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世響

新中國成立到現(xiàn)在,可以分為前后兩個三十年。這兩個三十年,實際上成為兩個祭壇,祭壇上的生靈就是中國人民的生命、中國人的精神和中國人的道德觀念。頭腦中形成清晰的道德觀念,將個人納入人類,將地方納入世界,再反過來用人類改造個人,用世界改造地方,形成既具有世界情懷又具有民族精神的人,應該是這個時代道德教育的根本。前后三十年的道德教育歷史,一言以蔽之,從前三十年的道德政治要向道德關(guān)懷發(fā)展,尚沒有達到道德哲學的境界。

第一次祭壇:人民生命

三十年前,中國現(xiàn)代教育精神重新開始了!

如果說,新中國前三十年的社會是政治社會的話,那么,后三十年的社會可以說是教育社會,盡管這個教育的精神,仍然是政治性的,它卻是接近著近代以來具有世界精神的中國人所追求的民主精神。實際上,甚至可以認為是以前的“教育救國”精神的時代接續(xù)。最近三十年的中國社會,是中國教育造就出來的,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也是中國教育造就出來的,以高考為人的解放的教育,開創(chuàng)的是一個新的道德時代和精神時代。一個國家的根本是人,現(xiàn)代社會的人是教育生成的,不是自然形成的,中國這三十年的教育,初步生成了中國現(xiàn)代人的雛形。在三十年以前,普通老百姓家庭基本上沒有教育觀念,孩子接受教育和不接受教育,本是可有可無的事情,反正,農(nóng)民的孩子從學校回鄉(xiāng)當農(nóng)民吃飯,工人的孩子從學?；貋磉M工廠當工人吃飯。學校教育也不是國家為了青少年進一步接受更高深的高等教育,社會各個領域的人,不以其接受教育的資歷為考慮,甚至,有時候正好相反:一個人接受教育的程度越高,他的道德越值得懷疑?；謴透呖家院?教育觀念就像“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了,現(xiàn)代教育連同現(xiàn)代社會觀念和現(xiàn)代人的觀念,漸漸要鑄造出一個走向世界的中國社會,走向世界的中國人。三十年前,中國社會獲得了第二次解放。

新中國的前三十年與后三十年,也許可以描述為“毛澤東時代”和“后毛澤東時代”。前三十年的發(fā)展,國家和民族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新中國政府實際上完成著幾重歷史使命:把舊中國改造成為一個世界意義的國家,用普世倫理觀念如民主、科學、自由、平等、博愛接續(xù)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精神如仁、義、禮、智、信、勇,同時使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精神走向世界。其核心則是“民族主義”,它應該是“民主主義”的一種國家形態(tài)?；蛘?是從清朝末年中西方對話以后,中國人中的先覺者——清朝末年睜開眼睛看世界的中國人,有共和國意識的中國人,有天下為公思想的中國人,有世界觀念的中國人,有民眾觀念的中國人,有現(xiàn)代思想的中國人,有民主觀念的中國人——以民主(德先生)、科學(賽先生)和自由(費小姐)為現(xiàn)代社會思想,重新建設中國社會。新中國的這個建設的實踐過程,是極其復雜的,用中國人的生命與民族的精神,形成了具有全人類烏托邦意義的社會建設實踐典范,其核心是社會道德與社會精神。有論者認為:

當中國民粹主義者心目中空洞抽象的“平民”化為具體的無產(chǎn)階級之后,中國早期共產(chǎn)黨人便走完了從民粹主義到馬克思主義僅此一步之遙的思想進程。他們堅信自己找到了實現(xiàn)平民主義思想──一個民粹主義烏托邦──的科學的革命之路,即實現(xiàn)所謂的“勞農(nóng)專政”。從他們在“五四”初期對平民主義(即民主)的信奉,到他們在“五四”后期對“勞農(nóng)專政”理念的欣然接受,并沒有不可逾越的思想障礙,因為他們相信,“勞農(nóng)專政”正是實現(xiàn)平民主義,亦即他們所謂的“平民政治”或“勞工政治”的必不可少的階段。于是,懷抱著強烈的救世主義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馬上投身于喚起民眾熱情的斗爭之中。三十年后,一個極權(quán)主義(即所謂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制度在中國被建立起來了。

