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憶萱
十六《目連救母》與湖南戲曲
中國已經(jīng)出版了不少戲曲史方面的專著,但是,關(guān)于戲曲正式形成的準(zhǔn)確時間尚無定論。因為中國戲曲源于民間,且被正統(tǒng)觀念視為賤業(yè),難入正史,可靠的史料實在太少。幾十年來,我們都是在方志、前人筆記、稗官野史中爬羅剔抉,所獲有限。即如目連戲,我們現(xiàn)在唯一擁有的早期資料還是只有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中的那寶貴的二十六個字,但那絕不是目連戲的最初形成時間。因為孟元老所看到的已經(jīng)是由“構(gòu)肆樂人”作為中元節(jié)例行的“節(jié)令戲”在公開演出,而且能連演八天。不過,這也同時證明了《目連救母》最早呈現(xiàn)于舞臺,極有可能是在民間,是一個由民間始創(chuàng)的劇目。奇怪的是,周貽白先生《中國戲曲史發(fā)展綱要》中提到的“河市樂”,是北宋的“太平興國”(公元976年)年間東京官府和民間所流行的演唱形式,卻不是正式戲曲。而孟元老入京則在“崇寧”(1102)初,怎么會在從太平天國到崇寧之前這不長的一百二十多年間,中國戲曲就正式形成了?顯然,在這一百二十來年內(nèi),戲曲的形成和發(fā)展,目前還有一段歷史記載的空白。一百二十來年的時間,在歷史長河中是短暫的;但用于發(fā)展一種藝術(shù)門類,卻不能認(rèn)為它不夠長。
對這段“空白”怎么辦?目前只能還到《東京夢華錄》中去找點蛛絲馬跡。這里,就不厭其煩,再引書中卷五“京瓦伎藝”條:“崇、觀以來,在京京瓦伎藝:張廷叟,《孟子書》。主張小唱:李師師、徐婆惜、封宜奴、孫三四等,誠其角者。嘌唱弟子:張七七、王京奴、左小四、安娘、毛團等。教坊減罷并溫習(xí):張翠蓋、張成弟子、薛子大、薛子小、俏枝兒、楊總惜、周壽奴、稱心等。般雜劇:杖頭傀儡任小三,每日五更頭回小雜劇,差晚看不及矣;懸絲傀儡,張金錢、李外寧,藥發(fā)傀儡?!罟巧纤麟s手伎……球杖踢弄……講史……小說……散樂……舞旋……孔三傳:耍秀才,諸宮調(diào)……霍四究,說《三分》。尹常賣,《五代史》……。從中可見當(dāng)時民間伎藝門類之豐富多彩,有名的藝人眾多。而且演出是“不以風(fēng)雨寒暑”間斷,觀眾是“諸棚看人,日日如是?!钡氖r。
這一條中提到的“孔三傳”,王灼《碧雞漫志》中也有記載:“熙寧、元豐間,澤州孔三傳,始倡諸宮調(diào)古傳,士大夫皆能誦之?!蹦偷梦痰摹抖汲羌o(jì)勝》“瓦舍眾伎”條中說:“諸宮調(diào)本京師孔三傳編撰,傳奇、靈怪、八仙、說唱?!眳亲阅恋摹秹袅轰洝贰凹藰贰睏l也說:“昨汴京有孔三傳,編成傳奇靈怪,入曲說唱?!闭f明這個唱諸宮調(diào)的孔三傳,相當(dāng)有名,所以幾本書都記著這個民間藝人。也說明“諸宮調(diào)”在北宋流傳相當(dāng)廣泛,包括“士大夫皆能誦之”。而孔三傳所唱的諸宮調(diào),有故事情節(jié),有說有唱。
