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戈
老稻田是日本浪人,名叫稻田康夫,初來南京時還比較謙恭,這在鬼子占領時期還是少有的。老東西有“大日本帝國”關西棋院頒發(fā)的業(yè)余五段證書,瞧不起中國下圍棋的,卻對南京的象棋高手相當尊敬,一見面就“嗨依、嗨依”,鞠起躬來沒完??蓻]過幾年,老稻田就牛起來,這家伙也不知從哪搜集到那么多明清棋譜。上世紀四十年代,南京的一流棋手有個三四本棋譜就很難得了,有的棋手只有一兩本手抄的,還視為拱璧,秘不示人。可老稻田居然搜集到了《桔中秘》《梅花譜》《反梅花譜》《自出洞來無敵手》這些全局譜,還有《竹香齋》《適情雅趣》《心武殘編》《夢入神機》《韜略元機》《百局象棋譜》等七八種殘局譜。
如果老稻田只是吹牛,棋手們也懶得跟他計較,但這一回老家伙玩邪乎了,他竟在夫子廟設了一個象棋擂臺,做了大棋盤,上面掛副殘棋。據(jù)從夫子廟回來的人講,稻田在臺上口出狂言,說“要用中國的象棋打敗中國人”。
說大話也就罷了,擂臺兩邊還有副對子,右邊是“日中親善”,左邊是“東亞共榮”。老稻田說了,擂臺只擺十天,有能力贏得擂主的,恭奉百兩黃金!其實,南京拉黃包車的都知道,江湖殘局都是和棋,什么百兩黃金,擺明了是誑人!象棋擂臺是一大早擺的,不到中午,金陵棋社的人就都知道了。大伙聚集在棋社,七嘴八舌,憤憤不平,也有唉聲嘆氣的。要是不理他,不去打擂吧,別人不說你不屑和他動手,而是說你怕小日本,不敢來;可要真去呢,明擺著是和棋,誰也贏不到誰,你贏不到他,他就算守擂成功,這小日本可真夠陰的!大伙兒都盼著程先生能拿個主意。程先生是南京第一流的殘棋高手,全盤也下得好,為人又謙和,輩分也高??沙?/p>
先生把自己關在小屋里,老也不出來,這可把大伙急壞了。有的棋友忍不住叫門,沒人搭理,側耳細聽,也沒動靜。擂臺頭一天,南京的高手沒出現(xiàn)。不過上去挑戰(zhàn)的人還是有,除了幾個三腳貓,整瓶不滿半瓶搖的,還有個把外地的。這些人不識深淺,為假象所惑,沒過幾著就撂了。這一夜,南京不知有多少下象棋的輾轉難眠。
第二天,突然傳來一個消息:有個小男娃上去了!不知從哪來,也沒人認識他,看樣子也就十二三歲!聽說剛上去的時候還有個笑話。
老稻田說:“來將通名?!?/p>
小男孩講:“藝名‘小公雞?!?/p>
“為什么叫這個名字?”
“因為專門吃糠和麩子的!”
臺下的人“轟”地笑開了。老稻田開始還沒聽明白,后來懂了,小孩拐著彎罵他呢,把“康夫”說成是“糠和麩子”。
“你的會下?”
“我的不會?!?/p>
“不會,你來干什么?”
“我來吃糠和麩子。米西米西,小菜的一碟?!?/p>
臺下人笑翻了。老稻田心想,這個小孩是來探路的,背后定有高手唆使。想借小孩來摸我的底!哼!便招手叫出自己的孫子?!澳銈兊模『π『?,公平合理。”說著對那日本孫子嘰里咕嚕吩咐了幾句?!靶」u”也不客氣,拿起紅棋走了個兵八平七欺車,日本小孩想了想,不理睬,走炮7進1打?qū)ⅲt方上仕,黑又馬6進8叫殺!這幾著黑方反客為主,咄咄逼人。臺下那不明就里的,看黑方是氣勢洶洶,毒辣霸道,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有那懂殘局的,知道日本小孩走的是旁門佐道,透著邪氣,但咱們的孩子要是不會隨機應變,那可就難說了。估計剛才老東西關照他孫子,就是要他走這路不講理的變化,反過來給咱們出難題——也替“小公雞”捏著把汗!正揪心呢,只見“小公雞”接走炮三退六蹩馬,日本小孩低頭想了想,走車3平2亮車,“小公雞”車二平三獻車,那日本小孩見馬二進三的殺棋怎樣也防不住,自己又沒殺,只得紅著臉認輸,卻情不自禁剜了爺爺一眼。
老稻田想請中國小孩下去,但小孩不干,偏要和老稻田過過著,還說要讓先拿黑棋。老稻田心生一計,決定再使個奇拳怪著,一來讓小孩當眾出丑,二來讓人摸不著他的底細。
原來老稻田研究了一路譜上沒有的變化,發(fā)現(xiàn)內(nèi)藏精妙之著。一個小孩能有多深的棋力?必遭暗算。只要不走正變,躲在小孩背后的高手們,就不知道自己究竟藏著什么著數(shù)!而用小孩來探路,就成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想到這,心里樂開了花,遂走兵六平七!“小公雞”皺起了眉頭,托著尖瘦的下巴想了想,應以車3平4。這步棋暗藏車4進9棄車連殺,老稻田當然心知肚明,故意兵五平六擋住,小孩一吃就上當了,因為炮三進二,象5退7,馬二進四,將5平4,兵七進一偷殺!小孩幾次抬手要摸子,半路上都縮回去了。臺下的人越聚越多,都盯著大棋盤,大氣也不敢喘,怕影響孩子想棋。終于,小孩走了炮7進1打?qū)?,待老稻田上仕后,再?進3吃兵。這步棋看得老稻田直點頭,老稻田知道,接下來有揚仕吃馬和進一步車叫殺兩路變化,但只要小孩走對,都是紅方輸了。他沒想到這個小孩如此厲害,事已至此,只好硬著頭皮再撐幾著碰運氣了。