民粹主義不僅滋養(yǎng)了中國馬克思主義的誕生,而且,深深地影響了中國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過程,民粹主義的沖動始終構(gòu)成了毛主義的主旋律。在“五四”時期搏動的唯意志論、道德理想主義、勞動主義、反智主義、反資本主義、反城市思想以及知識分子與民眾打成一片的觀念,四十年后重新勃興,構(gòu)成了“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的意識形態(tài)基調(diào)。而在如此眾多、偉大、美好、善良的歷史理念的祭壇上,充當祭品的是無數(shù)的生靈。[1]

確實,新中國人民和新中國社會,為人類的某種理想和觀念,付出了可歌可泣的代價,這個代價主要是作為社會主體的人民的生命、人民的地位和人民的精神。

實際上,前三十年的教育,是毛澤東對民國教育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民國教育的體系可以這樣概括:社會建設——以鄉(xiāng)村建設為根本的國家建設;民族再造——以公民為人的形態(tài)的人的建設;文化復興——以民主、科學與自由為核心的新文化與思想的建設;喚醒民眾——以啟蒙運動為教育精神的各種社會教育,形成與人民(勞工)打成一片的新道德;教育救國——以教育為情結(jié)的普遍的救國和建國精神。毛澤東將民國教育精神形成了新中國獨特的政治精神和社會精神,以一次一次的社會運動為形式,以鮮血與生命為代價,竭力形成了黨文化和黨道德。所以,毛澤東的一切作為都可以看成一種教育精神的實踐,“政(治)教(育)合一”是教育的根本性質(zhì),今天的政府意識形態(tài)中,仍然滲透著這樣的思想,人的形態(tài)則是從自然人鑄造成政治人。

第二次祭壇:民眾精神

中國的后三十年發(fā)展,正是在前三十年發(fā)展的代價的基礎上的民族主義發(fā)展,這個發(fā)展同樣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譬如,整個農(nóng)民階層的生活依靠,整個工人階層的社會地位,幾代兒童青少年的生命意義,國家的精神信仰和道德情操,國家的性質(zhì),教育的意義,都遭遇著歷史的折磨。一言以蔽之,廣大人民,或者,用民國時期的術(shù)語,中國民眾,無論其經(jīng)濟地位還是政治地位,比起前三十年來,都遭遇到歷史性的退步。換一句話說,后三十年的社會進步,是以普通人民的社會地位的墮落為代價的,社會不公正主要是由人為的社會階層之間巨大的差異導致的,人民,從社會的主人公跌落到社會的邊。那么,后三十年社會發(fā)展的代價,和前三十年一樣,同樣是作為社會主體的人民的生命、人民的地位和人民的精神。前后三十年的社會發(fā)展,似乎注解著元朝張養(yǎng)浩的《山坡羊?潼關(guān)懷古》: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guān)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后三十年的發(fā)展的遭遇,似乎仍然回到毛澤東時代尋找思路,后三十年的中國,似乎并沒有涌現(xiàn)出或者貢獻出一個典范人物,更沒有典范道德思想。盡管毛澤東是一個一言難盡的人物,就是中國再過幾百年,也沒有辦法避開他來思考中國。毛澤東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具有世界意義的理論人物,新中國真正站起來的人就是毛澤東。我們的教育有一個躍進,可是,僅僅三十年之后的今天,又似乎要掉到陷坑里了。不僅是教育,連同教育一起陷落的是社會的文化、道德和精神體系。我們又得在經(jīng)過毛澤東改造的民國教育思想中尋找中國社會建設和人的建設的典范。

另外,后三十年以經(jīng)濟利益為發(fā)展的道德體系,使得社會享受的利益與個人享受的利益不一致,即社會進步了,并不意味著每個人的利益都進步了。社會優(yōu)勢群體享受的社會利益,大大超過了社會弱勢群體享受的利益,實際上是社會優(yōu)勢群體霸占了更大的社會利益,也就是霸占了社會弱勢群體應該享受的利益。所以,社會的進步對社會的某些人或者某些群體反而是災難,實際上,對整個社會也是災難,因為社會的不公正隱藏著巨大的社會隱患。

