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素平
草庵鐘
之一
弘一法師在南普陀寺養(yǎng)病的時候,病床上有一只鐘,比平常的鐘慢兩刻,別人總說這個鐘不準,法師說:“這是草庵鐘?!狈◣熥≡诓葩掷?,病床上的鐘,以草庵里的鐘為準,所以叫草庵鐘。草庵里的鐘,比其他的鐘總是慢半點鐘。
我想有一只草庵鐘。
我的草庵鐘,不止是慢兩刻,我更愿意它倒著走。一只鐘倒著走,能走回昨天嗎?能走回前世嗎?
買了一只小鬧鐘,總是快,倒著調了幾次時間,它居然倒著走了!這卻不是一只草庵鐘。剛才是五點,現(xiàn)在是兩點,可天還是黑了。
小時候,戴一種八分錢一只的塑料手表,叫做“老八點”,可人還是一年一年地大了。
時間是古怪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湖泊里的水,倒是不流,可水面上陽光的影子,還是一寸一寸地溜走了。
流行的話是,今年十八,明年十七,可是,生命里有一個什么總是知道它十幾。
一只草庵鐘,又有什么用呢?
時間是奇妙的,有人覺得快,有人覺得慢。我覺得,真正的時光是慢的,比飛瀉的流水慢,比牛車、釣魚、等人,都要慢,慢許多,完全不是嚓嚓嚓的時鐘所描述的那樣。以前所謂“深圳速度”,給人的感覺是,在深圳,連時鐘也比別處走得快。所有的機械里,我最煩時鐘,催命似的,一雙小獸的腳,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跑個不停,有時,我盯著那根忙忙碌碌的秒針,心里想:你就不能慢一點?我們的一生都快被你跑完了。
我故意喪失時間感,雖然我也努力遵守時間的契約。時間在我看來,只是白的和黑的兩個物件,彼此追逐,永無止境,就像那個陰陽圖,萬物被它們轉得頭暈。正如海子詩描述的:“白天和黑夜/就像兩只貓/臥上你的肩頭?!倍嗝礈嘏膬芍回?,白貓白得亮清,黑貓黑得深沉。
宇宙是一個草庵,太陽是金鐘,月亮是銀鐘。太陽升起來,我們勞作。月亮升起來,我們歇息。多么方便。何用鐘為?
我更愛“一炷香”、“一袋煙”、“一頓飯”、“一眨眼”、“屁大的工夫”……這樣的計時方式。一炷香,靜靜地吐著輕煙,就覺著時光的流逝,也是這樣輕妙,而不像時鐘,咔嚓咔嚓咔嚓,把時間切成一截一截的。屁大的工夫是多大的工夫?不確定,因而不緊促。
我更愛看光影,陽光穿過玻璃,返照在墻壁上,拉出一道一道的木紋,虛虛幻幻,縹縹緲緲,一如夢境。那光影的移動十分玄妙,眼睛看不出來,可是一轉眼,它就不在那里了。時光的移動,也是,你也看不出來,可是,一轉眼,你也不在那里了。
一早晨的銀子,白花花,滿世界都是,時光多么好啊,好得簡直沒法說,好得什么都不能做。天氣、時光、心情,是渾圓的一個,分不清誰是誰。
我要坐一天,什么也不干,干什么都辜負了這樣的晨光。我要讓手還原為手,而不是勞作的工具,我要讓它們隨意地放著,像青枝綠葉間沉靜的果子。讓耳還原為耳,而不是聲音的收容所,它們聽了太多的閑言碎語,太多的噪音使它們昏聵。我要讓眼還原為眼,五色令我目盲,真正的眼力,只看見世界的三原色。讓嘴還原為嘴,讓牙還原為牙,舌頭還原為舌頭,不再咬緊牙關忍受什么,吟誦什么,表達什么。讓心機安息在心里,思想蟄伏在腦中。我要坐一天,但不是坐禪,那也是一種業(yè),一種為。坐一天,坐而已,不吃,不喝,不動彈,像一個物件??梢詥??
“無事此靜坐,一日是兩日。”這是神佛的日子。
我和光陰一起虛度。
我看到天藍藍的,云慢悠悠的,風閑閑的,鳥兒在空中散步,草木向深處暗暗伸長它的根,向高處漸漸舒展它的枝,花比昨天綻開一點點,美麗一點點,我偷空兒感受著這些,覺得好。
忙碌在我看來是奇怪的,可是我常常不得不忙忙碌碌的,所以我常常覺得自己是奇怪的。每天每天,太陽升起來,我去上課;太陽落下去,我在看書,想事,寫字。可是,我的忙碌又有什么意義呢?