上引的幾種書中,關(guān)于歌舞的記載更多,這里就不一一例舉。
書中關(guān)于雜劇記載不少。對于北宋的“雜劇”,王國維先生在《宋元戲曲史》中說成是“宋之滑稽戲”,并說“中托故事以諷時事,然不以演事實為主,而以所含之意義為主?!闭f得非常準(zhǔn)確。這里引洪邁《夷堅志》中所記的一次雜劇演出:“蔡京作宰,弟卞為元樞。卞乃王安石婿,尊崇婦翁,當(dāng)孔廟釋奠時,躋于配享而封舒王。優(yōu)人設(shè)孔子正座,顏、孟與安石侍側(cè)??鬃用?,安石揖孟子居上。孟辭曰:‘天下達(dá)尊,爵居其一。軻僅蒙公爵,相公貴為真王,何必謙光如此?遂揖顏子。顏曰:‘回也陋巷匹夫,平生無分毫事業(yè)。公為名世真儒,位貌有間,辭之過矣。安石遂處其上。夫子不能安席,亦避位。安石惶恐拱手云:‘不敢!往復(fù)未決。子路在外,憤憤不能堪,徑趨從祀堂,挽公冶長臂而出。公冶長為窘迫之狀,謝曰:‘長何罪?乃責(zé)數(shù)之曰:‘汝全不救護丈人,看取別人家女婿。”對蔡卞促成王安石配享孔廟,極盡諷刺之能事。這類在御前、官府即興諷刺時事的演出,前人均稱為雜劇,記載頗多,如“三十六髻”、“二圣環(huán)”等,但都沒有唱。確如王國維先生所說,不是以演事實為主,而是以所諷刺的內(nèi)容為主。類似今天的“小品”,但卻上承古代的“優(yōu)孟衣冠”。但《夷堅志》所載諷刺王安石故事,出場的人物已發(fā)展到六個之多,而且表演上注意到刻劃人物性格之不同,特別是子路和公冶長,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只是雖然有眾多的人物,也有情節(jié),還不好就稱之為戲曲,但和戲曲已經(jīng)很接近了。上述的這些北宋“雜劇”,沒有唱的記載。而《武林舊事》中,所列舉的南宋二百八十段雜劇,則大半有唱。說明其間只差一個加入唱的過程。
如前所引,我們知道北宋時有許多即興演出的“滑稽戲”(雜?。?、還有許許多多的歌舞、傀儡、諸宮調(diào)、說書等門類。耐得翁《都城紀(jì)勝》“瓦舍眾伎”條還載有:“教坊大使,在京師時,有孟角球,曾做雜劇本子;又有葛守誠撰四十大曲;又有丁仙現(xiàn)捷才知音。”這不,有本子、有曲、有演員,具備了這些條件,只需要組合到一個故事里,就成了戲曲。由于大部份資料,都是文人所見的城市或官方的演出,沒有更多民間演出的反映,目前還沒有找到關(guān)于這個合成過程明確的文字史料。但以一百二十來年的時間,完成這個由量變到質(zhì)變的“合成”過程,應(yīng)該是足夠了。
如果按上述只缺一個“合成”階段的資料,那么,在崇寧年間,正式出現(xiàn)了《目連救母》這么出大型戲,也就順理成章。可不可以說:《目連救母》是現(xiàn)知的中國最早在民間成型的戲曲劇目呢?因為孟元老所記,早于南戲《張協(xié)狀元》,而現(xiàn)有資料,尚未發(fā)現(xiàn)其他劇目。而且,《張協(xié)狀元》之前,也不可能沒有大型劇目,否則,《張協(xié)狀元》的出現(xiàn),不也太突兀?
