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蘊暉

關于1959年彭德懷廬山罷官，可以說是早有定論。其主要原因是，彭德懷在1959年7月14日給毛澤東寫的一封信引起的。但如果與1958年毛澤東對軍隊整風的指示聯(lián)系起來研究，似乎可以看出，其中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毛澤東指示軍隊整風

從1958年初的南寧會議到3月的成都會議，毛澤東多次說過，今年要抓一下軍隊的事。如說：過去總是搞軍事，現(xiàn)在幾年都不開會，文件看都沒看，等你們整風以后再接觸一下。又說：今年要回過來搞點軍事工作。至于，軍隊學習蘇軍中的問題，毛認為：全國解放后(1950年至1957年)，在經(jīng)濟工作和文教工作中產(chǎn)生了教條主義，軍事工作中搬了一部分教條，基本原則堅持了，還不能說是教條主義。可見，1958年在軍隊展開反對教條主義，并不是毛澤東最初的命題。當時，毛澤東真正關心軍隊的事，反映在1958年1月21日他在南寧會議的結論中的一段話。他說：

黨委要抓軍事。軍隊必須放在黨的領導和監(jiān)督之下。要好好同軍事工作方面的同志們商量。一年抓四次。在整風中，建議軍隊拿幾天時間討論一次朱可夫所犯嚴重錯誤的問題，此事由軍委發(fā)出指示和有關朱可夫錯誤的材料，吸取蘇聯(lián)的教訓。

什么是“朱可夫所犯嚴重錯誤”?

朱可夫，蘇聯(lián)元帥，1957年10月27日前為蘇聯(lián)政府的國防部長。在蘇德戰(zhàn)爭期間，朱可夫一直是蘇軍最高統(tǒng)帥部成員。1942年8月起直到戰(zhàn)爭結束，擔任僅次于斯大林的副最高統(tǒng)帥。多次作為最高統(tǒng)帥部代表被派往前線，并曾先后擔任過幾個最大的、最重要的方面軍的司令員。在計劃、準備和指揮莫斯科會戰(zhàn)、斯大林格勒會戰(zhàn)、庫爾斯克會戰(zhàn)和柏林戰(zhàn)役等一系列決定性戰(zhàn)役中起過重要作用。戰(zhàn)后，曾擔任首任駐德蘇軍總司令和德國蘇軍占領區(qū)最高行政長官。后因功高蓋主，被斯大林貶為地方軍區(qū)司令員。斯大林逝世后，朱可夫恢復了國防部副部長的職務，并于1955年2月出任國防部部長。1957年6月，在蘇共中央主席團會議上，蘇共中央第一書記赫魯曉夫受到莫洛托夫等多數(shù)主席團委員的反對，會議以七比四的表決結果，要求赫魯曉夫辭去蘇共中央第一書記的職務。赫魯曉夫則要求召開中央全會。在中央主席團休會期間，朱可夫命令國防部門用軍用飛機火速把在各地的中央委員接到莫斯科。朱可夫這一著，為赫魯曉夫在中央全會上擊敗莫洛托夫等人，并把他們打成“反黨集團”起了決定性作用。朱可夫本人，因此由蘇共中央主席團候補委員升為主席團委員。

但是，也正是這一著，引起了蘇共黨內(nèi)高層對朱可夫的警惕。赫魯曉夫在他的回憶錄中說道：正是在這個時候，朱可夫“僭取了很大的權力，開始使領導成員感到擔心。主席團的其他委員一個個來找我，表示他們的關注。他們問我，我是否像他們那樣能夠看出，朱可夫正在努力奪權——我們正面臨一次軍事政變。我得到情報，朱可夫在同軍區(qū)司令員的談話中，確實流露出波拿巴式的意圖來。我們不能讓朱可夫在我們國家里演出南美洲式的軍事接管。”“‘是的，我告訴其他同志說，‘我知道朱可夫在搞什么。我同意你們的意見，我知道我們應當做什么。他的不正對當活動使我們別無選擇，只有解除他的職務。這是我們唯一有責任做的事?！?/p>