走在大街上,你看世界它是多么浮躁,就像一鍋沸騰的粥,人是多么忙碌,腳比秒針跑得還快。唉,想一想,我們究竟在忙些什么?忙著制造產品,忙著推銷產品,忙著消費產品。忙于造假,又忙于打假。忙于掙錢,又忙于花錢。我看著商場上掛滿了沒人想穿的衣服,超市里堆積著無人問津的雜物,書店里擺滿了不知所云的書籍,滿街上游移著不知所之的忙人,覺得發(fā)愁。
有一種閑比忙更有意義,不忙于制造農藥,人會更加健康;不去制造化肥,土地更加肥沃;不忙著制造原子彈,世界更加安寧。多少的人,忙于作惡;多少的人,忙于造孽。閑人只是吃一口閑飯,看一看閑書,說一說閑話,而不在這個失控的時代車輪上,再加一把惡動力,倒是為人類做了貢獻。
總得有人忙,總會有人閑??傆行┤兆尤缦幕ㄖk爛,總有些日子如秋葉之靜美??墒窃絹碓蕉嗟娜?,會忙不會閑,會快不會慢,慢里面有多少的意趣,悠閑里有多少的滋味,不知道,這,也是一種殘缺。
草庵鐘,比一般的鐘慢兩刻,草庵里的生活會比一般的生活慢幾刻?我愿有個草庵,沒有鐘不要緊,草庵就是鐘。我愿有一只鐘,總是慢兩刻,沒有草庵不要緊,鐘就是草庵。說到底,沒有草庵也沒有鐘,有什么要緊,心里悠閑,就是我的草庵鐘。
之二
何其芳的詩《云》寫道:“我情愿有一個茅草的屋頂,不愛云,不愛月,也不愛星星。”茅草屋頂,哪里找?到處是水泥屋頂。
屋頂何必茅草,聽鐘何必草庵,住在真的草庵里,應該聽蛐蛐叫。這個“鐘”不是時鐘,是晨鐘暮鼓的鐘。定西城里沒有可觀的寺廟,沒有晨鐘暮鼓,這是個缺憾。米勒的油畫《晚鐘》里祈禱的男女,仿佛《舊約》里的人物,是神的兒女。他們有家園,有依靠,他們的生活是神圣的。我愿意米勒把我畫在那幅畫里,永遠呆在那樣的靜穆與安寧里。
草庵鐘,這三個字放在一起,有一種梵音吧。天地是一個大大的草庵,我的房間是一個小小的草庵。梵音四起,我于諦聽中覺得無量的寧靜和歡喜。
六只綠棉襖,瓷的,名曰棉襖,卻不是棉的,——傻瓜!棉的能響呀?這是風鈴,不是衣服,誰會一次買六件棉襖?樣子笨笨的,一見就喜歡,從對面超市買了來,掛在窗簾鋼絲上,晚上拉窗簾,響一陣,早上拉窗簾,又響一陣,聲音也是笨笨的。過于清脆的聲音,像碎玻璃,割耳朵,像讒言佞語,滿是奸險和機心,我不愛聽。
這是我的草庵鐘。早上聽一陣,如同早課,晚上聽一陣,如同晚課。晚課心里安寧,一夜無夢。早課心里亮清,一天無事。
兒子送我一件生日禮物,一個木頭八音盒,有亭榭,有欄桿,機關一動,兩只丑陋的小熊抬著轎子,緩緩地動,同時推動下面的杠桿,發(fā)出好聽的音樂。粗糙的制作,簡單的原理,那聲音卻圓美流轉如彈丸,音符是一顆一顆的,亮晶晶的,卻不刺目。
這也是我的草庵鐘,心里不圓的時候,聽一聽,覺得圓潤。心里焦躁的時候,聽一聽,覺得清涼。
鄰家有女彈鋼琴,常常免費滋潤我的耳朵,就像溪水澆灌岸邊的花朵,我的耳朵因而變得嬌貴起來,幾天聽不到琴聲,就旱得要命。我聽見女孩兒靈性的手指,在琴鍵上奔跑,滑翔,心里無比愜意。
我家窗外有樹,樹下有草坪,花圃。我趴在陽臺上看外面,天是藍的,沒有云。南山上開著淡淡的杏花,遠看一片虛浮的白。樓房橫一棟豎一棟。遠遠近近的樹。一個甩手走著的人。我在陽臺上。萬物都在它的時空里,都在各自的運數(shù)里。仿佛早就定好了。這個黃昏,是萬千黃昏之一,之所以特別,是因為我在看,在諦聽??罩谐錆M了鳥鳴。有一種鳥,聲音像一把鋒利的小剪刀,殷勤地剪著黃昏,好像要為誰裁剪一襲華美的晚禮服。另一種鳥,拉吊了嗓音呼喚,不像是呼喚一只鳥,而是在呼喚一種遙遠而渺茫的什么,這個“什么”是什么,連它自己也不清楚。卻沒有一只鳥,樹上也沒有一只,鳥在哪里?看不見。鳥在深不可測處。鳥音懸浮在空中,掉不下來,因為輕,掉下來會摔碎吧??蛇@一聲一聲的鳥鳴,又是多么富有質感,質感就是瓷實感。鳥多能啊,聲音傳得那么遠,卻能把自己藏起來,不示現(xiàn)。
樹葉還沒長出來,灰撲撲的麻雀站在樹上叫喚。一只兩只地叫,倒也動聽,七只八只,十來只,就比較像吵架。我要睡午覺,它們要聊天,聊著聊著就吵起來,聽不清吵什么,總之是很激烈。你們又不分家產,不爭名奪利,不爭著當官,吵什么?有幾只爭不過,氣走了,又有幾只飛回來,不知道是不是那幾只?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像一些枯樹葉,殘留在樹上,像極了,我倒寧愿它們是些啞樹葉。古詩寫:“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薄按蚱瘘S鶯兒,莫叫枝上啼。”這心思可能是有的。
我可不去轟鳥雀,鳥雀在我之外,鳥音在我之外,干我鳥事?麻雀不屈不撓地聒噪又聒噪,再聒噪,也不能把巢筑到我的耳朵里,腦子里,心里。我心里緩和下來,奇怪得很,我心里散發(fā)出來的安祥,就像一把傘,把我罩住了。那唧唧喳喳的喧鬧,就好比雨點,不斷地落在周圍,卻一點不能淋濕我。我感到有一個更為寧靜祥和的什么,廣袤無邊,默照萬籟,我和它在一起。麻雀的叫喚混同于萬籟,萬物以各自的宿命方式鳴叫,它們是一個整體,一個背景,共同為我的瞌睡襯底,做巢,睡眠像一只羽毛蓬松的憨鳥,栗色的,毛茸茸的,翩翩然降臨了。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蔽覊粢娏颂諠摰脑?。
車輦聲,重重地從心上碾過。市聲隱隱約約的,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我和這個世界真的隔著什么,這個“什么”,究竟是什么呢?