湖南的地方戲曲的歷史同樣模糊,我們現(xiàn)在擁有的一條最早的史料,也是前面提到過的《瀏陽縣志》卷十六職官二“政略”載:楊時在北宋紹圣元年(公元1094)知瀏陽縣事時,曾經(jīng)禁過“俳優(yōu)戲劇”。這事可出在孟元老入京之前十年,并且是在距長沙一百多里的小縣城瀏陽,不僅出現(xiàn)了“俳優(yōu)戲劇”,而且達(dá)到能“罔民財”遭到官府的禁止的程度,就很值得注意了。當(dāng)然,我們同樣無法知道這時在瀏陽的“俳優(yōu)戲劇”所演唱的聲腔和內(nèi)容,更不知道它來自何方。
但是,《瀏陽縣志》和《東京夢華錄》中兩條史料所記,幾乎是同一時期發(fā)生的民間戲劇活動。既然開封有了連演八天的《目連救母》,湖南瀏陽也有了能“罔民財”的“俳優(yōu)戲劇”,說明北宋末年不但戲曲已經(jīng)正式形成,而且已向四處擴散,以至進入湖南的瀏陽縣。那么,我們可不可以說:在孟元老看到的東京《目連救母》演出前后,這出戲也可能進入南方甚至湖南呢?中元節(jié)祀祖在宋代之前幾百年,全國已成盛典,而《目連救母》又是中元節(jié)的節(jié)令戲,湖南又是“信鬼好祠”的楚地,更有可能在中元節(jié)祭祀時接受它。即使不是北宋時就進入湖南,至少也可以說首先進入湖南的大型劇目就是目連戲。如果目連戲不是最早的劇目,何以解釋湖南各劇種歷來都奉《目連傳》為“戲祖”、“戲娘”、“戲蔸子”呢?
假定此說能夠成立,那么,《目連救母》和湖南地方戲曲的形成、發(fā)展就密不可分。我們從目連戲本身剖析,也能從另一個角度看出湖南戲曲發(fā)展的軌跡。那就是它那滾雪球般越滾越大的過程,以及它那些無所不包的內(nèi)容,似乎都能說明湖南戲曲和目連戲在同步發(fā)展。簡直可以提到一個新的高度:研究湖南目連戲,同時也是研究湖南戲曲的歷史。
還有一點:湖南戲曲界過去所奉的戲神,有奉唐明皇,有奉后唐莊宗,唯獨祁劇祀北宋藝人焦德,并尊稱為“焦德侯爺”。戲班祀焦德的少見,是不是焦德當(dāng)面諷刺宋徽宗“花石綱”勞民傷財,千里迢迢把奇花異草運到御花園,都成了“芭蕉”(巴焦——湖南俗語,形容干枯了的東西為“烏焦巴干”)之語,在民間流傳深遠(yuǎn),為藝人所景仰。是不是這故事也在宋代流傳到了湖南呢?我想如不在宋時傳入,也就失去祁劇祀之為戲祖的現(xiàn)實意義了。
宋朝南渡之后,東京不少習(xí)俗帶到江南,東京的藝人,也大量流遷到江南,雖然沒有找到南渡時如何把《目連救母》帶到南方的確切記載,但南方各地目連戲流傳之廣、之久,至今保留的民間演出本之多、卻是不爭的事實。
是不是可以說:在宋代,《目連救母》就流傳到了湖南?也正因有這么一個大型劇目的影響,推動了湖南境內(nèi)戲曲活動的發(fā)展,為湖南地方的形成,提供了堅實的基礎(chǔ)。因為有這么一出伸縮性強、包容性廣、流傳極便的戲,促使湖南各地民間藝人得以容易地方化,而逐漸形成具有各地的不同語言、音樂的劇種。
十七一地一目連現(xiàn)象