新中國六十年的道德教育,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

前三十年形成了一個道德典范——帶有烏托邦精神的道德精神,那個精神是以人依附社會為精神的道德依附,道德教育帶有道德霸權(quán)味道;后三十年形成了另外一個道德嘗試,還沒有形成道德典范——其趨勢應該是社會為人而存在,道德教育的根本在于道德關(guān)懷,既不是道德霸權(quán),也不是道德自由主義,也不是道德實用主義?？赡?要想到達“主義”的境界,尚需世紀光景。

教育與道德的某種陰暗精神

仔細分析一下,前三十年的教育,實際上是兩個體系,一個是學校教育體系,一個是社會教育體系,學校教育體系的思想以社會教育體系的思想為指導。教育更在于教育社會,教育國家,教育人民,在于國家與民族精神的塑造,形成一個新的道德體系。新的道德體系確實形成了,中國確實形成了不同于世界上其他任何國家與民族的道德體系——這個道德體系,與所有道德體系一樣,具有自殺和殺人的雙刃劍意義。在我們自豪后三十年的巨大成就的時候,我們可能很不公平地把前三十年的代價和成就,當作了罪惡與嘲諷。如,在知識分子為自己叫屈喊冤的文章中,充斥著那樣的自私,在被別人批判、挨整的老干部和他們子女以及下屬的文章中,充斥著那樣的自私,從來就不會說自己是怎么整別人的。實際情況是:自己是怎么整別人的,別人也是怎么整自己的,沒有誰比誰更高尚的清高。我們不會反思,那就意味著我們把自己和自己的父母的靈魂鄙視了一番又一番,“再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那就意味著我們身上還沒有形成教育的反思精神,我們不懂得那個祭壇上無數(shù)的生靈就是我們的父母,事實上也是我們自己,因為我們遲早都會皈依到父母的身邊。所以,我們這一代人將來也可能會遭遇到和我們可憐的父母同樣的命運:我們的后人不會尊重我們,因為我們沒有教會他們?nèi)プ鹬厝?我們只把自己的一個思想教會了他們,那就是“只有我自己是人,他人不是人”。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的教育總是教不會我們對人的尊重,對歷史的尊重,對前輩的尊重,教不會去憐憫比自己低下的人的遭遇,教不會懺悔自己的罪孽。倒是教會了我們,為自己的利益叫屈喊冤。

這個時代的現(xiàn)實是,中國人現(xiàn)在接受教育,或者不接受教育,就個人的道德與精神意義來說,都是一樣的。因為,中國當代教育沒有教育的道德精神意義,個人接受教育,只是為了改變個人的境遇罷了。教育本來既為個人張目,又為國家與民族張目,而我們的教育實際上卻把青少年拉到社會的大門之外,形成了“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它冬夏與春秋”的兒童青少年的畸形精神世界;對農(nóng)村兒童青少年來說,教育的意義只是有一個地方長大,學校成為一個“哄孩子的地方”,因為這些孩子長大以后怎么生活,和他們在學校里接受的教育沒有切實干系。兒童接受教育是國家的政治制度,兒童長大以后的生活是兒童的家庭制度,跟國家沒有關(guān)系,個人與國家的斷裂在教育制度之中就已經(jīng)鑄就了。教育的一般內(nèi)容可以理解為知識、文化、精神、道德和生活技能,這些內(nèi)容在學校教育中既不華亦不實,從學校里走出來的學生,連自食其力都成問題,只能從頭學習怎么謀生。學校教育不能培養(yǎng)一個完整的人,只是一個準社會人。

在這個號稱多元文化的時代,一個人改變自己境遇的途徑很多,教育只是其中的一個門徑而已,還有一些不道德的途徑也可以使人改變自己。之所以要通過教育這個途徑,多因為它是正途,是高尚、高雅與高貴的勾當,追求高尚應該是道德教育的一個基礎。同時,現(xiàn)代教育也是國家的政治制度。然而,教育更多的是世俗生活意義,教育的精神意義不在教育本身,要想享受教育的精神意義,得在教育以外去尋覓。實際上,現(xiàn)代教育更是控制人的手段,與馬克思所說的“人的全面發(fā)展”正好背道而馳。