聽見一種吆喝聲:“磨剪子來——戧——菜——刀——”這不是《紅燈記》里的磨刀人嗎?是《紅燈記》模仿了生活中的磨刀人呢,還是生活中的磨刀人模仿了《紅燈記》?
有一個四川口音的女人聲音:“重——慶——鹵雞蛋——五毛一個——味——道——好得很——”聲音錄在鐵喇叭里,是沙啞的,沾滿了鐵銹味和油鹽醬醋的味道。這聲音讓我昏昏欲睡,真正的世俗生活是乏味的,疲憊而無奈。
有一次,我聽見風聲,像一個人深重的呼吸,這個人,深沉而有力。有時,風聲“嘔——嘔”地響,像一個名士在嘯,有一點悲涼,有一點逍遙。莊子說:“大塊噫氣,其名為風?!庇幸馑肌?茖W家說:“風是空氣的水平運動?!本捅容^乏味。雖在民間,卻也像是雄風。雌風呢,是微風,拂面不寒,沒有方向,幾乎像是空氣。宋玉說,風“起于青萍之末”。可是,青萍之末的風又起于何處?
聽見自己的血液像河水,嘩嘩流動,最美妙,這,我還沒聽到。我倒是聽見過耳朵唱歌,心敲鼓。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右耳里有整整一支樂隊,而且是西洋樂隊在演奏。有時,又像一臺機器在運轉,我才相信所謂“開動腦筋”,不是虛言。
在敦煌,晚上,我們一家,從朋友家出來,聽見了水聲。剛從亮處走到暗處,滿心里覺得黑,覺得走到了地的邊緣,星星在腳底下旋轉,再走一步就要掉下去,掉到黑沉沉的虛空里去,——卻聽見了水聲,轟隆隆的,在身邊顫動,感覺到一種力,看不見,卻實在。頓時恢復了時空感,方向感,知道有一條大水,在旁邊踏踏實實地流著,心里也就踏實了。聽見的比看見的,印象更深。
耳朵離心近,眼睛離心遠。
寺廟廊檐下,多掛有風鈴,為的是觀音。那聲音和別處不同,特別的清幽。得道禪者聞花香會失神通,觀音卻不會,好像人的器官,道行不同,鼻子離欲近,耳朵離佛近。為什么不說“聽音”,而說“觀音”呢?“觀”是指以心觀照吧。觀音怎么觀?莊子有妙法:“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边@是心齋功夫。心里明白,就得了道,不明白,就算是妄言吧。
草庵是心,萬籟是鐘。
之三
晚上七點到九點。滋味最好。耳朵最受用。心里最舒坦。
孩童的嬉戲,是上帝也歡喜的,那聲音好比搖鈴鐺、銀子的。他們在黑暗里搖響了鈴鐺,卻不知道這鈴聲愉悅了我。
我最近看見孩子,莫名地感傷。兒子小時候的樣兒,歷歷如在眼前,他現(xiàn)在長這么大了,除了繼續(xù)長大,再也回不到從前。我想起我小時候,甚至“看見”那些小小的“我”,生動無比,歷歷如在眼前,我現(xiàn)在也長這么大了,除了繼續(xù)衰老,再也回不到從前。
人聲,一句一句的,恍若隔世。
音響店的樂聲,有一段時間天天是“路見不平一聲吼啊,該出手時就出手啊”,吼得我的手也直癢癢,想找個地方練練,炒菜行為變得兇巴巴的。有一段時間又是“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看得人頭暈。后來是“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算是實惠到家了,老鼠是不是也愛吃新米,不愛吃陳米?不聽都不行。
街上音響簡直是一種暴力。我的聽力好像衰退了,能聽見微語,吼叫反而聽不見。
近來,放一些舊歌曲,熨帖。舊歌是抒情,新歌是宣泄。又放一些鋼琴曲,薩克斯曲,似乎遠山都向遠方退去,天空向高處吊起。比較好。
有幾天,居然從早到晚地放《大悲咒》。兒子說:“這家音響店別是弄什么儀式,一天到晚地放《大悲咒》,聽得人四大皆空?!蹦銈€小人兒,知道什么叫四大皆空啊。我聽到的不是這種讓人心寂的“空”,我只覺得這樣單純的旋律讓我心里無上歡喜。這個旋律是圓的,因為佛法是圓的。大宇宙的律動莫不是圓的,就像星系軌跡,大氣和水的運行。就像水域的漣漪,漸漸地向遠處擴散,散到無垠,人隨這漣漪而去,塵世不在了,最后,自己也不在了,可還有個什么在,這個“什么”就是感知“不在”之“在”,好比安徒生童話《海的女兒》里的小人魚化為泡沫的那個感覺。
單純的旋律永遠比復雜的好聽,比如山歌和哀樂,我相信喜歡聽哀樂如山歌者不在少數(shù),可是,都不說,因其不祥。天下凡是好聽的音樂都是梵音,漁樵之歌是,哀樂也是。就像所有安詳和諧的心境意境都是禪境,所有的妙理都是佛法,它們都有一個共同之處:純凈。
誰能找到那獨一無二的最單純的聲音,誰就找到了妙音。
我家戶主則能對如此現(xiàn)象充耳不聞,視而不見,這境界,我也服了。
一個學生在大聲念英語。一個人,能扯開嗓子,毫無顧忌地朗聲念書,念錯了也不要緊,發(fā)音古怪也很應該,沒人計較你面朝青天翻白眼,或盯著一棵草發(fā)呆,你的心靈晴朗得如同頭頂?shù)乃{天,你的思維簡單得如同一棵草。一世界的繁雜浮躁與你全無關系,你的世界只是一個單詞,WORD,或者BOOK,這有多么好,而你不覺得。妙就妙在不覺得,覺得就不美妙了,就矯情了,就沒詩意了。萬物在不知不覺間分泌出來的真意,是詩意。
