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衛(wèi)武
如果說鄒恒甫有過錯,或許就是因為他作為經濟學家,將自己的實驗場過分地理想化,就像一個生物學家在一個純粹的環(huán)境里做實驗。但社會關系是復雜的,中國社會更加的人情化。這對于鄒恒甫來說,是個挫折,但也為凈化復雜的實驗場給予了一個改變的推動力。
在與張維迎起爭執(zhí)之前,鄒恒甫的社會知名度并不是很高,有人說他是華人經濟學家中最低調的一個,媒體大多吃過他的閉門羹。但也在彼時,他在學術界已聲名鵲起,經濟學圈子里,雖然他年紀不過46歲,但已經有“談笑間,點評江山”的意味,這些得益于他早年留學哈佛,成為新中國在哈佛大學取得經濟學博士學位的第一人,由此可以對國內許多知名經濟學者直呼“學弟”。
或許因為他以15歲的弱冠之年進入武漢大學,成為1977年恢復高考的第一屆大學生;20歲又遠渡重洋前往美國求學,奔波于各個學院仰拜世界一流的名師;因此他不屑于社會的人情世故。在人們眼里,這是個 “為人張狂”的書呆子。
他是一個解構主義者,熱衷于從數(shù)理推導來消解強權的基礎;他性格張揚,嘻笑怒罵,愛用“好玩”來下結論。但他并不總是全身帶刺,對于老百姓,他自稱是“中國窮苦百姓的走狗”,對于母校武漢大學,他說自己是“癩皮狗”。
新中國第一位哈佛經濟學博士
在經濟會議上,鄒恒甫的標簽是:“世界銀行經濟學家,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而媒體在報道他時,總會強調:新中國第一位哈佛大學畢業(yè)的經濟學博士,世界銀行第一個中國高級經濟學家。
“人生是非常偶然的安排,我考上武大,留學哈佛,包括到世界銀行工作都是一種偶然”,對于他傳奇的學術身份,鄒恒甫說得非常淡然。他也直言自己并不是從小就成績驕人:“我的中學不是華容一中,而是五中,一個階段的高分不能說明什么問題”,“只有自尊心才是做事業(yè)最重要的動力”。
盡管他對自己的求學過程講得平淡,但武漢大學時任校長劉道玉卻有不同的說法。
“當時是教育部批準他到威斯康星大學留學,”劉道玉先生說。上個世紀80年代初,我國逐步實行經濟體制改革和對外開放,在與西方國家中斷了30多年關系后,我國開始向西方國家派出公費留學生,武漢大學是教育部選定的學校之一。當時包括好幾所大學都向他發(fā)出了錄取書。但因為留學概念新起,鄒并未來得及考GRE、TOEFL,威斯康星大學錄取他時只是作為碩士留學生,但美國哈佛、斯坦福大學卻因為鄒恒甫的優(yōu)異表現(xiàn)而破格愿意其讀取博士。
當年武漢大學經濟系主任吳紀先教授一再打電話請求劉道玉先生去教育部通融?!班u恒甫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學生,也是我系自解放后培養(yǎng)的最優(yōu)秀的學生”,吳紀先說“不能埋沒人才”,其時甚至以“辭去系主任”作“要挾”。因為早年留學哈佛并于1947年獲得哈佛經濟學博士的吳先生深知高起點對于一個人才的重要性。
劉道玉由此幾經周折,輾轉通過熟人,向當時的教育部長來為鄒恒甫的留學據(jù)理力爭,使得這位新中國的第一名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得以“成行”。
“他人很聰明,同時又很用功,在上大學的時候,經常會去聽文、史、哲的課。涉獵廣泛”,劉道玉先生回憶鄒恒甫在武大上課時的情景說。
在哈佛大學,鄒恒甫沒有辜負吳老師和劉道玉校長,他繼續(xù)武大時游學的習慣,在各個學院間選課修習,并且能夠順利攻克語言關。
至目前為止,鄒恒甫在國外主要雜志上發(fā)表60多篇有影響力的論文,“根據(jù)2000年國內文獻情報中心的SSCI檢索結果,僅僅由于鄒恒甫教授一個人所發(fā)表文章,就把武大在中國這一領域的排名從第十幾位上升為第三位”。
