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之始，百廢待興。此刻的毛澤東雖日理萬機，卻將關注焦點聚集在一部影片，一個歷史上的小人物武訓身上。1951年5月20日，《人民日報》以社論的方式發(fā)表了毛澤東的《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把問題性質定性到十分嚴重的程度：“電影《武訓傳》出現(xiàn)，特別是對于武訓和電影《武訓傳》的歌頌竟至如此之多，說明了我國文化界的思想混亂達到了何等的程度！”“資產(chǎn)階級的反動思想侵入了戰(zhàn)斗的共產(chǎn)黨，這難道不是事實嗎？一些共產(chǎn)黨員自稱已經(jīng)學得的馬克思主義，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這不是一次局限于電影界、學術界少數(shù)人的學術討論，而是一個終審判決，一次大張旗鼓的文化改革運動。文章最后列舉了數(shù)十篇贊許和肯定武訓及《武訓傳》的文章及作者的名單，作為“陪斗”，其中還包括一些潛在的有關的領導人和口頭頌揚者。再者，此次文化運動事先并無征兆，猶如晴天霹靂，震得人們目瞪口呆，驚惶失措。

其后的三十多年里，這篇討伐《武訓傳》的檄文，成為電影批評、文藝批評的“樣板”，誰也不敢公開懷疑它的正確性、權威性和真理性。三十四年之后，1985年9月6日，《人民日報》等全國報刊刊登了9月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胡喬木在陶行知研究會和基金會成立大會上的講話，要點如下：

解放初期，也就是1951年，曾經(jīng)發(fā)生過電影《武訓傳》批判。這個批判涉及的范圍相當廣泛。我們現(xiàn)在不對武訓本人和這個電影進行全面評價，但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明，當時這種批判，是非常片面、極端和粗暴的。因此，這個批判不但不能認為是完全正確，甚至也不能說它基本正確。

胡喬木的這個講話，實際上是宣告那場轟轟烈烈的《武訓傳》批判是個錯案、冤案，公開予以平反昭雪。從中國思想發(fā)展史的角度看，這是70年代末期批判兩個“凡是”的延續(xù)，是思想解放運動的深化，值得慶賀。但這次對《武訓傳》批判的批判，過于簡略和概括，并局限于方式、方法的范疇，“非常片面、極端和粗暴”，卻未涉及到《武訓傳》批判的思想觀念、論據(jù)等更為實質性的內容，究竟存在些什么問題。

作為一個電影評論工作者，我一直關注這場半個多世紀前對新中國電影產(chǎn)生過重大和深遠影響的大案，能有一個在實質問題上比較合理的說法。自胡喬木講話后，與《武訓傳》直接相關的人士，如影片的編導孫瑜，當年負責上海文化電影工作的夏衍等，都先后發(fā)表了有關的回憶錄。但始終沒有見到一篇較深入地探討《武訓傳》批判思想內容的文字。難道我們這一代人親身經(jīng)歷過的大事，要作為半懸案留待子孫后代去解決？我不是歷史學家，對馬克思主義一知半解，深知研究這樣的重大問題學養(yǎng)嚴重不足。但出于職業(yè)的責任感，愿作這樣的嘗試。

武訓及武訓的銀幕形象

《武訓傳》所提出的問題帶有根本的性質。像武訓那樣的人，處于清朝末年中國人民反對外國侵略者和反對國內的反動封建統(tǒng)治者的偉大斗爭的時代，根本不去觸動封建經(jīng)濟基礎及其上層建筑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熱地宣傳封建文化，并為了取得自己所沒有的宣傳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對反動的封建統(tǒng)治者竭盡奴顏婢膝的能事，這種丑惡的行為，難道是我們所應當歌頌的嗎？向著人民群眾歌頌這種丑惡行為，甚至打出“為人民服務”的革命旗號來歌頌，甚至用革命的農民斗爭的失敗作為反襯來歌頌，這難道是我們所能容忍的嗎？承認或者容忍這種歌頌，就是承認或者容忍污蔑農民革命斗爭，污蔑中國歷史，污蔑中國民族的反動宣傳為正當?shù)男麄鳌?/p>