我“看見”1981年——1984年的我,在一中校園后面麥田邊的小路上,旁若無人,大聲地念著英語,晚風搖著青麥,搖著我青澀的發(fā)音。那時一中校園里的麥子長勢很好,是不是跟學生的“助念”有關系?人生最好的季節(jié)是一把獨弦琴,簡樸,純粹,WORD就是 WORD,BOOK就是BOOK?,F(xiàn)在呢,人總疑心WORD不會僅僅是個WORD,它一定深藏玄機;BOOK也不會僅僅是個BOOK,它必然包羅萬象。這是“所知障”。人一旦打開奧義的大門,看到的只有無垠和絕望。這是說肉眼凡胎的眾生境界。如果真正覺行圓滿了,自然能洞見世界的根蒂。這個,我還不行。
麥田現(xiàn)在沒有了,那里豎起了高樓。
狗叫聲,很好聽,遠,清曠,人好似住在荒村里,地老天荒的。
夜靜如太古,屋狹似石窟。
塊然獨坐,感覺上土木形骸的,如莫高窟里壁立的石佛,獨自生出幽默的微笑。只恐怕石佛非佛,只是個鑿刻成佛形的石頭。
黑夜隱去了雜物,也隱去了雜念。一聲兩聲狗叫顯得純凈,與世無爭,純是天籟,和騰格爾的《天堂》、韓紅的《故鄉(xiāng)》一樣美妙。一只狗叫,其他的狗就跟著合唱,“驢鳴似哭,馬嘶如笑。”群狗亂叫呢?像潑婦罵街,一個比一個兇,一個比一個激憤,它們有什么不平呢?
契訶夫說:大狗也叫,小狗也叫。大類定西民諺:肥豬哼哼,瘦豬哼哼。狗叫和豬哼,不過如詩人做詩,畫家畫畫,音樂家歌唱,做而已,畫而已,唱而已,都是大道的示現(xiàn),分什么大小肥瘦呢??紤]得多了,還不如狗叫豬哼舒服。
如是妙音,營養(yǎng)我的耳朵,滋潤我的心田。心確是田呀,種什么長什么,不種就荒著,就長草,長石頭,就豺狼虎豹的出沒。一個人,一生實在只是種著一寸心田,種什么收什么。種慧田收智慧,種福田收福分。田不是好種的,經常是“道狹草木長”,經常是“草盛豆苗稀”。所謂修心,所謂養(yǎng)性,也就是拔心里那生生不息的雜草吧。
我不到外面去,太熱鬧,太吵,我什么也聽不到。我圈在屋里,像果核圈在果子里,魚圈在水里,鳥圈在風里。萬物啊,咱們都是因為各自的局限而自在,因為束縛而自由。墻壁并不能把我和世界擱開,只是制造了一種“間離效果”,可以更為清靜地“觀音”。
此刻,世上有多少的孩子在嬉戲?多少的女孩在彈鋼琴?有多少的人散步、說話?多少的學生在念英語?有多少的狗叫?多少的豬哼?多少的人圈在屋里,用耳朵摘取這些乍開乍滅的花朵?
七根草
為什么不說花,不說果,說草?人人都說當官好,不當官的人像個草;人人都說有錢好,沒錢的人像個草;人人都說功名好,無名的人像個草。草根博客,就是平民網(wǎng)絡日志。草有什么好說的?可是看看世上,花有幾朵?果有幾顆?畢竟還是草多,就說說草吧。
為什么偏是七根?不是一根兩根三四根,五根六根八九根?《本草綱目》里有多少的草啊,人說草民,有道理。我對數(shù)字沒太大的偏見,它們誰也沒招惹過我,可還是有分別。佛心無分別,我是凡人。比如“一根草”,好像是命若懸絲,三代單傳,一不小心就要斷了,怪可憐的。兩根草呢,擔心它們不小心長出性別,雖然我是就草論草,可別人看著雄壯一點的必定是個雄草,纖細一點的必定是個雌草。如此說來,三根草便更不行:這第三根會是誰呢?四根草?四平八穩(wěn)的,還不如三有趣。五好,五魁首??墒?,一生能做一個魁首就很夠了!樣樣魁首,還不累死!六六順,可能嗎?人人遂順,逆厄留給誰呢?八字有一股霸氣,比十還要霸,聽說過某酒家一個句子:“崆峒山上一聲八,驚動涼州千萬家?!焙?!有氣勢!就是太霸道,像個酒霸。九呢,九九歸一,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頂上,卻又回到了山腳下,沒有只上山不下山的道理,——不是白費勁了嗎?千萬別說十,太可怕,圓滿就可怕,幸好咱們有缺陷,用不著擔心這個。
惟有七,是極清凈的一個字,妙意無窮,就像寶玉心里嘴里常惦念的那個詞:女兒。陽光有七種顏色。思凡的偏是七仙女。七夕是女兒的夜晚,天上的星宿,地上的燈盞,也比別的夜晚燦爛些,溫馨些。
斷續(xù)。這看上去不像是草的名字,沒有草字頭。家鄉(xiāng)人就這樣叫,是不是這樣寫法,我不知道,我是擬音揣義臆造的,不放心,翻閱《定西縣志》,在“野生植物”類里,還真有“斷續(xù)”。草沙沙的,一叢一叢,毛扎扎像松鼠尾巴,有三四寸高,莊稼地里常見。長它干什么呢?不知道。牛馬豬羊都不吃,燒火填炕,“撲嘩”一下就完了,沒勁??墒撬L得有滋有味,除草時一一拔掉,拔麥時發(fā)現(xiàn)又長了出來,滿地都是。“天地有好生之德”,長就長去,又不妨礙什么,管它呢?;臎龅柠湹乩?,這里那里,一簇暗暗的綠,就是它,還有長得很高的苦菜、灰條什么的。
