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偉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
一部最初載于蕭統(tǒng)《文選》的《古詩十九首》代表了漢代末年文人五言詩的最高成就,其深刻再現(xiàn)了文人在漢末社會思想大轉(zhuǎn)變時期,追求的幻滅與沉淪,心靈的覺醒與痛苦,其風(fēng)天然渾成,“情真、景真、事真、意真”(陳繹曾《詩譜》),無怪鐘嶸在《詩品》中評價其““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而《行行重行行》則是其中最優(yōu)秀的一篇。
《行行重行行》是一首漢末動蕩歲月里的相思離亂之歌,其以一思婦口吻,委婉而真切抒發(fā)了對遠行丈夫的懷念。讀之使人感慨萬千,猶如一首離別的“交響曲”環(huán)繞在耳,久久不絕。詩歌大致可以分為兩部分,前六句追述離別,后十句述說相思,詞句明白如話,但內(nèi)容深沉感人。
首二句“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連用“行行”疊字,義為“走啊走。走啊走”,述說哀怨的起因,緊接著又加一個“重”字,義為“又”,加重了離愁的分量,清人張玉谷釋之為“言行之不止也”(《古詩賞析》)。我們仿佛在此時看到了一個丈夫出門遠行,妻子邁著沉重的步伐送了一程又一程,萬分不舍,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最后在不得已與丈夫分別,看著丈夫遠行的背影,悲從中來,此乃“生別離”?!吧鷦e離”從《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別離”中化裁而出,“生”義為活生生,本來生離死別都是可悲的,但生離較死別更令人感傷,兩人明明彼此相愛,卻不能相守,只得分別,這不更讓人悲痛欲絕嗎?這讓我思緒回到了大學(xué)畢業(yè)時,我與一位同寢多年的兄弟,不得已分別,當(dāng)我沖沖回到同住多年的寢室,他已把東西收拾好了,一陣空虛頓時襲上心頭,我說“送你一程”吧,他只點頭,一路上多是沉默,當(dāng)來到校園大門時,他說“送到此,你回去吧”,我說“再送你一程吧”,他又點頭,真是“行行重行行”;又沉默了一路,來到車站,上了車,搶到了位子,他說“你回去吧”,我說“反正上車了,不如送到火車站吧”,他還點頭,真是“行行重行行”;中途轉(zhuǎn)車,沉默到火車站,他說“就到這里吧”,我又說“反正都來了,不如送你上車吧”,他頻頻點頭,又是“行行重行行”,送上火車,找到位子,放好行李,我倆都下來,立在站臺邊,這時火車已發(fā)出轟轟響聲,列車員也不斷提醒快開車了,真是“蘭舟催發(fā)”,我們都知道不得不分別了,真是“與君生別離”,我們不約而同地擁抱住對方,眼淚奪眶而出,“誰說男兒我無淚,情到深處肝腸脆”??粗疖嚌u行漸遠,我仍站在原地,而他則在窗邊,“幾乎把手兒揮斷揮斷”……
與君一別,音訊渺茫,因為“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叭f余里”是夸說相隔之遠,相隔千山萬水,妻子以丈夫出行處為天涯,丈夫以故鄉(xiāng)與妻子為天涯,此所謂“各在天一涯”?!暗缆纷枨议L”,“長”承上句“萬余里”,指道路遙遠難到,“阻”承上句“天涯”,指道路崎嶇難走,且化用《詩經(jīng)·蒹葭》中“溯回從之,道阻且長”句,暗示欲從之而不得,欲尋不到。故才有“會面安可知”句。我認為這句應(yīng)該用問號作結(jié),因這是在發(fā)問,解釋有兩種,第一種可以釋為:既然道路遙遠難道,且崎嶇難行,那我們什么時候才能相見呢?;第二種可以釋為:既然道路遙遠難道,且崎嶇難行,那我們下次再見面的時候,還能認出對方來嗎?可能由于歲月巨變,滄海桑田,我們已經(jīng)過早老去,不敢相認了。這讓我想起了,在迎接臺灣專機回鄉(xiāng)時的一個場面,一個身材矮小,但精神飽滿的老太太,手拿一張白紙。紙上工整寫著一個男人的名字,后來我們才知道,她是來接與他分別快半個世紀(jì)的男朋友,但由于風(fēng)云變遷,讓他們都“早生華發(fā)”,只能用一張紙寫上對方的名字來相認,這難道不是“會面安可知”嗎?不一會兒,飛機門打開,一個身披風(fēng)衣,瀟灑依然的老者徐徐走下扶梯,萬分焦急地尋找著心愛的女友,當(dāng)兩人真正相認時,只有淚水訴說著多年來“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的痛苦,由于海峽相隔,兩人都等待了對方一生。