這一段文字，代表了《武訓傳》批判的基本立場觀點。其中對武訓其人或影片中武訓形象的概括，顯然是極端、片面和粗暴的。武訓其人之所以引起人們的關注，在于他的特立獨行。一個貧苦的農民，淪為叫花子，討了四十多年的飯，節(jié)衣縮食，也不成家立業(yè)，千方百計積攢錢財，辦了三個義學，讓窮孩子也能念書學文化，從而改善自己的命運。誠然，武訓為了掙錢，讓人打一拳兩個錢，踢一腳三個錢；乃至喝臟水、吃瓦片等自虐行為的確丑惡。他那種瘋瘋癲癲的生活方式，不足為訓；他認為窮孩子只要學文化就能改變祖祖輩輩受欺壓受剝削的命運，也不過是一種淺薄的烏托邦幻想。但把武訓夢寐以求地辦義學稱之為“狂熱地宣傳封建文化”，把他的自虐行為概括為“對反動封建統(tǒng)治者竭盡奴顏婢膝的能事”，則基本上脫離了武訓其人及其銀幕形象的實際。這是極左思潮泛濫年代大批判文章一種無限上綱的慣用手法，穿鑿附會，以勢壓人。

批判文章特別不能容忍的是，影片“甚至用革命的農民斗爭的失敗作為反襯來歌頌，這難道是我們所能容忍的嗎？承認或者容忍這種歌頌，就是承認或者容忍污蔑農民革命斗爭，污蔑中國歷史……”

我不只一次看過影片《武訓傳》，均在幾十年前，有些人物和情節(jié)已漸模糊。最近重讀了《武訓傳》的電影文學劇本，[1]以便厘清是非。影片中虛構了一個名為周大的人物，曾參加太平天國北征軍團，失敗后隱匿過去身份，與武訓一道在張舉人家扛活。周大武藝高強，俠義耿直，因不滿張舉人對長工婢女的欺騙和虐待，與他及他豢養(yǎng)的打手多次發(fā)生沖突，被張舉人勾結官府投入大牢。后來周大與囚犯砸開監(jiān)牢揭竿而起，并火燒張舉人府。周大雖然在影片中出場不多，卻是個頗見亮色的正面形象。檄文怎么會作出這樣的結論，“用革命的農民斗爭的失敗作為反襯來歌頌”武訓呢？如果說前面的批判是脫離了銀幕形象的實際，這條關于污蔑農民革命的罪狀，則可以說是顛倒了黑白。從影片編導的立意及銀幕效果來考察，虛構周大這個人物，正是為了說明要用武裝起義和普及教育的文武兩手配合起來改造舊社會。影片臨近結尾處，穿插了這樣一個段落：老年的周大帶領幾十個起義的農民兄弟邂逅武訓——

周大笑問武訓：“武七哥，聽說你在柳林鎮(zhèn)修好了一個義學，真了不起呀！可是……”他想了一想說：“咱們莊稼人單憑念書，就干得了那些狗官惡霸嗎？當心他們騙你……”他拍了一下他的刀說：“不成的，要憑這個。”

周大笑拍武訓肩頭，一躍上馬，高聲揮臂喊：“造反哪！大家好好一齊干吧！總有一天，這天下都是咱們老百姓的！”

一聲號令，馬蹄翻飛，周大這一支革命的農民隊伍，不一刻就沖向前方天邊而去……。

全片的結尾，也是這樣一個近似的場面。這個結尾實質上是影片主題的形象概括，明顯地在對農民武裝斗爭進行歌頌，卻被說成是污蔑。

《武訓傳》批判的矛頭基本上就是指向這種無中生有的“污蔑”基礎之上。

“在許多作者看來，歷史的發(fā)展不是以新事物代替舊事物，而是以種種努力去保持舊事物使它得免于死亡；不是以階級斗爭去推翻應當推翻的反動的封建統(tǒng)治等，而是像武訓那樣否定被壓迫人民的階級斗爭，向反動的封建統(tǒng)治者投降。我們的作者們不去研究過去歷史中壓迫中國人民的敵人是些什么人，向這些敵人投降并為他們服務的人是否有值得稱贊的地方。我們的作者也不去研究自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一百多年中，中國發(fā)生了一些什么向著舊的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及其上層建筑（政治、文化等等）作斗爭的新的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新的階級力量，新的人物和新的思想，而去決定什么東西應當稱贊或歌頌的，什么東西是不應當稱贊或歌頌的，什么東西是應當反對的?！?/p>