斷續(xù),斷續(xù),斷了能續(xù)上,才叫斷續(xù)。揪斷一根莖,照原樣接好,看不出什么痕跡,好好的,跟原先一樣。斷了的,真的能續(xù)上?難說。比如一個人的命運,幸運或者厄運,人說幸運之神不會第二次垂青一個人,而厄運卻陰魂不散,所謂“菌子已經沒有了,但是菌子的氣味留在空氣里”。人生的趣味就這樣被敗壞了。不過,可以被敗壞的趣味不是真趣味,連金剛的境界都沒達到,真正的趣味就像美麗的大自然,生生不息。再比如,一個王朝的運數(shù),就像一個果子,花開了,花落了,果子長大了,掉在地上,誰能把它再長到樹上?——這太悲觀了,得把它翻過來。
斷續(xù)的真義是,好花斷斷續(xù)續(xù)地常開,好景斷斷續(xù)續(xù)地常在,好運斷斷續(xù)續(xù)地常來,如日落日升,月缺月圓,四季輪回,生死更替……這是大道的恩情,不懂得領受這樣的恩澤,是人生最大的“無明”。
我要栽一蓬斷續(xù),讓那些難以久撐的信念,在心里斷斷續(xù)續(xù)地滋長?;ㄅ枥镌圆换?,就栽在虛空里,一睜眼就能看見,——不睜眼也能看見。
蕁麻。蕁,讀作qián?!掇o?!罚骸笆n麻科,蕁麻屬植物的泛稱。草本,被螫毛,觸之奇痛?!蔽覈惺N。北方常見的是蕁麻,蕁,讀作xīn。定西人讀作xiǎn麻。別稱“蝎子草”、“螫麻”。
這東西看上去尋常,裊裊婷婷的一叢,二三尺高,墨綠墨綠的,用手一摸——“啊!”奇痛奇癢,無比難受,人說用鼻涕涂抹最有效,好像沒試過,哪有那么現(xiàn)成的鼻涕。被蕁麻咬倒是經常的,真的是“咬”,好像被無數(shù)細碎的嘴咬噬著,咀嚼著,可你又逮不著。這東西如此可怕,卻是一道鮮美的菜,嫩苗用水略一焯,濾凈水,涼拌,很香,但具體怎么個香法,一點想不起來了,記得小時候是吃過的。又可以入藥,用來治療風濕病、糖尿病等。
蕁麻,記憶最深刻的一種草。農村的孩子,有誰沒到草從里捉過螞蚱?追過松鼠?采過野草莓?專注于游戲的孩子,眼里心里只有螞蚱、松鼠、草莓,顧不到旁邊有蕁麻。這跟大人不同,被蕁麻咬過一回,看見長點的草,就再不到跟前去,多大的草莓也懶得采。——詩意常常伴隨著危險,而經驗又常常是庸俗的。誰沒有被蕁麻咬過,誰就沒有真正的童年。
杜子美《鋤草》詩云:“草有害于人,曾何生阻修!其毒甚蜂蠆,其多彌道周。……芒刺在我眼,焉能待高秋!……芟夷不可闕,嫉惡信如讎!”這種讓老杜深惡痛絕的草,就是蕁麻。杜甫當時剛辭掉幕府職務回到草堂,可能辭職與小人作祟有關,所以義憤填膺地以惡草喻邪佞。宋代劉克莊《后村詩話新集》稱杜甫是“菜肚老人”,蕁麻是惡草,也是佳肴,但杜甫此刻是“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因此,怒不可遏地將蕁麻“轉致水中央”。人家說老杜脾氣不好,果然。他老人家一生與“蕁麻”見不得離不得,——你不可度化它!修“遠離”行吧!不想退避就漠視。你看陶淵明與“草”藹然相處,“草盛豆苗稀”也好,“道狹草木長”也罷,各不相擾??墒抢隙庞欣隙诺目少F,我們這個民族的風骨還是在老杜們身上。陶淵明是斜徑,老杜是大道。陶潛令人羨慕,老杜叫人敬佩。都那么好,都那么難以達到。
薲草。“薲”讀pín,學名叫賴草,我們定西人讀成bīng。我見過的寫法包括《定西縣志》都是“冰草”,我一直懷疑這種寫法,現(xiàn)在清楚了,讀bīng是pín的音轉。
《詩經·七月》里描寫:“晝爾于茅,宵爾索綯?!边@種生活我熟悉,不過,割的不是茅草,而是薲草,這種草莖葉堅硬,不小心會割破手。春夏之際,白天抽空拔些薲草,晚上或陰雨天,一家人邊說話邊搓草繩。這種草繩子很牢實,束豆稈,捆草料,最為得計。我們小時候跳繩用的繩子,多是自己搓的綠色的草繩,我們也踢綠色的草毽子。我的童年是“草木年華”。我記憶里有多少草啊,很多都淡忘了,我擔心那些草都被除草劑除掉了,多少年后,只能到字典里去找。
車前。《詩經·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避嚽熬褪瞧]苢,又名牛舌草、車輪草、地衣、蛤蟆草等,叫什么都不如叫芣苢古雅。古人認為其籽可治婦女不孕之癥。《詩序》:“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庇纱苏J定,《芣苢》是歌頌盛世之作。周朝的婦女極善采擷,農業(yè)時代的人,見什么采什么,采卷耳、采薇是野菜,采葛是用來織布,采蘩是用它敬神,或喂幼蠶。采芣苢干什么呢?采得還挺起勁。
《本草綱目》謂車前:“久服補肝腎,增目力?!蹦铣R梁“山中宰相”陶弘景認為,服車前“令人身輕,能跳越岸谷,不老長生也?!币馈对娦颉返乃悸?,《芣苢》的主題因此可拓展為:(1)養(yǎng)生;(2)習武;(3)求仙?!钊私^倒!
