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舒
關(guān)于病態(tài)
當一個身體和心靈都健康的人處于平和的生活環(huán)境中時,想必他沒有什么需要呻吟的東西。當一個人病了,感覺到了疼痛,他就會把那種疼痛描繪給你。于是你知道,世界上有這么一些人感覺到了痛。
寫作者,就是一些經(jīng)常疼痛的人。
可有人說,那是無病呻吟。
感知疼痛的能力有高下之分,有些人只輕輕撞了一下桌角,腿上就出現(xiàn)一塊淤青。有些人摔得人仰馬翻,拍拍塵土站起來,一點也不痛。
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所需要推崇的是后者。然,于寫作者來說,沒有足夠的敏感,沒有一碰即痛的敏銳,就無法做一個疼痛的描述者,換句話說,寫作者更容易得病,或者說,寫作者比別人更快更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病痛,同時寫作者通過自己的病痛延伸到別人的病痛,于是他為了所有的疼痛者,用自己的筆去呻吟。
從另外一種意義上說,寫作者是病態(tài)的。因為寫作者常常感覺自己有病痛,表現(xiàn)在個性或者處世上,寫作者顯得非同常人。比如無名之醉,比如無緣之淚,比如突如其來的咆哮,比如卷土而去的快樂……
因為寫作者有敏銳的觸覺,于是他很容易感到疼痛;因為寫作者有痛感,于是他鬧出很大動靜讓人知道他在疼痛;因為大家都知道寫作者很容易疼痛,于是大家都認為他是病態(tài)的。
所以,請原諒寫作者的病態(tài)。
當他感知了疼痛,他才能傾訴疼痛。其實那些疼痛,也是所有人的疼痛。
關(guān)于個性
當所有人都身著軍裝腰扎皮帶走在大街上時,你看見一個穿唐裝提鳥籠的人走過,你知道,這個人是個性的。
當所有人都穿唐裝提鳥籠走在大街上時,所有人都被淹沒了。那個最先穿唐裝提鳥籠的人也被淹沒了。
此時又出現(xiàn)一個穿皮衣蹬皮靴的人,你知道,那個皮裝人是個性的。于是時隔不久,所有人都穿皮裝蹬皮靴了,于是,所有人又被自己淹沒了。
當所有人都去追趕新的個性的時候,那個首先穿唐裝提鳥籠的人依然如故,他還是穿著唐裝提著鳥籠走在皮裝人群中。
有人說:當個性可以追隨的時候,那還叫個性嗎?
有人說:真正的個性者,應(yīng)該是那個一如既往穿著唐裝的人。
個性落于文字,被追隨的形式就有些無法捉摸??墒钱斈銢]有能力去開墾一塊荒地的時候,你是不是就應(yīng)該在前人的土地上老實地耕耘?當你一鍬挖下去的時候,你看到了明朝;你并不氣餒,再挖下去,你看到了宋朝;繼續(xù)挖,你看到了深深埋藏的唐朝……那時候你依然毫無收獲嗎?
沒有人會說自己一無所獲,你得到了很多,但是你終究沒有個性,你依然被阻擋在前人之后,你無法突破。是追隨·還是創(chuàng)新?是繼承還是拋棄?是獲取還是支出?或是無法界定的。
然而寫作者,卻在思索。
當寫作者思索的時候,發(fā)明文字的先祖在天上發(fā)笑,他想起當年只是因為自己是啞巴,無法用聲音表達意思,于是他發(fā)明了文字。他只是用那些符號表示他想吃飯,他想睡覺,他想和一個女人做愛??墒撬淖訉O卻因為這些符號而自尋煩惱。
他一想起這些,就情不自禁地大笑!
關(guān)于形式
寫作者說:什么時候我能用暢銷小說的外殼包裝純文學(xué)的內(nèi)容,從形式上營救我的純文學(xué)呢?
文字是什么?形式又是什么?
如果說寫作者是一個農(nóng)民,那么文字就是種子。當農(nóng)民把種子播撒進土地后,他就要等待收獲了。秋天過后,田地里也許一片碩果,或者是雜生的野草中夾著幾株成熟的玉米,也或者,干脆一片荒蕪。
于是聰明的農(nóng)民開始科學(xué)培養(yǎng)他的作物,無菌轉(zhuǎn)基因發(fā)芽,大棚恒溫養(yǎng)育……
果實成熟了,個體壯大,美艷無比。品嘗一下,口味挺好。營養(yǎng)價值,未知。沒有種子,繁衍需轉(zhuǎn)基因。
碩大鮮艷的果實掙扎在繁衍與滅亡中,美麗的外表,將永遠依賴于人類的賦予。
形式,就是農(nóng)民營造的一個真空、恒溫的無菌世界。當文字處于無菌世界的時候,它們還有生存的能力嗎?
當寫作者需要以華麗招展的形式去精心包裝他的文字時,文字還有繁衍能力嗎?
生命存活在充滿細菌和垃圾的環(huán)境中,也許更有力量。在荒漠或者鹽堿地里發(fā)芽的種子,才是堅強的種子。
純文學(xué),就是一枚野生的果實,也許干澀,也許丑陋。然而,它是必定有它特殊的味道的。以千第一律的形式去培育它包裝它,它終究無法滋生出別具一格的口味來。因此,它就必定需要在野地里自然而然地繁衍生存,并且一定生生不患。
可是轉(zhuǎn)基因水果整齊鮮亮地擺放在那里,看得人欲罷不能、趨之若鶩。
那就讓野果子孤獨地成長吧,很久以后,當土地枯竭時,你在荒漠中看到的唯一一株植物,一定是野生的!