而對于中國經濟學教育的推動力,林毅夫對鄒恒甫的評價是:“他在中國現(xiàn)代經濟學的教研發(fā)展中做出了巨大貢獻,鄒教授為中國經濟學教育發(fā)展所做出的貢獻已經超過了其他任何人或機構?!弊鳛槭澜玢y行的副行長,林毅夫應該充分懂得自己措詞的份量,對于鄒恒甫的褒貶他在用自己的學術信譽作擔保,但對鄒恒甫的夸贊,他很大方:“鄒教授是個具有戰(zhàn)略眼光和開拓精神的教育實干家。從1992年開始,他利用自己的個人時間和基金在武漢大學極好地推廣了現(xiàn)代經濟學教育。目前鄒教授所引領的武漢大學經濟學本科專業(yè)被公認為是中國最好的經濟學本科項目。自成立至今,這個專業(yè)已經培養(yǎng)了數(shù)千名畢業(yè)生,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前往美國頂級大學攻讀經濟學博士,他們中一部分人已經成為中國乃至世界的卓越學者?!?/p>
如果說命運曾經垂青這個長得虎頭虎腦,頂著一頭卷發(fā)的年輕人,那他沒有辜負命運對他的垂青;如果他的老師、學校對他充滿期待,鄒恒甫也沒有讓他們失望。
“中國的IAS”
采訪鄒恒甫地點是在他中非基金的辦公室?!?00多平米,三面玻璃,對于北京的景色,你可以隨意俯瞰”,當時他心情很好,因為剛剛從深圳高等研究院開會回來,與他一起同行的還有2007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Maskin先生。
“我就是想在中國創(chuàng)辦一個IAS,”他并不像飽讀詩經的人慣有的成穩(wěn),相反,孩童的天性在他46歲的時候還保留得太多,讓人覺得他太理想化,有時又挺頑劣。
IAS,即普利斯頓高等研究院(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于1930年成立,創(chuàng)建宗旨是為各領域科學家做提供進行純粹的尖端研究場所,不受教學任務、科研資金或者贊助商壓力。IAS的名人如愛因斯坦、哥德爾(數(shù)學家、邏輯學家和哲學家,其不完全性定理不僅改變了數(shù)學,而且改變了整個科學世界和建筑于此定理之上的哲學) 、馮?諾依曼(數(shù)學家,現(xiàn)代電子計算機創(chuàng)始人之一)等。
“自己寫100篇文章,不如讓100個學生各寫1篇文章”,鄒恒甫說做教育是自己最激情的事情,“會讓我睡不著覺”。
1988年,鄒恒甫于哈佛取得經濟學博士學位,1989年就職于世界銀行,1990年,他歸國省親回到武漢大學?!爱敃r看到同學還是用二十年前的經濟學教材,他就認為這個狀況一定要改”,武漢大學劉經南校長回憶當年鄒恒甫一箱一箱地從美國帶回經濟學經典教材,并且希望同學能夠學習英文原版?!耙浞窒嘈拍贻p人的適應力”,他說自己當年在哈佛就只用了幾個月時間就能趕上進程。
1994年,鄒恒甫創(chuàng)辦武漢大學高級研究中心,取名“IAS”,希望以普林斯頓的高級研究院來激勵同學,同時又在此前冠以“幼小的”IAS,來標識差距。
“當年我是一張紙,一張桌子把武大的IAS創(chuàng)辦起來的”。而他的朋友有時會戲謔“抓去做了壯丁,剝削了勞力”。
對于這類聲討,鄒恒甫在接受《小康》采訪時,全單應承下來?!澳鞘菦]錯,當年我就是直接給他們打電話要他們來給我上課,而且是免費的,就連差旅費都是他們自掏腰包”,鄒恒甫稱唯一給過陳志武500元,因為考慮到當年陳志武先生過來上課時是帶著家眷。
武漢大學高級研究中心于1999年將研究教學領域拓展到哲學、歷史、國學等科目。其學術委員會由包括Jean-Jacques Laffont, Robert Barro, Eric Maskin等近30位世界一流經濟學家組成;擁有國內外知名教授及講座教授近40人。
“當時我請前美聯(lián)儲主席來武大講課,武漢市政府都覺得很哄動,以為請來這么牛的人來武漢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但鄒恒甫卻認為學術不分貴賤:“他們給中國學子上課還能看武漢的櫻花,去珞珈山跑步,都非常高興呢”。
1998年,鄒恒甫應邀任教于北大光華管理學院。也就在這時,這個湖南人放言:“中國國內經濟學期刊沒有一個SSCI(THOMSON ISI),就讓我們自己制造一個SSCI吧!”