今人多認為是歌詠勞動的詩歌。至于她們采芣苢干什么,不必操心了,人家就愿意采,你管得著嗎?
駱駝蓬。一蓬松松散散的細葉中,零零星星地點綴著些小黃花,花苞攢得緊緊的,像一個紐扣,整體上很好看,可是這東西有一股惡臭,我一見就頭痛。駱駝不會喜歡吃它吧?
《詩經·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飛蓬”的情景我沒見過,可是,可以通過“披頭散發(fā)”的情景去推想,但古人肯定是見過的,——先秦古風如狂飆突進,卷蓬上天,十分平常吧。我家鄉(xiāng)的人形容一個邋遢女人亂糟糟的頭,就只會說:像個炕眼門塞塞子!都是信手拈來,一個古雅,一個粗俗,一個富有動態(tài)感,一個只有窩囊相?!对娊洝凡焕⑹窃娭械恼娼洝2贿^怎么覺得家鄉(xiāng)話更瓷實到位?
“首如飛蓬”的女人,忘了“我”的存在,忘了是個女人。
白頭翁或白毛女。對照《辭?!贰鞍最^翁”插圖,看著不大像,文字說明有類似處:“瘦果多枚相聚,呈頭狀,先端各有被長白毛的花柱,外觀似一堆白發(fā)。”有十幾個種類,分屬數(shù)科,我印象中的定然是其中的一類。我記得是蔓生,指甲蓋大的心形葉子,花苞很好看,中空充氣,跟黨參的花苞一樣,一捏,“啪”地一響,很過癮,——似乎沒有黨參的響亮?或許虛胖的記憶使它變得響亮了。莖蔓間不斷冒出一朵“花”,這花長得特別,正如《辭海》所描述的,絕像一顆頭,沒有眉眼,著一頭銀光閃閃的“頭發(fā)”,似星星的光芒,刺向四周。是一長出來就是白花花的“少白頭”呢,還是歲月使它白了頭,記不清了。林黛玉《柳絮詞》:“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庇脕砻枋龃瞬荩垢N切。
自從看了《白毛女》的電影,我就做主給它改名叫“白毛女”。我家屋后的埂子上多極了。我媽經常叫我到窖里取洋芋,我卻在后面給“白毛女”梳頭。我給她們梳李鐵梅的獨辮,扎知識青年的兩根羊角辮、馬尾巴,可是,梳不成劉海,因為它們只有頭,沒有臉,像張愛玲小說《琉璃瓦》中的一個人物,“頭發(fā)朝后梳,前面就是臉,頭發(fā)朝前梳,后面就是臉”。
冰晶當當?誰知道叫什么。風吹草動,風一吹,天下的草都動,可是只有這種草的拂動,最是微妙,讓人心動,當然,無心之人就不動。雪白的芒,亮閃閃的,大人說,可千萬別打到眼睛里去,而它好像特別愛往娃娃的眼睛里鉆。
有一年暑假,白銀王曉靜來看我,我?guī)侥仙缴限D悠,我們坐在荒僻的地埂子上,追憶似水流年,陽光特別的亮,天特別的藍,微微的風拂過眼前的草,亮晃晃地斜著……時光一寸一寸地倒流,我心里有一點感動,不僅是為同學之誼。那到底是為了什么呢?心里的柵欄拆除了的一種自在?我和這個世界沒有了“隔”,我和朋友,和藍天、白云、南山產生了一種淡淡的共鳴,一種依戀,惟其淡,才有悠遠的意味。
這種草宜于入畫,很多攝影繪畫作品以它作點綴,有的甚至以它為主題,似乎提醒人們注意:世界上有一些纖弱敏感的詩意,慣于被忽視,被遺忘,可是它存在。它出現(xiàn)在畫面上總是傾斜的,仿佛是無形微風的示現(xiàn),為畫面憑添了那么一點細膩動人的風韻。
莊稼花
所有的莊稼都開花:豌豆、胡麻、蕎麥、洋芋、小麥、油菜……油菜雖然叫“菜”,但菜籽是用來榨油的,跟胡麻一樣,所以,也算莊稼。小麥也開花嗎?也開,小麥開花叫放花,系系索索的吊在穗子上,白花花的,只是些花粉,不具備花的模樣,但莊農人還是說,麥放花了。
莊稼花很好看。莊稼人只惦記著莊稼,不細看那些花,再說天天看,年年看,愛看也看膩了。城里人只看見莊稼的結果,籽實或面粉,只操心面粉的味道,想不到那么遠,莊稼開不開花,跟他們沒有關系,他們又不吃莊稼花。
我小時候沒有什么零食可吃,沒有多少書可看,最方便的玩具是泥土、石頭和花花草草,所以至今覺得世上草木最親,物件次之,動物第三,人最后。最近覺得動物也很生疏,阿貓阿豬雞鳴犬吠,只能從記憶中去找。找來找去,還是草木多,而莊稼花最妖嬈,就說說。