“一地一目連”現(xiàn)象,已為目連戲研究者所公認(rèn)。在湖南,簡直可以說是一個劇種一目連,甚至是一個戲班一目連。因為我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凡是唱過目連戲的劇種,不管保留多少,哪怕只有少數(shù)單出,都各有不同。為什么會這樣?我想,這既和“目連救母”故事本身的發(fā)展分不開,也和它本身容易傳播分不開。
竺法護所譯《佛說盂蘭盆經(jīng)》只有幾百字,到了俗講僧講唱的變文,故事就發(fā)展得相當(dāng)豐富了。在日本發(fā)現(xiàn)的《佛說目連救母經(jīng)》(見日本吉川良和《關(guān)于在日本發(fā)現(xiàn)的元刊 〈佛說目連救母經(jīng)〉》,載《戲曲研究》第37期),是元代憲宗元年(1251)的本子,1304年由日本人在廣州買了帶回去的。這個本子比變文情節(jié)更為豐富,其中目連的父親名字,由變文的輔相變成了傅相,而且有仆人益利,使女金支,羅卜回家時有左鄰右舍告訴他母親在家的行為。有人懷疑《佛說盂蘭盆經(jīng)》是國產(chǎn)(包括日本學(xué)者),我還不敢說;但這本《佛說目連救母經(jīng)》,我可以肯定是完全國產(chǎn)。這已經(jīng)是元代的本子,比《東京夢華錄》所記的《目連救母》演出,又晚了一百多年。但是,從中仍然可以看出:不但僧侶演唱的變文豐富了經(jīng),而且發(fā)展成了戲曲;戲曲演出又可能使佛經(jīng)進一步豐富。即《佛說盂蘭盆經(jīng)》——變文——(戲曲)——《佛說目連救母經(jīng)》。也就是說:一代又一代的僧人和民間藝人,以各種形式不斷豐富和充實目連救母故事,這本經(jīng)書本身就說明目連故事不斷發(fā)展的軌跡。
正由于這樣不斷地增添其內(nèi)容,各劇種的目連戲都長短不一,多寡不等,同一塊牌也各有千秋。我的理解是,它們同源異流?!赌窟B救母》作為戲曲傳入湖南后,并沒有固定劇本,而由各地的歷代藝人不斷加以豐富和創(chuàng)造。
目前我們動不動就說到“劇種”,這個詞的普遍運用是近六十年的事。以前在民間,習(xí)慣只叫“某地班子”或“某某班子”,這些戲班間互相合作、交流、滲透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即如六十年前,荊河戲班和常德漢劇班,可以互相搭班;這兩種戲班又都可以進入辰河戲班;湘劇班和衡陽湘劇班也是如此;祁劇班不但和衡陽湘劇搭班,而且和廣西桂劇、廣東漢劇、江西楚南戲都可以同臺演出;巴陵戲在省內(nèi)可與湘劇同臺,省外可和湖北漢劇合作。民間藝術(shù)很難用今天的行政區(qū)域來劃分,尤其是一種風(fēng)行的時尚,其傳播、流行與相鄰地域關(guān)系密切,卻不受行政區(qū)劃限制。因此,研究目連戲和湖南地方戲曲的歷史,從單一的劇種去尋求是不容易的。我們也無法說目連戲先見于哪個劇種,而現(xiàn)有劇種的目連戲,也和鄰近省份劇種的目連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只能就事論事,硬來爭誰先誰后、誰源誰流,有什么必要呢?