仕五進四,車4平7!炮三平四,士5進6,車二平四,炮7平9!走到這里,老稻田哈哈大笑,說小孩已經(jīng)順利通過測試,可以正式攻擂了。
“小公雞”嚷了起來:“分明是你輸了,這么大年紀還耍賴!什么測試?早怎么不說?現(xiàn)在輸了就說是‘測試。就你那臭棋也敢說測試?也不撒泡尿照照!”老稻田恨得牙癢癢,但當著公眾,又不好和小孩一般見識。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說:“這個殘局,起手哪有走兵六平七的?我故意走這個,不過是稱稱你的斤兩。也好,既然你再三要打擂,老夫就再陪你走幾著玩玩?!薄靶」u”譏諷地問:“這回不是測試了吧?是不是立個字據(jù)呀?”
老稻田陪笑說:“中日親善,以棋會友嘛,何必當真呢?!蹦樕想m然笑瞇瞇,老稻田手底下可一點不含糊。他心說,前兩場較量,都讓這小鬼頭贏了去,這最后一局,我必須將其拿下!這一局還是老稻田執(zhí)紅,雙方你來我往——
1兵八平七車3平2
2炮三進二象5退7
3車二平八炮7進1
4仕四進五卒6平7
5仕五進四車2進2
6兵七進一卒1平2?
以上幾個回合,雙方都是玄機暗伏,機鋒內(nèi)斂。紅方兵七進一下底后,按譜中正著當走車2平8捉馬,現(xiàn)小孩競走卒1平2,老稻田差點沒笑出聲來。要知道《竹香齋》的作者對此做過研究,在書中列舉了三種變化,都是黑負?,F(xiàn)在小孩終于露出破綻,老稻田趕緊讓人把這步棋在大棋盤上掛了出來。
臺下有不少人都在嘆氣,似是為那孩子惋惜。還有人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據(jù)說那天全南京擺殘棋的都到夫子廟來了!
7兵五平四車2平5
8帥五平六卒2平3
9兵四進一!…………
這步棋深藏殺機,有誘敵之意。黑如車5平4打?qū)⒃佘?退1吃兵,則兵四平三冷著,伏馬二進四掛角和馬二進三入槽兩路殺法,黑無法兼顧。
9…………車5進1
10兵四進一車5平4
11帥六平五車4退2
12馬二進四!
老稻田走出這步棋,就昕臺下有人頓足長嘆,痛惜不已。老稻田知道,這是為那孩子難過?!吨瘛纷V的作者有結論,走到這里,黑方無法化解兵四平五雙將殺的兇著,因此是紅方勝定。
“小朋友,認輸吧!”老稻田掩飾不住得意的神色,從寬袍大袖里摸出手帕擦了擦汗。“中國人打仗的不行,下棋的也不行。不過你很聰明,可以到大日本的東京去深造。”“啪!”小孩突然走出一步棄車送吃!車4進8!
老稻田雖然一愣,但馬上笑了。“小孩,自殺式攻擊?喲西,喲西。”他一邊搖頭晃腦,一邊盯著棋盤思索,看來看去,發(fā)現(xiàn)必須吃掉黑車。如果按照對方棄子、我偏不吃的思路,而走上帥避讓,則卒7平6!帥五進一(如帥五平四,黑揚士吃馬),車4平5,黑有連殺!看破了這一層,老稻田又露出了奸詐的微笑,輕輕拿起紅帥,吃掉黑車,這時黑方并不能揚士吃馬,因為兵七平六!“小孩,你的送禮,我的收下,你的人財兩空?!毙『⒉焕聿徊?,徑自走出炮7平6串打,這步棋大出稻田康夫的意料,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怎么可能!譜上沒有這一著啊!難道《竹》譜的作者也錯了?《百局象棋譜》也有這一局,但也認為第6回合黑卒1平2是敗著,這一路變化并不成立呀!他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兩眼發(fā)黑……關于這個小孩,后來有種種傳說。有的說是程先生親傳的弟子,程先生研究了一夜,發(fā)現(xiàn)卒1平2可勝,有意讓弟子上去教訓小日本的。有的說是揚州一位名棋手的公子,隨父來南京游歷練棋的,恰巧碰上了。也有說是天上智多星下凡的。眾說紛紜,不一而足,姑且存疑??梢钥隙ǖ氖?,原定十天的擂臺,只擺到第二天上午,就因擂主身體不適而中斷了,從那以后,再也沒人見過稻田先生。
編輯/老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