這篇討伐《武訓傳》檄文的主旨，可以簡要地歸納為一句話：為什么要歌頌熱衷于辦義學的武訓，而不去歌頌革命的農民斗爭？

我相信這個歸納是符合文本的本意的，這一點從《武訓傳》批判的后續(xù)舉措，也能得到印證。這后續(xù)的舉措主要有二。其一，批判文章發(fā)表后，迅速組織了一個由江青為首的武訓歷史調查組赴山東，并很快寫出《武訓歷史調查記》，經(jīng)毛澤東修改后在《人民日報》連載，以證明《武訓傳》對武訓的頌揚是何等的反動。其二，1955年拍攝了一部頌揚農民起義領袖的影片《宋景詩》。宋景詩率領的黑旗軍起義，就發(fā)生在武訓的同一時代和同一地區(qū)。以《宋景詩》來批判《武訓傳》，從正面肯定《武訓傳》批判的必要性和正確性。

《武訓傳》批判廣泛地涉及中國歷史上的農民革命問題，并將“污蔑農民革命斗爭”與“污蔑中國歷史”相提并論；要清理這場批判，就不能回避如何評價中國歷史上的農民革命問題。

《武訓傳》批判中對農民革命的論述，其基本理論觀點與毛澤東抗日戰(zhàn)爭時期寫的《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chǎn)黨》中的觀點一脈相承，即“農民革命”與“造反有理”。

回顧一下“文革”，《武訓傳》批判所籠罩的迷霧，似乎都可以廓清。一個行乞辦學的小人物，即使不足為訓，也無須為此大張旗鼓地口誅筆伐。一部影片《武訓傳》，即使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錯誤，也上綱不到反黨反國的地步，以致要發(fā)動全黨共討之，全民共誅之。之所以要如此的小題大做，無非是借此契機，樹立造反史觀的絕對權威性。這種造反史觀，又是其后治國的基本方略。這種方略最全面的實踐，即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段溆杺鳌放?，不過是小試牛刀而已。

批判《武訓傳》的后果

由于《武訓傳》批判出自毛澤東的大手筆，全國從中央到地方的報刊紛紛發(fā)表有關批判文章，延續(xù)達半年之久，成為一次聲勢浩大的文海戰(zhàn)術的偉大實踐。據(jù)戴知賢《文壇三公案》一書統(tǒng)計，從1951年5月20日起至8月底，僅《人民日報》上刊登的批評或自我批評的文章共有四十多篇，該報“黨內生活”、“人民文藝”、“讀者來信”三個專欄發(fā)表了六七十篇批評文章和討論情況報道；《光明日報》發(fā)表了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文章三十多篇，讀者來信二十多封；上海、天津及其他省市的報刊也不落后，以《文匯報》為例，同一時期發(fā)表了批判文章八十多篇，有關《武訓傳》討論的消息報道二十多篇。[2]

除了直接批判《武訓傳》文字外，對其他影片及文藝作品的批判也風起云涌。絕大多數(shù)的批判均以《武訓傳》批判為“樣板”，在思想觀念、方法上向“樣板”看齊，很有殺傷力，這里僅從四個方面略加評述。

第一，《武訓傳》批判矛頭直接指向電影，對電影界的影響立竿見影。實際上同一時期毛澤東指名批判的電影不只《武訓傳》一部，還有《榮譽屬于誰》和《清宮秘史》。這兩部影片的批判上《武訓傳》批判如出一轍。批判文章均脫影形實際，不過借此對一些重大歷史問題發(fā)表議論。《榮譽屬于誰》針對的是中共與第三國際，或者說是中共與莫斯科與斯大林之間的論史等等問題?！肚鍖m秘史》涉及的則是中國近代史上戊戌變法的評價問題?！稑s譽屬于誰》是中蘇關系這樣當時過于重大、過于敏感的課題，只能在內部小范圍里進行，迄今了解真相者不多；筆者另有專文《〈榮譽屬于誰〉事件》，不贅述。此事發(fā)生在1951年4月，《武訓傳》批判的前一個月。