湖南人以性格剛烈為名,敢作敢為,但當時這番豪言還是震得中國學術界發(fā)愣,認為這是一個狂人的狂語。
或許當時沒有人把這句話當真,但鄒恒甫卻為此舉辦了自己平生第一個新聞發(fā)布會。鄒恒甫說過他的“自尊心”是推動自己的原動力,或許他就是希望通過這種公布來讓大家以及自己明白這不是一個“大玩笑”。
“只有國際性的刊物才能制造出國際性的影響力,這樣才可能使中國的經濟學教育走向國際,這條路即使再艱難,也必須走下去。”鄒恒甫有豪賭的勇氣與膽量。
這一次,還是他的朋友們幫了他。鄒恒甫是一個幸運的人,他總能得到朋友的鼎力相助。當然,他的朋友、知名社會學家丁學良曾說“恒甫很熱心,他對朋友非常鐵”;同時,或許因為他的事情總是關乎于一個中國人的理想與良知,所以能夠激起朋友的熱情回應。
為了將《經濟與金融年刊(中文版)》(下稱《年刊》)辦成國際經濟學界公認的主流經濟學雜志,鄒恒甫游說自己在哈佛時的同學法國著名經濟學家讓?雅克?拉豐多次投稿,另外還有巴羅、素洛、馬斯金等頂尖經濟學家,這使得《年刊》很快贏得國際地位。2008年5月6日,《年刊》正式被SSCI收錄。所有文章將從2007年(第八卷)第1期開始收錄。
“只要你堅持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并且努力去做,沒有不成功的”,鄒恒甫稱。
“只有愛與恨,沒有中間路線”
“有記者1994年說要寫我,但10多年過去了,還不能成稿,寫我不容易,”鄒恒甫得意地大笑,他喜歡自己成為一個難題,看人皺眉苦思。但他又是大方磊落的:“你如果要了解我,可以在我的辦公室設個位置,每天帶你的手提電腦來上班就好了。各自做各自的事情?!?/p>
要為人講述一個準確的鄒恒甫,確實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他從小喜歡隨身將書裝在口袋,沒事就翻看;更重要的是,他的性格里充滿矛盾。喜歡時,他會像個孩子,與你不設防地推心置腹;但對于意見相左者,他卻變得好斗,像古戰(zhàn)場的士兵非要爭得一個有你無我的結果。他喜歡高貴,特別欣賞中世紀宮廷貴族的氣息,他也不乏平和,甚至希望以后有機會做農場主。當然,其中有一點非常確定,他鮮明,會明白地告訴你自己的喜好。這種坦承在時下的中國,其實并不是一個優(yōu)點,因為很多時候,中國人喜歡的是會意。
鄒恒甫會頑皮地將國內一批知名的經濟學家說成是 “三綱五常”、“林海張楊”,并且會在一些大學的演講會上直接對他們的學術“命門”指指點點。
“我還把田國強、白重恩,李稻葵,周國富,譚國富,加上我,湊了句‘李白杜甫、‘國富國強,就差一個姓杜的,還聯(lián)不起來”說到自己的惡作劇,鄒恒甫不以為然,還高興攤開雙手舉出另一個例子來。
正如他自己所說,他的個性要么是讓人愛,要么是招人恨,沒有中間路線。
說到什么人給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時,他講了一個自己在哈佛時所經歷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Serge Lang,也就是在電影《美麗的心靈》里被納什打倒在地的那個書呆子。這是一個極端仇視支持越南戰(zhàn)爭的人。為了不讓越戰(zhàn)支持者亨廷頓當上美國科學院院士, Serge Lang專門從耶魯?shù)焦鹪L問教書一年,在課堂內外, 他整理了一千多頁亨廷頓政治學論文和著作里荒唐之處的大作,并且把他的一千多頁的大作復印好后發(fā)給所有課堂里的學生。
“我有幸得到兩本, 因為我選了他兩門數(shù)學課”。
課堂里,Serge Lang用數(shù)學證明亨廷頓的邏輯錯誤;課后, 他就在MIT, 波士頓大學到處講座批判亨廷頓的邏輯錯誤。這樣一來,美國的新聞報道也跟蹤而至, 鬧得哈佛不得安寧,而所有美國國家科學院的院士也都知道了亨廷頓的邏輯錯誤。于是, 亨廷頓至今未當上美國國家科學院的院士。
鄒恒甫在講這個故事時,雙手翻騰,興奮得額頭冒出毛毛汗,他如此用情地講Serge Lang的故事,或許也是在說一個中國版的自己。
因為他的才華,他榮譽加身,中國高等研究院院長、中國科技大學數(shù)理經濟學聯(lián)合班長、清華-BERKELEY心理經濟學組長、北京大學經濟學一級教授、世界銀行發(fā)展研究院研究員……還有人稱2004年為他的豐收年,他被評為“十大最具影響力中國經濟學家”之一。
但因為鮮明的個性,他也遭遇不平事。與張維迎的爭執(zhí),使得外界認為是“從兄弟到反目”而扼腕。但在這場爭執(zhí)里,不但引起中國經濟學界的震動,同時,“中國高校官僚化治理”也成為媒體的一個熱點話題。
說到與人的紛爭,鄒恒甫還是那副“我心昭然”,任人評說的姿態(tài)。但據(jù)他身邊的人說:偶爾在酒醉后,鄒恒甫會一改嘻笑怒罵的神情,變得凝重,高聲呼出一句陳寅恪先生的詩句:“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