關(guān)于想象
白雪飄過的樺樹林,白鴿子呼嘯著飛翔而過。年輕的男人和女人在白樺樹上刻下他們的名字。多年以后,他們的孩子看到了那棵刻著父輩名字的樹,白樺林里的墳?zāi)挂鸦牟輩采?/p>
這是一段想象的文字,一個從未去過東北的寫作者,寫下的大興安嶺里的愛情故事。
生活在大興安嶺的伐木工人說:這里從來沒有鴿子,只有大群大群的烏鴉。這里的男人和女人忙于生計,又大多不識字,怎會做在白樺樹上刻名字這等浪漫的事?這里的確有很多長滿荒草的墳?zāi)?,只是墳?zāi)估锫裨岬氖墙o挖參人和打獵者做臨時老婆的妓女們。
寫作者說:這是想象你懂嗎?想象是美好的你懂嗎?
伐木工人不懂,很多人不懂。那么寫作者涂鴉那些很多人不懂的文字有意義嗎?那些想象只是用來蒙騙從未經(jīng)歷過這般生活的人嗎?
可是想象是一片天空,你可以在無邊無際里自由翱翔,想象可以毫無阻攔,落葉可以返綠,無花可以結(jié)果,生命可以不衰,愛情可以長存……
有這樣一幅攝影作品,在青藏高原碧藍的天空下,一座荒涼的寺廟孤獨地立在飄著退色巾幡的馬尼堆邊。寺廟屋頂上站著黑壓壓一群烏鴉,幾乎鋪滿黃色的瓦頂。肅靜凝立的黑色鳥群并未給畫面以不祥的壓迫,那么多烏鴉啊!在破落的寺廟頂端,它們以緊挨的身軀接洽鋪灑而下的藍天。陽光下的黑色鳥群,讓朝圣者情不自禁地pP下圣潔的膜拜。
烏鴉是不吉利的象征,可是當它們以龐大的規(guī)模排列在寺廟頂上時,卻讓你看到了一種信仰。這是為什么?烏鴉是丑陋的鳥兒,可此時,它們卻以群體一致的姿勢,造就了一種近乎遙不可及的神圣。這是為什么?
當寫作者把想象定義為美麗童話時,想象便流于庸俗了。想象也許來自現(xiàn)實的丑陋,當這些丑陋在寫作者的筆下排列成寺廟屋頂上的烏鴉時,美妙便不再遙遠。
誰能否認那些飛過白樺林的烏鴉比鴿子更美?誰能說那些忙于生計的不識字的男女沒有愛情?妓女們的墳?zāi)古c良家婦女的墳?zāi)挂粯訒L出青草開出野花,多年以后,它們同樣會散落在叢林深處被子孫遺忘。
想象,就像剛出生的嬰兒的眼睛,世界在他的目光里,沒有美麗和丑陋的區(qū)分。
關(guān)于碎屑
多年前去北京旅游,恰逢中秋佳節(jié)。到商店買月餅,散裝蘇式酥皮月餅。
按上海人習(xí)慣對售貨小姐說:我買八個月餅。
小姐回答:十一塊錢一斤。
再次重復(fù):我要八個月餅!
小姐很不耐煩:告訴你了十一塊錢一斤。
小心翼翼:你拿八個月餅稱一下,有幾斤就算多少錢好嗎?
小姐橫眉冷對:你要八個月餅,碎屑給誰7
探頭張看柜臺下糕餅箱,整齊碼放的月餅下果然有一層碎屑。
于是低頭認錯:對不起,你給我拿八個月餅,再裝一點碎屑進去,稱一下,是幾斤就幾斤好嗎?
小姐這才開始行動,一邊稱裝一邊教育我:月餅是點心,碎屑也是點心,一樣賣錢。
點頭做誠懇狀,拿了月餅抱頭鼠竄離開商店。
售貨小姐說得極是,月餅是點心,碎屑也是點心。
寫作者以筆墨描摹人生與情感。如若能寫下一部被所有人關(guān)注的大作品,此生無憾。于是寫反腐倡廉,寫警匪大案,寫偉人巨人,寫歷史傳奇……
月餅賣完了,誰要碎屑?
有多少寫作者經(jīng)歷過那些波瀾壯闊、百折迂回、艱險無比的生活?
平民百姓的苦樂,凡人瑣屑的故事,弄堂胡同的日子……普通人的生活同樣精彩藝術(shù)??墒菍懽髡呖吹降闹皇窃嘛灒樾紵o人問津。
碎屑也是點心,也許很多人更喜歡吃碎屑,入味,而且容易消化,不是嗎?
當寫作者把碎屑拾起來仔細品嘗的時候,他會發(fā)現(xiàn)碎屑里有那些大題材無法涉及的美妙滋味?;蛟S,當有人接過你捧奉上前的碎屑的時候,他會說:啊,這正是我最喜歡吃的!
碎屑被寫作者揉捏創(chuàng)造成了月餅。那樣,亦是一種成功。
一個寫作者,如果只愿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遠處,那他永遠也學(xué)不會攀登。寫作者若甘于做撿拾碎屑的人,一樣會成就自己。
生活在我們周圍的人,更多如碎屑一樣,看上去無足輕重,卻擁有月餅的品質(zhì)。多數(shù)寫作者亦莫能外。
我是碎屑,我是撿拾碎屑的人,我看一眼周圍,我發(fā)現(xiàn)我的世界充滿美味的碎屑!
責(zé)任編輯
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