不過,就現(xiàn)有資料來看,前面我已列表說明,湘劇只存三個長短不一的殘本和兩個老藝人保留的“牌名”,就以這些殘缺的資料比較,五種都不盡相同。只能說是不同的時期、不同的戲班,目連戲的演出本都不完全一樣。就近幾十年來看,湘劇目連似乎消失較早,但清乾隆時的金德瑛(檜門),作有觀劇詩三十首,光緒三十一年(1905)其裔孫金圊伯“宦游來湘”,征得湘人王先謙、皮錫瑞、易順鼎、葉德輝等人的和詩,后由葉德輝印成《檜門觀劇詩》。這些詩,金德瑛原作中有一首吟《目連》,和詩也同樣都有一首吟目連的,易順鼎詩中說:“試檢《湖南通志》看,目連原是澧州人?!卑衙耖g傳說也寫進去了。王先謙則說:“不乖臣子興觀義,只有《精忠》與《目連》?!币部赡芫褪恰对纻鳌泛汀赌窟B》同演(見《湖南地方戲曲史料》(一))??梢娫诠饩w年間,長沙還唱目連戲,不過可能已沒有時而臺上、時而臺下的演法,否則這些人的詩中,不至于毫不涉及。我們對現(xiàn)有的這些不完整的劇本和牌名,無法考證其準(zhǔn)確年代,只能大體說是清代和民初的。不過,《目蓮記》這個殘本,較之省內(nèi)現(xiàn)有劇本,卻獨樹一幟。前面提到的“孤埂”、“打埂”、:“三殿”審、“罵雞”,之前還有 “巡風(fēng)鬼”一塊牌;“四殿”審耍兒郎,都是各本所無,必然另有來源。我還在進一步探索中,說不定竟可能證實目連戲最先進入湖南是在長沙一帶,這只能“且待下回分解”了。
中國戲曲的流傳,歷來都是靠師授徒學(xué),口傳心記,代代相承,這種傳授方法,一直保留到20世紀(jì)40年代。早期戲曲的傳播,更不可能有別的途徑。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期,我看過一些清末民初的老藝人高腔手抄本,大部分只有曲文,科、白相當(dāng)簡單,甚至只是內(nèi)容提要,并且以個人主演的角色邊本居多。前面提到的三本《梁傳》,就是這種性質(zhì)的本子。我還聽說過一些老藝人“偷戲”的故事:他們知道別劇種有很能叫座而自己劇種沒有的戲,便去偷看,記了個大體情節(jié),回來照演不誤。凡是會戲多的藝人,都有憑情節(jié)即可搬演的能耐——“搭橋戲”(提綱戲)普遍存在也可印證。由于藝人沒有文化,才出現(xiàn)這類不完整抄本以及“偷戲”或“搭橋”的現(xiàn)象,不敢想象在八、九百年之前的民間的戲曲傳播,能有多少文字傳抄,很可能就是故事梗概的流傳。不然,也無法解釋同一個湘劇本子,竟然記下兩出不同的“洪鈞作亂”;而我手頭的同為湘劇的三種殘本和兩份“牌名”,竟然各有千秋。正因為沒有文字抄傳,演出時,各地藝人由于習(xí)俗、方言之不同,就出現(xiàn)了就地取材,各自增減和創(chuàng)造現(xiàn)象。不然,就更難解釋龐雜的“一地一目連”甚至是“一個劇種一目連”、“一個班社一目連”現(xiàn)象。
雖然目前找到的目連戲劇本,其“正傳”部分大體用了鄭之珍《勸善記》的情節(jié)和曲文,這卻可以證實《勸善記》的“跋”中所說“好事者不憚千里求其稿,贍寫不給, 繡之梓以應(yīng)求?!笔钦鎸嵉摹R簿褪钦f鄭本演出之后,就有不少人去求抄本,抄不過來,只好付印。那時候沒有知識產(chǎn)權(quán)之說,鄭本一印出來后,坊間大概很快就出現(xiàn)了仿刻本。目連戲已在各地盛行,這么一個篇幅浩繁的大戲,一旦有個印本,戲班自然樂于接受,其傳播也更迅速和廣泛,才形成這一部分大體一致的現(xiàn)象。但在實際演出中,大多卻并沒全按鄭本,情節(jié)也有出入,其中就看得出歷代少民間藝人自己的創(chuàng)造。就以與鄭本相同的第一塊牌“元旦上壽”來說,前邊都按鄭本演,實在有點索然寡味。湖南祁劇演出本卻在后半部份讓劉賈的兒子龍保,來給姑父母拜年,這也是情理中的事。龍保娃娃丑飾,既結(jié)巴,又愚蠢,開口就鬧笑話。一段打諢,這塊牌才演完。觀眾看后,傅家如何在元旦對天善頌善禱,沒留下多少印象;這個龍保的笑料百出卻誰也不會忘記。