豌豆花最美麗,長得像一只鳥,花苞像一只鴿子,翅膀抿得緊緊的,漸長漸大,花開了,翅膀翹翹的,要飛的樣子,但始終不飛,這個預備姿勢做得太久,有些累,慢慢就蔫下來。小豌豆花絢麗,豆角子也好吃,就是長得太慢,天天看天天看,豆角子不見蹤影,花卻層出不窮。一地的豌豆花,好像棲息在森林里的鳥群,細聽能聽見“嚶嚶嗡嗡”的鳴叫,偏遠鄉(xiāng)村的田野里,一雙兒童的耳朵能聽得很遠,遠樹上的鳥鳴,近處的蟲吟,河灣里的人聲……好像都是從一朵豌豆花里擴散出來的。
大豆花素些,只有黑白兩色,花形與小豌豆花一模一樣,只是大些,蠢些。我對大豆及其花很漠然,大豆粗壯的枝稈,遠不及豌豆彎彎繞繞的莖蔓優(yōu)美,豌豆有一種婉約的女性氣質,大豆卻一味地雄壯,大豆角鼓鼓囊囊的,飽滿得很無聊,又不能現(xiàn)吃,長那么起勁有什么意思。有一種專吃大豆的甲殼蟲,米黃色,像是塑料做的,一??ㄗ涯敲创螅⒎懦鲆还蓾饬业臍馕?,我一聞見就頭痛。被它咬過的大豆,炒熟了,還是有那股奇怪的味道。
《詩經·小雅·采菽》:“采菽采菽,筐之之?!币类嵭f,這是采豆葉在宴會上做羹。這個鄭玄有意思,家有“詩婢”,就夠奇特,做菜也獨出心裁。為什么不用嫩豆角或豆粒呢,總比豆葉好吃吧。這可是諸侯朝天子的宴會,可能貴為諸侯和天子,就要吃人不吃的東西。
豆子是農家的吃食,有詩為證,《詩經·七月》:“七月亨葵及菽?!边@個菽,是豆子。近來重讀汪曾祺散文,《食豆飲水齋閑筆·豌豆》里詳細描述了云南、四川用豌豆苗做湯面,以及他的家鄉(xiāng)江蘇高郵炒食豌豆苗的情況。楊絳回憶兩個妹妹的童趣:“她們摘些豆苗,摘些嫩豌豆,胡亂洗洗,放在鍋里,加些水,自己點火煮給我吃。……我至今還記得那鍋亂七八糟的豆苗和豆角,煮出來的湯十分清香?!边@我才信了鄭玄之言。
市場上好像有賣的新鮮豆苗,扎成一把一把的,但我沒嘗試過,我總懷疑它的食用價值,即便它味道不錯,我也覺得它更像是牛羊的草料,而不是可以端到飯桌上的菜。如果非要在豆子上找點菜,還不如用豌豆花呢,又好喝又好看。——玲瓏美麗的豌豆花,煮在湯里還會玲瓏美麗嗎?算了吧,還是讓它在那彎彎繞繞的豆蔓上好好地長著,現(xiàn)代人的眼睛比腸胃更饑渴。而且,我懷疑豌豆花煮出來的湯是苦的,不好喝?!郎系氖挛锿茈y周全,中看的不中用,中用的不中看。
胡麻花,已寫過一回,還是有寫頭,寫不夠。美的事物就是這樣,是不朽的。胡麻花跟豌豆花,哪個更美?說不上來。豌豆花以精巧勝,胡麻花因簡單美。豌豆花就該長在彎彎繞繞的豆蔓上,頂在直溜溜的胡麻稈上就頭重腳輕,感到古怪可笑。胡麻花就要開在纖細伶仃的胡麻稈上,擠在莖葉繁密的豌豆蔓上就喧賓奪主,讓人難以忍受。造化造物就是如此圓滿,簡直不可思議。
我對豌豆花、洋芋花的記憶是一朵一朵的,對胡麻花卻是藍花花的一片,好像一塊天掉在了地上。瓦·康定斯基在《論藝術的精神》里反復談到藍色:“藍色越淺,它也就越淡漠,給人以遙遠和淡雅的印象,宛如高高的藍天?!谝魳分?,淡藍色像是一支長笛……”意思是藍得嘹亮或者說叫喚,通感是神秘而美妙的。那樣的藍里藏著一種淡遠的深情,——深情往往是淡淡的,而激情卻沒有深度。印象中的胡麻花,一色均勻的藍,藍極了!去年看見胡麻花,叫我吃一驚:藍得那么稀薄,淡漠,甚至可以說是蒼白?!趺磿沁@樣?難道過度追施化肥,會使胡麻花褪色?杏花梨花也是,記憶里的杏花是粉嘟嘟的,梨花是嫩白嫩白的?,F(xiàn)在回老家看到的,全變了味兒,杏花干澀,梨花慘白,簡直不像樣子。
兒童的眼睛是神的眼。一個人在一截一截地長大,神性在一寸一寸地消失,詩意和美也在消失?!盎ㄔ谂f時紅處紅”,我只能寫那些開在記憶中的花,活在記憶中的人,定格在記憶中的事。
蕎麥花長什么樣兒?一點印象沒有了。只記得對面山坡上,一坨一坨,紅云密布,俊俏得不行。一朵一朵的蕎麥花到底長什么樣子呢?只記得蕎麥稈紫紅紫紅的,葉子較少。太后悔了,小時候沒仔細看看,此物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我怎么知道將后我要寫文章用到它呢?現(xiàn)在想看也不方便了,家鄉(xiāng)人都不種蕎麥,而歡喜種藥材和洋芋,能多賣錢。這,沒什么錯。
