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君超
從明末到晚清有許多畫家、文人均熱衷于畫柳如是小像并廣徵題詠,仿佛是一種文人的趣尚,是文人們的綺思艷想還是故國情懷,我們當代人有時真的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黃裳先生在2008年12月7日的《上海書評》第二十二期上,發(fā)表了《舊輯柳如是湖上草及尺牘跋》一文。詳細回憶了他在1969年春夏期間,手抄《云間柳隱如是湖上草一卷補遺卷尺牘卷》的經(jīng)過。在此文中黃先生寫道:“我又曾得柳如是小像一軸,朱野云繪,實本余集舊本。綾邊題詩幾滿,李葆恂《舊學庵筆記》曾詳加著錄。我看重的是嚴幾道和費念慈的兩題。隨手易去,惜未錄副,只費詩存其《歸牧集》中耳。”文中朱野云即清代乾道年間的知名畫家、江蘇泰州人朱鶴年(1760~1834),擅長山水,人物猶勝。
黃裳先生文中所說的“余集舊本”,就是那幅著名的柳如是著儒服半身小像一圖。圖左上有隸書題“河東君初訪半野堂小景”十字,上下二字共五行,右下角鈐朱文方印“余氏之印”,但并未有余集署款。此圖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第四章中曾有詳評:“神州國光社影印余秋室白描柳如是小像最為世所稱道。蓉裳善畫美人,有‘余美人之目。此像不知是何年所作,以意揣之,當在秋室乾隆丙戌殿試之后。然則‘余美人之未能中狀元,此小像實不任其咎也。又‘美人本為河東君之號,以‘余美人而畫‘楊美人,可稱雙美矣?!庇嗉?1738~1823)字蓉裳,號秋室、秋石,乾隆丙戌三十一年(1766)二甲三十八名進士。柳如是原姓楊名愛,故陳先生稱之為“楊美人”。
檢閱李葆恂(1859~1915)《舊學庵筆記》(臺灣廣文書局1970年影印《義州李氏叢刻》本)中《河東君儒服半身像》云:“吳梓山大令藏有河東君儒裝半身小像一幀,后以貽余。像系朱野云摹本。上有吳山尊太史題詩云:山斗聲名亦枉然,絳云只合化蒼煙。綺年似有先知在,名字先添一指禪。閨訇齊名玉一班,一雙家國淚潸潸。眉生卻先尚書逝,誰信紅顏耐歲寒?兩絕頗佳。其后許仙丈、黎味園、康麥生暨易中實、程子大諸君并有題詠。予亦集虞山句得八絕題之,中有二首云:洞房銀燭辟輕寒,歷歷殘棋忍重看。攬鏡端詳應自喜,為他還著漢衣冠。 秋風紈扇是前生,坐看人間滄海更。今日何期見此本,敢將平視抵劉楨。頗為諸君所許?!崩钍鲜鞘詹丶摇㈣b定家,但《日學庵筆記》是本筆記體的著作,而并不是一本書畫著錄之書,所以署款、尺寸、印鑒、紙縑等均未寫明。黃裳先生在文章中說李氏對《河東君儒服半身像》“詳加著錄”,應該并不確切。朱鶴年擅長人物、山水,長期居留京城,與翁方綱等人交游,頗有畫名,深得朝鮮人士推崇。但此幅臨摹余集的《河東君儒服半身像》今已不傳,所以也無法予以評鑒。
從明末節(jié)到晚清有許多畫家、文人均熱衷于畫柳如是小像并廣徵題詠,仿佛是一種文人的趣尚,這在范景中與周書田編纂的《柳如是事輯》(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一書中就可見一斑。是文人們的綺思艷想還是故國情懷,我們當代人有時真的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南社詩人陳去病(1874~1933)在《五石脂》(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一書中記錄了他所見所聞的幾幅柳如是小像:“吾鄉(xiāng)郭頻伽先生曾藏有河東君小像一幅,系吳江閨秀陸澹容所描。