據(jù)《中國電影編年紀事（總綱卷·上）》記載，1951年4月30日，電影指導委員會常務委員會第二次會議上，一致同意江青提議，決定禁演《清宮秘史》。江青當年不過是中宣部電影處處長，憑她個人意見就禁演一部影片？據(jù)其他史料記載，江青開始提議時，與會的其他常委如周揚（中宣部副部長兼文化部副部長）等人不同意這個提議。后來之所以“一致同意”，是了解到這個提議來自毛澤東。鑒于領導有異議，當年未公開批判。到了“文革”，在劫難逃，戚本禹的一篇《是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把影片上綱為賣國主義，并掛到了劉少奇的賬上。

毛澤東同時對三部影片發(fā)起進攻，絕非巧合，乃一次精心策劃的文化戰(zhàn)役；其目的在于反對形形色色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并牢牢地掌握住文化話語權。一以貫之的指導思想，造反史觀。

毛澤東吹起了沖鋒號，眾人跟上，形成了第一次電影批判高潮?！蛾P連長》、《我們夫婦之間》等一批頗得好評之作，紛紛被推上審判臺。

大批判的效果立馬就顯示出來。1950年國營電影故事片廠生產(chǎn)26部影片，1951年僅有1部，1952年4部。電影制片沒有活干，老百姓看不到新片。

當年任上海電影和文化領導的夏衍，四十多年后回憶《武訓傳》批判后電影界的情景?！皠∽髡卟桓覍?，廠長不敢下決心（拍影片）了。文化界形成了一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風氣。當時有人向我開玩笑，說拍片找麻煩，不拍片保平安，‘大鍋飯、‘鐵飯碗的毛病，這時候已經(jīng)看出來了?！盵3]

1956年，鐘惦棐敲響《電影的鑼鼓》時，這種大批判的余威仍有很大震懾力?！澳壳坝性S多有經(jīng)驗的電影藝術家不能充分發(fā)揮創(chuàng)作的潛力，而只能唯唯聽令于行政負責人員的指揮，尚未進入創(chuàng)作，已經(jīng)畏首畏尾，如何談得到電影藝術的創(chuàng)造？沒有創(chuàng)造，如何談到電影藝術的繁榮?！?/p>

《武訓傳》批判給中國電影帶了三十多年的緊箍咒。

第二，《武訓傳》批判名義上為電影評論，卻基本上未涉及電影藝術表現(xiàn)的美學范疇，純屬于政治批判，貫穿著階級斗爭為綱的導向，廣泛涉及歷史學、教育學、政治經(jīng)濟學等文化學術領域。這次大批判對其他文化界的震蕩不下于電影界，尤其是與之聯(lián)系最密切的歷史學。毛澤東在世之日，中國大陸的歷史學家，無論在著述中或課堂上，都只能按照“在中國封建社會里，只有這種農民的階級斗爭、農民的起義和農民的戰(zhàn)爭，才是歷史發(fā)展的動力”來講述中國歷史；中小學的歷史教科書，也均據(jù)此結論來編寫。前文已論述，這個結論既不符合中國的歷史實際，也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新時期伊始，我曾請教過老同學，北京大學歷史系的教授，北大如何講授中國歷史上的農民革命？回答是：這正是歷史系同仁深感困惑的問題。其后我又多次向他請教同樣問題，最近一次的回答是，教授們在課堂上可以獨立思考，各抒己見。中小學教科書中，基本上保留毛澤東的觀點，但已加以淡化，不像過去那么強調。這大概就是當前中國歷史學界的真實現(xiàn)狀，既表明新時期學術的不斷進展，可喜可賀；又表明進展的緩慢，文化專制主義的余緒仍有強大的墮力。著作和人才是衡量學術盛行的兩個基本指標。從五四運動前后到新中國誕生，中國出現(xiàn)了相當一批成就顯著的歷史學家，許多著作足以傳世。建國后的半個多世紀，中國大陸培養(yǎng)了幾個可與之并肩而立的歷史學家？倒是海外華人歷史學家，不時吹來一股清新之風，給人以啟迪。

