“皖南事變”之后,我把名字從張?zhí)K云改成了“項蘇云”,我告訴自己,也告訴大家:我是項英的女兒。
母親之謎
1938年,郭青老師把我?guī)У窖影矔r,我聽說媽媽就在一個月前剛剛到過延安,把弟弟留下來后離開,從此再也沒有人見過她。我也錯失了跟媽媽見面的機會。
母親后來的命運多少與瞿秋白有關(guān)。1934年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1萬多人被敵人包圍。當(dāng)時重病的瞿秋白、年老體弱的何叔衡、已懷孕的母親與中央蘇區(qū)政府的婦女部長周月林一起撤離,突圍時,何叔衡犧牲,瞿秋白、周月林與母親一道在福建被俘。被俘時,母親他們用的都是假名,審問中也沒有露什么破綻。他們在監(jiān)獄中被關(guān)押了3月多,我的弟弟就出生在監(jiān)獄的牢房里。但就在母親和周月林被保釋、瞿秋白也快要獲得自由時,國民黨卻突然知道瞿秋白的真實身份,殺害了他。
化名為“林琪祥”的瞿秋白為什么會暴露身份?很長時間一直是個謎。最近幾年,一些正式出版物上還發(fā)表過這樣的文章,說我母親出獄后找到了父親項英,還沒放下行李就被父親責(zé)問:瞿秋白的死是不是和你與周月林有關(guān)系?父親看母親顯得很緊張,就認(rèn)為是母親出賣了瞿秋白,一怒之下,拔出手槍把母親槍斃了。我不知道這個說法從何而來,但這完全是個謠言。
事后證明,離開南昌后,堅強的母親把弟弟送到了延安。徐明清是原延安市婦聯(lián)主任,當(dāng)年媽媽送弟弟去延安時,她還接待過我媽媽,所以“項英殺妻”肯定是不存在的。但是自此之后,就再也沒有人見過她,也沒人知道她的下落。
關(guān)于母親的下落,我最近聽到了一個最新說法。去年底,一個記者去訪問公安部的一個老同志,他以前在延安呆過,在康生手下參加過一些專案組的審查工作。據(jù)他回憶,他們抓住了一男兩女,懷疑是托派,找人審查,這位老人家審查的男的被槍斃了,兩個女的被康生下令勒死。他聽說其中一個是項英的夫人,她出賣了瞿秋白。這件事情之后,他也險些被康生以某種借口除掉,但這些老干部是羅瑞卿的部下,是他托人找到羅瑞卿才保住性命的。等這個消息傳到我這里,我再讓他們帶我去見這個老人時,老人家已經(jīng)糊涂得說不出話來。不過以我在延安的經(jīng)歷,我認(rèn)為這個說法是可信的。
我是70多歲時才聽說這件事的,我能有什么感慨呢?對于母親,我只知道她是四川人,但究竟是四川哪里人都不知道,所以我也無從去追尋她的家族、她的身世。我只知道她與父親是在上海搞工人運動時相愛的,為了共同的目標(biāo)走在一起?,F(xiàn)在的年輕人肯定無法理解他們的情感,但我想,在父母這一代人的心目中,他們的理想是高于一切的,在需要時,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犧牲感情、家人乃至生命。
(摘自《環(huán)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