長不滿尺,而眉目意致,生動自然,以為必有所本。又范小湖崇階亦有一幅,曾屬頻伽題詞其上。據(jù)云圖祗半身,披紗幅巾,而面瞌秀眉,贗輔承歡,與澹容本無異。后秦敦甫見之,競臨一冊而去。予家居時,任友濂丈艾生亦為予言,藏有河東君小像卷子,題跋甚眾,顧及寶貴,不肯示人。究未知其為何如也?!标P于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陳氏有評論說:“柳夫人風流放誕,嫵媚絕世。一時思慕者眾,爭圖形貌,頗有團扇放翁之致?!?/p>
我近幾年來先后在書畫店、拍賣公司和海外博物館藏中國古代畫集中,見閱過幾幅柳如是小像。曾在上海博古齋畫廊中見近人仿余集的《河東君初訪半野堂小景》摹本,水墨紙本立軸,約二平方尺。圖上亦有朱文方印“余氏之印”,又添加幾方鑒賞家印鑒。筆墨尚可,粗看神似,但紙縑雖已做舊卻人為痕跡明顯。標價在萬元左右。
又在2002年上海敬華藝術品拍賣公司秋拍預展上,見清代乾隆年間人陳拭《河東君初謁半墅堂小景》卷,絹本設色,款署“己巳嘉平浩吟主人摹為芥園居士”,己已為乾隆十四年(1749)。圖繪柳如是著儒服,頭上戴黑色冠帽,帽前有一小方白玉。身穿白色長衫,翩翩玉立,迎風徜徉河畔,背景空朦。左邊古柳一株,綠影婆娑,柳下湖石一塊。此圖高40厘米,寬60厘米。引首金箋紙上有近人高吹萬(1878~1958)行書題字:“河東君初謁半墅堂小景。壬午中秋吹萬居士高燮題?!蓖衔布埳嫌嘘懡B曾小楷書錄顧苓撰《河東君傳》,另有柳寶善、謝啟昆、王寬、錢楷等晚清人題詩。圖卷上有著名鑒賞家邵松年(1848~1932)收藏印,因手邊無邵氏《古緣萃錄》一書,所以不知此圖卷是否為其著錄。小像及題跋、題簽均為真跡。此圖是摹本,但不知原畫是何人所作。在預展時,此圖卷我曾上手詳細觀賞,印象頗深。不禁想起清人雪苑懷圃居士《柳如是事輯》中的文字:“崇禎庚辰冬,扁舟訪宗伯,幅巾弓鞋,著男子裝,口便給,神情灑落,有林下風?!?鄧之誠《桑園讀書記》,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此圖后來僅以三萬三千元成交。真有明珠墜泥,與之俱黑之感。2005年秋季,此圖卷在北京嘉德拍賣公司又以三十五萬元再次拍賣轉手。
美國哈佛大學福格藝術館,藏一幅晚明人吳焯《河東夫人像》,絹本設色立軸,縱119.5厘米,橫62.3厘米。此圖曾刊印于《海外遺珍·繪畫(二)》(臺灣國立故宮博物院1988年)、《海外中國名畫精選(明末清初)》(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等。吳焯之名見徐沁《明畫錄》卷五:“吳焯字啟明,華亭人。工山水?!睓z閱其他畫史資料和地方志,亦有吳氏擅長鐵線描法畫佛像、人物的零星記載。
《河東夫人像》用工筆細繪,設色古潤。夫人蛾眉細長,鳳目杏圓,凝眸沉思。支腿坐明式硬木羅漢床上,右手托腮,左手持一斑竹骨紙扇垂支腿上,雙手上皆有金鐲。頭戴黑色護發(fā)帽,帽側斜插鳳簪。雙耳下有金鑲寶石墜。衣著是綾羅絲質(zhì),外衫衣領繡織繁縟花紋,內(nèi)裙染色高雅。圖左下角有兩行小楷題款:“癸未秋華亭吳焯為河東夫人寫于拂水山莊?!毕骡j“吳”、“焯”連珠印、“錢氏所藏”朱文方印。
癸未是崇禎十六年(1463年)。此圖給人的感覺似乎是一幅商宦人家寵妾的肖像畫。我初見此圖,也無論如何難于將畫中之人與柳如是聯(lián)系起來。清人沈虬在《河東君傳》中記,柳氏歸錢謙益后“常衣儒服,飄巾大袖,間出與四方賓客談論,故虞山又呼為柳儒士?!?鄧之誠《桑園讀書記》)所以我曾經(jīng)在讀畫筆記中寫道:“竊疑畫中人非河東夫人,亦非官宦世家夫人。似青樓姬人或商家婦之小像。視其支腿頹倚之姿,極盡輕佻媚俗。河東君歸宗伯之后,已洗盡鉛華,焉有如此招蜂引蝶之態(tài)耶?亦疑吳