《武訓傳》批判還波及到哲學、社會科學、人文學科的廣泛領域，筆者知之更少，不敢妄自揣測。但可以肯定，它會產(chǎn)生不同程度的負面影響。因為這種武斷、片面、專橫的批評方式，就會壓制獨立思考，百家爭鳴；阻礙學術的繁榮發(fā)展。

第三，《武訓傳》批判，尤其是《榮譽屬于誰》、《清宮秘史》的批判，在批評方法上采用政治索隱方法。不以作品文本為出發(fā)點，而是脫離文本去探索隱藏在文本背后的政治動機和政治目的，并作出政治評價和終極裁決。

政治索隱作為一種學派，雖然學術界評價不一，一家之言，即使謬誤，也不致于對社會產(chǎn)生什么重大不良影響。但政治索隱一旦成為權力、特別是最高權力的工具，那就會導致成千上萬的人頭落地。中國歷史上有些大興文字獄的皇帝，就熱衷于這種文本解讀方法。明、清兩代的某些皇帝，尤其鐘情此道。舉一個例：雍正當朝之時，某省主試的考官出的試題為“維民所止”。有人告密，說這是對皇帝的大不敬?！熬S”乃“雍”字去頭，“止”乃“正”字去頭，隱喻要砍皇上的腦袋！這還了得，隨之就是一場血腥的大清洗。

毛澤東熟讀中國史籍，深諳這類王霸之術。為了要開展一場政治運動，或采取某種政治舉措，經(jīng)常物色一部文藝作品，進行政治索隱式的穿鑿附會，羅織罪名，為政治需要鳴鑼開道?！段溆杺鳌非也惶?，只說“文革”之前兩大文字冤案。一是李建彤的小說《劉志丹》。此事發(fā)生在1962年9月的北戴河會議期間，就是這次會上，毛澤東提出了“階級斗爭為綱”的戰(zhàn)略決策?？瞪峁┡趶?，誣陷《劉志丹》是在為高崗翻案，并留下一段名言：“利用小說反黨活動是一大發(fā)明。凡是要推翻一個政權，總要先造成輿論，總要先做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階級是這樣，反革命的階級也是這樣?！泵珴蓶|贊同康生對小說的判斷，又重復了這段名言。于是這段名言成了“文革”中最流行的“最高指示”之一。《劉志丹》一案被株連者達六萬人之多。后來傳說，給《劉志丹》定罪時，毛澤東根本就未讀過這本小說。

1958年大躍進，催生主觀唯心主義洪水大泛濫。各級干部被迫比賽吹牛皮，“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鋼鐵產(chǎn)量一年番一翻，全國各地“放衛(wèi)星”。待到1959年初，收獲吹牛皮的成果：饑餓。毛澤東也意識到這一點，在談話中多次贊揚明朝清官海瑞的反潮流精神。作為毛澤東秘書的胡喬木，得風氣之先，授意并說服明史學家吳晗，寫一部海瑞的劇本，即《海瑞罷官》。劇本幾經(jīng)修改，經(jīng)過配曲、排練，待到演出之時，政治風云變幻，已是“文革”前夕，山雨欲來風滿樓。《海瑞罷官》中選為“文革”開場的祭旗之作，罪名是為彭德懷罷官翻案！冤哉枉也，劇本創(chuàng)作之初，彭德懷還是副總理兼國防部長，廬山會議尚未召開，怎么可能預謀為他翻案呢？這真是“遵命文學”的典型悲?。?/p>