1957年10月27日，塔斯社發(fā)表一份官方公報稱：

蘇聯(lián)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任命蘇聯(lián)元帥羅吉昂·雅科夫列維奇，馬利諾夫斯基為蘇聯(lián)國防部長。

蘇聯(lián)最高蘇維埃主席團解除蘇聯(lián)元帥格奧爾基·康斯坦丁諾維奇·朱可夫的國防部長職務。

11月3日，蘇共中央公布《中央全會關于改進蘇聯(lián)陸軍和海軍中黨的政治工作的決議》，譴責朱可夫試圖削弱黨組織在武裝部隊中的工作，企圖取消黨對軍隊的領導和監(jiān)督，從而“破壞了黨的列寧主義原則”。中央全會認為，雖然黨和政府高度評價朱可夫的功績，給了他許多榮譽，包括讓他在黨內(nèi)擔任一些高級職務，但朱可夫喪失了“列寧教導我們的黨的謙虛精神”。他以為他在“我國人民及其武裝部隊在共產(chǎn)黨領導下所取得的一切勝利中是唯一的英雄”。朱可夫辜負了黨對他的信任?！八C明自己是一個在政治上不清醒的人，無論在對蘇聯(lián)對外政策的主要目標的理解上，還是在他對國防部的領導工作中，都有冒險主義的傾向?！敝醒肴珪Q定：解除朱可夫黨中央委員會主席團委員和中央委員會委員的職務。

這就是歷史上的“朱可夫事件”，也是它所以引起毛澤東的關注，要求“軍隊拿幾天時間討論一次朱可夫所犯嚴重錯誤的問題”，并從朱可夫錯誤中吸取教訓的重要原因。

軍委會拿粟裕開刀

關于1958年中共中央軍委擴大會議，把反對教條主義作為會議的中心主題，林彪在1959年8月31日軍委擴大會議第一綜合小組會上的發(fā)言中說，去年軍委擴大會議反教條主義的情況，他記得很清楚。在軍委擴大會議以前，彭德懷的態(tài)度是不明確的，當時軍委擴大會議馬上就要開，但并沒有確定以反教條主義為主題。在他看到訓練總監(jiān)部關于對反教條主義爭論的材料以后，就認為這個問題很重要，應該以這個為主題，于是他就把這個情況報告給毛澤東，毛澤東認為應該開展這個斗爭。林彪說：“這才有去年以反教條主義為中心的軍委擴大會。這個會議是多少年來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會議，會后軍隊思想才有一個大的轉(zhuǎn)變。中央、主席有決定，彭德懷才有180度大轉(zhuǎn)彎來領導這個會議?！绷直脒@番話說明，是他的意見才使毛澤東下決心扭轉(zhuǎn)了會議的主題。

歷史表明，1958年，真正領會毛澤東關于軍隊整風意圖的，不是林彪，而是彭德懷。這就是要為防止軍隊出朱可夫式的人物敲響警鐘。

對1958年的軍委擴大會議，何以會以批判總參謀長粟裕的“個人主義”揭開序幕，可以說，人們一直沒有弄清究竟。從上述毛澤東要軍隊將帥接受朱可夫事件的教訓來看，問題就非常明白。因為，彭德懷作為中央軍委日常工作的主持者，決不會意識到毛澤東拋的這塊石頭是朝著他來的。中共黨內(nèi)的傳統(tǒng)是，誰是領導，誰就是黨的化身。因此，彭德懷理所當然地要尋找不服從他領導的人，這便是總參謀長粟裕。

彭德懷主持軍委日常工作后，粟與彭在對未來戰(zhàn)爭的認識和戰(zhàn)爭準備問題上，存有分歧，有時粟還與彭據(jù)理力爭。1954年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決定在國務院設立國防部，為了體現(xiàn)國防部的領導，許多原來由中央軍委和總部頒發(fā)的命令、指示，都要求改南國防部署名。但哪些文件以國防部的名義發(fā)，哪些不用，又無明確規(guī)定?？倕橹醒胲娢鸩莸暮涂倕⑾掳l(fā)的命令、文電，常常因署名問題受到批評。文件有時沒有署國防部的名受批評，有時署了也受批評。為此粟裕提過希望加以明確的意見，以便在日常lT作中有所遵循。1955年3月16日中央軍委會議決定，責成總參起草國防部與總參職責條例。