用什么樣的道德觀念與典范開啟新文明

開啟后三十年的,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文明轉(zhuǎn)型——中國社會要經(jīng)歷從農(nóng)耕文明(內(nèi)河文明)向工業(yè)文明(海洋文明)的文明冰河過渡初期。毛澤東是最后的大禹,在他之后,中國要走出農(nóng)耕文明,進入工業(yè)文明,這是一個需要幾個世紀才能完成的人類文明大變化,不是社會的修修補補。我們卻發(fā)現(xiàn),中國社會現(xiàn)在遭遇的問題,與清朝末年的洋務運動時期,以及后來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社會前后,以“民主”為核心精神的歷次社會運動,有著歷史的相似,與新中國的前三十年的精神遭遇,有著歷史的相似。

后三十年的發(fā)展,似乎還沒有積淀出來一個核心的道德觀念,也沒有積淀出來一個核心的民族精神,也沒有積淀出一個道德典范,而教育的教育精神卻在喪失。最主要的是,教育的主要對象——兒童青少年——逐漸被教育拋棄了,或者說,兒童青少年已經(jīng)被中國的教育喪失了,教育所教育的不是兒童青少年,只是為了取得考試分數(shù)的機器。

自從近代以來,中國社會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多次改造,然而,都沒有達到社會啟蒙的教育目的。中國社會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神圣過程嗎?中國國民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神圣的、靈魂的掙扎嗎?中國人還是幾千年前的倫理道德觀念的中國人嗎?現(xiàn)在,中國社會需要的是倫理道德革命,在本質(zhì)上是倫理掙扎,它要把社會和國民從倫理的淪落中掙扎出來。中國現(xiàn)在需要道德和精神的神靈,要改變整個社會的道德氣質(zhì),進一步用中國氣質(zhì)改造世界歷史。

前三十年的思想與后三十年的思想,應該有相當?shù)牟煌?才有國家和民族的進化。如,“戰(zhàn)后的日本已是一個新生的國家,傳統(tǒng)的轉(zhuǎn)化顯然比我們有效。戰(zhàn)爭結(jié)束初期,日本的道德教育失去了重心,因為它必須改變以往軍國主義的教育,轉(zhuǎn)向民主主義的新教育?！毡具^去因受中國文化影響,教育里一向重視‘修身課,……為培養(yǎng)服從心的‘修身課,現(xiàn)在應加以另一種解釋,使其成為自由的國民社會中的一個普遍的東西,例如促進平等的利益做法、促進民主政治的協(xié)調(diào)精神,以及促進日常生活中的合理的科學精神,均可稱為廣義的‘修身” [2] 。新中國成立以后的教育,可能一直沒有形成一個改變中國人氣質(zhì)的核心的教育思想,我們還是在固有的某種思想的旋渦里轉(zhuǎn)圈子,日本的教育思想很值得我們?nèi)ド钏?。日本在?zhàn)爭期間是武士道精神,戰(zhàn)后就是自由思想——國民教育,即軍國主義教育轉(zhuǎn)向了民主主義教育,而中國的教育還是政教合一的意識形態(tài),不是一個明確的教育思想。只有新倫理才能昭示新時代、新教育、新人類、新精神,新時代應該以新倫理為開端與標志。教育培養(yǎng)新時代,教育已經(jīng)造就了中國社會,卻未必能夠培養(yǎng)出新人類。戰(zhàn)后的日本人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與以往不同的精神來,我們的新一代可能更依附于上一代人,因為我們的精神總不能站立起來,我們總會和歷史的某一個陰暗纏繞在一起。

道德問題似乎正在成為國人的新“寵物”,然而,今天中國社會的道德,尚在道德大門以外探頭探腦:沒有清晰的道德觀念,到底什么是道德?什么是倫理?“自由”是道德嗎?“民主”是道德嗎?“平等”是道德嗎?“博愛”是道德嗎?道德成為一個籠統(tǒng)的說法,甚至成為一個借口,一個門面。至于怎么從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觀念“仁、義、禮、智、信、勇”,走向普世倫理“人權(quán)、自由、平等、民主、博愛”境界,并且將二者融合形成中國精神,更是一個連概念都沒有的道德無知。

道德是一只看不見的手,卻是一股可以切切實實顛覆社會的巨大力量。

參考文獻:

[1] 顧昕.從“平民主義”到“勞農(nóng)專政”——五四激進思潮中的民粹主義和中國馬克思主義的起源(1919—1922 年)[J].當代中國研究,1999,(2).

[2] 韋政通.倫理思想的突破[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20—21.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教育學院,福建福州,350007】

責任編輯/劉?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