“博施濟眾”,鄭本是一折戲,湖南卻是四塊牌(南方有目連戲的劇種大多如此)。其中何氏弟兄上場,鄭本只唱了一支[吳小四],一支[半天飛],傅相周濟之后,教育了他們,弟兄說“今日得君提掇起,免教身在污泥中”。而在湖南地方戲中,叫“兄弟求濟”,是可以獨立演的單出。這對兄弟叫何有聲、何有名,祖是閣老,父為尚書。一對破落家庭的紈绔子弟,開始還顧面子,不好意思去求周濟。猶豫再三,畢竟擋不住饑餓,丑態(tài)百出,最后只好去了。傅相先讓二人吃碗面,弟兄千方百計想多吃對方碗中的面條。傅相給了他衣服、銀子,兄弟倆轉(zhuǎn)過身就商量當(dāng)了衣服去賭錢,是丑行的重頭戲,以道白為主。后面的“花子求濟”,是瘸子和癱子用盡心機攫取對方的米,都使觀眾笑得合不上嘴。把傅相濟貧的善行,卻丟到爪哇國去了。這兩塊牌除唱用鄭曲而外,都是以念白為主。傅相的周濟沒感化臺上這些人,而留給觀眾印象深的只是這些鬧劇,實際上已經(jīng)喧賓奪主。
“尼姑下山”在全國各劇種中,都衍化為折子戲精品《思凡》,在湖南地方戲中,卻更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如“但得生下個孩兒,兀的不快煞了我。”兩句,常德高腔卻盡情發(fā)揮:
“倒不如下山去找個媒婆,
說合那年少哥哥,
我與他同起同眠同快活!
生下五個男娃娃,
再養(yǎng)兩個女嬌娥,
做一個五男二女,七姊妹團圓。
叫爹是他,叫媽是我,
‘爹的‘爹,‘媽的‘媽,
扯的扯,拉的拉,
哎呀呀!兒呀,兒呀!
活活的快煞了我,快煞了我。”
這一段的表演,更是夸張地想象一群高矮不一的孩子,圍繞在身邊,喊喊叫叫,扯扯拉拉,尼姑雙手高低不同地逐一撫摸,那種母性的驕傲、滿足和快樂,哪一個觀眾不為她這種婦女正常的追求所感動而喝采?(附帶說一點:1952年后,已把“同起同眠同快活”改成“同起同眠同干活”以達(dá)到加強其“思想性”的目的。幸虧那時候沒提倡計劃生育,否則,“五男二女”也會改的。)
我們再看看祁劇的“傅相囑子”。當(dāng)傅相上香時,先唱鄭本[尾犯序]:
天地神明聽拜啟,
未報深恩枉生塵世。
接下來就是大段放流:
“安人妻!想老夫年登五十有七,沒病而死,
你還悲傷怎的,憂愁何來?
我和你半世夫妻,
并沒有傷讒半句。
我在杭州受戒回來,
你毀壞我的白螺,
我與你爭了幾句,
你,你休要記懷了。
安人妻呀!我今一死別無所囑,
我家九世經(jīng)堂,
你帶了羅卜、益利,
持齋把素,念佛誦經(jīng),
切不要毀齋戒。
吾今臨終別無所贈,
我有這數(shù)珠一串,相贈于你,
掛在你的項上,鎖定你心猿意馬。
又道是婦人之德,莫大于三從,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如今我死,你要從子了。
安人妻呀!有道是苦海茫茫,回頭是岸。
縱有那親者,不在你的眼前重。
安人妻,你須牢記,須牢記,
我和你夫妻恩情一旦分離。
你須要,齋僧道,廣布施,
敬奉三官,如我在日。
你若是依我這幾樁事情,這幾樁事情,
我死地府九泉,吾當(dāng)足矣。
夫妻好比同林鳥,
大限來了各自飛,各自飛!”