我的感覺是,蕎麥花的那種粉,極像一個新娘子,嬌嫩,羞怯。這種柔嫩的顏色最嬌氣,一點點傷害都經不起。為什么世上要有“傷害”這個詞呢?是因為有“傷害”這回事。那為什么又要有“傷害”這樣的事呢?是因為有害人的心。好好的一個人,為什么要有害人的心呢?不知道。這個,佛也沒辦法。
蕎麥有苦蕎和甜蕎,她們的滋味有苦有甜,花的顏色是否有“分別”呢?這個我的確不大知道,想必都是幸福色,因而是脆弱的。我歡喜所有的“嫩色”:粉紅、鵝黃、淺綠、淡藍、乳白……堅硬的殼層層剝掉,剩下嬌美的核。這樣的核不能單獨存活,所以有朱紅、金黃、墨綠、鋼藍、慘白……放射出刺目或陰冷的光芒,以攻為守,護住嬌弱的內心??匆娔敲炊嘣竞椭C溫柔的臉,變成一張生牛皮的盾牌,像一個怪異的圖騰,我心里禁不住微微顫栗……
康定斯基《論藝術的精神》里好像沒有特別提到粉色。這個俄羅斯人迷戀帶有極端情緒的色彩,諸如天堂的藍,大地的黃,死亡的黑,虛無的白……漠視這東方格調的古典的嬌弱無力的粉。他的生命里缺乏溫柔和幸福。
洋芋花,如果栽在花盆里,的確是不錯的盆景,墨綠的繁茂的葉子,豐腴而秀氣的花,可惜呀,長在野地里,想看一眼都不方便。我還真想種一盆洋芋,揀一個芽窩,切下一塊,埋進大一點的花盆里,澆水,澆水,幼芽探出來了,冉冉上升,枝葉峻茂,遮蔽了花盆,開出一簇三色的花:有粉的、有白的、有紫的。開敗了,結出一串鈴鐺,沉默可親。鈴鐺落了,——就落了。還有葉子,一直綠著,能綠到第二年,接著開花?!掇o?!飞险f,洋芋是“多年生草本,但作一年生或一年二季栽培”。莊稼地里的洋芋,到深秋,枝葉就枯了,洋芋即使不挖,到冬天,在凍土里凍成冰蛋,如何能夠復活?大氣候體現(xiàn)的是自然法則,殘酷無情。小氣候不然,可以調諧。
這只是一個夢想,夢著想著就夠了,實現(xiàn)不實現(xiàn)沒關系。一說洋芋花,就是呼啦啦一大片,一眼望不到邊,誰還在乎一枝半枝的。虛構的真實比真實還要真實。——巴爾扎克如是說,何況那不是純粹的虛構,是回憶。
定西是“馬鈴薯之鄉(xiāng)”。有人送我家兩箱魯家溝出產的“精品土豆”,——為什么不叫洋芋?定西人可沒有叫“土豆”的習慣。洋芋本身沒什么稀奇,再“精”也還是洋芋,不過形狀稍微圓一些,芽眼平一些,面沙一些,即使每一只套上了塑料網(wǎng),也不能像蘋果一樣生吃,雖然西方人把洋芋也叫“地蘋果”。倒是那紙箱子上的“攝影作品”,值得贊賞:撲淹淹一片綠瑩瑩的葉,讓人覺得“葉子下面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的確,畫面上的洋芋地頗有《荷塘月色》的風韻,但畢竟是廣告,畫面前一堆疙里疙瘩的洋芋十分礙眼,大煞風景!可是,沒有這些洋芋,誰還認得出如此虛幻美麗的竟是洋芋花!
油菜花。想起油菜花,就叫我頭暈,那么辛辣的氣味,那么燦爛的黃色,燦爛過頭了,變成了對眼睛的掠奪和侵犯,是謂“奪目”、“刺目”,不由得你不看??丛谘劾?,落在心里,心里就一片燦爛。這種黃與迎春花的黃類似,都叫人受不了,看多了,會叫人發(fā)狂??墒?,畢生在油菜地里勞作的莊農人,也沒見誰發(fā)狂呀。這個道理,可以說是天性清凈無染,農人簡單純樸的心地,有著大地一樣堅實的定力,不易受外物影響。也可以說是“色盲”,其實是心盲,眼里心里只見莊稼不見花,他們不是畫家和詩人,對色彩和美不那么敏感。
有一年到青海湖旅游,看夠了油菜花。公路一側,深藍的湖水,黃燦燦的油菜花,似乎無限延伸著,不知道是巧合呢,還是種植者刻意追求一種色彩的搭配??傊怯∠笊顦O了,現(xiàn)在一說起青海湖,想起來的就是這個情景。
一地莊稼花,多么亮豁的一道景色!山野村夫不解欣賞,他們寧愿在玻璃瓶里插一枝塑料花,——這是俗人媚雅的拙劣。文人雅士不屑欣賞,他們寧愿去畫去寫自己不知所以的物件,這又是雅人自命風雅的失敗。出自山野的書生,于功名利祿之外,內心尚保留著一點童年的夢寐,這夢寐被莊稼花滾了一道花邊,在現(xiàn)實中明滅,當現(xiàn)實的燈黑了,夢寐的燈就亮了,異樣的醒目。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