“文革”10年，這類政治索隱式的批判，咆哮神州，所向披靡。

但愿這種作為權力工具的政治索隱式的大批判，隨著我國民主法治建設的完善，斷子絕孫。

第四，《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一文，除了將矛頭直接指向武訓及《武訓傳》外，還列舉了一批“陪斗”名單。這份名單已經(jīng)洋洋大觀，實際上未點名的“陪斗”對象遠不只此。所有與《武訓傳》創(chuàng)作有聯(lián)系的人，如上海有關制片廠領導，上海文化局領導，中央文化部領導；還有郭沫若、陶行知等文化名人，曾推崇過武訓，也脫不了干系。更重要的是，像周恩來等中央領導人，或對《武訓傳》題材點過頭，或看過影片沉默不語，不是也有問題么？

《武訓傳》批判實際上是在公告，凡涉及文學藝術及學術上的是非問題，任何人發(fā)表的意見、作出的決定，均非定論；只有毛澤東才是最權威、最終的裁判人。一言九鼎，句句是真理。在對這樣一些重大而復雜的意識形態(tài)問題作出裁定之前，既未進行民主商討，也未向有關領導征求意見，往往采用突然襲擊的方式，而收震撼性的戲劇效果。從而使這些本應自由開放的領域，充滿詭異的神秘氛圍，云山霧罩，高深莫測。

神州大地這塊浸潤了兩千多年皇權而缺乏民權的土壤，而今又在培育現(xiàn)代個人迷信的根芽?！段溆杺鳌放械纫淮斡忠淮蔚奈幕靶　备锩?，積蓄能量，最終引爆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武訓歷史調查記》及《宋景詩》

作為《武訓傳》批判之后的另一個重要舉措，就是迅速組織了武訓歷史調查組赴山東調查。調查組由《人民日報》和文化部抽調13人組成，領軍人物江青。調查組走訪了堂邑、臨清、館陶等縣與武訓有關聯(lián)的地區(qū)，先后進行了二十幾天的工作，著重調查五個方面的材料：一、武訓的為人，二、武訓學校的性質，三、武訓的高利貸，四、武訓的土地剝削，五、與武訓同時代的當?shù)剞r民革命領袖宋景詩的情況。受調查人數(shù)160多人，還搜集了許多縣志、賬冊等文字資料。返回北京后，由袁水拍、鐘惦棐、李進（即江青）執(zhí)筆，寫成了四萬五千多字的《武訓歷史調查記》，經(jīng)毛澤東審閱修改，于1951年7月23日至28日在《人民日報》以整版篇幅連載。規(guī)格之高，實屬罕見?！墩{查記》對武訓其人所作的政治結論，讓人嚇一大跳：“武訓是一個以興義學為手段，被當時反動政府賦予特權而為整個地主階級和反動政府服務的流氓、大債主和大地主?！?/p>

對武訓這樣一個行乞興學的奇人，歷來褒貶不一，總體來看，褒多于貶，甚至被許多人尊為“武圣人”。怎么忽然搖身一變成了罪惡滔天的大流氓、大債主和大地主了呢？真是匪夷所思。武訓靠行乞積累的錢放債收利息，買地收地租，這是歷史事實。武訓之奇在于這些錢既不是用于自己享受，也不為傳之子孫，而全部用于興學，讓貧困的農家子弟能讀上書。以現(xiàn)代觀點來看，他積累的財富均屬于社會公益的教育基金，性質為慈善事業(yè)。將全部私有財產(chǎn)捐贈慈善事業(yè)的人，階級成分能劃為大債主、大地主嗎？至于武訓所興的義學，教授的當然不外乎當年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三字經(jīng)》、四書五經(jīng)之類的課本。這是歷史的局限，歷史的必然。馬克思說：“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他們這種創(chuàng)造工作并不是隨心所欲，并不是在由他們自己選定的情況下進行的，而是在那些已直接存在著的、既有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情況下進行的?！保ā堵芬住げ冒驼冇洝罚┳尯⒆由蠈W，讀書寫字，初步掌握文化，總有助于社會進步。武斷地扣上“為整個地主階級和反動政府服務”，實在荒謬。按照這種邏輯，不學習文化，就能免受封建主義、資產(chǎn)階級思想熏染？無怪乎“文革”中“知識越多越反動”的謬論風行一時。