接鄭詞:
休垂淚,嘆人生在世,都有個別離時。
我說不清是藝人發(fā)揮了鄭本,還是把自己原有的演出本加入鄭本。但祁劇演出本不僅強調(diào)了傅相的臨終囑咐,體現(xiàn)了夫妻死別的感情,而且鄭重其事,相贈數(shù)珠,為后來在劉氏身上,可以一再用數(shù)珠做戲留下伏筆。和鄭本比較,應(yīng)該是更有戲一些。
“母子團圓”,劉氏到長亭接傅羅卜,羅卜先見到鄰舍李公,聽說劉氏在家開葷,氣急暈倒。劉氏遷怒李公,大罵之外,還摔碎了水罐,所以辰河戲的長亭一段,就成為一塊獨立的牌:“長亭打罐”。
這里只舉了幾折鄭本作對比,是因為鄭本也源于民間演出本所改編,略舉幾例,說明民間藝人即使在鄭本廣泛刊行之后,吸收了鄭本,仍然保留其原來劇場效果強烈,觀眾喜歡看的部份不能舍棄,所以并不完全照搬;當(dāng)然也可能是在鄭本的基礎(chǔ)上加以豐富。民間藝人可不管儒、釋、道的什么倫理、教義,只不想讓觀眾看得打瞌睡,更不想觀眾離去,于是盡可能保持其可觀性。所以,說“正傳”統(tǒng)一于鄭本,是指主要結(jié)構(gòu)而言,各劇種仍有各自的演出本。
至于鄭本所無的情節(jié),以及大量的“前傳”和“花目連”,不但有許多傅家先人的事,還包含了多少可自成章節(jié)的獨立故事。就是傅家也多了許多人物:如傅相的父母叔嬸、傅相的弟弟傅林、舅父陶全。傅家一個無名無姓的安童,在湖南卻成了李狗兒,以他為主有八、九塊牌。還有“女吊”和“男吊”,以及因“女吊”而產(chǎn)生的東方亮一家的故事;以及整個梁武帝故事。這都大大超過鄭本的篇幅。而且目連的祖父傅榮(或傅崇),可以有的行善,有的作惡。我想,這正是由于各地都只擁有一個“目連救母”故事梗概,一代又一代的民間藝人,才可能憑自己的想象去塑造,才可能賦予目連戲的廣泛包容性,才可能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而形成了各劇種均有其地方特色的“一地一目連”。這種現(xiàn)象不僅湖南如此,至少南方各省都有相似之處(就已知的材料看,南北差異也不?。2粌H現(xiàn)在如此,而是由來已久,從張照《勸善金科》“凡例”中,也可以看出他所見到的民間演出本,就已經(jīng)有兩百多出,說明在明末清初民間演出的目連戲,就已經(jīng)相當(dāng)龐大??梢娺@種滾雪球方式,古已有之,很可能“目連救母”故事一旦進入戲曲,就是這種狀況。湖南長期流行唱目連戲,卻沒受多少《勸善金科》的影響,應(yīng)該是在《勸善金科》出現(xiàn)之前,三湘大地歷代民間藝人已經(jīng)保留了內(nèi)容豐富、篇幅很長的演出本,沒有必要再吸收《勸善金科》。
目前我們搜集到的目連戲劇本,除了和鄭本相同的大部“正傳”外,其他所有抄本,無一是出自文人手筆,都是相當(dāng)通俗的民間演唱文體,從前面引過的一些唱詞,可見一斑。至于念白,那就不但更加口語化,而且夾雜各地方言、諺語。例如祁劇李狗兒講衡陽方言,其中有“哈狗筒”一詞,我這土生土長的湖南人都不懂,請教了衡陽人,才知道是民間一種特制的套狗的土工具。而辰河戲的李狗兒卻講邵陽方言。這些,只能視之為歷代民間藝人就地取材、信手拈來所積累的演出本。
責(zé)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