在極度思念中,作者產(chǎn)生了聯(lián)想“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胡馬”是產(chǎn)于北方而到南方的馬,“越鳥”是指南方飛往北方的鳥。兩句運用了比興手法,李善在《文選》注引《韓詩外傳》云“詩日‘代馬依北風(fēng),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既然連飛禽走獸都如此思念故土,而況人哉?如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難么多海外的老游子無論多么困難都要回到祖國大陸,因為“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也不難理解許多臺灣老軍人放棄優(yōu)厚的養(yǎng)老待遇,沖破重重阻礙要回到大陸定居,因為“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甚至有許多臺灣老人實在無法回到故鄉(xiāng),連死都要把自己的骨灰葬在離大陸最近的山崗之上,因為“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
離別愈久,相思愈烈,故會“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這里用了兩個“日已”,即“日益”,其苦在“漸”,分分秒秒的流逝,猶如軟刀子割肉一般疼,時間天天過,我由于過度思念你而一點點瘦,一分鐘比一分鐘瘦,一小時比一小時瘦,一天比一天瘦,一年比一年瘦……長期的相思之苦暗示地表達出來,讓我突然想起了宋代著名詞人柳永《鳳棲梧》中“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千百年來。什么晟苦,有情人都會回答“相思最苦”;什么最讓人刻骨銘心,有情的人都會回答“相思最讓人刻骨名聲”。這就能理解《牡丹亭》中的杜麗娘為何能相思而逝,最終又為情而生;也能理解《梧桐雨》中的唐明皇為何看到梧桐雨下而茶飯不思了;更能理解梁山伯與祝英臺相愛而雙雙化蝶的故事了,此皆為“情”之所至也。
在長期分別的心情中,“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的想法是自然的,思婦因思念而產(chǎn)生了疑慮。清人吳淇釋說“‘白云比游子,‘浮云比讒間之人,見此不顧返者,非游子本心,應(yīng)有讒人蔽之耳”(《選詩定論》)。這即是設(shè)想游子不歸家當(dāng)是第三者插足吧,古代封建社會拋棄糟糠之妻;被判妻子,另尋他歡;“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的事情時有發(fā)生,思婦由于想念而引起的這種猜測、疑慮,更顯相思刻骨,愈顯深婉含蓄,意味不盡,無怪鄭光祖《倩女離魂》中的小倩會為了情人,魂魄離開肉體。追隨情人進京趕考,也是由此疑慮。
猜測、懷疑都毫無結(jié)果,極度的相思,只能是的思婦形容枯槁,這就是“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這兩句承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益緩”,更進一步寫思婦的相思之苦?!袄稀辈⒎侵改挲g,而應(yīng)由于思念而使人心力交瘁、憔悴不堪,“歲月”之時間,“忽已晚”指時間過得快,以此暗喻青春易逝,坐愁紅顏衰老的美人遲暮之感。清人吳淇說此二句“妙在一個‘忽字”,這是其苦在“頓”,即頓悟式的痛苦,當(dāng)一天,思婦拿起鏡子自審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一根根銀絲已經(jīng)“駐扎”在頭上,也不知何事一絲絲“魚尾紋”已悄悄爬上了眼角,這時思婦肯定會不自覺地發(fā)出驚訝的叫聲,感嘆自己因思念而歲月催人老,更悲嘆自己的青春在等待中自白流逝。
思婦盡力掙扎,想要立刻擺脫這種讓人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相思糾纏,故詩最后用“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來安慰?!皸墶迸c“捐”同義,指拋棄,“加餐飯”指多吃飯,保重身體之義。這句歷來有兩種解釋,第一種是指思婦安慰自己坐愁相思無益,與其日益憔悴,如不努力加餐,保重身體,流得青春,以待來日與丈夫相見;第二種解釋是勸慰遠方的丈夫,你在異地他方,要多吃點飯,保重好自己的身體,因為還有一個愛你的人在家鄉(xiāng)等待你健康地回來。我個人贊同第二種說法,因為只有這種解釋才能更好承托出這位思婦無私之愛?,F(xiàn)今社會物欲橫流。但還是有象思婦這般忠貞之人,一位軍嫂,為了支持丈夫守衛(wèi)邊關(guān),她獨自承擔(dān)起照顧老小的責(zé)任,她備受相思地煎熬,備嘗生活艱辛,最后累倒在辦公室,當(dāng)有人想通知丈夫回來看望時,她喃喃地加以制止,當(dāng)丈夫得知消息,從邊關(guān)趕回家中時,她還讓丈夫莫以家為念,要“努力加餐飯”保重身,這難道不讓人感動嗎?
全詩語言質(zhì)樸、自然、優(yōu)美,有很強的抒情性,帶有明顯民歌特點,加之疊字、起興、比喻、對偶等多種藝術(shù)手法地成功運用,給人一種一唱三嘆的韻味,使得詩歌的藝術(shù)水平達到“驚心動魄”的境界。無怪乎后來大詩人白居易都會題寫一首《古意》加以模擬,以此表達為這篇《古詩十九首》的傾倒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