新時期的思想解放運動，逐步解除了那些長期禁錮思想的符錄咒語，人們對一度閃爍金光的《武訓歷史調查記》也提出質疑。有些學者對《調查記》所記進行再調查，發(fā)現(xiàn)調查組使用的有罪推定的調查方法，從根本上就成問題。用這種調查方法，給武訓作出那樣的結論也就不足為怪了。這個《調查記》與反右派斗爭中給幾十萬右派羅織罪名，與“文革”中編造劉少奇的罪行材料，如出一轍。

江青進行武訓歷史調查，寫出了《武訓歷史調查記》，將武訓釘上歷史的恥辱柱之外，還有一個令人驚喜的意外發(fā)現(xiàn)。在武訓行乞興學的第二年，他的家鄉(xiāng)就爆發(fā)了農民起義，宋景詩領導的黑旗軍攻城拔寨，矛頭直指清皇朝?！墩{查記》的開篇就將宋景詩與武訓對比?！巴瑫r同地存在著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一個向地主階級、封建統(tǒng)治者投降，一個對地主階級、封建統(tǒng)治者進行革命；一個被當時和以后的反動統(tǒng)治階級一貫地加以培養(yǎng)、粉飾和歌頌，一個被當時的反動統(tǒng)治階級所誣蔑、鎮(zhèn)壓和剿殺；一個被當時以至現(xiàn)在的勞動人民所輕視和鄙惡，一個被當時以至現(xiàn)在的勞動人民所擁護和敬愛。前一個就是武訓，后一個就是宋景詩?！?/p>

有這樣兩個鮮明的歷史人物的對比，足以全面體現(xiàn)毛澤東的農民造反史觀；如果再能創(chuàng)造一個農民革命領袖宋景詩的電影形象，與武訓的電影形象對照豈不是對電影《武訓傳》最有力的形象批判？于是在《調查記》的基礎之上，立即組織電影《宋景詩》的創(chuàng)作。宋景詩在中國歷史上數(shù)百次農民起義領袖中，寂寂無名，由于這次承擔著如此重大的政治任務，影片《宋景詩》的創(chuàng)作受到高度重視。從這部影片配備的主創(chuàng)人員名單，足見一斑。

編?。宏惏讐m，著名劇作家。賈霽，北京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所編劇，因首先向《武訓傳》發(fā)難，在《文藝報》發(fā)表《不足為訓的武訓》一文而名噪一時。

導演：鄭君里，《一江春水向東流》導演之一，還執(zhí)導過《烏鴉與麻雀》等影片。

演員：崔嵬，飾宋景詩。當時崔嵬任中南文化局局長，特借調來擔任主角。陶金，飾楊殿一；石揮，飾僧格林沁；吳茵飾宋母……可謂星光燦爛。

《宋景詩》1955年攝制完成。但影片遲遲未出籠，原因在于宋景詩這位農民革命領袖光輝形象上卻存在一個大污點，曾經(jīng)向清皇朝投降。在中國農民起義的歷史上，這本來算不上什么特殊的事件，造反之后又投降，有的投降之后再造反，比比皆是。這本來就是農民起義的時代局限性和階級局限性的一種反映。《水滸傳》的宋江走的就是這條路?？梢姀钠鹆x到投降，有其典型意義?！端疂G傳》按照歷史的本來面貌反映歷史，不失為中國古典長篇小說杰作之一。可自從毛澤東將農民起義拔高到中國封建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真正動力”的歷史制高點，農民起義領袖如果不拔高到完美無缺、光芒四射，何以承載如此重大的歷史重任？

對宋景詩投降問題，《調查記》的態(tài)度簡單明了，一口咬定宋景詩是“假投降”，是“策略性的暫時的妥協(xié)”?？伞端尉霸姟酚捌闹鲃?chuàng)人員卻不能如此草率地堅定站在“無產(chǎn)階級立場”，面對大量確鑿的史料，視而不見。但如果要忠實于史實，宋景詩這個銀幕形象還能發(fā)揮批判武訓銀幕形象的威力嗎？正是在把握這個棘手問題的態(tài)度和分寸上，大費斟酌，影片需要修改、補拍，直到1956年底才修改完成。