因以上這些問題，在1958年5月26日的中

共中央軍委預備會議(亦稱小型會議)上，軍委責成粟裕就所謂“總參與國防部關系”等問題作檢討。27日，軍委擴大會議正式開幕后，會上就所謂“總參與國防部關系”問題，強加給粟?！耙回灧搭I導”、“向國防部要權”、“告洋狀”等罪名。迫使粟裕在會上進行檢討。后又對粟裕進行了多次批判，直至8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決定解除粟?？倕⒅\長職務，此事才告一段落。

批粟裕，毛澤東最初是表示支持的(有關這方面的詳細情況，請參閱本書《1958年的軍委擴大會議始末》一文)。但在1959年廬山會議上彭德懷被打倒后，1960年1月，毛澤東在上海舉行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卻當面對粟裕說：粟裕呀，你的事可不能怪我呀!那是他們那個千人大會上搞的。

這次軍委擴大會議，后來轉(zhuǎn)向了反對教條主義，劉伯承、蕭克等成了批判的重點，但也很難說，實現(xiàn)了毛澤東年初要軍隊吸取朱可夫事件教訓的初衷。因為劉、蕭兩人只主管軍隊的訓練工作，并不掌軍隊的指揮大權。黃克誠后來回顧1958年這次會議說：

這次會議，實際是中央領導軍委整風，為彭德懷始料不及。我們未能領會中央精神，所以主持會議顯得很被動。這可能是：毛主席在匈牙利事件之后，開始擔心我軍領導出問題。也許這就是廬山會議的先兆。

毛澤東眼中的中國朱可夫

1958年“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受到重挫。在毛澤東強調(diào)要壓縮空氣的背景下，黨內(nèi)對這一嚴重錯誤的認識差距很大。

彭德懷在1958年冬中共八屆六中全會以后，曾回湖南調(diào)查，先到湘潭縣的烏石(彭的故鄉(xiāng))、韶山，后到平江。了解到糧食沒有收好，而上報數(shù)字高得嚇人。一位傷殘的老紅軍悄悄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谷撒地，薯葉枯，青壯煉鐵去，收禾童與姑。來年日子怎么過?請為人民鼓嚨胡?！?959年4月，彭德懷出國訪問，6月13日回國。第二天，黃克誠向他談了山東、甘肅等省出現(xiàn)糧荒的嚴重情況。彭德懷曾向人感嘆說：匈牙利人均每年吃四十公斤肉，還出了匈牙利事件。要不是中國工人農(nóng)民好，黨中央、毛主席威信高，也會發(fā)生“匈牙利事件”。

廬山會議期間，彭德懷因擔心在黨內(nèi)高級干部未曾取得基本一致認識的情況下，會議匆匆收場。于是給毛澤東寫信反映意見。當毛澤東把彭德懷的信印發(fā)與會人員后，贊同彭的意見的人卻越來越多。解放軍絕大部分的干部、戰(zhàn)士來自農(nóng)村，“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對農(nóng)村造成的嚴重影響，不能不反映到軍隊中來。上廬山前，彭德懷就常把軍隊方面反映的一些社會情況，轉(zhuǎn)呈給毛澤東。這樣，這位站在軍隊最高領導崗位的彭德懷寫的這封信，在毛澤東看來，其影響遠遠超過信的本身，而不能不令他嚴重關注。

曾在劉少奇身邊參與重要工作的鄧力群在一則回憶中說，廬山會議批判彭德懷是由多種因素促成的：

“一種因素。小平同志對此也講，彭老總寫信、說話，特別是說話，確有不妥當?shù)牡胤?。當時有人揭發(fā)，說他在從北京出發(fā)到廬山的火車上講了這樣的話，說：中國問題的嚴重，困難繼續(xù)下去，也許只有靠蘇聯(lián)紅軍幫助我們才能解決了。這種講法，雖然是氣話，但是讓毛主席聽了這個話不能不反感，