焯署款為坊肆中人所添造?!?/p>
后見讀上海許全勝先生《新見明人所繪柳如是像跋尾》一文(見《美術史與觀念史(Ⅰ)》,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許先生認為吳焯《河東夫人像》是“為目前所見年代最早、最具神韻之柳如是像”。但全文未見有確鑿的史料證明此圖是吳焯真跡,也沒有證據(jù)證明吳焯曾與錢謙益有過交往,所以推理也比較勉強。但在《柳如是像跋尾校補后記》中,提及美國著名的中國美術史學者高居翰曾在《柳隱的畫》一文(刊載于中國美術學院《新美術》雜志)論及此畫:“定為贗鼎”、“至謂此畫風格較晚,與色情仕女畫相近”。
許先生后來偶閱陶棵(1772~1857)《紅豆樹館書畫記》卷八時,“始知吳焯所繪河東君像早經(jīng)著錄,珠船忽遇,疑冰大解?!辈⒊浟藭小读缡切∠瘛分浳淖郑也恢S先生所用之書為何種版本,文字略有小誤?,F(xiàn)在我用臺灣廣文書局1972年5月影印出版的光緒八年吳趨潘氏刻本中文字抄錄如下:“明吳啟明柳如是小像。絹本高五尺八分。寬二尺七寸三分(注:許先生引文為二尺七分)。如是豐容盛鬚。右手支頤。左手持斑竹聚骨扇。著藕色長領衣。內(nèi)襯淺碧衫。下系退紅裙。坐短榻上(注:許文漏‘短宇)。斜倚檀幾。神情散朗。有謝道韞林下風。[中略]癸未秋華亭吳焯為河東夫人寫于拂水山莊?!痹S先生最后寫道:“則可知河東君此像,自非名跡,當曾為陶氏家藏之物,至光緒年間猶為陶氏后人所藏,故此畫流傳海外應在清末?!碧帐稀都t豆樹館書畫記》成書于道光十六年(1836),吳焯《河東夫人像》作于崇禎十六年(1643),此圖在流傳過程中有近二百年的“空白期”。所以未見有陶氏之外的其他人著錄,也未見錢氏之外第二人的鑒藏印,確實令人起疑。高居翰對美國各博物館所藏中國古代繪畫的具體情況的熟悉程度應該比國內(nèi)的學者更有優(yōu)勢,曾編有《中國古畫索引》一書。所以他懷疑“此畫風格較晚”,是我們應值得注意和參考的。
許先生在文章中引證了許多文獻資料,使我們可知崇禎十六年中秋前后,河東夫人病體“大半痊愈”(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中語)。但細審圖中主人“神情散朗”,并無一絲病后之態(tài)。我承認這世界上的確有少數(shù)幾位僅憑圖片就能鑒別藝術品真?zhèn)蔚摹按髱煛?,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絕大多數(shù)人無此“功力”。所以我們在鑒定一幅古代書畫作品的真?zhèn)螘r,應該用“目鑒”(實物)與“考鑒”(文獻)相結合的方法,兩者需相輔相成,不可偏頗。在我們還沒有親眼鑒閱哈佛大學福格藝術館藏吳焯《河東夫人像》原作的情況下,此圖應暫時先歸入“存疑”之作,這才是一種比較嚴肅慎重的鑒定方式。
英國當代著名的藝術史家恩斯特·貢布里希在《藝術的故事》一書中曾經(jīng)說過:“提起任何一件藝術品,我們可能都想知道它是何時、何處、何人所作。那些為了回答這些而改進了其方法的人被稱為鑒定家。”鑒定猶如一支火炬,它照亮了黑暗的藝術品長廊,使我們能夠辨別真?zhèn)?。所以個鑒定家在鑒定一件藝術品時,應該要向人們解答這件藝術品的下列問題——“何時?何地?何人?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