在《宋景詩》的創(chuàng)作中，最能體現(xiàn)藝術家困境的還數(shù)《武訓傳》的編導孫瑜。《武訓傳》遭到滅頂之災后，在上海待罪的孫瑜聽說要拍《宋景詩》的消息，抱著“略贖前愆”的心情向領導請纓，希望執(zhí)導此片。然而，到了北京，“讀了宋景詩的資料，我的頭感到脹大而又昏眩起來。清朝‘官書是全部捏造或是部分真實呢？關于宋的‘乞降和受‘招撫，江青的《武訓歷史調查記》里曾提到過它，但堅稱宋景詩是‘偽投降。問題是這一‘偽投降至今仍然是個大問號?！边@個大問號力逾千鈞，“一年度過，我得了高血壓，身體日見不支……從此，我脫離了《宋景詩》的工作，鄭君里在1954年底獨立完成了《宋》片的導演。”[4]

孫瑜滿腔熱忱要為新中國電影再立新功，卻因《武訓傳》和《宋景詩》在精神上和身體上催垮了。

根據(jù)史書記載，宋景詩不僅投降清廷，投降后還幫助清廷鎮(zhèn)壓捻軍、長槍會、回民起義軍、張錫珠義軍，救過清朝大員勝保的命。因屢立戰(zhàn)功，被擢升參將，賞戴花翎，賞賜“巴圖魯”（勇士）名號。后來叛變，又再投官軍，最后被清廷撲殺。這才是真實的宋景詩。[5]

為了宣傳或證實很值得商榷的理論觀點，千方百計去丑化、妖魔化一個歷史人物，又千方百計去粉飾和美化另一個歷史人物；其結果必然導致歪曲了歷史，損害了藝術，腐蝕了政治。

《宋景詩》由于先天的不可彌補的本質性缺陷，遠未能如江青期望的那樣發(fā)揮震撼性的效應。公映之初，輿論和觀眾反應不多，后來也鮮被提及。

一點反思

《武訓傳》批判及建國之始第一大文化錯案，《武訓傳》批判及其掀起的驚濤駭浪，原本是個不該發(fā)生的故事。

一個現(xiàn)代化的社會，人民的物質和文化需求，愈來愈豐富，愈來愈多樣，愈來愈個性化。沒有一個全能政府能夠及時反應這種迅速變化的物質文化需求。新時期輝煌的30年，中國經(jīng)濟持續(xù)騰飛，創(chuàng)造了人類歷史上的奇跡。一個在饑饉線上掙扎的中國全面進入了小康社會。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震驚世界的變化，即是中國從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過渡的歷程。政府逐步減少對經(jīng)濟事無巨細的干預，逐步讓位給市場。物質生產(chǎn)如此，精神生產(chǎn)就更豐富得多、復雜得多、個性化得多；怎么能由政府來包辦呢？在戰(zhàn)爭年代，毛澤東是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偉大統(tǒng)帥，到了和平建設時期，卻一再犯下路線性的重大錯誤。其根源之一，不僅實行僵化的計劃經(jīng)濟，更熱衷于計劃文化，力圖將幾億人的精神文化需求，統(tǒng)一于現(xiàn)代迷信的神壇。《武訓傳》批判開其端，文化大革命集其大成。

筆者側身電影界半個多世紀，深深體驗過政治對電影的種種粗暴干涉所帶來的災亂和痛苦。一個以民為本的和諧社會，應該是小政府，大社會。

[1]載《中國新文學大系》1949—1966電影集上卷，羅藝軍主編，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8

[2]轉引自李道新《中國電影批評史》第232頁，中國電影出版社，2002年

[3]夏衍：《武訓傳》事件始末，《文匯電影時報》，1994.7.16

[4]孫瑜：《影片〈武訓傳〉前前后后》，載《中國電影時報》1986年11月29日

[5]吳迪：《有罪推定：〈武訓歷史調查記〉的邏輯》，載《博覽群書》2004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