“他的信，他的發(fā)言，在很多小組會上有同感。因為的確都有這樣的問題嘛。確實在幾天里，有這樣的趨勢，同意彭德懷的意見越來越多。而在小組會上，彭德懷又說了些氣話，翻老賬，延安的華北會議開了他四十天，他耿耿于懷。

“恰在這個時候，駐蘇使館發(fā)來一個情報，說蘇聯(lián)的報刊、領導人講話，指責我們的錯誤，這些說法同彭德懷的說法又大同小異。因此引起一種懷疑：里外呼應。

“在廬山會議期間，北京留守的只剩下陳毅。一次，見到蘇聯(lián)大使尤金。陳老總說：他們都開會去了，就剩下我一個人。也不知道尤金是出于什么意思，是否開玩笑，竟說：這樣你就可以搞政變了。陳毅同志很警惕，馬上報告毛主席。社會主義國家的大使，對我們的國家領導人說這樣的話，問題尖銳了。

“……這些因素，造成了對彭德懷的錯誤批判……”

彭德懷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的功績，由他在十大元帥中排名第二就可以說明。建國后的抗美援朝戰(zhàn)爭，更使他名揚中外。但毛澤東與彭在歷史上多有芥蒂。1959年4月5日，在上海舉行的中共八屆七中全會上，毛就揭了一通彭德懷的老賬，說：我這個人是許多人恨的，特別是彭德懷同志，他是恨死了我的。是不是這樣呢?不恨死了，也有若干恨。因為我跟他鬧別扭鬧得相當多。會理會議，延安會議，中央蘇區(qū)江口會議，我們兩個人斗。但是我們兩個人我看是好的，有什么不好呢?都是革命黨。我是寸步不讓，你一炮來，我一炮去。我跟彭德懷同志的政策是這樣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p>

所以，廬山會議對彭德懷的批判，遠遠超出了彭7月14日這封信所涉及的內(nèi)容本身，是有深層原因的。毛澤東在7月23日的講話中，除了批彭德懷在路線問題上發(fā)生了“動搖”，“表現(xiàn)出資產(chǎn)階級的動搖性”，“把自己拋到右派的邊緣了，距右派還有三十公里”等等外，更尖銳地提出：“你解放軍不跟我走，我就找紅軍去，我看解放軍會跟我走?！?/p>

如果說，林彪對1958年毛澤東指示軍隊整風的意圖沒有摸透，可這次批判彭德懷，他是完全心領神會了。就在人們對毛澤東把彭德懷的問題，提到解放軍跟不跟他走的高度，還不甚理解的時候，林彪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上批彭說：彭德懷這回是招兵買馬來的，是野心家、陰謀家、偽君子。他還指著彭德懷說：“只有毛主席能當大英雄，別人誰也不要想當英雄，你我離得遠的很，不要打這個主意。”可以認為，林彪在這里說出了毛澤東要說的話。隨后，毛澤東就接過來對彭說：

你這個人有野心，歷來有野心。

你要用你的面目改造黨、改造世界。過去因各種原因未得到機會，這次從國際上取了點經(jīng)(不能斷定)……

去年八大二次會議我講過，準備對付分裂，是有所指的，就是指你。

我六十六歲，你六十一歲，我快死了，許多同志有恐慌感，難對付你。

毛澤東的這一席話，明確道出了他要軍隊接受朱可夫事件的教訓，所指的對象正是彭德懷。

據(jù)此，1959年8月16日，中共八屆八中全會通過決議，把彭德懷的“錯誤”性質(zhì)定為“反黨”，并決定將彭德懷、黃克誠調(diào)離國防工作崗位。9月17日，新華社發(fā)布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令，免除彭德懷國防部長職務，任命林彪為國防部長。

至此，毛澤東在1958年初，提出要軍隊吸取蘇聯(lián)“朱可夫所犯嚴重錯誤”教訓的指示，終算落到了實處。但“朱可夫事件”的陰影，就毛澤東而言，并未就此散去。不過那已是后話了。